超完美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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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9日。
  嗨。这里是Rorra,Rorra的博客。
  其实我并不叫这个。Rorra是我从Youtube上挖角来的名字一一它属于一只主人给她洗澡的时候熨帖地趴成小薄饼。口里却唧唧歪歪直呼喊“巧克力”的小猫。
  今天我开这篇博文,是打算讲讲新近找上我的一个故事,或者说,事故。但是一旦开始了我却发现……嘿,不先翻翻劳伦斯、茨威格、甚至丹·布朗那些精品作的前三页,有时候有些故事,很难找到那颗开口的线头。
  也许,从我像栗子一样穸满了刺儿,冲同事Lea吼出的那个问题和她无厘头的回答开始吧。
  “你是说,他一米八八,却连和一个一米四四的小丫头吵架也办不到?”
  “我不知道,”Lea耸了耸肩。“我是法国人。”
  “什么?”
  “我是法国人,我们的单位是‘英尺’不是‘米’,所以我不知道。”
  好吧,六“英尺”。六英尺两英寸。金头发,蓝眼睛,笑起来总是无知觉地用手去捂右眼,根本就帅到惹耳光啊。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帅到惹得白眼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糊到走在他身侧的我身上。
  我真不待见这样的顾客。
  也许你会觉得我扯淡。没错,我的确有过一段带的是帅哥就脸红心跳的日子,但在偏视、轻侮,心怀鬼胎和狗眼看人低的乱花丛中过后。我最终归结于一句平平淡淡才是真。
  言于此地,你或许已经猜出来了,没错,我是个伴游;而且多得是伴一些乐得花钱的公子哥千金少奶奶做冷门的清平小城深度游,演老板们演的角,吃老百姓啃的饭。噢不不……开始跑题了。这不是个好开头。
  也许……从Alex开始?
  那个金发妞。
  一个早上,Alex像扑食的隼一样撞进我的格子,大尺度地搂住了我的肩膀。
  我吓懵了。
  我们之间恰恰是那种她向我敞开了闺蜜的月光宝盒许久,我却抓耳挠腮顾左言他的关系。
  尤其是我看到这家伙中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添了一枚银子素圈兼深水湖拉利玛的订婚戒,心里更是感觉像有驴在哼。
  你相信吗?这世界上真有这种女人——坐拥至少四十只订婚戒,却连结婚戒的毛儿也没见过。打打睫毛,抛抛媚眼,把那四十个痴心汉的心肝儿脾肺在她的情人节限量版手袋里叮铛得像摇铃,这就是她朝九晚五必要的三件把戏。她根本就把他们当粑粑。
  最重要的是。她总是指出这一点。
  “呃……Alex?”我试探地问。
  我从没、也不知道有谁见过一向春风得意,花满枝头的Alex这副德性过。
  在好一阵掖纸巾吹眼泪的推灯换盏之后,这家伙总算婆婆妈妈、黏黏答答地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作为我们所的招牌伴游,“最好的”,Alex一周前理所当然地接下了一位别样的客人。这位客人之所以别于他人,不是因为他长得帅,不是因为他肯出直逼物价局上限的伴游费,而是因为——他患有选择性缄默症。
  “什——么?”我问。
  Alex没再重复那个曲里拐弯的病名。抄手把一份统一码号的客户资料夹在我眼皮底下掀开。
  除了一些不吸人眼球的证件照和规格资料外,里面还有一页客户自提的单边卡片。而我的眼珠现在就黏在这页纸上:
  不要和我说话;反正我不会和你说话。
  (底侧一行周密的备注:)我不是在玩游戏,我有病。
  (署名:)Matthew Lourie
  “嘶……这真是……”我用食指抵住了唇口以防笑滋出来。
  他不能和女性说话。
  “他不能和女性说话,一开始我还觉得这挺性感可是……”
  Alex开始描述她在崖尖上那家八星半的海景餐厅“请客”他凤卵鱼子酱和秋刀鹅肝面时,当她在她的LV里怎么搜也刮不出一张足够圆账的卡片时,他是怎么不停地翻腕看他的欧米伽和用手指扣桌面的;当面冲身着PRADA透视装坐在他床沿上的她时,他又是怎么咣当上卫生间的门。在浴缸里把天躺亮的。
  我想我开始喜欢这家伙了。
  Alex最后把一只黑色可插阖橡胶圈塞进了我手里。这是最近取代钢手铐的FBI新宠,像这样的仿品人们通常拿来做情侣手圈。
  “你会用得着的。呐,好宝贝儿,乖宝贝儿,就一个星期,好不好,呐?我知道你会帮我接他的,是不是?”
  那当然。这活儿我接定了。
  “不接。神经病和狗不接。”我说。
  特意等到Alex求爷爷告奶奶了好一阵儿上赶着把这个月的独立奖金二一添作五,我才人模狗样地点了个头。
  但是当我把资料手续交接妥当,准备索要这位Mathew的联系方式的时候,状况始料不及地发生了。像当头灌的冰牛奶。
  老板恰巧腆着大肚面经过道,特意绕远来敲了敲我的隔板——
  “Rorra。你怎么还让Lourie先生一直等着呢?”
  我倏地回过头。
  已经晚了。
  某人正巧冲了我温温一笑。以那种恰到好处到除了当事人以外旁人无以察觉的挑衅。低下头盯住了一秒前把他喊做“神经病”的我。
  原来我们的怪盗先生一直站在不远处不起眼的旮旯里,做派轻松、一字不漏地接收着我和Alex关于他的所有言辞。
  9月10日。
  我亲爱的读者,我一直热望写一本剧本样的游记,或者游记样的剧本。像《27套礼服》《闰年》《在罗马的时候》或《带我回家》,俗气可是好味的故事。我时常耍点小性说,如果我能路遇亨利一样的男人,我会写出比奥德丽尼芬格更有冲劲儿的故事。但我的拍档偏偏是这么一个男人,当他不经意面冲我的时候,我恍惚都能看到他嘴上贴的红色叉叉。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故事之后要像无声卡带一样一句对白没有地行进?
  噢。饶了我吧。   你接下来看到的故事,是按照一天里不同的录入时段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今天是我陪伴神经病先生的第一天。很多积雨云的小晴天。Mathew穿得很帅气。黑袖衫,奶咖的工装裤,背带斜跨的赭石色套中单反趴在裤袋外侧乖巧得像馋它一口就会窜起来吃花生的小家雀。我得说,叹气,他即使只裹条被单也会帅气。
  我不得不像导盲犬一样无语言交流地前边带路把他领到金妈妈的家。
  金妈是韩国人,我们之间伴着点微妙的亲切和绝妙的合作关系。解释一下。因为我们所向来是游前结账的,所以领客人住哪儿带客人吃啥全由伴游自己拍板。当然了,揩油之举老板也是早有领会;但只要客人不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又何乐而不为呢?
  金妈家并不在小城唯二的旅馆之列,有点小偏(烛蓝色,从正道上只能嘹到它像拿破仑夹层糕一样从鳞次栉比的房檐丛中冒出的一个撤了盐的奶油方角),但是我正如我向Mathew保证的那样(“先生,这样安排可以吗?”“先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先生你不能回答请至少点点头行吗?”),它能看见海。
  很稀罕的。金妈今天外出采购紫甘蓝去了。看门面的是她混血的女儿。杏仁眼的小美妞,从Mathew手中让过护照和ID卡的时候指梢稍有意味地轧在他的拇指上。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和这类人搭伴了吧。万事牵扯他们,麻烦就像豌豆射手嘴边的僵尸,一茬又一茬。茬茬连天无止境。
  瞧,下一茬麻烦来了。
  房间钥匙还没递进我们手里,一个系着那种黄领巾的童子军就从后扽住了Mathew的衣角。
  兔爷儿一样龇着牙套,雀斑大得像芸豆。
  我勉强认出这也是金妈万千孩子里的一个。
  说实在的,我顶看不上这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拿买糖和慈善当噱头,不知把多少大人的大额钢镚儿砸进了卖汽水的、炸薯条的和卖游戏碟的的腰包。最关键的是,你还奈他们不得。我见过多少木偶剧一样的万众一象,如果你不和他们一样啧啧有声来句“唉哟多可爱呀”并配合着把自己的辛苦钱投进那只饥渴的小口袋,你就立刻被打为爱心贫血良心蒸发的过街鼠。而对那些破烂上身却自食其力的拾荒老人,这些爱心过盛的人又仿佛哪里被狗啃了,狗腿一蹬变脸离去。
  我不想惹麻烦,忍气吞声从包里抽出最后一支健达巧克力。
  我爱死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了,不仅是我童年的徽征,还被我喊为“奶霸”,谁奖我一块我就白白给他做一星期的清洁。
  但是小孩皱了皱狮子鼻,继续揪住Mathew的裤腿,非钱不要。四畔里白眼马上像激光电圈一样交荡过来,我都能听见那“嗖”的一声响。
  “不给他钱的话老板得活活把咱赶出去。”
  我警告道,把双肩背换到前面去翻皮夹。按理说,客人这一路上的大小钱都应该是我花的。
  但是Mathew微微一笑,从兜里挟出了一张软币。
  大额的纸币!童子军得意地笑起来,周围的人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开怀大笑了。
  可是当他用几乎变成斗鸡眼的眼珠盯住这张“大钞”,又马上哇哇乱叫起来。只是这时候叫也再不能管什么用,因为Mathew已经趁他财迷之机走远了。
  我从身后追上Mathew。暗暗松口笑了。
  这家伙轻松如许地吹着口哨,脸面上啥也没改变。
  刚才我从背后看得一清二白。Mathew给的不是什么钱,而且一张形似名片的玩意,上面的字你我再熟悉不过:
  别理我,我有病。
  Mathew Lourie
  9月11日。
  现在你已经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害得我们被从我一贯落脚的地方哄了出去。但你还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我大半夜地坐在这里点灯熬油地敲打键盘。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Mathew在我背后打着熟盹,睡得热气腾腾。喘息有点不匀,几乎像小型的鼾。
  我这就把几小时前的昨天故事补齐。
  “完蛋了,”我说,“完蛋了。”
  小童子军的事虽然过了把热瘾,却被我仅能联系到的栖身之地扫地出门。我家小城固然冷门,但这个季节的旅馆也是墙上挂门帘——没门儿。
  “托你的福,晚上要睡大街了。”我从后边儿掩住Matthew的手腕。用Alex给的胶皮橡皮圈结结实实把他栓在了我手上,“从今往后。要是不想倒霉。一切都听我的,成交?”
  趁着天亮,我赶紧又踅摸了一枚住家。
  房子比金姐家漆得还水亮,房主是个地地道道的当地人。胡茬浓得似乎眼睛里都长满了;肚子里二两赤诚诚的、保守得可爱又可恨的心肠。
  “我们刚领证一个月,”我顺应当地的民性来劲地诌道,“没什么钱。就旅游结婚了。顺便说一下,我叫Rorra。”
  “Rorra Lourie。”Matthew在我旁侧说,从一侧横搂了我的肩膀。下手很轻。
  上帝啊,装成夫妻骗地儿住。浪漫呆了,我一直想这么试一手。
  但是麻烦的小辫子又翘起来了。
  房主人几乎是被命运暗箱操作着眯起了眼睛,“我能看看你们的结婚证么?”
  我瞬间被击中失声。张着的嘴都不知道怎么阖上。
  “身份证也行,你们不会恰巧没带wE?Lourie先生和Lourle夫人?”房主乘胜追击。
  千钧一发的时刻,Matthew发言了。Matthew在我身侧长长垮下口气。“你说得对。她不是我妻子。”
  你唯恐天下不乱——!我刚想在大祸酿成前去拽手腕的机关把Matthew扽回来,他就倏地一翻手腕亮了一秒那只一半束在我腕上的橡胶圈,从裤兜抽出一张皮套证件朝老板眼前一晃:“TIN。这女孩以妨碍公务罪被捕了,等待跨国引渡。征用你的一间房。”
  房主和我都吓呆了。
  Matthew的轻省轻着、逆掰我手腕的生冷生脆,把房主震得浑身筛糠。   妨碍公务罪,多么有公式性和暗喻性的罪名。
  结果我们居然就这样一点也不浪漫地诈到一间不错的海景软卧。以至我在之后为了避开房主从窗口翻跃下买了一兜生煎和牛角包回来,Matthew环抱我的腰把我从露台下捞进屋的时候,我感觉甚至还有点小不错。
  吃了一会,我想起从拉屉里搜出了一小点纸笔。
  “TIN,是什么?”鼓着腮帮衔着牡蛎滴拉吊挂下的甜汁,我写:“我只听说过FBI和CIA。”
  “ThislsNuts(我在胡扯)。”只慢慢抽丝着牛角包的Matthew把纸推回来。
  噗。
  我没笑,单手捂住了眼睛。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天黑了后,由于整个后半天找旅馆找得腿软气短,尽情冲洗了一番后我连客气俩字怎么写也没想起来,重心一抽就把自己掴在了床上。尽管我着迷于裸身出浴的体温骤降,那让我找到裹进洞洞里的熊宝宝的、席卷而来的睡欲,可还是连身套了件注牛奶巧克力的棒球衫。
  反倒是Matthew有点眼热,上衣都掀到锁口了又有点抱歉地瞥着我看。我说我们骗到了一间卧室——一间。所以卧室里很注定地停的是一张双人床吧。
  “没关系的,”我给他打宽心针,“你不用必须穿上衣睡的。”微想了下又补充上一句,“在我们国家,女孩在结婚前通常都不和别人发生关系。”说完也懒得甩Matthew的表情,只有疲得酥掉的肢体恍惚传感着他顺从地脱干净上衣,在我旁侧把枕头拍拍瘪。躺下。
  “你能在我身边睡下,但不继续走下去么?”,浪漫翻了。
  迷迷瞪瞪中有人挨了挨我的额角。
  我撇了撇头……等等。是真的有人在碰我的额角。
  蹭地警酲过来,小拉布拉多一样张开眼。
  身侧没穿上衣的帅哥揣揣我,捎过一张纸。我一通小鹿乱撞,整个人全醒了。
  沉下口气,抖开背光;我轻瞄纸条。结果就看到了如下的字:在你们国家,法律真的规定一家只能生一胎?
  “你……!是啊是啊,”头顶冒出青烟,我嗵地背过身去,再也睡不着了,“去年我妈给我添了个弟。就被拉出去枪毙了!”
  你说呢?我说的话……他一定是故意的。
  同天。
  海边的床啊,我感觉自己从是水里回过魂来的。稠稠的雨替我刷梦、刷窗并准备开始刷床了……眼睛还没揉开,油煎法式吐司的酥味就来催命了。
  我勉强撑开眼。奇了怪了……我昨天晚上(或今天凌晨)最后不是在床前小桌那边边打字边倒头睡去的吗?为什么……我迷迷瞪瞪看了下脚底下被踹成柴火堆的被褥……啊啊啊,不管了!
  一个骨碌起身,我光着脚踝就奔出门去。
  房主人压根就不在,或故意躲开了。
  光裸的漆面桌边坐着穿着白T和同他发晕的蓝眼睛相得益彰的赤蓝无袖兜帽衫,手里拿着手工湿酪的Matthew。
  我站在台阶上撇了撇头。
  如果有朝一日有大导演来排这篇博客,该派谁来演Matthew Lou rie呢?Ryan Gosling?Matthew好像比他帅;Chris Pine?Matthew好像又没那么帅。
  听着,我真不想打破美人美食的桌边美景,不过我的肚子快饿翻了。
  我飞快地蹦跶到椅背旁滑坐下。Matthew早就在他对面摆上了相应的浅底瓷盘,左叉右刀。这时正用一派艺术家的眼神含笑地侧眼打量着我。
  啊,我直接用手抄起面包片,底面也金得像金盏橙一样,两面似乎都能筛下光。
  帅哥不会做饭这句谚语今天看来要打折扣了。
  我从没想过味蕾的大敌法式吐司能这样把嘴巴里的鸟儿甜出来。要知道我一直梦想了开这么一家餐饮店。专门、并且唯独烹调这些讨人厌排行榜上的食材。那种柴又腻歪的羊羹,在我们家一定要清口,润滑,宛若茶冻;噎死人的鸡蛋芯,也必须要像面包皮下三公分一样松茸干脆;还有柿子椒、臭纳豆、姜汁牛奶……每个来我家吃饭的客人都将被邀请点取他们昔时背着他们的老妈卷进衣柜褶层、扣进窗外雪地和倒进马桶里冲掉的那些食品……
  我像画架构图一样描绘着理想蓝图,因而费劲地吞咽着;看Matthew的侧着头嘴角不轻不重地打着小弯的样子,他听得还真有点入神。直到我伸爪去沾染下一只金色的吐司。Matthew才打断我敲打了下桌面。
  “唔?”我顺着他的手指低眼一看。我的盘底压了一张纸。
  又是该死的纸。
  “只有狗和神经病能吃。”
  上面写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Matthew我手中抽过因为怔住而停在半空的纸,俯身续写到:我是神经病。你是……?
  好啊,这货一定是故意等我吃了才提醒我。
  我躲开椅子。打算开始算账地弹了起来。但中风一般奔流直下的笑欲,我却怎么也憋不回去。
  同天。
  我原来料想今天是个彻头彻尾的晴日,这样我就能捎Matthew下晴滩。那边的水岸十分的美丽。美丽且适宜Matthew这样不能使用言语的人。但是雨把这一切都泡糟了,它泡得天色像睁不开眼似的半透明,街道舒滑得像苏打薄饼。
  事实上雨中回笼我一点也不介意,但是Matthew却不同意我那么干。
  “我们出去转转吧。你不是伴游么?”
  他在那张神经病和狗的纸上几乎是半诱惑地邀请道。
  “你有病吧老板,下大雨呢。”
  Matthew抬起了眉。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我就把我注定将毁在雨水里的圆帮乳红白带靴整系一新,提好了伞柄,准备出门挨刀了。
  这种天要出门的人都是神经病。伞把抓在手里像鳗鱼,东飘西舞地根本把不住。我铁栅门还没跨出去一条腿就直直插进水里了,好在Matthew眉都不带蹙一下就伸手把我提溜了出来。哟呵呵,一米八八,他真高啊。   到海岸边的柳条路基本都是往下出溜,Matthew不得不扽住我的后领,这就基本保证了我由颈窝倒灌进一锅一锅的汤汤水水。
  然而这一切还不够。
  在一个丁字岔口,风鱼尾旗一般一甩尾,咣当在我的伞面上,这红色拱顶模样的小东西立刻给翻了个底朝天。
  “讨厌!”我才刚豁出去脱手去阖它,身侧的男人就一把从我手里夺出伞把,放鸽子一般呼哧一撩——伞像冷风中的气球一样打着漩扑闪到了接街的另一边。一眨眼就不见了。
  “你——疯——了!”我不得不掬在他耳边用平日里能扯破人耳膜的嗓音和雨水抢着说。
  但Matthew拂掉整脸的雨水,我想他是想让我看他整脸的笑。
  甚至他摄起影来也不像我所陪伴过的摄影家们。拿起相机不摆POSE不挂脸。总是回了身撒手就照。七八张系列照也就一秒挂零。雨水拐跑了他在摄影时才临时佩上的低度镜,流下来嘴角全是笑。
  有幸被他取样的小城整个都抛在颈后,暗蛰在那里谋划等你回头时给你的拥抱。
  这就是我为何如此爱这个掌中城。
  长在游崖上的小城兜底瞅上去的景色像是永远看不够。
  一小品脱一小品脱方角盒,掉在眼底怎么都像玻璃渣砌的、潜水的钟。小得像指甲一戳就会炸破,天光洒在上边会像瀑布阶一样一直往下出溜,一直。
  你可能想问我是不是每一口盒子我都有过驻足?
  我没有,但我会的。总有一天会的。
  Matthew不能和我说话。没关系。这使他的一切举动看起来都像强抢豪夺。他夺过我的手腕,把我让进我之前从没踏足甚至留心过的一条街角窄口里。
  “喂喂,我不认识这儿,你要去哪儿?”
  “你不去海边了吗?”
  Matthew不能回答,巷子细得他不得把把我推向前,自个在后边捎着我的脚步走。
  雨夯在我的头顶,我感觉自己像被墨西哥暖流冲得七荤八素的Nemo。因此我不得不怀疑Matthew根本就没留脑子想主意,走哪打哪,打哪选哪。
  就这样随波逐流最后随便从摸不着的深处挑了一家挂着LED冷光招牌的小咖啡间,Matthew就把我打发了进去。
  我们在这里研磨了下一个半日。
  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同天。
  “看看你们,糟糕得像稻草人。”
  咖啡间里唯一的客人兼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梳着分段马尾,我们进来的时候正用唇口去吻咖啡匙里的一小撮泡沫。
  “欢迎光临,稻草人一一”姑娘散漫地笑着,“夫妇?天啦,你俩在雨里弄丢了你们的戒指?”
  “哦不,你怎么会那么觉得?”我把自己头上那团滴拉掉挂的水藻像马的鬃毛一样往后捋,一边摸着那看起来未成形一般的半颗马蹄样吧台,坐了下来。店子很小又很软和,几把交椅,墙上的炊具架和旮旯里的胡椒罐头都是木制的。
  姑娘指了指我坐下后把Matthew也口得屈膝坐下的我们腕心的橡胶圈。
  “噢,那个啊……”我开始讲已经发生过的故事。
  姑娘一边和着我的话嗯哼嗯哼地俯着首一边把一张缺口的碟插进了DVD机(这年头还真有人用这个啊),拳头大的天线电视开始吱吱纽纽地演绎一部冷门恐怖片。我看过,是一群倒霉蛋被稻草人追砍最后被稻草人做成稻草人的故事。
  “选择性缄默症,是吧?你应该感谢这个。”
  “是啊。”我回笑道,实际上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好啦,”姑娘不容分说掸掸膝盖从吧台后弹了起来,“我们来做生意吧……说真的,落汤鸡先生和落汤鸡太太到底想不想喝咖啡啊?”
  她所说的生意是我刚才没留意到的吧台内侧溜墙的一大串拳头大的亚麻口袋。在她店里喝咖啡有个奇怪的规矩:没有餐单。
  你根据咖啡豆的形色挑选你想煮的豆子。如果你能只凭口味大概甄别出品种,这杯咖啡就由老板买单了。
  “噢!让我玩一下儿吧。老板。拿点儿纸和笔来好么?”我解开橡胶圈,把猜谜和猜错的机会一股脑地掴到此刻用手指抵着唇口安静地在台边滴着水的Matthew身上。
  首先掂起一把闻起来像葡萄柚夹心的坚果的豆子,让它们像在热锅上一样踢踢踏踏到桌台中心,再把它们拾掇划码出“我爱(一枚桃心)咖啡”的图形。
  “爪哇咖啡。”
  稍后Matthew阖上眼,用老板烧出的咖啡温了温唇口。埋头写到。
  “答对了。”
  “哇噢,”我难以置信地抄起一把平淡无奇的圆角小豆,“再试一个。”
  “土耳其占卜咖啡。”
  老板开始有点小瞠目了。
  “答对了。”
  “巴西。”
  “夏威夷科纳。”
  “麝香猫。”
  “危地马拉安提瓜。”
  “厄瓜多尔加拉帕戈斯。”
  当我意识到我的拍档如附魔咒一般不可击败,我就忙拍拍掌心说够多了够多了,但是此时的老板已经动了气,成了打了动脉注射的鸡刹不住的手闸,在滴漏不锈钢锅泥陶罐丛中“咄咄咄咄”地行走穿梭。你真该看看那场面,Matthew手底下的纸像公主的购物单和此时的咖啡杯一样稀稀落落铺了一台面,一侧的电视里还不时发出男女主人公虚伪的罐头式尖叫。
  “上帝,”老板最后气喘嘘嘘瘫在我脚边的地板上说。“你真的确定你不是个爱尔兰贵族什么的?”
  等那天的小丑天凑凑合合地垂暮了,天边的一角也已经撕开,露出一点玻璃质的闪光,我们才拥抱了老板,打道回府。
  在被斜阳涂满蛋清色的街角,我忍不住昂头看着身侧的Matthew,“我现在真不知道你是谁了。”
  但是金头发贵族冲着天空一如既往地弯转嘴角、盲视一般着迷地低头看了我。
  即使他不说话,我也看得出那双眼里的字:你从来就没知道过我是谁。   四畔里所有地中海风格的建筑都像海草一样析出长长的影子来,一瞬间像站在屠格涅夫《猎人手记》的金色丛林里。
  这一刻在清凉的空气里真的显得有点长。
  我踮起了脚尖,说不清道不明地想指出一点什么,“Matthew,听着,我……”
  我的手机响了。
  “噢抱歉……真抱歉。稍等。”
  我咔嚓分开腕心的橡胶圈,紧颠两步闪进前面的小巷里手忙脚乱摸起电话。
  来电的是我所在大学所在学院所在学系的教导主任,他警告我上个学期我在旺季跑出来接团时落下的一个必修分拖了两个学期还没补上,后天晚上之前他一定要在他的办公室里见到我。
  “对不起老师,”我强作欢颜,软和又软和口气,“我能不能请个小假。联系的实习单位到这个星期结束就放人。谢谢老师。不是老师,可是老师……那……好吧,谢谢老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老师。再见老……”
  我还没说完对方就挂了。
  现在好了。
  明明刚起飞的打工假期就这么给腰斩了。
  我一时间插着腰仰头望着被巷顶切成小条的滴水状的天空,心口堵得想吐。灯这时候已经点点地上了,像西坡上的城堡,斟满眼眶。我本来是非常喜欢这夜明浮漂一样的万家窗口的,它们总让我觉得就像彼得潘飞过的时候一样,会看到每一个窗口都发生着一个故事……
  在这么美的晴空和底幕下,为什么总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说在你做梦之前,现实的学费还差一个学分没交满?一个识读的经典文学还没你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多的人,一个管狄更斯叫大仲马,管大仲马叫凡尔纳的人,为什么也能对你的生活指手划脚?
  我捂上眼睛,妄图去还原之前想完成的和Matthew的对话。可是见鬼,几分钟前明明那么明朗的句子,就像被或歇中断症一样击中,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结果。我只得用指背蹭了一下明明什么也没有的眼角,正了正形色,拐弯到Matthew所在的街道里。
  至少的至少,感觉刚刚的好。从已经黑下四分有三的小巷里出去之后,我感觉到有人在灯光下等我。
  Mathhew就在那儿。背靠在蜂窝六角格形状的万家灯火的背景墙上。并没有笑。也并没有紧上两步以便近前。只是在原地等我愿意靠近了才拉拉我的手腕。把橡胶圈扣回去;然后也不管连坐了谁地把手揣进兜帽衫边袋里,目光恻隐又旁门左道地,牵着我向前走去。
  同天。
  回到骗来的房舍。夜宵期间我们在厨厅里偶遇了另一对借宿的男女。一对小夫妻。丈夫有些不安稳地朝我们铺陈了一番友好,妻子却碰地抽走我的手腕,说:“嘿!听说你是个罪犯什么的?”
  我和Matthew都笑了。这次因为总算有个男人出现在了故事里,Matthew基本上能谈笑自如了。
  我们不得不把TIN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只是省略了选择性缄默症的部分。没必要。
  啊。尽管没有交互意见,但有个人在旁边帮腔的感觉还是真好。
  “酷呆了。我真希望我们也碰着这么好玩的事儿。我们在这快呆一个星期了,什么也没什么意思,这连个电影院也没有。”这位妻子说起话来不量力又不喘息,她又小又黑,施着哥特式小烟熏,头发像在酱油里蘸过。奇怪的是,我还挺中意她。
  她的丈夫则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了。说实话,和Matthew比起来他更像我盘里的菜。更年长,发丛和眼珠都是蘸点小金的圣诞节松果色,举手投足又宽松又腼腆。胡茬像小动物爪垫边的毛或者豆沙馅。
  “你的搭档挺棒啊,是不是?”由于我们迅速分成了两堆儿,Matthew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妻子揪住我的拇指激动地地说。
  我笑了,“是啊。”
  “万里挑一!”
  “万里挑一。”
  看来女性相碰做的第一件事果真都是观察对方的男伴。
  “啊……我开始后悔那么早结婚了。”
  “是吧。”我走神了。我出神地望着Matthew和那位德国丈夫用翻饼铲和麦芽糖在餐桌边打起了一种介于乒乓和网球之间的勇敢者游戏。也许我眼花了,但Matthew一个“糖”也没赢过。
  谈笑风生的Matthew看起来更……正常,我暗自记下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探探口风看他是不是更喜欢男人。
  “嘿!Rorra!嘿!”
  “啊,什么?”
  “我们来做‘夫妻交换’游戏怎么样?”
  “什么?”
  “打个赌谁能搞定对方的人就赢五百块钱怎么样?”
  “这太变态了……”
  “一千块。怎么了?没信心?我倒是对小Matthew挺有信心的。他肯定是爱上你了一一他到现在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呢。”
  “你疯了。”我总结道,“两千。只要你能让他理你一句就算你赢。”
  Matthew的病总算派上点用场了。这可是你上赶着送到人家嘴里的,死了变成鬼也不要怪我。但我同时也摊牌道,我的那部分我不玩——“看你那位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扳不倒他。”
  “什么?交换游戏?Deli我不是很明白一一”女孩的丈夫还没来得及改变点什么门就砰唧捶上了。
  在我摇头晃脑的打哈哈之FDeli像老虎拖鸡硬梆梆把Matthew&aJ拽出了门。最后一秒锁撞上前门内门外我根本就明明堂堂读出了MatthewU艮里的那几个字:你给我等着。
  我和好好先生的晚上无可圈点。掘地三尺你也不可能扒出他这么居家良品的男人了。
  我们基本就坐炕沿上让电视轰隆隆响着,心猿意马各怀鬼胎聊了会天。完后各自道了声晚安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屋了。
  至于聊天的内容,完全是关于Matthew。
  “所以,你是不是有点爱上他了?”
  “这个嘛,我的确挺喜欢他。”
  “那就是了嘛。”   “我挺喜欢他,但是我不爱他。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爱上他,但是我不可以爱他。你明白吗?”
  好好先生不明白。
  Matthew漂亮,富得慌,隔着半里地都能嗅到他身上纹着金皮草的世家图谱那种Athos式贵族气息。而我只有一头亚洲遗惠的半身长发。单从个头上说,我的头发比我的人还大。而我之所以留着它们是因为风长长地撩起来它们青草一样糊了耳鬓发角时,带给我“我很美丽”的错觉。
  是,Matthew的确待我很好很亲,没架子有面子,几乎像是爱着他的小卷毛狗一样爱着我——但这都是他的问题、他的好、他的平易近人,和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除非他爱我。不然我不爱他。
  “这是一种防卫机制。”我启开一罐他们台布上的看来是从德国一路坐着他们的包包来的铝啤,轻松地说。
  哇。这生啤像是一口把人吃透了。
  “这么说你有个开关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我从来都不知道女人会有这种想法。抱歉我可能说晚了但是……”
  “噢对啊,我早该猜到的。Matthew和你说了一些关于我的有的没的吧。”
  好好先生笑了。
  “实际上他简易谈了谈你的讨厌食品饭店理论、你用咖啡豆在桌子上码的字,以及有一次你看到车前的一片草场、马路尽头橙和红色的公寓、修草匠撞上你的目光又怕羞地躲开,一连激动了好几个小时;他说看到你旅行包里的《Martin Eden》,就能想到你拉上窗帘小火焰熊熊燃烧着如狼似虎地读Jack London的样子。”
  “他猜你大概还在读书,一闲下来就飞来这边当长工;你最讨厌的事大概是经济不独立,但你还在这种情况里拼命抗争。”
  “噢对了,他还说他很抱歉。事实上他说的是。他‘对给你和即将给你带来的伤害致以无以言表的歉意’。”
  我长舒一口气,对角线仰折在了好好先生的床上,让啤酒像清流往嘴里滚。
  太过分了吧。对我明明什么也没说,不对我却明明什么都说了。
  “都猜对了。但你说得一点也没叫我好受一点。我现在觉得Matthew更完美了。”
  好好先生听罢歪着头,从我手里管理性质地收走啤酒。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一把抽过我的手腕松茸茸地捺我入臂窝。一面敲敲我颈后的小骨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然在那种高温里感觉很好,但是我却一点也不明白。
  澄清一点,尽管自第二天他的万人迷老婆把一夜长出黑眼圈的Matthew完璧归赵、揣给我两千块钱。我们各自行了亲面礼道别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我还是很喜欢这家伙。
  虽然对我来说,他有个致命的缺点——他结婚了。
  9月12日。
  亲爱的读者,几个小时前纽约日报生活版的编辑打来电话,说他们要登我Matthew系列的博客,并向我索要一张我和神经病先生的合影。我对这件事虽然心动得快跳起脚来了,但是还没踅摸到个切口和Matthew说。事实上,自昨晚我把他掴给万人迷小妻子后,他好像一直在生我的——我不知道是不是——闷气。对于Matthew来说,他好像只能和女人生“闷”气。
  今天是我和Matthew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有种义务已尽,反正一切总会被抽去的感觉,懒得再照料他的脾气。
  因而中午把Matthew一人丢在房子里,我鉴于腰包鼓囊,拣了一家平日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洛可可风格的美店,自己一个人点了糖水蟹和一种号称“叮当锤”的野蔬汤,美美地吃着。
  没吃了几分钟,有个人尾随来了;由于我坐的是吧台桌,便略带凶光地坐在了我对面。像陌路一样在我对面招手服务员,单点了一大堆傻帽外行游客风的经看不经吃的海味。
  这个人正是Matthew。
  我不理他。吃菜喝汤。
  隔了一会,Matthew坐不住了,从桌底下把手机传了过来。
  我不露头角地笑着,手底下却一本正经接过翻腕一瞭:“说点什么亲爱的,别和我一样做个傻瓜。”
  “亲爱的,”我差点气哭了,“亲爱的?亲爱的!”
  更可气的是,半米外的大赖皮蛋还一派得逞的德性,无知觉地捂了右眼笑。
  不等他玩下一招,我便从软座上弹了起来,去前台结了糖水蟹和蔬菜汤就直接尥蹶走人了。
  然而这回我却失策了。
  玄关口佩戴着无线电的燕尾服侍者伸手拦住我。
  “小姐,和您一起的那位先生的账您还没结呢。”
  “我不认识他。问你们自己的人去。他和我是分点的。”我头冒青烟回头找Matthew算账,但他座位已经空了。
  “噢是啊。我们已经问了。您是想告诉我您管一个不认识的人叫‘亲爱的’么?”
  同天。
  等我回到住家,Matthew正坐在那儿,若无其事尽弃前嫌地一派帝王象地坐在那儿等着我。
  他的那部分账单刚好两千块,恰恰等同万人迷小姐赔给我的钱。
  我们互相看着,他低我高。各自憋着笑。
  我真想把他的头塞进马桶圈再咯嘣一口抽水塞,然后大笑一场;或者用一根直径七厘米的榔头敲进他的麻酱脑子,然后大笑一场。
  9月13日。
  我写博客时,人们说我的故事像结辩陈词,每一句都可以划作结尾。
  我非常感谢你与我回享了这段时光,在这里我一直期望着并且终于有机会引入我非常喜欢的一名幽灵作家(我把他们中已经去世的这部分称作“幽灵作家),在作品第二版的时候说的两句话:
  感谢读者,用宽容的耳朵倾听了一个简陋无光华的故事。
  感谢报界。用真诚的默许对一个默默无闻的有志者敞开了公正的门地。
  因而宴席散场的时候我也有义务敲敲你耳边的小钟,告诉你要回家睡觉了。   今天是我给Matthew伴游的最后一天。
  Matthew一大早就没了人影。我单身坐在窗台上,点着一杯咖啡。就着明明灭灭的小烟雾,缓缓慢慢地构想着在当地的银器店、皮具摊,和老板娘打着张牙舞爪的手势的Matthew;或者提溜着一箩筐新打出来的像乒乓球那样弹来飞去的库洛鱼给我做饯别礼的Matthew。直到我看到枕角扦了片纸。
  “晚上七点。乐氏街17号。我有话和你说。”
  乐氏街17号?我的眼前浮起了那玻璃钟一般的石英吊灯,大理石地面光洁得像要倒吸出一个窟窿。
  这不是Matthew耍Alex那个餐厅么?
  嘛。真够有纪念意义的。
  本来要订下午四点前能赶回学校的飞机……我迟疑了一秒,教导主任的嚷音在我耳边晃。但最终,我还是拿了半夜十二点的。
  “我有话和你说。”我想。
  迟个一天半天的应该没关系吧。
  完后我穿着棒球T扑回床上去。这是我的绝招——一觉把时间作弊掉。
  晚上六点半,我从床上嘣地弹跳起。糟,弊居然做过头了。
  由于那身奶油色的洒光莲蓬群在这分秒必争的关口怎么也翻不到,我只好兜身套上那件久经沙场的绸心军袖西装。裸踝揣上从雨水里抢救回来但尚处半死不活状态的水红靴,往发角胡撒一通水之密语就夺门而出了。
  事实上认识Matthew的第一个晚上,我连上床睡觉都带着妆。但24小时一过我就不把他当人地裸(妆)进裸出了。但愿Matthew见怪不怪了吧。
  17号是在山顶。而外围又向要举行什么游行似的淤满了人……我已经不忍心看表了。
  结果好不容易才破门而入,却险些因为妆容不整被门卫差遣解散。
  “噢,噢。这边。让她进来好吗?”多亏这时候有人在内侧张罗。
  我抹去蒙眼的汗,眼前这一幕真是太完美了。
  水红缎的半肩裙,包裹的黄金凹凸的甜美寸段。玫金的捎着丛林影的发颜,吸血鬼烈焰色的唇颜,只有我的健达滑丝巧克力才能勾断人玩品的欲望。
  “Alex!”我半是惊讶半是恍同隔世地跨肩拥抱了她。
  “你有没有看到——”
  “Matthew?来吧,我们正要和你说这事。”
  “‘我们’?”
  但她只是轻小扭着让我啧啧赞叹的腰身,招呼我在半隔式的情侣雅座坐下。
  “我们?”我又问了一遍。
  “我和Matthew。”
  “哦。”我说。
  “你看,Matthew不是我的顾客。虽然他有病,但是我没在意。宝贝儿……你看……我们早就订婚了。”
  “这是个玩笑Rora……考验Matthew的忠诚用的。但是我们没想到你的博客实在是太美了……我都哭了。我把它推荐给纽约日报了。”
  一秒。
  两秒。
  “哦。”我轻巧地说。
  我给出凝神听Alex讲话的表情,似乎淅淅沥沥她还有什么没说完:
  “Matthew在哪儿呢?他说‘他’有话和我说。”
  “是这样的嘛宝贝儿,”Alex松了一口气,娇妍地小笑,“我本来说好了要他过来我再给你讲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来。你现在坐的就是他的座位……”
  “你凭什么那么确信?”我握住了咖啡杯把儿,站起了身。叮当当,原来手真的会抖啊。
  “你说什么宝贝儿?”
  “你凭什么那么确信他就那么忠诚?”
  “噢拜托!”小女人扣住我的手,揉面团那么满桌滚,
  “你不是真的觉得他那样的男的会看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挺好的宝贝儿,但是我一直都觉得你会找个韩国人,或者菲律宾人,或者美国教师……”她的目光突然碰到我已经把咖啡杯抬离桌面的手,哆嗦了一下,突然纳过味来了,“对不起,你想不想照照镜子?”
  我笑了。
  对不起。我这人真是一辈子没法讨人可怜。我本来可以就地被浇上一滚筒烫咖啡然后跑到旮旯里哭可怜,整个世界都会为我撑腰的。但是Alex先发制人举起烟冒得够呛的咖啡凌空泼来的时候我却脑子转也没转,直接掂起桌布拦了个百分之百完后反手一扣整个把烟色冒烟的桌布在Alex空空的大脑壳上当堂扣下,滋滋缠绕两圈然后用拇指试了试邻桌的汤(冷的),咣唧以及噼里啪啦地全盘招架在了美女木乃伊的脸上。
  “对不起,”我俯在应该是她耳朵位置的桌布绷带附近说:“你想不想照照镜子?”
  同天。
  当我孑然一身走出17号的时候,天已经黑惨了。我的手机应景地嘻哈一通乱晃,我(居然还期待地)抄起瞳了一眼。脑子有一秒钟是空白的。下一秒等神回到身体我发现自己已经把手机拍碎在脚底下的柳条砖上了。
  太棒了。
  最新政策:又有一个小小人被从地球的大学学籍里开除了。
  太棒了。
  我根本就没哭,我只是被这个世界吓坏了。
  “是这样的,”一个细密的小声音腆着脸说,“Matthew是来和你说他不打算和Alex结婚了的。”
  “噢是吗!”我松口出声,“那他怎么连出现的勇气都没有呢!你就是不肯甘心,是不是?”
  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像多头多面的怪物,扭头巴巴地看着我。
  今天街上的人怎么偏偏这么多,整条街灌像芥末煸腊肠儿。
  就这么完蛋了吧。
  我仰脖面冲雪一样稀薄的夜空。每到这种时候,它总是那么漂亮的。
  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就这样了——除非——
  我听到了一声呼哨。
  我正下睛来,刚刚好看到了没勇气出现的Matthew。
  马路最深。
  周围的女人恨不得从他身上扒下来的西装撕了。嚼了,咽下去,再消化出来。   她们在进行女权游行,神圣呼吁女人和男人一样有光膀子和使用立式便池的权力,而他却“神经病一样穿到她们中间,傲得一句解释也不给。”
  而他甚至没有像个活着的生物一样去挡身上其他的地方,只是哆嗦着,用他一贯笑的时候才用的那只手捂着右眼。
  我本来应该基因爆发,本来应该像PeterParker和瞪羚一样飞出人群;但是我脚底被一个谁刻意绊了一下,噗地被人群淹没了。
  “上帝啊他脑子有病!他有病!”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只从喉口把这句话像喷溅物一样地嚷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嚷出来。
  鞋底胶的味道,发丝离体的秒痛,警鸣的声响。
  真够了,真败了。
  这句话甚至有点滑稽?是不是?
  这一天我以为我能捱过的。我感受着自己在万人的脚底,连Matthew的影子也再没见着;但是只有在喊这句话的时候,我哭了。
  9月15日。
  我最最亲爱的陪伴我到最后的读者,如果你留心了日期。你可能发现现在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我出院了。Matthew还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携挈了一小支非洲菊——我开玩笑,实际上是一小支上扎着蝴蝶彩带的迷你左轮手枪来看他。
  我推门而入的时候我们所长碰巧在。他已经弄清一切并尽他的可能向我致以他那部分的歉意了。所长是个好人,没人会伤害他。
  “这是给你的。虽然你现在不能用(Matthew双手骨折)。但是以后你得学会在我们这种只会用语言解决问题生物那儿自保。”
  “哦Rorra,这可能牵扯到法律问题……”所长不好意思却不得不说。
  “别急啊。这家伙是专干这个用的。‘离我远一点……’”,我缱绻地原地转了一周,用空膛的小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示范道,“‘离我远一点!我有病!’怎么样?我们就给它起名叫‘Matthew左太阳穴专用号’。怎么样?”
  一时冷场。
  我摔了口气。坐了下来。
  一时间安静了。
  “你挺好的吧。反正你不能和我说话。我挺好的,反正你也不能和我说话……既然你不能和我说话,那我就先——?”
  我连嚷眼他表情的意思都没有就起身走了。
  “等等……”突然Matthew说。
  我腾地回过头。你要相信,这完全是出于物理上的讶异。这是什么鬼把戏?这样不会破坏“Matthew不能和女性说话万有定律”什么的么?
  但是奇迹只延续了一秒钟就露馅了。
  “请您……和她说等等。”
  “咳咳,Rorra,等等。”我的老板说。他真闲。
  “别和我说你那天是来说你爱的是我你不打算和Alex结婚了的。”
  “是,不……请您帮我和她说……对不起,我的确爱的是你但是我还是打算和Alex结婚。”
  “你说什么鬼玩意儿呐?”小插曲:老板惊跳了起来。
  但是神经病先生因此没法继续下去因而不得不诚恳地请求老板代转了他的话之后才能继续行进:
  “我的确满脑子都是毁掉那该死的婚约但是我不能。我做过承诺。承诺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我永远不打破。除非Alex不想嫁给我,不然这件事已经决定了。麻烦您这么告诉她。”
  “我很抱歉,Rorra。麻烦您这么告诉她。”
  “除非Alex不想嫁给你?除非Alex不想嫁给你?”
  我冲着老天爷的方向捂住眼睛,直到实在兜不住了才漏出了一息声响。
  “Rorra?Rorra你哭了么。”老板吓坏了。“哦Rorra亲爱的……?”
  我真不知道和某人在一起是不是染上什么毛病了,但是我真的被笑神用羽毛胳肢着一般把笑喷了出来。
  真心的、非讽的、觉得赚了的笑。
  “麻烦您告诉他说,噢不对你把我也拖下水了……咳咳,我想说Matthew——千万别把我当怪胎,但是我终于高兴了。”
  为防止笑劈,我身也没回,背冲着用脚趾想也知道冰冻住的两人飞快地逛出门去。
  “哦哈哈上帝啊现在你可算有个缺点了,超完美少爷。”
  尾声。
  Alex为了打击我本来可以把Matthew弄去结婚的,但我猜她就是做不到以你之名,冠我之姓哪怕一秒钟。是不是?
  对,他们没结成婚。
  不不,老板当然没解雇Alex——你以为这是在拍励志电影么?像她这样一个月能为所里添剂二三十位公额公剂公费的宝贝金蛋儿母鸡,换做是我。即使她谋害了我亲爹我也不会解雇她。但我洗心革面重回办公室的时候。我听说Alex的订婚戒指被趁她在茅厕时被迅速分成两撮处像猪下水一样理掉了。好吧,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的话,一撮被塞进马桶圈再咯嘣一掩抽水塞,就这么走了;另一撮被用一根直径七厘米的榔头敲进成了馅饼……我从没说这后半部分是老板干的,我又怎么会告诉你整个所里只有老板一个是男的因而能打能提的只有老板一个人呢?
  但鉴于Alex新近和一位法国帅哥订婚了,两人搞婚前蜜月(什么玩意?Alex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这东西)跑到新西兰去了,所以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考虑怎么搞掂她。
  我的学籍怎么样了,你也许想问。
  噢,没戏。
  我被像《Breaking Bad》里把尸首掴进浴缸融化成覆盆子酱一般毁尸灭迹地除名了。所以我现在是我们所的高级合伙人了,嗯哼,专职伴游,我还挺稀罕这名号的。
  你还想问我一些关于什么关于谁的事呢?
  我不能告诉你。笑。
  现在我每天连轴转的生活就是,迟到三五分钟推门上班给老板姐妹们作个成心的揖,掸散新入柜的裸踝鹿角靴上的阳尘,带下位、下下位游伴去稻草人恐怖片的小咖啡间猜咖啡,然后堂堂正正拿这些失利者们的回扣。
  今天我小格子的台面上也有一束葡萄风信子。颜色倒挺讨巧,挺像夏夜礼空里和晴空色差不大因而不太惹眼的冷系花火;滴滴嘟嘟的长相却跟入口即化的伙食似的。
  花丛间扦了张纸。我取下来。
  空格。空格。空格。
  什么都没写,又是什么都没写。
  “啊啊啊啊受不了啦!”一旁的小冬瓜呼啦抢过我手里的纸攒成一团丢给了Lea,Lea又一刀两断一干二净地把它捅进了垃圾桶。
  “我今天还看见穿着西装打着三角吊带的某人站在街角好不好!你也要适可而止好吧!万一又碰上极端女权分子游行怎么办啊!”
  “瞎操心,”我一本正经地缩缩肩膀,“他现在什么情况都能搞定了。”呀呼,Matthew左太阳穴专用号。
  “哎呀Rorra你就原谅了吧接受了把!其实你自己早就想得不行了吧!其实你就是在这儿折磨人在这儿给姐来劲是吧——”
  “不。”我别过身去。怎么办,憋不住了。啊怎么办。
  “除非是神经病和狗。”我捂住了眼睛。“否则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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