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花影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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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柒若推荐:苍翠了千年的南海竹林一夜花开,却似一夜飞雪。从前只知,茫茫人海中,独独一人是唯一。可其实,这世上,所有生灵都是独一无二,仅此唯一,谁都不是替身。号称文笔好,故事佳,有情怀又……常常虐死一翻人的胡不皈,这次当然还是继续……开虐。
  1唯独这件事
  萧客不见的那日,是五月初七。
  初夏的风拂动了南海竹林,远山古寺的钟声吹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她清早就出门了,只为了在日上竿头前收集竹叶上的露珠。萧客这些日子已经断了五谷,只靠这无根之水度日。然而她回来的时候,萧客已经不在了。书案上的书翻到了一半,笔上还沾着墨,只是已经半干。他仿佛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未留下只言片语。
  “萧郎?萧郎!”
  她绕着小屋前前后后找了许多遍,又去屋后的竹林里寻到天黑,可是直到第二天天明,他也没有回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唯独这件事,萧客没有教过她。
  她自来到这个世上起就跟他在一起,他教会她说话,教她如何写字和作画,告诉她这里是凡间,人皆有生老病死,虽然她并不会。
  她只是他笔下的一个画像,有了血肉,活了过来。可她毕竟不是一个人,不懂得为什么他要画她,就像不懂得他为什么会离开。
  她没有想过,她会找不到他了。
  2盈盈翠竹窗头绕
  白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棋盘中央,成长生劫。黑子在旁杀出一条路,却也无力破局。
  清虚仙君心不在焉地收了棋子。“过几日便是天帝寿辰……”
  对面坐着仙使扶胥,手持白子,笑得狡黠。“按例,女君是要回来贺寿的。”
  扶胥口中的女君,是他服侍了数千年的天帝之女,寻瑶。
  仙界皆传,求仙问道,不若寻瑶。扶胥早就看出来,清虚仙君有事没事总往这里跑,下棋也好,品茶也罢,其实都不过是为了等她而已。然而扶胥不知道的是,清虚可不是贪图寻瑶的虚名而来。
  如今的清虚仙君从前还只是个凡人,在尘世遇上了下凡的女君。那时女君对他真是极好,不仅将他从家道中落的泥沼中拉扯出来,带他去尘世尽头的南海,还教他修仙问道,给他长生之躯。他会在心里放下她,真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奇怪的是,女君却在某日忽然回了九重天。临走前,本该无情无泪的女君神色哀婉,看着他的朦胧泪眼中写满不舍和不甘。
  “为什么你不是他?”
  她说了这句话后,便消失于五彩晨光中。清虚不知晓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谁,却为了这个无人回答的问题,修炼百年,终于飞升,在九重天清冷的天宫中,日日等待与她重逢。
  然而女君却再没有出现过。
  清虚并不放弃。他常借了由头来女君的宫宇,醉翁酌酒。
  扶胥平素是不怎么多嘴的,今日却像有了兴致。
  “若女君回来,仙君的旧事,只怕便藏不住了。”
  扶胥唤出一枚浮世镜,镜中是竹林小屋,屋中有一男一女相向而坐,片刻,那男子忽而化作一片混沌的雾色消失,只余那女子独身孤坐。
  “这是……”清虚心下一动。
  若非那女子神情烂漫,她的容颜几乎和寻瑶女君一模一样。可清虚知道她不是寻瑶。
  镜中女子是他在南海竹林中修仙时画出来的。那时他相思成狂,只得以寻瑶画像聊以慰藉,不料一日他被削尖的竹片划伤指尖,血滴在朱砂里,他不知不觉间,将混进了血珠的朱砂点在画中人的唇上,须臾,人离纸生,画中女子就那么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眼前。
  那时正是初秋,黄昏斜阳落在她懵懂的眼里,竹林深处传来庄严的古寺钟声,她为此浮起了来到人世的第一个笑。
  “这是什么声音,真好听。”
  清虚唤她秋娘。
  秋娘不是凡人,却也非精怪,只是个以血点出的魂,依画化形,有了血肉。清虚修仙两百年,她就陪了他两百年。只不过后来他终于飞升,而她便留在了南海竹林。清虚没有想过要再去找她。都说修仙之人皆断情,秋娘于他,不过是个故人的影子而已,不必回望。
  扶胥其实是在帮他。“仙君知道,女君是个认死理儿的性子,从不喜欢弄虚作假。”
  是啊。所以她才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他,只因除了这身皮囊,他的三魂六魄里,其实没有那人一点痕迹。
  3祥云翻滚不休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南海竹林还是一样的苍翠连绵,竹浪如海,几乎与走时一模一样,并看不出来已过了数百个春秋。
  清虚终还是下界来了。
  扶胥看似无意的话尚响在耳畔:“下棋者,最怕悔棋。或放,或杀,都要有个干脆。”
  清虚缓缓走到林中小屋前,将手背在身后,唤出袖剑。秋娘的命是他给的,他拿回来,也是理所当然。
  房中传来男子的说话声。“这里不要添笔,需得留白才好看。”
  秋娘明朗的嗓音也透过竹帘传到窗外。“可我想画只兔子啊,萧郎。我昨儿才看见一只,就在这画上的地方。”
  从前清虚住在这竹林时,尚未位列仙位,因此仍有个凡人的名字,萧客。秋娘也不知道是从哪本前朝话本上看到情爱段子,学着多情佳人的缠绵口吻,唤他萧郎。
  只听那男子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透着若有似无的宠溺。“你啊……”话音未落,忽然就是一片寂静。半晌,才听到“啪”的一声,是笔被摔在了书案上。
  清虚在门外,不言不语。
  那男子的声音耳熟得很,是他自己的。这应当便是他在浮世镜中看到的那幕了。秋娘学了他的做法,在纸上画了一个他的影子出来,面孔声音都是他,就连说的话也和他说过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秋娘灵力太浅,撑不多久,那影子便会化作墨色的雾气,须臾消弭于无形。
  适才这一幕,应当是从前他教会秋娘识字后不久的一日,秋娘看腻了话本和诗集,央着他要学画。
  他甚至还记得那之后的事。   秋娘其实擅画竹,大概是因她每日都与竹林相伴之故。可她画兔子的功夫并不怎么好,他没拦住她捉弄的笔端,几笔下去,两个墨团就在纸上晕开。
  他扶额,再不想看。她却去捧了他的脸,端正对着墨迹未干的大作,得意道:“这叫安能辨我是雌雄。”
  他抿唇笑:“确是辨不出来。”
  清虚不觉奇怪,自己竟将这些小事记得这样清楚。可他不再犹疑,推开门去。
  屋里,秋娘背对着他,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他用背在身后的手唤出剑,此刻正是了断的好时机。前行几步,却见窗前书案上有一张画纸,纸上画着个手持竹笛的男子,面容清俊。画的是他吗……他的神情,何时这般温柔过?
  清虚滞了一滞。几步开外,秋娘却转过身来。
  “萧郎?”
  清虚抬眼,正撞上她如水的眼眸。
  她笑着跑过来,一把拥住他,仰头烂漫道:“我画得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清虚顿住,没有把她推开。他知道,她把他当作自己画像上走下的人。
  那张和寻瑶一模一样的脸上,是真正的寻瑶永远不会再给的笑颜。
  白驹过隙,恍见伊人。袖中短剑忽然换成了竹笛,他听见自己道:“要学幽篁曲,光说不练可不行。”他记得,那时,他就是这么说的。
  清虚终是没能杀了秋娘。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装成自己的影子,陪了秋娘几日。他心道自己不是舍不得秋娘,只是舍不得那张和寻瑶一样的脸。
  按理,若是真的画影,须臾就该消弭。于是清虚每到半炷香的时间,便施个幻术,在墨色的薄雾中渐渐隐去自己的身形。秋娘以为他又化作了雾气,殊不知,窗外伸进来翠竹一枝,正是他变的。
  似是习惯了他的忽然消失,秋娘不见了他,也没什么难过神色,只是立时伏案,又画他。唯独有一次,她画到一半住了手,愣愣地望着未完的画像,轻声道:“萧郎,你为什么不见了?”
  她提起朱笔,轻轻点上画像的唇,语气柔得像初夏晚风。“秋娘想你。”
  窗台,竹叶一颤。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从来无忧无虑只会欢笑的影子,也有离愁。一直以来,都以为是她陪伴他。殊不知,原来于她而言,他也是伴侣。
  他在等寻瑶。她又何尝不是在等他。秋娘画得难以自持,捂眼转身,不曾看到身后竹枝不再,万顷幽篁之上,却有祥云翻滚不休。
  4霓裳羽衣
  清虚将浮世镜还给扶胥的时候,从扶胥似笑非笑的神色里,猜到了什么。
  “莫非……”
  扶胥笑着点头:“女君不日将回。”
  清虚心内一荡,又忽地一沉。
  他永远记得最后那一日,她在祥云之上,两眼含泪,丢了万事不惊的仙家风范,用那样绝望而悲痛的声音问:“为什么你不是他?”
  不知如今,她是否已经释怀。
  两日后,天帝寿辰。
  天帝贵为六界至尊,操办自然不同寻常。四海八荒的各路仙人纷纷来贺,清虚只是个小仙,懒得费心攀谈,便离了大殿,踱进了偏殿花园透气。
  小径深处是一棵郁郁的合欢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清虚缓缓踱去,却看到树下露出裙裾一角,正要离开,树下那人却转了出来。
  眉梢飞云,墨瞳流波,霓裳羽衣,无风自动。
  久违了,我的女君。
  清虚缓缓浮起一个笑。“寻瑶,别来无恙。”
  她却呆了,似是没有料到是他。
  清虚走近一步。“我等你很久了。”他执起她的手,用尽他一生中最温柔的轻言细语。“寻瑶,再也别走。”
  她的神色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铺天盖地的悲伤。
  “萧郎,寻瑶……是谁?”
  清虚原本笑着的脸渐渐地僵了。
  身后却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声音,只是冷静得近乎淡漠。
  “是我。”
  清虚僵硬地回头,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人在路的另一头,神情疏离。
  “萧客……不,清虚仙君。”她说话的时候并不往前走一步,一切仍然遥不可及,“有些话,或许我早该告诉你。”
  扶胥在女君的身后恭谨地垂着头,清虚了然,寻瑶定是已经知晓了一切。
  “仙人无爱。”
  这话,清虚不是第一次听,唯独从寻瑶口中听到的这一次,有些心惊。
  “这个道理,在他走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
  寻瑶口中的他,是她从前的爱人,可惜那人命薄,死时魂魄刚刚够挨到踏上轮回路。地府百官都劝女君,不入轮回路便没有轮回,这人是再也找不着了。可女君偏偏不信,天上地下地找,终于叫她找到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便是如今的清虚仙君,从前的凡人萧客了。
  这其后的事情,清虚都知道。女君以为他是心上人转世,为此对他竭尽全力地好,甚至想促他修仙,以此延命。可后来她终于发现,清虚毕竟不是那人,那人终究是走了。心灰意冷下,她回了天宫,再不言情爱。
  “成仙只有一个好,那便是断情绝心。不管从前有过什么纠葛,都不觉得痛了。”
  清虚什么都没有说。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仙人的时光漫长而缓慢,有时候便会忘却很多事情。比如清虚其实忘了他与寻瑶初见时,寻瑶唤的是“萧客”,还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也忘了寻瑶当年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的时候,双眼看的是他,还是透过他看着别人。
  寻瑶远去,他不曾追。
  他怅然地回过身来。
  秋娘仍在痴痴地望着他,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一颗泪从她的眸中淌下来,划过如玉的脸庞,在坠落的那一刻,却因为没有灵力束缚,飞散成沙。
  无所不能的仙君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不知所措。
  秋娘本来是不会哭的。
  从前清虚独坐幽篁,神伤落泪,却被顺着足迹寻来的秋娘撞见。秋娘伸手擦去他脸上水光,问:“这是什么?”   他苦笑道:“是泪。”
  秋娘追问:“为什么要流泪?”
  “人的心藏得太深,痛的时候不为人知,有时候便觉得寂寞。落下泪来,别人便知道心里的痛和寂寞了。”
  那时秋娘只是摇头。“秋娘不懂。”
  如今,秋娘似是懂了。
  “萧郎当年画的是她,对不对?”
  清虚无言。他茫然地伸出手去,想给秋娘拭泪,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秋娘的泪落不下来,在离开脸颊的那一刻,便如星陨落,如尘飞散。合欢树下飘满了细碎的星沙,清虚的手,只探到一片虚无。
  不知为何,清虚却觉得,痛的不是她,而是自己了。
  5浮世镜
  扶胥隔了好久才敢去见清虚。
  “女君一见那枚浮世镜就知道了,我实在是……”
  清虚似是喝得酩酊大醉,一举酒杯,拦住他的话头。“自她走后,过了几日?”
  扶胥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三月有余。”
  啪的一声,一只上好的白玉杯被摔在了地上。
  清虚猛地站起来,尚有些趔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莫非,她又等了百年?”
  扶胥忽然明白了,原来仙君说的她,不是寻瑶女君,是影子秋娘。
  那日,秋娘被南海竹林那尊百八十年没冒过头的土地神当作了寻瑶女君,阴错阳差带上了九重天,又因迷路,与清虚在合欢树下偶遇。此后,她便不顾清虚挽留,执意回了下界。
  清虚没有追。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将秋娘错认成寻瑶。
  那是在他就要飞升的时候。一个无风的夏夜,他辗转难眠,于是在屋顶盘坐清修。片刻,竹林拂动,星光斑驳,一个身影自月下而来。
  她缓缓落在他面前,朱唇轻启。“萧客,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是那样美,凝结了他所有的眷恋和渴望。他不可遏制地靠近她,托起她如玉的脸庞,吻上。
  唇齿间逸出一句轻轻的呢喃。“萧郎……”
  他猛然清醒,一把将她推开。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想尽办法道歉。“秋娘错了……秋娘不该直呼萧郎的名字。”
  她多单纯,竟以为吻是一种惩罚。
  她慌张跑开,差点摔下房顶,其后几天就不见人影。后来他在离小屋足有十里的地方寻到她,正在好奇地张望竹枝上的一朵小花。
  见他来了,她还是羞愧,却挡不住挠心挠肺的好奇。“萧郎萧郎,你看,这是什么?”
  他唤出剑,将那竹枝连花带叶砍下。“是竹子的花。”
  秋娘被他吓着了。“花多美啊,为什么砍了?”
  他将花埋了,便去牵她的手,边往回走边道:“竹子千年才开一次花,但只要开花就会死,牵连整片竹林。你若是还想留着这片幽篁美景,以后凡是见到竹子花,也都学我砍了……”
  话说得久一点,她便凑得越近,不知觉间,便几日前的又羞又怕忘了个干净。
  本想着,一直以来秋娘都是这样的性子,受了什么惊吓,缓几天也就好了。可这一次,他醉得着实太久。
  扶胥有些试探地问:“仙君若是担心,不如用这浮世镜……”看看便知。
  清虚却缓缓摇头。
  呆立半晌,清虚唤出祥云。“不亲自去见一见,我不放心。”说罢,也不顾自己尚未酒醒,踉踉跄跄便踏上祥云,下界而去。
  竹林看起来仍是苍翠连绵,只是有风拂过的时候,却比从前安静了。
  小屋还是从前模样,从窗口望去,房里仍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自然是秋娘,男的则是画上走下来的影子。
  听起来秋娘在闹脾气。“都说了让你晌午时分回来,可你看看,现在这个什么时辰了?”
  那影子似乎是好脾气,嗓音温柔低沉,听不太清说了些什么。不过片刻,秋娘便放软了声音:“你那么久不见,我会怕呀。下次早些回来,好不好?”
  房中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一阵清风吹过,将尚有醉意的清虚吹了个激灵。他忽然觉出了不对劲。按理,若是画影,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会雾化消弭。可是这一次却没有。
  门口忽然传来响动,清虚化作竹枝藏身,只见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影子从门中走出,眉眼含笑,风华难掩。
  非有灵不可为。
  这个影子和从前那些早就消失于尘世的影子不一样,不知为何,他和秋娘一样,有了血肉,也有了精魂。也不知在此多少年了。
  他回过身去,轻轻吻上秋娘的额头。秋娘咬唇一笑,眼波流转。
  层层叠叠的竹叶间,清虚悄悄显出原身来,没有出声,藏在袖中的手却背到身后了。
  6等一个幻影
  秋娘尚在厨灶间忙活,听到门口有响动,也未回头,便问:“几月前酿的竹叶青好了,今晚小酌可好?”
  只听身后传来个淡淡的“好”。秋娘转身,神色跟此前没什么不同,又道:“不是一直说要等入夏再饮,怎么改了主意?”
  对面那人却是不动声色。“不是惹你生气了?赔罪而已。”
  秋娘便羞赧一笑,跑开了,不曾看到那人暗里长舒一口气。
  秋娘似乎没察觉到,眼前人其实不是此前轻吻过她额头的人,而是清虚。她仍像从前一样跑前跑后,为他研磨沏茶,为他炊饭更衣。
  觉得异样的反而是清虚。
  从前他总以为秋娘像寻瑶,却不曾注意秋娘那些天真烂漫的小脾性,其实跟清冷高傲的寻瑶绝非同类。比如她不喜端坐,总是跪在椅子上,翘着脚尖晃来晃去,孩子一般。因着常年与他厮混,她自然也不爱姑娘家那些针头线脑的活计,甚至有时举止像个男子,形容自有一股风流。
  正如此刻,她挑挑拣拣半天,选了根瘦削的竹枝,大晚上的,却说要练剑。“咱们去屋后比试比试可好?”
  清虚脚步一滞。此刻屋后虽应当毫无异样,但终究是怕秋娘发现什么。
  毕竟,适才他就是在那里杀了那个影子。   清虚目睹二人在屋前话别的那一刻,是那样熟稔,又那样亲密。一想到那影子在他醉生梦死的这百年间乘虚而入,尚未完全酒醒的他怒火中烧,只等秋娘进了屋,背在身后的手便唤出了剑,一招毙命。那影子立时化作雾气消散,再无踪迹。
  不过是个影子而已,凭什么伴在秋娘左右?
  秋娘执意要去屋后。清虚无法,便去了。
  是夜,月朗星明,虽无烛火,秋娘的一颦一笑却都看得真切。
  秋娘的招式凌厉得很。清虚虽剑术高出她许多,却每每在她欺身袭来之际,错觉她仿佛真的想杀了自己。
  几十个回合后,秋娘连清虚的衣角都没碰到一块,忽然便把剑一扔,气恼道:“不玩了不玩了。我总是赢不过你的。”
  清虚一笑。
  这才是秋娘。冲动,散漫,却是真性情。
  清虚觉得自己糊涂。这样一个上天入地只此一人的秋娘,他怎会一直当作了寻瑶的影子?
  自在天宫重逢寻瑶那日,他便知晓,他等了那么多年,等的不过是一个幻影。幻影里有温暖的回忆,被遗弃的痛苦,还有欲求不得的执念。可是幻影终究难追寻,唯一真实的,唯有这浩瀚竹林,竹屋两间,美人倚窗,盼君来归。
  执念一旦看开,便是放下。或者,会长出一个新的念想。
  秋娘哭的时候,他竟觉得比自己当年落泪时还要心痛了。他自此想,从今往后,丢了仙君名号也没什么紧要,回不了九重天也可以,他只愿在这万顷苍翠间,放逐流连,伴她永生。
  秋娘扔了剑,一步一步走过来,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安然神色。
  “萧郎。”
  听到这声“萧郎”,清虚心里轻轻一动。久违的暖意让他不曾思索,秋娘此前并未叫过那影子一声“萧郎”。
  “你教了我许多东西,我心中感念,所以一直想对你好,报答你。”她仰起脸,眸中是他含笑的容颜。“可是我总觉得,我给的,你并不想要。”
  若你对一个人好,那人却不要你的好,若你爱一个人,被爱那人却不要你的爱,该怎么办?他教过她那么多事情,可是这件事,也没有教过。她只有学他从前吻她的样子,托起他的脸,吻上。
  “我不知该怎么办,唯有把你给我的,都还给你。”
  清虚从未有过如同此刻的圆满。他应和她,将她柔软的腰肢倾身拥住,紧些,再紧些。
  直到唇间有了腥甜的味道,瞬间又消弭于无形。
  清虚睁眼。眼前,墨色雾气渐起,而她的眼角淌下泪,在月色下流光掠影,再碎成尘埃。
  7不若寻瑶
  秋娘其实聪明,远比清虚以为的更聪明。
  早在三百年前,清虚错吻她的那日,她就知道了一件事。
  为什么他那么用心地修仙,为什么他从来一步不出竹林,为什么他在许多清冷的夜和衣而出,仰头无言地遥望月华之上,为什么他画了她出来,对她好,却守住了自己的心。
  这一切,都只因为一个人。
  “寻瑶,别来无恙。”他对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她终于知道,那个人不是她,不叫秋娘这样信手拈来的名字。
  她的名字多美。求仙问道,不若寻瑶。
  寻瑶是因,她是果。仙人之爱太难得,老天造她出来,只是为了嘲讽凡人的痴情。谁料,她竟爱上了。
  当爱极了一个人,心中必定涌出洪水滔天,波涛万丈。她不幸,遭遇了铁壁铜墙,再凶猛的爱恨,最后都掉转头来,浩浩荡荡,重将自己淹没。
  她回了竹林,想要了断。可是天意之残忍,让她的血染透了她笔下的所有画卷,血墨交融间,那个熟悉的身影重又浮现。
  远山钟声敲响,那个画影就像当年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人世时一样,俯身笑问:“这是什么声音?”
  她瞬时忘了死亡。
  如今回想起那时初见,秋娘的嘴角依旧是含着笑的。她静静地看着清虚:“我知道,你不是他。”
  那个画影和清虚不一样。
  他没有清虚的好才华,也不似仙人那样的飘然风骨,偶尔也会与她拌嘴,过后却总是放低了姿态温柔地哄她。
  她因他晚归而埋怨的时候,他也不辩解,只拉了她的手,额头抵额头地轻声道:“以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一刻也不分离,好不好?”
  她其实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他不是凡人萧客,也不是清虚仙君,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一无所知,却一心一意只守护她的影子。
  她从来不会管那影子叫作“萧郎”,她总是弯了眉眼,藏了情意,唇齿缠绵欲说还休地唤一个“你”。如今,这个“你”,成了“他”。
  “萧郎杀了他,对不对?”
  她其实不用清虚来回答,从清虚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即算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即算连声音都分毫不差,但她就是知道,那不是他。他不在,定是出事了。
  那一刻,从来不曾恨过谁的秋娘,胸中却忽然起了奔涌的怒意。于是她执剑在手,招数并不高明,却招招都是杀意。
  她也怨啊!
  “我知道,我与他,都只是一个影子。可是那又如何,你以为,影子的心就不会痛吗?”
  影子也有爱恨,也会怕,也会寂寞。苍天有眼,让她在心灰意冷的时候遇见和她一样的影子,那样纯粹,那样真诚。她是想过,要忘了此前种种一切,和他好好活下去的。
  可是清虚杀了他。知晓的那一刻,她心如刀割。
  她知道自己伤不了清虚半分,但爱是一把出鞘必见血的剑,刺不中那人的心,便会调转剑锋伤了自己。
  “把这条命还给你,我就可以去陪他了,对不对?”
  她咬破自己的唇,再吻上他的,将清虚当年给她的那一滴血,递入他的口中。
  “萧郎,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8这万顷幽篁
  清虚至今都清楚地记得,秋娘第一次来到这个人世时的样子。
  她好奇地歪着头,嘴角含着烂漫的笑。“这是什么声音,真好听。”   在那一刻,时光不见了,天下也不见了,一切的一切只有这浩瀚竹林,竹屋两间,美人于前,而他却笑了。
  “这片竹林的尽头有一座古寺,那里每日黄昏时分都会敲钟。你听到的,便是这钟声。”
  她便高高兴兴地接过话头。“那我每日都要在这里听。”
  那一刻,他不自觉倾身抱住了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按捺住心底层层叠叠弥漫出的不知名的情愫。
  他一直对秋娘很好,甚至好过从前对寻瑶,他总以为自己是从她身上找到了眷恋的容颜,如今才知道,那时情愫,不是怀念,是感谢。
  多谢你,来到这原本孤单的人世。
  可是如今,那陪伴了他两百年的身影,就要消散了。
  清虚徒劳地伸手,想留住她,可是面前除了虚无,什么都没有。抬眼望去,秋娘消失的地方,竹枝上有了三两点雪白的冷意。
  苍翠了千年的竹子终是开花了,预兆了一场盛大的死亡。
  清虚颓然地垂下手。片刻后,却忽然握剑在手,唤出全部仙力,在这万顷竹林间,生生劈出一条深不可测的路。
  他要去地府,将秋娘找回来。
  “没有用的,你找不到她了。”
  清虚猛地仰头。
  月华之上,是寻瑶女君无欲无求的仙人身姿。
  寻瑶在浮世镜中看到这一切,终是不忍袖手旁观。“她本就不是这世间的生灵,不会入轮回。不在了,就是真的不在了。”
  清虚不信。
  她曾经那样鲜活,是他心尖沁出的血,亦是他用了两百年光阴造就的魂,怎么会这样轻易就不在了?
  “你我都太固执,以为找不到自己的爱人,便可以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这一切,寻瑶都经历过,所以看得通透。“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一模一样的。”
  仙人多么肆意妄为,想要爱人,造一个便是。却不曾想,万物其实自有性灵,总会长成另一个样子。从前他不知道,现在却终于知道了。这世上,所有生灵都是独一无二,寻瑶难得,秋娘亦是唯一。
  他多愚蠢,竟将这珍贵视作了水中倒影,以为打碎了,晃过一晃,还会拼凑起来。
  谁知心是拼不起来的。
  “她说从此两不相欠……可是,我们怎么会是两不相欠呢?”
  执掌六界的仙人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所有债可都以清算,所有的后悔都可弥补,唯独她的不行。她非尘世中人,不入轮回,没了就没了,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不错,她是把那滴血还给了他。可是,谁来还她孤寂了数百年的时光呢?
  “仙君,回九重天吧。”寻瑶铺下连天金阶,引他告别尘世。“仙人,无爱啊!”
  清虚仰头,看灼灼月华之下,高贵的女君还是衣带飘飘的仙人风姿,可看起来却是那样冷和孤寂。
  为什么都说仙人无爱,断情绝心。
  什么长生不老,什么点石成金。到头来,孤独,才是仙人的宿命。
  只是白白辜负了那个人,和她曾经那么真挚的爱恋。
  冷冽的星夜里,苍翠了千年的南海竹林一夜花开,像是迎来一场飞雪。
  清虚一步一步走上连天金阶,就快要及寻瑶裙角的时候,又飞奔下来,举起长剑,卷起万里长风,砍将下去。
  南海大乱,剑风决然碾过,伫立了千年不倒的竹林轰然倒地,在花开败寂前壮烈地死亡。
  清虚决绝转身,涟涟泪水却摔落尘世,荡开红尘滚滚无穷。
  良人不在,留这美景又有何用。
  回去吧,再也不要爱,也不要恨,回那清清冷冷的天宫,做那永生孤寂的仙人。
  再不见,这万顷幽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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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悟:写这个故事前,最先构思到的是男女主角的名字,陈暮秋、沈月亮,然后才各种脑补,写在文里就有了沙滩与月光,枫叶与篝火。其实在写开头时我还未构思好结局,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写下去,越发心疼男主角,也想给女主角好一点的归宿,就写了这么一个开放似的、有更多可能的、一切都会愈合重新开始的结局……希望你们和我一样喜欢它。  一 他曾为她惊艳过  陈暮秋一直没肯告诉沈月亮,其实早在最初,他曾为她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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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巧琳妹在微信圈问大家,有没有新颖、特别的人设?那时我正在看一档歌唱类的综艺节目,感触颇多,便答:写个在综艺节目现场负责哭的人吧。很多新人作者在写稿时几乎都抱怨过找不到新颖的哏或点,喏,其实都是来源于生活的,就看你怎么去发现。看看这个故事是怎样把一个特别的人设,写成一个故事的吧。  楔子  城市歌者选拔赛最终赛现场,场面非常壮观,但大部分歌者质量不高,嗓音好,却总让人觉得没有灵魂。选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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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以前,以为生离死别那是浮于天际的痛。现在,成了永生心间的一道疤,无法愈合。”所以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一点,表白或者牵手,多些勇气,少些遗憾。若你不曾失去,也许你会从故事里,读懂什么。  1.少爷有空,自会宣你。  宁渊只觉得那个侧面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到过,但是记忆如光影碎片填满脑袋时,却找不出一张吻合的,他想靠近些想看得更清楚。  手臂却被陆辰良死死拽住:“别打扰我女神创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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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制作这期杂志的时候正好处于夏天的尾巴,天气还有些闷热。在这种时候看见一篇将贝加尔湖的冰雪写得如此动人的稿子,其实是很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爽感觉的。尤其是看到他们再次重逢在那片美妙的冰雪之中时。     Chapter 1 在与你分开的十三场西伯利亚大雪里  在和陆景深分手后的七年里,我去过西伯利亚十三次。  贝加尔湖畔,千米深的湖水化作一片雪白的冰花,洁白晶莹也冰冷残酷,湖边的小木屋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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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好运气,是我未曾奢望过的,奇迹。  上期回顾:温柔男神陆寻与T大校草南烛,迎来正面交锋。坐在陆寻车里甜甜蜜蜜的傅一,强烈感受到来自车窗外南烛眼神里的杀气,十个未接来电被她忽略,南烛不打断她的腿才怪……果然,这朵帅到人神共愤的奇葩,弄得傅一烫伤了腿。这该怎么办?嗯,少爷以身相许吧!(啊啊啊男神怎么办→_→!)  Chapter 6 恰有温柔  01  他歉疚我相信,但心疼我是真没看出来,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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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T大校草南烛,爱垂耳兔,爱到宁可放弃自己的原则……嗯真是一桩惊喜发现。因着南阳和杜明华的关系,南烛和傅一越缠越近,明明两两相厌,却又有一丝不一样的情绪渐渐滋生。同时,温柔男神陆寻,疼惜心“泛滥”,看到傅一抱头痛哭,悄悄靠近她,不动声色地走进傅一的心里。  Chapter 4 他还是不懂  1  南烛看了我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哦了声,低下头就开始玩手机了。  他居然连劝都不劝我?我觉得这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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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一直在想,到底为何谢意会喜欢上康源,是太过坚强而后有了依靠,还是久违的温情让人沉迷?而康源又是为何钟情谢意?陪他过了一场浪漫的生日,还是无数温情的瞬间,直抵人心……其实答案并不重要吧,喜欢一个人真的需要理由吗?也许真的不需要。  胡桑|赋形者  “我用一生练习叫你的名字。”  下雨了,我若再多走一步,世界就会打开自己,邀请我进入。  1.  谢意失眠了,她用手指把窗帘挑起来一条缝,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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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背景:  2014年11月30日,一代棋圣吴清源逝世。虽然他的人生颇受诟病,但在棋艺上几近无人能敌。我写这个稿子,正是为了纪念这位大师,故事里有很多关于他的生平。此文在起笔之前,我查了两个月的资料不说,还特地为了写稿子开始学下围棋。  这是两个天才谈恋爱顺便下下围棋的故事。也希望每个人都找到并热爱自己的人生目标,不管那些目标在别人眼里有多么可笑或者不切实际,那都是你我值得并为之奋斗的未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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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  ——谢附宝凑在季斯年的耳边:“我喜欢你。”  ——季斯年不甘示弱,吻住了谢附宝:“像表白这种事情,应该由我来做,重新再来一次!”  是的,以上内容就是整个故事的结尾,甜死人不偿命,虐翻一众单身狗。作为一只单身汪,此刻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七个字:好想好想谈恋爱。啊……明天砸一个季斯年到我的书桌上来吧!  1.  在认得季斯年以前,谢附宝还沉浸在丧父之痛里。  其实也没有那么痛,她只是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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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久违的林栀蓝在长篇上市之后终于又给《萤火》写了一个稿子,简直是“千年等一回”!从个人来说,林栀蓝是我认识很多年的朋友了,对她的人和她的文,我都非常非常了解。其实从她的故事里就能看出来,她虽然是个很“凶悍”的编辑,但她却是有着一颗超级少女柔软心的作者。  【那个晚上的灯真暗啊,连风也冰凉】  学校附近的体育馆,操场一角的谢晚清伸手勉力想要去抓少年的胳膊。手腕却在半空之中扑了个空,最终懒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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