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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散落于特里斯牧山谷的村子里,他是一个不受人待见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经常被村人疏忽和遗忘的人。若追根寻源,从他的祖父开始,情况就是这样了。人们偶尔想到他时会这样说,唉唉,他生来就是那样子,他爷、他爹生来也是那样子,他们的嘴巴只是用来出气和吃饭的,不是用来说话的。
村人们都叫他哑保。
他当然不哑,只是发音器官很少有使用的时候。在家里,他也很少说话,因为他的爹和至今还健在的爷爷也懒得说话。受了男人们的感染,这家的女人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绝不多说一句。沉默和寂寞弥漫着这个在村子里独处一隅的孤独家庭。甚至于连畜禽也被感染,羊们在圈里走动时小心翼翼,公鸡打鸣时把脑袋埋在翅膀之下,驴在春情激荡的季节求偶的呼唤都小得像蚊子叫。
在田地里,他默不作声地劳作着,就连歇息,他也不到有人的田埂地垅上去,只原地站着,双臂架着锄柄,眯缝着眼睛望山。他喜欢望山。南边都是山。那些山离得很近,从东到西绵延无尽,山的层次很分明。最近的是些秃山,稀稀拉拉长些浅草和灌木,然后是繁茂的草山,再然后是长满黑绿色云杉和雪松的林山,最远也最高的是雪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天不太晴朗的日子,雪山和林山之间,会涌出大簇大簇的云,翻腾流转,变幻莫测。
望这些山的时候,他忍不住要望一下韩三十八家的那块坡地和他们的屋院。那是一块很大很流畅的坡地。韩三十八的两个女儿有时会在坡地上一现芳踪。他知道她们一个叫采采,一个叫贞贞,两个女子都有着皎好的面容,身段迷人,秀发乌黑,笑起来声音比云雀还好听。他知道她们的眼里不会有他,他也从不想接近她们。他没有这样的痴心妄想,但是忍不住要这么望一下。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眼神。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被忽略,他的无足轻重连他自己都不否认。
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件会改变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由此成了一个令众人刮目相看的人。
群山折皱中的特里斯牧山谷里,原先一直驻扎着一支神秘部队。差不多有将近三十年了,山口一直被封锁着。两年前的秋天,这支部队换防到几百公里地外的西天山去,这条峡谷便以它神秘奇幽的景观吸引了远近的游客。旅游部门以极快的速度大造其势,使越来越多的客人慕名拥来。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辆大大小小的轿车面包车从村子前面的沙土路上经过。那些被煤烟和污浊空气熏晕了的城里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为的是看看峡谷真正纯净的绿色,水晶一样闪光透亮的冰山雪峰,让带有原始山林树脂气息的清新空气洗涤一次黑污的肺泡,闻一闻山花的香味和泥土的气息,听一听鸟儿明亮而欢快的叫声。这些远远近近,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城里人,不仅扰乱了峡谷千百年来的肃穆寂静,同时也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和享乐方式,使土头土脑的特里斯牧村人大开眼界。
蒙达子可能是村子里开了眼界的乡巴佬中第一个把那些城里人当猎物的人。这个狭长脸、鹰钩鼻、黄眉毛黄眼珠黄头发黄胡子的壮汉,除了长相,不务正业和胆大霸蛮之外,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但由于他第一个发明了以城里人为摄取对象的那种营生,现在他成了村子里年轻人崇拜和追随的偶象。
田地里的活儿不那么忙的时候,年轻人便都骑上马,簇拥着他们的那位威风凛凛的首领,浩浩荡荡地从村子往深谷里去。猎获的狂热使他们容光焕发,磨拳擦掌。有些人索性弃农活于不顾,天天上山,成为蒙达子最坚定的粉丝。跟随蒙达子所做的这营生比田地所给予的油水要大得多。城里人有的是钱,能把他们的钱搞进自己的腰包,这才叫真本事。
没有人想到叫上他,他降生到特里斯牧村就是为了让人遗忘的。村子里的年轻人成群结队进山的变化是他突然发现的。在被遗忘的角落里,他望着沙土路上马蹄腾起的滚滚黄尘,困惑了好几个早晨,在心里问自己:个驴日的们,天天跑啥的呢?
一天清晨,在村头的老榆树涝坝边上,他遇到正在饮马的马旦儿。马旦儿非常矮而且丑,长得像只獾。这个矮小的人站在老涝坝的护堤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挤巴着眼,说:哑保,你不去么?
他没有应声,甚至连脑袋都没有朝马旦儿点一下就转身走了。他去家里牵那匹紫骝马,他决定进一次山。他无数次望过远山,却从没有到过有原始森林的地段。其实进山的路并不远,骑马只需要一个多小时。他家的紫骝马是匹神驹,鬃尾飘逸,四肢发达有力,体态俊朗潇洒,浑身紫光油亮如同绸缎。在特里斯牧村人心目中,这匹马的地位远远高于饲养和役使它的主人。他骑在这匹威武高大的神驹背上,不慌不忙地往山里去。
蒙達子看到他略感意外,但很快就把这个榆木疙瘩一般迟钝少语的人当成了自己一个新的崇敬者和追随者,得意的笑意从他的黄眼瞳里飞快地闪现一下,在欣赏了一眼对方的神驹之后,抬起鞭子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子,威严地指了一个方位,命令他到那个指定的地方去。
他默不作声地牵着他的马去了。这地方非常背,峡谷在这里变窄了,从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河在谷底奔腾咆哮,两岸是陡立的山坡草地,上面是黑压压的原始云杉林,从那些黑林子里一阵阵散发出腐殖山土阴冷潮湿的气流。这儿很少有人来,他坐在陡坡草地的一块灰色山石上,仰起脑袋认真地望眼前的山。在村田里望山与在近处看山是完全不一样的,山真是高得不可思议。他望山时紫骝马自由自在地在一边吃草,时不时打一个响嚏。有一男一女到这个背处解手,男子放哨,让女子先解,女子钻进草丛里,男子这才发现灰石上的他和紫骝马,但是没有惊惶,还朝他笑了一下,摸出手机拍了张马照,赞叹马真是世界上最英俊的动物。
一个上午,就来过这么一对男女。
他不在乎来不来人,他很专注地望山,眼睛和脖子望酸了,往峡谷对面看一下,这才发现马旦儿正在望他。那矮小的獾一样的人守望的那道坡好像要平展些,游人好像也去得多些。他们大多是上森林里采蘑菇路过。马旦儿拦住他们,殷勤地把他的二十岁牙口的老马牵到他们面前,死皮赖脸地把他们中间的一个两个请上马背。马旦儿牵上那老马沿森林周边走上一圈,从马背上的人手里接过十元一张的票子,总要往他这边看上一眼,那眼神半是得意半是怜悯。 现在他开始有些明白蒙达子每天带人进山所干的勾当了。他想看看蒙达子和那些被留在开阔草地的人是如何进行这种勾当的,但是眼前的陡坡挡住了视线,于是他往开阔地的方向挪动了五十米的距离,这儿当然仍是被人遗忘的角落,但开阔地现在完全尽收眼底。几乎所有的游客都集中在这个地段。雪水河到这里变浅变慢了,两岸的草滩平坦舒展,群山后退了很宽阔的距离,云杉杂在灌木丛里。那些城里人就在离云杉最近的草地铺上毯子、毛毡,躺下舒展他们的肢体,或拍照或打扑克。河边弥漫着烤羊肉和煮羊肉的青烟,乐声此起彼落,青年男女伴着乐声翩翩起舞。擅跳广场舞的大妈大爷更是激情洋溢,声威盖过山野。在这些城里人中间,忙碌着蒙达子和他的那些忠实追随者,他们在各自被指定的区域里招揽生意,用马背诱惑那些天真慷慨的城里人。蒙达子成了这个特殊交易市场的价格制定者,由于他的适时变更,现在骑马照一次相的价格由过去的五元变成了十元,坐骑绕开阔地跑一圈过去只收十元,如今调成了二十元。
游客天天更新,城里人好哄得很,他们不愁找不到主顾。
他发现蒙达子占据的是峡谷开阔地中最好的位置。那片草坪平坦如锦毯,野花灿如繁星,靠溪河的一侧有几棵高耸入云的红松,伸展的枝叶茂密如华盖,阳光过于炽热时,这几棵树成为最好的避阳港。密度极高的游客使蒙达子的三匹马应接不暇,后来又增加了一匹灰斑马,蒙达子真是把城里人的钱赚美了。
他看出了他们赚钱的门道,也产生了仿效一下马旦儿的念头。但仍是没有人到他这边来,往近挪动了五十米还是一样,马旦儿好歹还占了个采蘑菇小道,他连马旦儿都不如。这天的收获是又看到几个城里女人的屁股,她们是结伴到背静处解手的。她们没有发现坐在灌木丛里的他,以及他的紫骝马。她们肥白的屁股让他有些愤慨,蒙达子把人们拉屎撒尿的地方指给了自己!晌午时分,从山上的森林里下来两个高大魁梧、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他们在高处发现了他的紫骝马,特意绕道走了过来,以内行人的眼光把马从头到尾欣赏一番,且用毛茸茸的大手拍了拍紫骝马那结实油亮的臀部,微笑着向他竖起大拇指。这是他第一次见外国人,听他们呜里哇拉说话,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那时候他处在懵懂的状态,等到醒悟过来,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
蒙达子用以敲诈城里人的一个屡试不爽的诀窍,是他连续观察几天以后发现的。
进过一次山后,他对观察蒙达子的伎俩产生了浓厚兴趣。尽管他的交易一次也没有搞成,但是他对于生活里发生这样的变化感到振奋。他兴致勃勃,不动声色地参与其事,还因为他看到韩家的两个女子也在蒙达子的地盘上活动。两个花季少女拎着柳条编的篮子在城里人中间穿行叫卖,篮子里装着熟鸡蛋、熟玉米、西红柿、黄瓜,还有油香、锅盔,全是农家绿色食品,她们轻盈苗条的身影和娇美的容颜很得城里人的好感,东西卖得很快。他乐于看到这两个姐妹,尽管她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但他还是想看到她们。人就是这么怪的一种东西,自己的心思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蒙达子的诡计每天都要针对两三个倒霉的城里人实施,且都选择在太阳偏西,游客们准备撤离的时辰进行。这诡计是这样的,蒙达子把他的几匹马交给几个讨价还价的客人,且对那些客人说:天晚了,你们每人给十元骑一圈吧,便宜多了,不要错过啊!
等那些自以为占了很大便宜的游客骑一圈回来,蒙达子收了他们的钱,好像无意中看了一下马,突然惊呼起来,说马脖子饰圈上的一个银质铃铛不见了,那铃铛可是祖传的,很值钱。游客说压根儿没看见有那玩艺儿,蒙达子斩钉截铁地说上馬的那会儿银铃铛绝对在马脖子上,且做出任何代价都弥补不了那心爱物件丢失的悲苦样子,做出沿原路寻找的姿态。大多数情况下,自认倒霉的被敲诈者不想冲突下去,又急于赶路,只好悻悻地扔下三五百元一走了事。碰上血气方刚,死不认账的,蒙达子便响亮地打一声唿哨,几分钟之内,十几二十骑者飞奔而至,把愤怒的抗争者团团围住,纷沓的马蹄和马鼻喷出的骚热气息,以及随时有可能落下的鞭子,转眼间就打掉了那被包围者的气焰,最后只有屈服,掏钱走人。
命中注定了他要成为一个改变局势的人,那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发生了。
记不清他是第几次到峡谷里来,到底是第八次还是第十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场面发生了。当时他正坐在蒙达子指定给他的那片领地的一块岩石上,冷眼观看着那一幕从发生到白炽化的全过程。
这一回蒙达子失算了——选择了一个不该选择的对象。这是个粗壮结实的大汉,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着一头粗硬的黑卷发,胸部多毛,满臂青黑色刺青,被酒精烧红的双眼里放射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挑衅神态。他是自己走过来要求骑马的。蒙达子把缰绳交给他时在他的肩膀上亲昵地拍了一把,说:兄弟,小心在意着点,我的马性子烈,好上不好下哩!
他冷笑着看着那醉汉摇摇晃晃跨上马背,一边盘算着过一会如何让这家伙乖乖地掏腰包。他没有发现在河对岸的山坳子里,停着的那辆绿色轿车,那里面坐着这汉子的二十多个同党。他们当然都是城里人,但不是细皮嫩肉的城里人,而是一帮干粗活的身强力壮的城里人。
那醉汉狠抽着马,让灰斑马发狂般地奔跑,一路狂笑着。他一点规则不讲,完全不按马主人讲好的路线跑,随心所欲,想往哪骑就往哪儿骑。蒙达子不动身色地等着他尽兴归来。按他的计算方法,这家伙一共骑了不下五圈,加上那个莫须有的银铃铛,他至少得留下五百元的买路钱。
那汉子下了马,听蒙达子的要价,像马嘶一般哈哈大笑起来,轻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带酒气的浓痰,朝天空大幅度地挥了一下手,大摇大摆地转身就走。蒙达子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对方回转身,照着他的黄胡须脸就是凶狠有力的一拳。怒气冲天的蒙达子立刻打了一声唿哨,同时抡起马鞭朝对方的脑门上狠狠地劈过去。
那汉子敏捷地闪开,闪电般快速的鞭梢子落在了他的脖子上,那块地方立即出现了一条鲜红的印子。第二道鞭影击来之前,他利落地拔出了腰间的库车短刀,寒光闪闪的刀锋指着蒙达子,脸上的狞笑像刀锋一样冷。他的酒醒了,双手握刀轻快地移动着脚步,凶光从他的眼里闪出来,看上去让人心惊胆颤。 马队迅速地飞奔过来,蒙达子让骑者们把持刀的汉子围起来,正要进攻的当口,他惊愕地发现,一辆绿色轿车从河边的灌丛里冲了过来。车门打开后,黑压压的一片人挥舞着木棍、铁锹、镐头和汽车摇把冲了过来,个个强壮,呐喊声如雷。蒙达子的自信和勇气在最后时刻发生了动摇,胆怯的神情在眼里闪掠,他扔下了鞭子,回头寻找跳上马背逃脱的机会,但持刀的汉子已经逼了过来,他的凶悍的同伴们毫不理会那些无所作为的骑者,更凶地呐喊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进逼助威。
他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跳上他的紫骝马的,在那个持刀的凶汉闪光的刀尖眼看就要刺向蒙达子的身体的瞬间,他的紫骝马隔开了两个红了眼的人。不愿善罢甘休的持刀者再次刺向蒙达子。他这时飞快地翻身下马,一把扼住了那人的手腕。他是个像岩石一样结实强壮的人,他的手劲儿很大,脸上没有表情,像石头一样沉默不语。他抓住那人的腕子,只捏了那么一下,那把库车刀就掉落在草地上了。
他轻轻地推了那人一下,那人往后闪了一个趔趄,瞪大眼看着他。他的那些凶悍的同伴都瞪眼看着这个人,停止了呐喊助威。骑马的人也都静下来。他们都安静地看着他。他和紫骝马站在一起,像一座雕像。
他弯腰捡起了那把刀,手指夹着刀刃,好奇地看一看镶着彩色纹饰的刀柄,同时伸出大拇指刮了刮刀刃,然后很难得地笑了一下,把刀递给了那个壮汉。
这场面就这么结束了。
那辆绿色轿车开走后,骑者们热烈地簇拥着他,为他的勇敢沉着大喝其彩,但他跳上紫骝马,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没有表情地给了马屁股一鞭子。
农活儿不多,第二天他又来了。
他在蒙达子的那片草地上勒住紫骝马。蒙达子对他笑脸相迎。蒙达子很感激他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帮了他一把。为了表示这种感谢,他给他重新分配了一个好的去处。
兄弟,你到刘麦地那儿去,让刘麦地走开!
他臉上没有蒙达子希望看到的那种感激的神情,只用手里的鞭子指着脚下说:
我就在这儿了!你走开!
蒙达子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用陌生人的目光怔怔地看着他,几秒钟后他相信不是耳朵出了毛病而是眼睛出了毛病。这个过去他眼睛里没有的人现在眼睛里也没有了他。他的脸由于恼怒而扭曲起来,黄眼瞳变得像兔眼一样红。
日你先人的哑保!这是老子的地场!
哑保没有表情地望着他,慢慢地用鞭子指指脚下,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接着就开始招揽生意了,对蒙达子没有再看第二眼,第一个上马的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喜欢紫骝马的高大英俊。这是匹公认的好马,等着骑它的人很多。
蒙达子从背后望着他山一样沉默厚实的脊梁,望了差不多有一袋烟的功夫,后来他感到不能这么站下去,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牵着他的灰斑马和花鼻子马朝着刘麦地走去。
刘麦地用异样的目光迎着他。
他的黄眼睛冒出两股血,朝着刘麦地竭尽全力地吼叫起来。
滚!这是老子的地场!日你先人的快给老子滚!
刘麦地犹豫着,胆怯地牵着他的黑骒马离开了,望见沙流儿的时候他来了精神,两片嘴唇兴奋地抽搐起来。
于是可怜的沙流儿便听到同样声嘶力竭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