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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悟：写这个故事前，最先构思到的是男女主角的名字，陈暮秋、沈月亮，然后才各种脑补，写在文里就有了沙滩与月光，枫叶与篝火。其实在写开头时我还未构思好结局，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写下去，越发心疼男主角，也想给女主角好一点的归宿，就写了这么一个开放似的、有更多可能的、一切都会愈合重新开始的结局……希望你们和我一样喜欢它。
一 他曾为她惊艳过
陈暮秋一直没肯告诉沈月亮，其实早在最初，他曾为她惊艳过。
狮城的八月热得刻骨铭心，他坐在开着空调的房车里玩平板电脑，管家先生则顶着烈日去乌节路的大牌店里为他选购足以取悦女孩的礼物。
无意中的一瞥，便看见了车外不远处笑靥如花的沈月亮。
那是某服饰品牌在做促销，沈月亮一身墨绿色旗袍，黑发绾在脑后，簪一支步摇，阳光投掷而下，将她的轮廓和笑脸晕出光圈来。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很好看。
本以为只是场赏心悦目的邂逅，当晚却又在圣淘沙的海滩上遇见她。
陈暮秋为向女孩表白，特意请来不少朋友助阵，甚至联系了狮城小有名气的一支乐队，只是半分钟后朋友面色焦虑地告诉他，主唱有事可能来不了了。
陈暮秋想要不自己上去唱一曲，朋友及时拉住他：“我刚才从椰林经过，遇到一个内地女孩，唱粤语歌还蛮好听，我就顺便请她帮忙。”
朋友侧身，沈月亮探头张望，恰巧和他视线相撞。
她声音轻快：“你好啊，小帅哥。”
陈暮秋根本记不清有多少女孩向自己表白过，又有多少女孩或直接或委婉说他长了一副好皮囊。若脸皮厚也能称为个人技能，那他这项技能显然已经出类拔萃到满点。
可是莫名的，沈月亮说出这句话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窘迫。
他出神的空当里，沈月亮已经跳上舞台，握住麦克风，对台下来看热闹的人绽放明亮笑意。歌是煽情的歌，歌词也好歌声也美，只是最终仍没有打动羞怯温婉的女孩。
她很为难地对陈暮秋说：“那个唱歌的女孩，你当时看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其实你更喜欢她。”陈暮秋忙着用手机搜那首歌，摆摆手敷衍地对她说那再见。
一旁的朋友都傻了眼，心想这还是那个纨绔子弟陈暮秋吗？陈暮秋不是追女孩无往而不利，就算被拒绝也死缠烂打等铁杵磨成针吗？
二 不是星星又是什么
重逢沈月亮时，正值陈暮秋姗姗来迟的叛逆期。
在牛车水附近某条窄巷，他提着油漆桶，在翻修一新的骑楼墙壁上胡乱涂鸦。
自行车从他身后经过，他感觉到对方鄙夷的视线，索性在墙壁上用英语写上更不入流的脏话。自行车很快远去，几分钟后却有巡警车驶来。
他丢下油漆桶往巷尾跑，在接近岔路口时看见一辆自行车去而复返，沈月亮朝他身后望一眼，语气匆忙：“快点上来！”
陈暮秋顺势跳上自行车后座，沈月亮用力一蹬，朝着相反的方向骑去。
她天蓝色的外套被春天的风吹得鼓起来，衣角拂上他面颊，柔软的纯棉，有阳光的味道。
沈月亮带他去了牛车水的中国餐馆，问他：“你怎么沦落到被巡警车追着跑的地步了？”
陈暮秋赧然，闷声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帮我？”
“就觉得你被巡警车追着跑的样子挺可怜的……我弟弟以前也因为乱涂乱画被学校记过。看到你莫名就想到了他。”沈月亮起身去结账，顺便帮他去冰柜里拿了一瓶饮料，本来拿的是汽水，想想又换成果汁，笑眯眯对他说，“小弟弟，我走了啊，拜拜。”
陈暮秋连忙将最后一颗鹌鹑蛋咽下去，急急忙忙追出去，睁眼说瞎话：“我没钱回家。”另一只手却偷偷将露出头的钱包塞回裤兜里。
沈月亮不以为然：“那你走回去吧。”
陈暮秋很不高兴：“公交车才一新币而已！”
沈月亮没再搭理他，注意力很快被一旁正在进行的街道涂鸦比赛所吸引，她将自行车推给陈暮秋保管，跑过去也报了名，领了绘画工具就开始作画。
陈暮秋旁观片刻，凑过去嘲笑她：“你画得还不如我刚才乱画的呢。”
沈月亮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横眉竖眼警告他：“一边儿去，别妨碍我。”
她手上都是颜料，此刻糊了陈暮秋一脸，陈暮秋第一次被女孩子这么粗鲁地对待，还没反应过来在发愣，沈月亮转过脸看他一眼，眼底掀起狡黠的笑意。
好一会儿她才叫陈暮秋来看，墙壁的角落里，缤纷瑰丽的油彩里，藏着沈月亮的信手涂鸦，她指着那个线条简单轮廓夸张的涂鸦小人说：“像不像你？”
那个瞬间，陈暮秋在沈月亮的眼里看见了星星。
闪烁的、明亮的、璀璨的，不是星星又是什么呢？
三 少年人幼稚的口是心非
沈月亮只会在每年节假日来新加坡。
她父亲的公司在新加坡常年有合作项目，于是她学校放假时会来这里待上一阵子。陈暮秋跟她要了联系方式，每天给她写邮件发信息，一见她上线就发去视频邀请。
沈月亮比他大一岁，只当他是行为乖戾的小孩，当他的依赖是缘于无聊，叫他多融入社交活动。他不以为然，说我朋友可多了。只是……只是他们都不像你。
像你一样对我不以为意。
陈暮秋知道沈月亮不大喜欢他，虽不反感，但也没有太多欣赏。她总大咧咧出现在视频那头，吃外卖或剪指甲，对他仔细整理过的外表评头论足。他说我明年会去广州读大学，你教我说粤语吧。沈月亮说没空，他说给她兼职费她才答应下来。
这年陈暮秋十八岁，还不知晓爱情真正的模样，只觉得喜欢就能在一起，却不知道一个桀骜乖戾的人也会在喜欢的人面前胆怯成要不到糖吃的小孩，满腹委屈不能言。
他给她留言说：“下周我生日，你来我请你吃大餐。”
沈月亮直到傍晚才回复：“下周不行，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朋友却给他打来电话，说给他租到了游轮，到时候在海上办一场生日舞会。陈暮秋笑着说谢谢，朋友倒吓到了，问：“你没事吧？什么时候学会道谢了？” 是沈月亮总嫌他没礼貌，后来自然而然演变为每次上线都先对她道声早安，每次下线也约定俗成说再见。沈月亮喜欢谦逊有礼的人，每次都会表扬他“孺子可教也”，他也不知那句赞扬有什么意义，却偏偏就为了那句赞扬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
生日那天，陈暮秋订了飞广州的机票，突然出现在沈月亮面前时吓了她一大跳。
沈月亮正从网球场回来，满头汗水，见到他即刻一愣，而后便朝他飞奔过来，笑弯了眼，跳起来将他的头发揉乱，注意到他取下了耳钉，说：“变帅了啊！”
他不屑一顾：“本来就帅。”
沈月亮笑眯眯的，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转头张望了一圈，就近在某棵枫树上摘下一片火红的枫叶：“送你啊。生日快乐，小帅哥。”
“这礼物未免太敷衍了吧？”
“这枚枫叶呢是天下无双的，加上是我沈月亮送的，所以更加举世无双了。”她揽上他脖颈，哥们一样往前走，“吃饭了没？”
为将就她身高，他只得弯腰，不舒服且别扭，可眼底是笑，心头的开怀也不掺假。
时间紧迫，他订的是当晚的回程机票，沈月亮给他买了特产，说我就不送你去机场了。她语焉不详的样子让他注意到她换了件裙子，微施粉黛，当即心下一沉。
面上却在挤眉弄眼地打趣：“赶着去约会？”
沈月亮摇头，脸颊绯红：“不是啦，就社团里的学长请吃饭。”。
沈月亮朝他挥手，转身离开。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跟上了沈月亮。
是大学城某个音乐餐厅，沈月亮和某个男生面对面落座，她眼角眉梢浸着笑意，却和平日里那般开怀豁达都不同，此刻的笑容有少女的骄矜和细腻，甚至还有倾慕与欣喜。
陈暮秋看过太多那样的眼神，雀跃的、恋慕的、不言而明的，他抱着那堆特产，对自己笑笑，莫名觉得心底有座河堤倒下，波涛汹涌灌进他胸膛，震得发疼。
那晚他辗转良久才睡着，梦到自己推开餐厅的门，将对别人笑靥如花的女孩拉入自己怀中，送上很深一吻。沈月亮怒气冲冲给了他一巴掌，他梦里也被那巴掌衍生的疼惊醒，拧开台灯对自己苦笑，果然连梦里都没办法如愿以偿。
凌晨三点钟沈月亮该睡了，他想和她说话，没办法改为给她写信。手写的信，一笔一画写在笔记本上，他写：你脸那么圆，脾气那么坏，品位也差，谁要喜欢你。
少年人幼稚的口是心非，却在这个渐凉的深夜里质变为悲伤。
四 病入膏肓又有何妨
沈月亮再没回复过陈暮秋的邮件。
他会在每个节假日去新加坡各大旅游胜地，期冀上天厚待给他安排一场偶遇。可是没有，没有沈月亮的身影，没有沈月亮的消息。
陈暮秋只好承认，生日那晚的梦境并非只是梦，那天他真的闯进了餐厅，将目瞪口呆的沈月亮拉入怀中，当着那男生的面送上一吻，她侧过脸，他只吻到发梢。
难堪与愤怒还有恐慌交织在一起，他蛮不讲理地挑衅，灵魂却在耻笑这样的自己。
“沈月亮你竟然喜欢这种类型？”
彼时沈月亮眼里的惊诧让他记忆犹新，他足够聪明却不够识趣，他在洞察那眼神之中的拒绝时仍决定掩耳盗铃，他的执拗换来的是沈月亮的掌掴，以及男生的拳头。
他捂着左脸，不说话，只凶狠地瞪视着沈月亮。她侧过脸，指着窗外车水马龙叫他滚蛋，她的原话他至今言犹在耳：“我不知道你是抽风还是怎样？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陈暮秋慌了，但他的骄傲不容许他以恳求的方式暴露出软弱，他笑得满不在乎，像个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开个玩笑罢了，你就这么玩不起？”
她哪怕对他用心一点点，就能听到他语气里的妥协和战栗。
可是没有，她扭过头不再看他，掷地有声地叫他离开。
他离场的方式并不狼狈，至少旁人眼里他并不狼狈，他没有顾及满头满脸的水，嘴角扬起不屑一顾的笑意，知难而退的同时也给自己保全了最后一丝尊严。
可陈暮秋的故作姿态没有维持太久，聊天框空白的第七天，他就给她发消息：“我开玩笑的，本意只是想帮你试试那男生的反应。我不喜欢你这种类型，你不会当真了吧？”
拙劣的亡羊补牢，沈月亮理所当然没有搭理。
可他想方设法为那一时冲动做补救，一晃眼已是次年春天。春节过后父亲和他谈起未来，他不同意他去广州念大学，坚持要他参加十月份的GCE A-level考试，去南洋理工读商科。
那天他给沈月亮打电话，直到第九通她才接起，以沉默开始，谁也没有说话。
陈暮秋先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我不去广州了，我会留在新加坡读南洋理工。”
沈月亮有些尴尬：“……哦。”
陈暮秋自顾自说下去：“商科方向我选了地理，你以前说你高考时地理将近满分，我就想请老师不如请你教，薪水你随便开。”
他已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良久良久，沈月亮轻叹一声：“我也有点反应过激了吧。我帮你补习，免费。”
沈月亮终于原谅他一时兴起犯的错，每天晚上会和他通过视频聊聊学习。他罗列学校里漂亮的女孩给她听，不忘补刀说“反正是与你截然不同的类型”。沈月亮跳脚，给他发一堆翻白眼挖鼻孔的表情。他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那些漂亮女孩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照片移开他连带对方的长相也记不清。何苦呢？又为了什么呢？
陈暮秋盯着满屏沈月亮发来的暴漫表情出神，也许就为了这些吧。
为她能毫无芥蒂与自己重修旧好，为她能释怀能宽宥，为这些一点儿也不动听的吐槽和说教。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快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但想想，病入膏肓又有何妨。
五 酒入肝肠，她入心底
新加坡的十月依然炎热，伴随着频繁的阵雨，沈月亮来找陈暮秋。
上个月某次聊天时陈暮秋偶然谈起过世的母亲，说以往他每次考试，母亲都会去寺庙求来幸运符给他。好一会儿，沈月亮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说：“我去找你吧。” 他去樟宜机场接她，见面第一句话是吐槽她的背包颜色太土，她直接将背包砸过来，叫他帮忙背上，没走几步又对他大呼小叫：“我脚疼，你来背我！”
陈暮秋骂她难伺候，却还是背起沈月亮。俩人去克拉码头逛了一圈，恰是黄昏，新加坡河两岸的霓虹串成一线渐次亮起，沈月亮对着绯红金紫的晚霞大声唱歌，又是那年初见那首歌，王菲的《暧昧》，陪着你天天在兜圈，这缠绕怎么可算短。
他们在居酒屋喝了酒精度不高的威士忌，沈月亮学陈暮秋往杯里放大冰块，一口下去被辣得龇牙咧嘴，陈暮秋觉得自己醉得不清，不然怎么会觉得这样的沈月亮也好看得无可挑剔，想抱她在怀里，想把她和酒一块儿一饮而尽，酒入肝肠，她入心底。
当晚沈月亮宿在陈家别墅的客房，临睡前她去敲陈暮秋的门，没人应，推门而入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她站在床边凝视他一会儿，将手中的福袋放在他枕旁。
这个有点骄纵的少年其实并不讨厌，乖戾傲娇的性格像她弟弟，幼稚夸张的行为像她养过的一只猫，都不太会和人相处，被欺负也要装作无动于衷，偏偏躲在角落里睥睨众生的模样让她莫名心软，她想算了算了，较什么真呢，由着他去，皆大欢喜。
沈月亮刚转身，陈暮秋却突然坐起来叫她名字：“干吗偷窥我？”
“你竟然在装睡！”
陈暮秋已然看到了那只粉色的福袋，攥在手里握紧：“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沈月亮却忽然凑近，陈暮秋紧张地咽口水，像被人点了定身咒的木头人，沈月亮却只是轻轻拈掉他鼻侧的睫毛，坦荡荡地说道：“对朋友好不是应该的吗？”
陈暮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借口自己要休息把她往门外推，却忘记最适合自己的反应是轻佻地一笑置之。他不是演员，他没法面面俱到，连细节也计划好怎样演得意兴阑珊。
结束考试后，他们一起去了马尔代夫，搭乘水上飞机于空中观环礁岛，唯一觉得有趣的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沈月亮吓得嗷嗷叫，往他怀里缩，他按捺所有欢喜，佯装无意叫她看远处岛屿上燃起的篝火，这是当地游客用来求婚表白的一个把戏，他被导游说动，也请人在海边燃起一圈篝火，心形太明显，就圈出一幅线条简单的人物简笔画来。圆脸，月牙眼眸，可比那年沈月亮的涂鸦好看得多。
可沈月亮没有看到，从飞机上下来时篝火已燃尽，只余袅袅灰烟。沈月亮不忘吐槽：“这些人是钱多没地方花吗？燃篝火既浪费钱又污染环境，陈暮秋你以后遇到心仪的女孩要求婚可千万别来这一招啊，我会鄙视你的。”
他微顿，随之附和：“这么土的招，谁还用啊！”
陈暮秋想起小时候，妈妈担心安全一直不允许他放焰火，他中一那年又哭又闹总算说动了妈妈，去市场千挑万选了一支最大最漂亮的焰火，早早吃完饭，跑去庭院里放，火柴划光了一根又一根，焰火的引信也烧完了，焰火却一直没有燃起。
抬头是绽放整个夜幕的焰火，可没有一簇属于他。
六 她主动说了再见
陈暮秋在十一月的时候告诉沈月亮，他要去广州了。
他的GCE分数出来了，低得超乎想象，根本不够南洋理工的分数，好在他事先做了两手准备，向广州的大学提交了申请，正是沈月亮的学校。
她和男朋友柏予一起来机场接他，柏予温文尔雅，正是沈月亮喜欢的类型。
他并不惊讶，之前沈月亮便在网上对他提起，被他草草敷衍。沈月亮见他没兴趣，也自然不再提及自己的感情问题，彼此恪守着底线，外人眼里倒更像亲密姐弟。
沈月亮要去接过他的行李，却被他拒绝：“不麻烦你了，有同学和我一起。”
沈月亮微愣：“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去学校会有人接待，不清楚的再打电话给我。”
他笑着颔首，黎岚岚从身后走出，说：“她长得一般啊！”
笑意未抵达他眼底，他说：“是很一般。不过你的机会增加了不是吗？”
真的到了广州，陈暮秋和沈月亮见面的频率倒低下来，倒是黎岚岚频繁去找柏予。柏予念新闻系，父亲是一家出版社的董事长，母亲是大学教授，出身书香世家，所以即便黎岚岚又是给他打电话又是约他去公园晨跑，柏予也一直好脾气地没有出言不逊。
沈月亮有种来者不善的危机感。陈暮秋安抚她，说黎岚岚家里是开传媒公司的，最近要进军内地的图书市场，找柏予咨询也无可厚非。
沈月亮没人一起吃饭看电影，就跑来找陈暮秋，电影院碰见同学，她介绍说这是我在新加坡认的弟弟，我罩着呢，你们可都别欺负他。谁也没想到当他们回校，会在宿舍楼下看到这样一幕：黎岚岚拦腰抱着柏予，柏予的手放在她发顶。
柏予没给沈月亮任何解释，于是她主动说了再见。
陈暮秋陪沈月亮从黄昏走到黎明，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他拖住沈月亮的手：“先吃饭吧。”
沈月亮哭得眼睛红肿：“都怪你！”
“是啊，怪我，都怪我。”在早餐店里落脚，他为她吹凉小米粥，将勺子递过去。
她就着他的手喝掉，泪珠一滴滴砸进碗里，他踌躇着想给她拥抱，迟疑间她却主动撞过来，抱得死紧，仿佛他是末世最后一块浮木。他轻声喟叹，动作轻柔地将下颌枕在她肩窝，他数不清自己失眠多少天了，然后这一秒，闻着她的发香枕着她的拥抱，忽然就升起睡意。
朝阳挣破云层，普照这个熙攘却孤独的城市。沈月亮没再掉眼泪，只是脚步匆忙走过每条或繁华或落寞的街，最终在生态园里的雪花体验馆前停下。
体验馆里的雪很大，不一会儿就白了俩人的发。
陈暮秋闭上眼睛，任雪花的凉意渗进眼底，而后推门走出去。第二天，他就感冒了，烧到三十九摄氏度也不肯去医院，他说：“我的感冒医院是治不好的，让我自愈吧。”
七 星空和云都触手可及
陈暮秋认识沈月亮的第五年，决定退学回新加坡继承家业。
沈月亮去了北方，她说后半生都想在一个有雪的地方度过。最后一次见面，她说，陈暮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是去年五月底，他的感冒还未痊愈，陪她去拍毕业照，她抱着鲜花在人群中笑得灿烂，他的相机镜头却捕捉到她在人群中寻找什么，那个方向有她爱过的少年。
拍照到很晚，沈月亮和朋友聊天，他远远躲在树丛边出神，沈月亮过来，很关心地问：“不舒服吗？”手放在他额头，霎时蹙眉，“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他昏昏沉沉地被她拉着往前走，思绪混乱灵魂飘摇：“沈月亮，其实黎岚岚的录取证书是找我借钱买来的，条件是她帮我去试试柏予。我没把握拆散你们，但真的成功倒也不错。那种你爱她，可她不爱你的感觉，你现在知道了吗？”
沈月亮松手，用力推他一把。他重新走过去，眼眶通红，却竭力笑得满不在乎：“你再对我凶一点好不好？看能否磨光所有我对你的耐心和爱意……”
沈月亮打了他一巴掌，力道不重，成功堵住他所有胡言乱语。她良久才开口：“陈暮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她跑开，他没有去追。
他只是忽然想起初见时沈月亮唱过的歌，陪你天天在兜圈，这缠绕怎么可算短。而后面一句像是被他刻意淡忘，只因歌词里说，爱或情借来填一晚，终须都归还无谓多贪。
一晃眼已经一年，没有沈月亮的日子已过去三百多天，漫长到他觉得自己已耗尽了大半生。他和内地来的客户谈生意，晚上请人入住滨海湾的金沙大酒店。他在屋顶那个偌大的游泳池游泳，夜幕好近，星空和云都似乎触手可及，他等了好久也没等来月亮。
客户看他表情不对，玩笑说月亮藏着某朵云后面了。
藏不藏又有什么关系呢？都离他那么遥远，像赤道与北极。
像那次在雪花体验馆，他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和她也算白首，余光却瞥见她藏在大衣里的手在偷偷给柏予发信息，一大段话，他只看到一句：你为什么不解释哪怕一句呢？
他忽然就觉得很灰心，那瞬间他甚至厌恶起沈月亮。沈月亮是骄傲的、明朗的、豁达的，她不该与卑微二字有任何关系。还是爱到一定地步，连骄傲和自尊都不吝舍去？
而他苦心孤诣这一切又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自始至终都不是她会瞩目的类型。
所以其实，他更厌恶自己，因不被喜欢而罪过累累的自己。
他问客户：“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而那个人偏偏不喜欢你？”
“不喜欢就放下呗，人生有这么多不如意，就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
“放下？”
“对，想想你喜欢上她的缘由？这世上太多人，太多巧合，你不断往前，总能再遇到一个人，有和她相同的特质，和她相似的笑容，有同样让你动心的缘由。”
缘由？哪有什么缘由？就是那个人啊，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那个人啊！
一颦一笑都叫他惦记，优点缺点都让他沉迷。
没有了，不会再有那个人出现了。
八 因为等来的人是你
沈绿也工作后第三年出差再次去往马尔代夫。
也乘了海上飞机，同事在沙滩上燃起“Marry Me”的篝火，他的女朋友在沈绿也身旁喜极而泣。
她不可避免想起陈暮秋。
他GCE考试那年，她特意去网上搜了试题，很多题都是他在模拟考中做过的，而他会答错，也许只是因为他故意。在马尔代夫，她其实看到了那些篝火，也认出了那简笔画画的是她。后来陈暮秋退学，很多东西落在宿舍没有带走，学校通知不到他本人，辗转打给沈绿也，她去他宿舍收拾旧物，看见很多带锁的笔记本。
舍友都在笑，说想不到陈暮秋还有如此少女心的习惯。
她抿紧嘴唇，尝试输入自己的生日，看到无数封陈暮秋写给她的信。算不上是信吧，更像是在碎碎念，她越往后看双眼越模糊，看到最后那句话时，隐忍的泪水忽然决堤。
他写：“淘宝竟然有买忘情水的你知道吗？我也是神经病，什么时候买了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那天喝太多酒回来买的吧。我喝光了十二瓶，根本没有用，找客服理论，他说我不好好看产品说明，他们卖的是碳酸饮料，只是名字起得猎奇。我给他打了差评，心里却庆幸还好没见效，我一点儿也不想忘记你，即使你不爱我。”
他在日记里叫她月亮，他说他初见她那年，她在小舞台上唱情歌，穿一件印着月球图案的丑兮兮的T恤，头顶是偌大一轮明月。月光就此落入心底，再没等来日出。
沈绿也从背包里取出沉甸甸的笔记本，其中有一页夹着枫叶。彼时她便认出那并不是她送给他的那一片。他是故意的，故意将笔记留下，故意不理学校通知，故意放上一枚极其相似的枫叶，故意叫她愧疚，故意叫她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都无法心安理得。
那时她捂着脸，在陈暮秋曾经写下无数篇日记的书桌旁泣不成声。
陈暮秋终究还是做到了，也成功在她心里留下了一席之地，以岁月悄无声息中的尾随，以不计后果的深情，以一言不发的分离。
而这三年来，她重新遇见了很多人，也不可避免失去了很多人，释怀了一些事情，却也随着年月增长越发挂记另一些事情。她动过心，也因此伤心，对待爱情的态度有了一些改变，她有时会假设如果当初她选择与陈暮秋在一起会怎样？他们之间向来有说不完的话题，聊电影聊生活聊憧憬的远方，说笑话说人生说彼此的喜怒哀乐。
她因这想象而忍不住扬起嘴角，却始终没遇见这如想象一般的恋爱。
同事忽然出声，打断她的发呆：“明天有庆祝晚会，要一起参加吗？”
她微顿：“不了，明天想去新加坡……见一位老朋友。”
新加坡还是老面孔，扑面而来是海风的气息与植物的香气，她第一站去了居酒屋，仍是当年彼此落座的位置，依然还能背出当年陈暮秋所点的威士忌的名字，将大冰块放入杯子里却听旁边的女孩说：“刚离开不久的那个男人，也和你点了一样的酒，也习惯将大冰块放进酒杯里。他很帅呢，我本来想搭讪，可看到他那么失落的表情，觉得他一定心有所属。”
沈绿也怔了许久，而后蓦地展颜，似乎一切都已豁然开朗。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女孩说谢谢，而后匆忙结账便追出去。
这一场缠绕终究不算短，月亮从云后露头，总算看清向着她方向燃烧的篝火。
抱歉啊，让你等了那么久。
他是不是会说，没关系，因为等来的人，是你啊！
一 他曾为她惊艳过
陈暮秋一直没肯告诉沈月亮，其实早在最初，他曾为她惊艳过。
狮城的八月热得刻骨铭心，他坐在开着空调的房车里玩平板电脑，管家先生则顶着烈日去乌节路的大牌店里为他选购足以取悦女孩的礼物。
无意中的一瞥，便看见了车外不远处笑靥如花的沈月亮。
那是某服饰品牌在做促销，沈月亮一身墨绿色旗袍，黑发绾在脑后，簪一支步摇，阳光投掷而下，将她的轮廓和笑脸晕出光圈来。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很好看。
本以为只是场赏心悦目的邂逅，当晚却又在圣淘沙的海滩上遇见她。
陈暮秋为向女孩表白，特意请来不少朋友助阵，甚至联系了狮城小有名气的一支乐队，只是半分钟后朋友面色焦虑地告诉他，主唱有事可能来不了了。
陈暮秋想要不自己上去唱一曲，朋友及时拉住他：“我刚才从椰林经过，遇到一个内地女孩，唱粤语歌还蛮好听，我就顺便请她帮忙。”
朋友侧身，沈月亮探头张望，恰巧和他视线相撞。
她声音轻快：“你好啊，小帅哥。”
陈暮秋根本记不清有多少女孩向自己表白过，又有多少女孩或直接或委婉说他长了一副好皮囊。若脸皮厚也能称为个人技能，那他这项技能显然已经出类拔萃到满点。
可是莫名的，沈月亮说出这句话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窘迫。
他出神的空当里，沈月亮已经跳上舞台，握住麦克风，对台下来看热闹的人绽放明亮笑意。歌是煽情的歌，歌词也好歌声也美，只是最终仍没有打动羞怯温婉的女孩。
她很为难地对陈暮秋说：“那个唱歌的女孩，你当时看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其实你更喜欢她。”陈暮秋忙着用手机搜那首歌，摆摆手敷衍地对她说那再见。
一旁的朋友都傻了眼，心想这还是那个纨绔子弟陈暮秋吗？陈暮秋不是追女孩无往而不利，就算被拒绝也死缠烂打等铁杵磨成针吗？
二 不是星星又是什么
重逢沈月亮时，正值陈暮秋姗姗来迟的叛逆期。
在牛车水附近某条窄巷，他提着油漆桶，在翻修一新的骑楼墙壁上胡乱涂鸦。
自行车从他身后经过，他感觉到对方鄙夷的视线，索性在墙壁上用英语写上更不入流的脏话。自行车很快远去，几分钟后却有巡警车驶来。
他丢下油漆桶往巷尾跑，在接近岔路口时看见一辆自行车去而复返，沈月亮朝他身后望一眼，语气匆忙：“快点上来！”
陈暮秋顺势跳上自行车后座，沈月亮用力一蹬，朝着相反的方向骑去。
她天蓝色的外套被春天的风吹得鼓起来，衣角拂上他面颊，柔软的纯棉，有阳光的味道。
沈月亮带他去了牛车水的中国餐馆，问他：“你怎么沦落到被巡警车追着跑的地步了？”
陈暮秋赧然，闷声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帮我？”
“就觉得你被巡警车追着跑的样子挺可怜的……我弟弟以前也因为乱涂乱画被学校记过。看到你莫名就想到了他。”沈月亮起身去结账，顺便帮他去冰柜里拿了一瓶饮料，本来拿的是汽水，想想又换成果汁，笑眯眯对他说，“小弟弟，我走了啊，拜拜。”
陈暮秋连忙将最后一颗鹌鹑蛋咽下去，急急忙忙追出去，睁眼说瞎话：“我没钱回家。”另一只手却偷偷将露出头的钱包塞回裤兜里。
沈月亮不以为然：“那你走回去吧。”
陈暮秋很不高兴：“公交车才一新币而已！”
沈月亮没再搭理他，注意力很快被一旁正在进行的街道涂鸦比赛所吸引，她将自行车推给陈暮秋保管，跑过去也报了名，领了绘画工具就开始作画。
陈暮秋旁观片刻，凑过去嘲笑她：“你画得还不如我刚才乱画的呢。”
沈月亮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横眉竖眼警告他：“一边儿去，别妨碍我。”
她手上都是颜料，此刻糊了陈暮秋一脸，陈暮秋第一次被女孩子这么粗鲁地对待，还没反应过来在发愣，沈月亮转过脸看他一眼，眼底掀起狡黠的笑意。
好一会儿她才叫陈暮秋来看，墙壁的角落里，缤纷瑰丽的油彩里，藏着沈月亮的信手涂鸦，她指着那个线条简单轮廓夸张的涂鸦小人说：“像不像你？”
那个瞬间，陈暮秋在沈月亮的眼里看见了星星。
闪烁的、明亮的、璀璨的，不是星星又是什么呢？
三 少年人幼稚的口是心非
沈月亮只会在每年节假日来新加坡。
她父亲的公司在新加坡常年有合作项目，于是她学校放假时会来这里待上一阵子。陈暮秋跟她要了联系方式，每天给她写邮件发信息，一见她上线就发去视频邀请。
沈月亮比他大一岁，只当他是行为乖戾的小孩，当他的依赖是缘于无聊，叫他多融入社交活动。他不以为然，说我朋友可多了。只是……只是他们都不像你。
像你一样对我不以为意。
陈暮秋知道沈月亮不大喜欢他，虽不反感，但也没有太多欣赏。她总大咧咧出现在视频那头，吃外卖或剪指甲，对他仔细整理过的外表评头论足。他说我明年会去广州读大学，你教我说粤语吧。沈月亮说没空，他说给她兼职费她才答应下来。
这年陈暮秋十八岁，还不知晓爱情真正的模样，只觉得喜欢就能在一起，却不知道一个桀骜乖戾的人也会在喜欢的人面前胆怯成要不到糖吃的小孩，满腹委屈不能言。
他给她留言说：“下周我生日，你来我请你吃大餐。”
沈月亮直到傍晚才回复：“下周不行，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朋友却给他打来电话，说给他租到了游轮，到时候在海上办一场生日舞会。陈暮秋笑着说谢谢，朋友倒吓到了，问：“你没事吧？什么时候学会道谢了？” 是沈月亮总嫌他没礼貌，后来自然而然演变为每次上线都先对她道声早安，每次下线也约定俗成说再见。沈月亮喜欢谦逊有礼的人，每次都会表扬他“孺子可教也”，他也不知那句赞扬有什么意义，却偏偏就为了那句赞扬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
生日那天，陈暮秋订了飞广州的机票，突然出现在沈月亮面前时吓了她一大跳。
沈月亮正从网球场回来，满头汗水，见到他即刻一愣，而后便朝他飞奔过来，笑弯了眼，跳起来将他的头发揉乱，注意到他取下了耳钉，说：“变帅了啊！”
他不屑一顾：“本来就帅。”
沈月亮笑眯眯的，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转头张望了一圈，就近在某棵枫树上摘下一片火红的枫叶：“送你啊。生日快乐，小帅哥。”
“这礼物未免太敷衍了吧？”
“这枚枫叶呢是天下无双的，加上是我沈月亮送的，所以更加举世无双了。”她揽上他脖颈，哥们一样往前走，“吃饭了没？”
为将就她身高，他只得弯腰，不舒服且别扭，可眼底是笑，心头的开怀也不掺假。
时间紧迫，他订的是当晚的回程机票，沈月亮给他买了特产，说我就不送你去机场了。她语焉不详的样子让他注意到她换了件裙子，微施粉黛，当即心下一沉。
面上却在挤眉弄眼地打趣：“赶着去约会？”
沈月亮摇头，脸颊绯红：“不是啦，就社团里的学长请吃饭。”。
沈月亮朝他挥手，转身离开。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跟上了沈月亮。
是大学城某个音乐餐厅，沈月亮和某个男生面对面落座，她眼角眉梢浸着笑意，却和平日里那般开怀豁达都不同，此刻的笑容有少女的骄矜和细腻，甚至还有倾慕与欣喜。
陈暮秋看过太多那样的眼神，雀跃的、恋慕的、不言而明的，他抱着那堆特产，对自己笑笑，莫名觉得心底有座河堤倒下，波涛汹涌灌进他胸膛，震得发疼。
那晚他辗转良久才睡着，梦到自己推开餐厅的门，将对别人笑靥如花的女孩拉入自己怀中，送上很深一吻。沈月亮怒气冲冲给了他一巴掌，他梦里也被那巴掌衍生的疼惊醒，拧开台灯对自己苦笑，果然连梦里都没办法如愿以偿。
凌晨三点钟沈月亮该睡了，他想和她说话，没办法改为给她写信。手写的信，一笔一画写在笔记本上，他写：你脸那么圆，脾气那么坏，品位也差，谁要喜欢你。
少年人幼稚的口是心非，却在这个渐凉的深夜里质变为悲伤。
四 病入膏肓又有何妨
沈月亮再没回复过陈暮秋的邮件。
他会在每个节假日去新加坡各大旅游胜地，期冀上天厚待给他安排一场偶遇。可是没有，没有沈月亮的身影，没有沈月亮的消息。
陈暮秋只好承认，生日那晚的梦境并非只是梦，那天他真的闯进了餐厅，将目瞪口呆的沈月亮拉入怀中，当着那男生的面送上一吻，她侧过脸，他只吻到发梢。
难堪与愤怒还有恐慌交织在一起，他蛮不讲理地挑衅，灵魂却在耻笑这样的自己。
“沈月亮你竟然喜欢这种类型？”
彼时沈月亮眼里的惊诧让他记忆犹新，他足够聪明却不够识趣，他在洞察那眼神之中的拒绝时仍决定掩耳盗铃，他的执拗换来的是沈月亮的掌掴，以及男生的拳头。
他捂着左脸，不说话，只凶狠地瞪视着沈月亮。她侧过脸，指着窗外车水马龙叫他滚蛋，她的原话他至今言犹在耳：“我不知道你是抽风还是怎样？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陈暮秋慌了，但他的骄傲不容许他以恳求的方式暴露出软弱，他笑得满不在乎，像个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开个玩笑罢了，你就这么玩不起？”
她哪怕对他用心一点点，就能听到他语气里的妥协和战栗。
可是没有，她扭过头不再看他，掷地有声地叫他离开。
他离场的方式并不狼狈，至少旁人眼里他并不狼狈，他没有顾及满头满脸的水，嘴角扬起不屑一顾的笑意，知难而退的同时也给自己保全了最后一丝尊严。
可陈暮秋的故作姿态没有维持太久，聊天框空白的第七天，他就给她发消息：“我开玩笑的，本意只是想帮你试试那男生的反应。我不喜欢你这种类型，你不会当真了吧？”
拙劣的亡羊补牢，沈月亮理所当然没有搭理。
可他想方设法为那一时冲动做补救，一晃眼已是次年春天。春节过后父亲和他谈起未来，他不同意他去广州念大学，坚持要他参加十月份的GCE A-level考试，去南洋理工读商科。
那天他给沈月亮打电话，直到第九通她才接起，以沉默开始，谁也没有说话。
陈暮秋先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我不去广州了，我会留在新加坡读南洋理工。”
沈月亮有些尴尬：“……哦。”
陈暮秋自顾自说下去：“商科方向我选了地理，你以前说你高考时地理将近满分，我就想请老师不如请你教，薪水你随便开。”
他已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良久良久，沈月亮轻叹一声：“我也有点反应过激了吧。我帮你补习，免费。”
沈月亮终于原谅他一时兴起犯的错，每天晚上会和他通过视频聊聊学习。他罗列学校里漂亮的女孩给她听，不忘补刀说“反正是与你截然不同的类型”。沈月亮跳脚，给他发一堆翻白眼挖鼻孔的表情。他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那些漂亮女孩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照片移开他连带对方的长相也记不清。何苦呢？又为了什么呢？
陈暮秋盯着满屏沈月亮发来的暴漫表情出神，也许就为了这些吧。
为她能毫无芥蒂与自己重修旧好，为她能释怀能宽宥，为这些一点儿也不动听的吐槽和说教。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快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但想想，病入膏肓又有何妨。
五 酒入肝肠，她入心底
新加坡的十月依然炎热，伴随着频繁的阵雨，沈月亮来找陈暮秋。
上个月某次聊天时陈暮秋偶然谈起过世的母亲，说以往他每次考试，母亲都会去寺庙求来幸运符给他。好一会儿，沈月亮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说：“我去找你吧。” 他去樟宜机场接她，见面第一句话是吐槽她的背包颜色太土，她直接将背包砸过来，叫他帮忙背上，没走几步又对他大呼小叫：“我脚疼，你来背我！”
陈暮秋骂她难伺候，却还是背起沈月亮。俩人去克拉码头逛了一圈，恰是黄昏，新加坡河两岸的霓虹串成一线渐次亮起，沈月亮对着绯红金紫的晚霞大声唱歌，又是那年初见那首歌，王菲的《暧昧》，陪着你天天在兜圈，这缠绕怎么可算短。
他们在居酒屋喝了酒精度不高的威士忌，沈月亮学陈暮秋往杯里放大冰块，一口下去被辣得龇牙咧嘴，陈暮秋觉得自己醉得不清，不然怎么会觉得这样的沈月亮也好看得无可挑剔，想抱她在怀里，想把她和酒一块儿一饮而尽，酒入肝肠，她入心底。
当晚沈月亮宿在陈家别墅的客房，临睡前她去敲陈暮秋的门，没人应，推门而入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她站在床边凝视他一会儿，将手中的福袋放在他枕旁。
这个有点骄纵的少年其实并不讨厌，乖戾傲娇的性格像她弟弟，幼稚夸张的行为像她养过的一只猫，都不太会和人相处，被欺负也要装作无动于衷，偏偏躲在角落里睥睨众生的模样让她莫名心软，她想算了算了，较什么真呢，由着他去，皆大欢喜。
沈月亮刚转身，陈暮秋却突然坐起来叫她名字：“干吗偷窥我？”
“你竟然在装睡！”
陈暮秋已然看到了那只粉色的福袋，攥在手里握紧：“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沈月亮却忽然凑近，陈暮秋紧张地咽口水，像被人点了定身咒的木头人，沈月亮却只是轻轻拈掉他鼻侧的睫毛，坦荡荡地说道：“对朋友好不是应该的吗？”
陈暮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借口自己要休息把她往门外推，却忘记最适合自己的反应是轻佻地一笑置之。他不是演员，他没法面面俱到，连细节也计划好怎样演得意兴阑珊。
结束考试后，他们一起去了马尔代夫，搭乘水上飞机于空中观环礁岛，唯一觉得有趣的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沈月亮吓得嗷嗷叫，往他怀里缩，他按捺所有欢喜，佯装无意叫她看远处岛屿上燃起的篝火，这是当地游客用来求婚表白的一个把戏，他被导游说动，也请人在海边燃起一圈篝火，心形太明显，就圈出一幅线条简单的人物简笔画来。圆脸，月牙眼眸，可比那年沈月亮的涂鸦好看得多。
可沈月亮没有看到，从飞机上下来时篝火已燃尽，只余袅袅灰烟。沈月亮不忘吐槽：“这些人是钱多没地方花吗？燃篝火既浪费钱又污染环境，陈暮秋你以后遇到心仪的女孩要求婚可千万别来这一招啊，我会鄙视你的。”
他微顿，随之附和：“这么土的招，谁还用啊！”
陈暮秋想起小时候，妈妈担心安全一直不允许他放焰火，他中一那年又哭又闹总算说动了妈妈，去市场千挑万选了一支最大最漂亮的焰火，早早吃完饭，跑去庭院里放，火柴划光了一根又一根，焰火的引信也烧完了，焰火却一直没有燃起。
抬头是绽放整个夜幕的焰火，可没有一簇属于他。
六 她主动说了再见
陈暮秋在十一月的时候告诉沈月亮，他要去广州了。
他的GCE分数出来了，低得超乎想象，根本不够南洋理工的分数，好在他事先做了两手准备，向广州的大学提交了申请，正是沈月亮的学校。
她和男朋友柏予一起来机场接他，柏予温文尔雅，正是沈月亮喜欢的类型。
他并不惊讶，之前沈月亮便在网上对他提起，被他草草敷衍。沈月亮见他没兴趣，也自然不再提及自己的感情问题，彼此恪守着底线，外人眼里倒更像亲密姐弟。
沈月亮要去接过他的行李，却被他拒绝：“不麻烦你了，有同学和我一起。”
沈月亮微愣：“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去学校会有人接待，不清楚的再打电话给我。”
他笑着颔首，黎岚岚从身后走出，说：“她长得一般啊！”
笑意未抵达他眼底，他说：“是很一般。不过你的机会增加了不是吗？”
真的到了广州，陈暮秋和沈月亮见面的频率倒低下来，倒是黎岚岚频繁去找柏予。柏予念新闻系，父亲是一家出版社的董事长，母亲是大学教授，出身书香世家，所以即便黎岚岚又是给他打电话又是约他去公园晨跑，柏予也一直好脾气地没有出言不逊。
沈月亮有种来者不善的危机感。陈暮秋安抚她，说黎岚岚家里是开传媒公司的，最近要进军内地的图书市场，找柏予咨询也无可厚非。
沈月亮没人一起吃饭看电影，就跑来找陈暮秋，电影院碰见同学，她介绍说这是我在新加坡认的弟弟，我罩着呢，你们可都别欺负他。谁也没想到当他们回校，会在宿舍楼下看到这样一幕：黎岚岚拦腰抱着柏予，柏予的手放在她发顶。
柏予没给沈月亮任何解释，于是她主动说了再见。
陈暮秋陪沈月亮从黄昏走到黎明，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他拖住沈月亮的手：“先吃饭吧。”
沈月亮哭得眼睛红肿：“都怪你！”
“是啊，怪我，都怪我。”在早餐店里落脚，他为她吹凉小米粥，将勺子递过去。
她就着他的手喝掉，泪珠一滴滴砸进碗里，他踌躇着想给她拥抱，迟疑间她却主动撞过来，抱得死紧，仿佛他是末世最后一块浮木。他轻声喟叹，动作轻柔地将下颌枕在她肩窝，他数不清自己失眠多少天了，然后这一秒，闻着她的发香枕着她的拥抱，忽然就升起睡意。
朝阳挣破云层，普照这个熙攘却孤独的城市。沈月亮没再掉眼泪，只是脚步匆忙走过每条或繁华或落寞的街，最终在生态园里的雪花体验馆前停下。
体验馆里的雪很大，不一会儿就白了俩人的发。
陈暮秋闭上眼睛，任雪花的凉意渗进眼底，而后推门走出去。第二天，他就感冒了，烧到三十九摄氏度也不肯去医院，他说：“我的感冒医院是治不好的，让我自愈吧。”
七 星空和云都触手可及
陈暮秋认识沈月亮的第五年，决定退学回新加坡继承家业。
沈月亮去了北方，她说后半生都想在一个有雪的地方度过。最后一次见面，她说，陈暮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是去年五月底，他的感冒还未痊愈，陪她去拍毕业照，她抱着鲜花在人群中笑得灿烂，他的相机镜头却捕捉到她在人群中寻找什么，那个方向有她爱过的少年。
拍照到很晚，沈月亮和朋友聊天，他远远躲在树丛边出神，沈月亮过来，很关心地问：“不舒服吗？”手放在他额头，霎时蹙眉，“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他昏昏沉沉地被她拉着往前走，思绪混乱灵魂飘摇：“沈月亮，其实黎岚岚的录取证书是找我借钱买来的，条件是她帮我去试试柏予。我没把握拆散你们，但真的成功倒也不错。那种你爱她，可她不爱你的感觉，你现在知道了吗？”
沈月亮松手，用力推他一把。他重新走过去，眼眶通红，却竭力笑得满不在乎：“你再对我凶一点好不好？看能否磨光所有我对你的耐心和爱意……”
沈月亮打了他一巴掌，力道不重，成功堵住他所有胡言乱语。她良久才开口：“陈暮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她跑开，他没有去追。
他只是忽然想起初见时沈月亮唱过的歌，陪你天天在兜圈，这缠绕怎么可算短。而后面一句像是被他刻意淡忘，只因歌词里说，爱或情借来填一晚，终须都归还无谓多贪。
一晃眼已经一年，没有沈月亮的日子已过去三百多天，漫长到他觉得自己已耗尽了大半生。他和内地来的客户谈生意，晚上请人入住滨海湾的金沙大酒店。他在屋顶那个偌大的游泳池游泳，夜幕好近，星空和云都似乎触手可及，他等了好久也没等来月亮。
客户看他表情不对，玩笑说月亮藏着某朵云后面了。
藏不藏又有什么关系呢？都离他那么遥远，像赤道与北极。
像那次在雪花体验馆，他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和她也算白首，余光却瞥见她藏在大衣里的手在偷偷给柏予发信息，一大段话，他只看到一句：你为什么不解释哪怕一句呢？
他忽然就觉得很灰心，那瞬间他甚至厌恶起沈月亮。沈月亮是骄傲的、明朗的、豁达的，她不该与卑微二字有任何关系。还是爱到一定地步，连骄傲和自尊都不吝舍去？
而他苦心孤诣这一切又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自始至终都不是她会瞩目的类型。
所以其实，他更厌恶自己，因不被喜欢而罪过累累的自己。
他问客户：“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而那个人偏偏不喜欢你？”
“不喜欢就放下呗，人生有这么多不如意，就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
“放下？”
“对，想想你喜欢上她的缘由？这世上太多人，太多巧合，你不断往前，总能再遇到一个人，有和她相同的特质，和她相似的笑容，有同样让你动心的缘由。”
缘由？哪有什么缘由？就是那个人啊，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那个人啊！
一颦一笑都叫他惦记，优点缺点都让他沉迷。
没有了，不会再有那个人出现了。
八 因为等来的人是你
沈绿也工作后第三年出差再次去往马尔代夫。
也乘了海上飞机，同事在沙滩上燃起“Marry Me”的篝火，他的女朋友在沈绿也身旁喜极而泣。
她不可避免想起陈暮秋。
他GCE考试那年，她特意去网上搜了试题，很多题都是他在模拟考中做过的，而他会答错，也许只是因为他故意。在马尔代夫，她其实看到了那些篝火，也认出了那简笔画画的是她。后来陈暮秋退学，很多东西落在宿舍没有带走，学校通知不到他本人，辗转打给沈绿也，她去他宿舍收拾旧物，看见很多带锁的笔记本。
舍友都在笑，说想不到陈暮秋还有如此少女心的习惯。
她抿紧嘴唇，尝试输入自己的生日，看到无数封陈暮秋写给她的信。算不上是信吧，更像是在碎碎念，她越往后看双眼越模糊，看到最后那句话时，隐忍的泪水忽然决堤。
他写：“淘宝竟然有买忘情水的你知道吗？我也是神经病，什么时候买了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那天喝太多酒回来买的吧。我喝光了十二瓶，根本没有用，找客服理论，他说我不好好看产品说明，他们卖的是碳酸饮料，只是名字起得猎奇。我给他打了差评，心里却庆幸还好没见效，我一点儿也不想忘记你，即使你不爱我。”
他在日记里叫她月亮，他说他初见她那年，她在小舞台上唱情歌，穿一件印着月球图案的丑兮兮的T恤，头顶是偌大一轮明月。月光就此落入心底，再没等来日出。
沈绿也从背包里取出沉甸甸的笔记本，其中有一页夹着枫叶。彼时她便认出那并不是她送给他的那一片。他是故意的，故意将笔记留下，故意不理学校通知，故意放上一枚极其相似的枫叶，故意叫她愧疚，故意叫她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都无法心安理得。
那时她捂着脸，在陈暮秋曾经写下无数篇日记的书桌旁泣不成声。
陈暮秋终究还是做到了，也成功在她心里留下了一席之地，以岁月悄无声息中的尾随，以不计后果的深情，以一言不发的分离。
而这三年来，她重新遇见了很多人，也不可避免失去了很多人，释怀了一些事情，却也随着年月增长越发挂记另一些事情。她动过心，也因此伤心，对待爱情的态度有了一些改变，她有时会假设如果当初她选择与陈暮秋在一起会怎样？他们之间向来有说不完的话题，聊电影聊生活聊憧憬的远方，说笑话说人生说彼此的喜怒哀乐。
她因这想象而忍不住扬起嘴角，却始终没遇见这如想象一般的恋爱。
同事忽然出声，打断她的发呆：“明天有庆祝晚会，要一起参加吗？”
她微顿：“不了，明天想去新加坡……见一位老朋友。”
新加坡还是老面孔，扑面而来是海风的气息与植物的香气，她第一站去了居酒屋，仍是当年彼此落座的位置，依然还能背出当年陈暮秋所点的威士忌的名字，将大冰块放入杯子里却听旁边的女孩说：“刚离开不久的那个男人，也和你点了一样的酒，也习惯将大冰块放进酒杯里。他很帅呢，我本来想搭讪，可看到他那么失落的表情，觉得他一定心有所属。”
沈绿也怔了许久，而后蓦地展颜，似乎一切都已豁然开朗。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女孩说谢谢，而后匆忙结账便追出去。
这一场缠绕终究不算短，月亮从云后露头，总算看清向着她方向燃烧的篝火。
抱歉啊，让你等了那么久。
他是不是会说，没关系，因为等来的人，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