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代，越地松阳，有个叫玉娘的女诗人，她的业余爱好主要有以下三种：写诗、绣花和望月。山之高，月出小，倚窗望月，这是一个闺秀可期的夜生活。望月的原因，不是乡愁，就是相思。没有相思，就只能感慨时间的流逝。一个饱读诗书的闺秀，足不出户，自然没有什么远方，只剩下诗。写诗能吟诵的便常常只有相思和生死了。“月之小，何皎皎。”“我心悄悄”的事实微不足道，但爱欲与死亡欲的同步增长，让她的自我变得丰盈饱满。与其说是月亮激起了一个人的悲喜潋滟，不如说少女荷尔蒙培养的爱情让她的周身和月亮一样明媚。因为太过明媚夺目，让她深陷孤独。
　　一对侍女一叫霜娥，一叫紫娥，为她端茶送饭，铺纸磨墨，被她纸上的月光打动。玉娘养了一只鹦鹉，日日学舌，学的是玉娘教的人话，似也通了人性，倾听玉娘与月亮絮絮低语。这大约说明了玉娘情感磁场之强大。月亮高悬于夜空，是镜子，也是神，它听懂了玉娘的低语：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兄兼未婚夫沈佺，隔着千山万水，尝试用一张考卷来重新换回婚姻的契约。
　　玉娘写下的《山之高》，就是她的望夫崖。“我有思在远道”，那远道之人沈佺怀揣着对姻缘的渴望和未婚妻的香囊向京城出发，已经很久了。从无意进仕到进京赶考，只因准岳父的一句话——“欲为佳婿，必待乘龙”。未婚妻的父母，已有了悔婚之意，幸好玉娘还等待着鸳鸯交颈、郎情妾意的那一天。总是如此，先有金榜题名，后有洞房花烛。烂俗的情节戏里唱了几千年了，台下的戏复制的是现实中的情节。好在沈佺还年轻，又饱读诗书，科举之路是唯一可以翻身的机会。走进考场，汲汲于功名，才能拨云见日，把初恋修成正果，也顺便把因家道中落的脸面重新拾回来。
　　玉娘望月时，那轮月亮，也正悬于沈佺家窗前。未来的丈人虽是亡父的中表，但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一纸诺言，一吹即破。而他与表妹玉娘从小一起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作画吟诗，陷入与她的爱情很久了。要成就婚姻，只能进仕，重新回到他原来的阶层。
　　进京赶考，相思重，盘缠轻，盘缠还是玉娘的私房钱。沈生借宿于古庙中苦读，劳累如癌症一般蔓延着，没有心上人作陪，只有明月来相照。他没有留下多少关于明月的诗歌，只在科举高中又病入膏肓时给玉娘写过他理想中的月亮——
　　“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高情春不染，心境尘难依。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遗嘱里有同生共死的意思了。
　　不得不说沈生有点自私。如果换作现代，该是我独自归去，你好好嫁人。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沈佺死后，玉娘望月的唯一内容便是相思。不能相守，五年后抑郁难以化解，便有了赴死的决心。
　　而之前，她的生命也曾轻快并丰富过。
　　那时候，月亮是多变的。它接受她的邀请，来到她的诗行中，构建她与外界的恒久友谊。若她醉卧篷底花下，憨态娇姿毕露，它是霜月，让醉后醒来的夜晚变得宁静;若她梦游仙境，一轮梨花月与她共享少女之心带来的短暂欢乐;当她空房无人相问、唯有飞萤入床，它是遥远的山月，让罗裳更薄更冷，相思更浓;一片新月升起来，看清了她心脏的样子，月上缺失的一角也正是她心上的，须得等待远游之人来修补;偶尔，它也被派遣去修身明志，画一个桃源梦——“玉堂金马非吾梦，月色芦花同醉醒”;若她“愁绝惊闻边骑报，匈奴已收陇西还”，它甚至变成一轮家国之月了。
　　到后来，它洞悉她走向死亡的全过程，当她未婚而寡，断弦悲声、相思无告，它是凉蟾，知她凤胶难续，亦是冰轮，疼她燕子楼空，凤箫人远;直到临终之际，她为爱赴死之志，交给一轮玉壶——“飞入瑶台银阙，窃取长生药，人月两婵娟。”无数个月亮，是沉默的神意，要让她用一场轰轰烈烈的死，重新推开爱情之门。
　　后人要描述一个女诗人的枯荣生死，总需要找另一个女诗人做参照。《元诗总论》说——“张若琼事即伤心，诗亦清婉，论其节义倍过易安。”
　　这个个人品德鉴定，说的是张玉娘在贞节上强于李易安，李清照有夫死再嫁的案底，千古第一才女，终也晚节不保，不仅再嫁，且与第二任丈夫对簿公堂。按宋律，妻子要与之离婚，需要正当理由，如果丈夫三年无消息、丈夫被编管、丈夫贫不能养、夫家有恶行，妻子有权主动提出离婚。张汝舟曾科举舞弊，为欺君之罪。但妻子揭发丈夫，有判刑危险，她也差点因为此入狱，所幸经亲友奔走，关押九日后获释。一个差一点成为劳改犯的女诗人，自然是有损节义的。张玉娘化蝶一般奔赴已过世的未婚夫，自然可以受到当时主旋律思想的褒奖——“矢志守贞，殉志而终”。两位宋朝女词人，都是大家闺秀，但一生的轨迹完全不同，一个死于少女之身，一个终于风烛之年。一个看了一辈子月亮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多岁就自绝的少女，自是全然不同的。
　　李清照诗中的月亮是有年龄的。少女时，心是玻璃心，月亮是幽会的暗号。我用一面风情、半笺娇恨写信相约，月移花影之时，你便在那里。丈夫赵明诚结缡未久即负笈远游，她的月满西楼，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情浓之时，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南渡之后，饱尝家国之恨和人生离乱，她喟叹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从此，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明诚卒后，清照病中说“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那是晚年清照渴望从哀情中解脱的自画像：一杯桂花茶，一轮残月，一册书，一场雨。两鬓斑白，卧看残月，爱人已死，冤家已离，窗外的风月便可度余生了。
　　如果玉娘不选择绝食自绝，会是不一样的版本。人生有很多幕，她的第二幕刚刚开启，戏就终止了。那就提出这样一种假设，比如沈佺未死，得了榜眼，做了官，顺理成章地娶了玉娘，让漫长的婚姻来鉴定最初的爱情，那会有怎样的收梢？又或者她再嫁他人，命運又会做怎样的布局？
　　有一个叫朱淑真的女诗人，生活在玉娘生前一百年，同是越地女诗人，玉娘一定读过她的诗句，听闻过她的经历。
　　初婚时，朱淑真的丈夫在外，她寄信给丈夫，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夫不解其意，于书脊夹缝见妻子书写的蝇头小楷《相思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那时，夫妻正是情浓之时，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夫阅信，次日一早雇船回海宁故里。待到朱淑真写《断肠集》，她的月亮已不再是最初的模样——“月落鸟歌空美景，花光柳影漫盈眸;高楼惆怅凭栏久，心逐白云南向浮。”
　　婚姻最能磨人，时间磨平了激情，在原地荆棘丛生，丈夫从官东西，远离家乡，混迹于秦楼楚馆，精神世界又难以沟通。那在《圈圈词》中新颖懵懂的月亮，已经混沌凋零。而一个被诗书蛊惑的女子，因志趣不合，夫妻不睦，认识到“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的末路，竟选择离异独身，再觅情爱。这惊人的勇气，在南宋算是十分惊人之举了。南宋与后世相比，对女性的自由度和独立性更包容，女性可以主动提出离婚。但即便在这样相对宽松的环境下，朱淑真的选择也是那最少数的几个。她离异后竟又另觅恋人，写下“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公开说出“缱绻”，才是摇曳于平庸生活之上的生命意志。
　　其实娜拉在中国早就出走了，她叫朱淑真。
　　她是所谓的“红艳女诗人”，有过初婚相思，又亲见婚姻大厦倾颓，甚至大胆到离异后主动追求爱情、枯木逢春，若把她也拿来与玉娘作比，玉娘的生命悲剧断崖般结束，花开正好时，却夭折于枝头。一样的出身，不同的阅历，她们心中那一轮月亮的深浅明暗、升落盈亏，自是完全不同的。朱淑真被称为“泆女”，而张玉娘是铁板钉钉的贞女，这倒使我为张玉娘惋惜，她的事大于诗，她用生命完成的贞节，把月亮所能透视的多重性过早地断送了。我倒希望她能识尽人间草木，阅尽人间悲欣，甚至像朱淑真、李清照那样，在人世的泥潭中让自己变得更“混浊”些。人间事便是如此，沿浊而更清，内心的深渊越多，吟哦的诗句也常更加凛冽动人。而一个有“沉鱼落雁之容，梦花咏絮之才”的所谓美女作家，也不致于“诗格浅弱”了。
　　我甚至有这样的疑问，压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执迷的爱情，还是反复洗涤并蒙蔽她的伦理？一贞居士的自号如此决绝，似早已下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
　　贞节这个词，流行了几千年了。婚姻是一道南墙，只是撞的方式不一样。如果要追溯得更远，玉娘的祖奶奶们早在《诗经》时代就已经吟风颂月、感怀伤世了，站在月亮下的少女在磨难下成长，衰老，为人妇，为人母，直至死亡。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于不我顾。”
　　那是春秋时卫国夫人庄姜留在《诗经》里的句子。她原是齐国公主，美得不可方物，“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她的美永远地记在了《诗经》里，被吟哦了两千多年。但美人庄姜贤而无子，在她之前，卫公已迷情于嬖妾。尽管男子重后妇，她是后来者，又是正房，有地位保障，但无后是无法修补的鸿沟，她终没有得到国君的宠幸。
　　《诗序》说，这首《日月》之诗，是卫庄姜伤己之作，遭州吁之难，伤自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于困穷之诗也。她的千古名篇《燕燕》，本是一对姐妹的告别之词，却字字泣血，身世之悲，都在一声“再见”里。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庄姜无子，陈女戴妫把儿子完过继给她。庄公死后，庄姜的养子完即位，嬖妾的儿子州吁杀了自己的兄弟完。完的生母戴妫要回陈国，庄姜写了这首送别诗。庄姜和戴妫遭遇了一场政治谋杀，失去了共同的儿子，这或许是史籍所载最疼痛的美貌了，她美得一无所得，老无所依。玉娘的疼是单一的，一个没有成为过母亲的女性，太年轻，一个牛角尖，就是一个死胡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年龄，梦里都想做对梁祝般的蝴蝶吧。母亲有足够的韧性，不会轻易死去，而少女是捧在手里的月亮，易碎，易化，需要小心轻放。
　　玉娘那么年轻，还没有时间明白一个女人往往需要接过这样的结果：爱着爱着就淡了。西汉有妃子名班婕妤，入宫不久，即受宠幸。初时，汉成帝要同车出游，她却以礼匡君：“圣賢之君，都有名臣在侧。末主，才有嬖幸的妃子在坐。”她的贤良与内敛，终不敌赵飞燕的专横与毒辣，她幽深如井的诗赋也无法与那轻飘又放肆的舞姿较量。他爱过她的美貌和才学，当她老了，他也不会爱上她衰老的皱纹。她主动要求侍奉王太后，终日弄筝调笔。一个秋日，她在一把旧团扇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班婕妤不会忘记，团圆似明月，并蒂欢情浓。初时，她正年少，美而不艳，丽而不俗，又博通文史，知书达礼，到末了却不过是君王心、海底针，恩情中道绝。当他死后，她又要求去守墓。冰冷的石人石马和墓碑，是她能触摸爱情的最后一次机会。一座冰冷的坟墓和自己胸中一颗竟还没有完全凉透看透的心，这是她要的成全。
　　这些女子的命运和她们仰望中的月亮写在诗中，与后世的玉娘见面，却最终没有启发玉娘。她不需要更多的成全和假设，她选择死在情最浓之时。非得等把一切都看尽了，才往生吗？这美好的少女的蒙昧，成全了对爱情的最大遐想。爱情之于班婕妤，是扎在胸前的芒刺，天长日久，成为骨肉本身，拔不出，又瘆得慌。而爱情之于玉娘，是放在她面前的一杯酒，沈生死后，双燕离散，美酒成鸩，她可以打碎杯子重新活过，也可以一饮而下。
　　玉娘的回答是，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她有自己的榜样要模仿。一个叫卫佳人的女子，齐侯之女，嫁与卫国国君，至城门而卫君死。她可以向后走，回到齐国。但她竟坚持入了城门，为他守三年之丧。丧满，卫君之弟请同庖，让卫佳人嫁给自己，她终未听取。玉娘用卫佳人的做法来自比，“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玉娘举起了杯子，最终连生命也一起饮下了。 　　这是她要的成全，少女爱走的极端，加上伦理早就铺好的金光大道，只等她的脚踩上去了。哪怕一个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也翻不过时代的洗脑大潮。
　　在爱情与生命之间、贞节与未来之间，她选择了所谓的爱情，以及由爱情成全的贞节。
　　坊間有笑谈，作家要在历史上留名，一靠文本，二靠绯闻。换一种雅致的说法，要言说一个作家，就得惊其才学，哀其生平。
　　玉娘才学可惊，生平可哀。爱情是火，生命是灯芯。爱情摇曳扑腾，当它燃尽，蜡烛本身也化作一缕青烟。她逝于二十四岁，没有绯闻，只有一个用生命换来的故事，供后人唏嘘。最初似乎是神意，她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他是宋徽宗时状元沈晦的七世孙，她是坐食俸禄而不管事的提举官之女。先有青梅竹马的友谊、门当户对的家长意志，后有及笄之年的婚约。她美貌，他俊逸。一切圆满而顺当。但几年后，沈家日趋贫落，沈佺又无意功名，张父有了悔婚之意，言之凿凿，有了不高中就不成婚的意思。谁也不会想到，他因求婚姻而奔赴的进京赶考之路，竟是黄泉之路。他高中榜眼，却因伤寒病入膏肓。他死后，她终抑郁寡欢，守节五年后绝食而亡。
　　玉娘殒后一月，侍女霜娥因悲痛“忧死”，另一名侍女紫娥也不愿独活，“自颈而殒”，生前畜养的鹦鹉通了人性，竟也“悲鸣而降”。不合常理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了。死后，她与他葬在了一起，与他们同葬的就是这一对侍女、一只鹦鹉。玉娘的阴婚之坟，便有了另一个名字——“鹦鹉冢”。
　　后世为玉娘的贞节打动，一个叫孟称舜的剧作家，似乎知道绯闻对于传播的重要性。他为其创作出35折传奇剧本《贞文记》，凭空发明出一个宰相之子，作为横插在玉娘与沈生之间的第三者。没有第三者的爱情戏是不好玩的。他这么做，造了冲突，吊了胃口，获得了更多的市场上座率，却完全误读了张玉娘的一生。
　　玉娘的一生太简单清澈，在沈佺死之前，她生活的节奏不是望月卜归，就是绣鸳鸯、荡秋千、养鹦鹉，弹琴、与诸妇共饮三杯两盏淡酒，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并没有什么机会去与宰相之子发生什么纠葛。
　　这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样板式生存方式，闺阁来不得半点出格。她比很多闺秀多出的一角，就是会写诗作词。从古自今，写诗都不能算作女性的职业。既然不是职业女性，她的裙裾摆动、莲步轻移都需要合乎法度，她的婚姻和爱情，也需要符合父母之命和无处不在的伦理的准许与祝福。
　　那职业女性们在干什么呢？职业女性最开始的名字叫三姑六婆。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仙姑尼姑住在道观寺庙，有官府的田产提供独立的经济资源，卦姑靠占卜算卦来维持生计。媒婆接过了月老莫须有的红丝线和人间的白银在做媒，牙婆忙着为人买卖奴婢妾侍，却用不着担心坐牢，多少年了，买卖人口是合法且合理的。而六婆呢，神秘的师婆画符施咒、请神问命;药婆总是卖药医人，据说偶尔也放盅杀人;稳婆们在接生，若是有养不活的女儿，投水盆中杀之。虔婆呢，就是老鸨，像人力资源部的经理，管理着中国屡屡制造传奇故事的青楼妓女。三姑六婆的人生，不用抬头仰望低头相思，银子就会落入她们的盆钵之中，这才是她们想要的完美的银光闪闪的月亮。
　　玉娘没有职业，倚靠家族养育，只有爱和爱好，爱用于表兄，爱好用于写诗。她不用为事业操心，也不必担忧银子的收成，只需要嫁个如意郎君。而如不如意，还是得父母先说了算。
　　写诗是闲出来的病，闲情逸致，多是两种女人的事情——闺房的小姐，青楼的娼妓。闺穷人家的女子，大字不识，忙于桑麻绩纺，甚至无力果腹，哪有本事记录心事，不过是口口相传，留待让中国音乐家协会的人重新整理，那时的音乐家协会叫乐府，有编制，拿俸禄，专门负责整理采集民间音乐。平民或者农民的女儿们胸中无墨，手中无笔，又地处穷乡僻壤，阡陌闾巷，自然很难出现一个女诗人。从春秋到宋朝，诗人多出自闺秀，大约就是这个原因。而在唐朝，写诗写出名的，竟多是娼妓。几个不合法度的女冠，就是后来说的道姑，也加入到咏月伤怀的队伍之中。闺房的小姐没有职业，青楼的娼妓虽没有人身自由，却有了交易买卖，可以算是有职业的女性。
　　非职业女性玉娘曾为职业女性薛涛写过一首诗，名《锦花笺》。少女玉娘如何能理解一个在深闺成长又一脚堕入青楼的女子？她念念不忘的是薛涛的诗才与她自创的薛涛笺，她或许看到了她在浣花溪边制薛涛笺的一幕——薛涛还未老去，著女冠服，用木芙蓉皮作原料，加入芙蓉花汁，红色小八行纸，桃红小笺，正适合写精巧的情诗。如此精心设计一张纸，薛涛的雅致来自遥远的家教和一如既往的名门作派。这是玉娘需要的格调。但薛涛的命运早已从闺房碾落红尘为土，14岁父卒家贫，是给她的一个人生礼物，沦为营妓，出格就是分内之事了，她那桃红色的薛涛笺不是寄给命定的丈夫，而是可以寄给任何一个她能够短暂相爱的人。她的孤鸾一生，她的情栖何处，她堕入乐籍的遭遇，她当官妓差点被流放的凄楚，她为求自由身脱去乐籍的决绝，她在暮年著女冠服与文人雅士交游往来的悲喜，不在玉娘的视野里。玉娘太需要一个精致的样板，一个被后世称为女校书的才女，一个在浣花溪边制成薛涛笺的女诗人，一个用每一个细节去爱的女人……
　　与玉娘拟定百岁盟的爱情预期不同，薛涛一生未嫁，但这并不影响她一次次陷入爱情，又一次次醒来，当她醒来时，她重复着同一句话——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最为后世津津乐道的一次恋爱来自元稹。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自知。
　　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闲似好男儿。
　　这是她写给元稹的情诗，亦写在薛涛笺上，一如既往地精致典雅，细腻风光我自知，一如既往地自傲率真。那年，他来蜀地任职，久闻薛涛诗名，以求一见。她比他大11岁，却相见恨晚，从此两人流连锦江蜀山，在她的四十六岁，她重新爱上爱情，对他说：“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三个月的相处，他甚至在离别后寄来书信，又一次许下诺言，“方拟驰使往蜀取（娶）涛”。这唯一一次有关婚姻的盟约，和每一次恋爱一样，终究音信杳然。据说，他后来忙着写诗给另一个女诗人刘采春，从此忘了旧情，生死不相见。那薛涛笺上，点点滴滴相思泪，也终究风干了吧。 　　唐朝托身于道馆的女冠诗人还有几个，李冶、鱼玄机等色艺俱佳，在观中独立生活，又有绯闻，也算是唐代一景。那时的国家从上而下敬神崇道，唐朝有律，凡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官二十亩，僧尼亦如之。女詩人们身份卑贱，无法靠美貌和才学缔结一门好亲事，道观确是解决生存之道的一个好地方。托身道观，能免除赋税徭役，吃的住的后顾之忧都没有了。不必依附男人，也不必为温饱整日奔波，借着道教教义，又可以联络十方施主，人生虽然苦楚，但不会太寂寞。与文人酬答寄赠，她们的声名也跟着这些男诗人们的足迹和诗句快速传播，李冶便是一例。在她道观上的那轮月亮，一扫女性羞涩之态，大胆率直，“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诗名是《明月夜留别》，单这诗名，就已经够出格了，一朵大张艳帜的社交名花竟能夜留别，这是闺秀们没能力做的事情。她甚至嘲笑刘长卿的阴重之疾（疝气）说：“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男女之间拿男人的性器开情色玩笑，竟因为用典之雅，传为美谈。这似乎是在说唐朝的文明与宽容，入道高于为娼的种种好处。遁身道观，身体和命是自己的了，自由也没有少一分。作为一个边缘化的女性，她的道观没有隔断红尘，反而成了谈情说爱的场所。刘长卿、陆羽、释皎然、朱放、韩揆、阎伯钧、萧叔子等名士都是出入道观的名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首《八至》是李冶万紫千红看遍后的感慨吧，似有了在泥淖中顿悟的禅意。年轻的玉娘想不到“至亲至疏夫妻”，她长相忆的是“蓟燕秋劲，沈郎应未整归鞍。数新鸿、欲传佳信，阁兔毫、难写悲酸。”
　　一深一浅，在几行诗中便明了了。
　　这是生活赐给女冠们的机遇。她们接过了自己无奈为之的身份，如果可以，她们一定曾想狠狠抓住爱，并通过婚姻要回社会尊严。出身低微，做不得妻，可以做个一心一意的小妾，红消香断之时，或许也有人怜惜疼痛——这是另一个道姑鱼玄机最初的选择，嫁给李亿，也曾有爱，却因是小妾，只能低眉顺眼地过日子。但当她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已为正妻不容，沦落于道观了。玉娘说不出这样的话，她说：“妾情清澈川中水，朝暮风波无改时。”鱼玄机的道观最终变成了文人茶座和露水婚房，有人记录下了她在道观的言行：“与李郢端公同巷，居止接近，诗筒往反。复与温庭筠交流，有相寄篇什。”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苍苍松与桂，仍羡世人钦。
　　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这首《感怀寄人》是相思之作。不扫待知音，幽会之前的作业做好了，就等着美好的才俊趁着月色苔阶净，悄悄来相会。她的大胆似乎与她在婚姻生活中受到的伤害成正比。李亿违背了当初的相约——吾爱，你去一下道观，避避风头，道观只是临时避难之处，风平浪静后就把你接回家中，继续我们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诺言既出，他却再没有把她从道观接回家中。漫长的等待，永远地被弃于道观的现实，让做小妾而不得的她开始“堕落”。
　　后人评她“自是纵怀，乃娼妇也。”
　　“娼妇”鱼玄机最终死于爱情争端。她怀疑自己爱慕的乐师陈韪与婢女绿翘有奸情，搜绿翘之身，发现她胸前有手指抓痕，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她，把她埋在后花园的泥地里。一位新客发现花园浮土上总是有苍蝇聚集，挥之不去。报官挖土发现土里埋的正是绿翘。几年后，处死鱼玄机的正是京兆尹温璋，他曾向她求爱却被拒绝。
　　与她们的死相比，玉娘的收梢是美的。兰花谢于一夜风雨，陨落之时，依然纯净无瑕。单纯地生，单纯地死。诗歌，是灵魂比现实多出来的那一个不规则多边形。她的那个多边形来自于对一个人的相思与疼痛。相比于张玉娘，从庄姜到李清照，从李冶到薛涛，宫墙内外，闺阁道观，她们的多边形挂满了风霜雨露，也蔓延着荆棘芒刺，闪现命运黯哑的血，那血和血中的放浪，是做奴隶而不得之后的几种选择。
　　明月还是千年前的那一轮。它是公平的，平民和贵族同时凝视过它，闺秀和娼妓唱同样的歌给它听。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闺秀也罢，妃子也罢，又或者是道姑、娼妓，因为有了对同一枚月亮的歌吟，她们第一次平等地坐在了一起。
　　她们死后，在天堂或者地狱，会因为身体里的同一片月光，认出对方，就像认出镜中的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