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早期诗歌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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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以鲜早期的诗(《石头动物园》)体现了一种深刻的孤寂感和分裂感。这些诗是一个孤独者的冥想和带有玄学意味的沉思,用向以鲜诗中的话说,就是“虚无动物的独白”。对于这些诗中的抒情主人公,世界是一座冷漠、死寂、拒绝变化的石头公园,只有幻想给这个世界带来某种变化和活跃的力量,或者是它唯一的出路。生命如一头奇妙幻现的狮子,只能被梦见;它脆弱而趋向于消失,上帝一声“熄灭吧”,它就应声而灭(《幻狮》),或者顷刻就“被风雪吹走”(《雪豹》),或者“仿佛花朵消失”(《狐面蝴蝶》),更甚者:“一旦说出来/它们就消失”(《虚无动物独白》)。这个消失的主题也散布在他后来的诗中:“美丽的事物总会消失/这是生活的法则”(《重现的镜子》),“这时候一只流萤飘过来/我们的时光飞逝而去”(《童年》),“无数黑色的叶子/急速地迁移/晚祷的钟声/在湖的另一边消失”,“就让达达的马蹄/敲碎所有的日子”(《秋天的钟》)。在这样的背景中,人和人之间、人和世界的对话似乎都是不可能的:“徒劳的搜索/耗尽心血的问候/在我和你之间/相隔一层纸//雪白的纸/密不透风的纸/你在纸之外/我在纸之内”(《虚无动物独白》)。在这里,语言也不再是交流的工具,而成为虚无的一部分:“其实/比你更虚无的是言语/你用言语来描绘我的兄弟/凶猛的、柔弱的兄弟/一旦说出来/它们就消失。”
  这个世界拒绝交流。关门,是这个世界的日常动作,也是它的心理机制。所以一旦陌生的事物来临,它的反应就是“把门关上紧紧关上”。然而,“终于来了客人”:“夜枭是唯一的客人//不是鸟的鸟/飞翔的野兽/一闭上双眼/就看见它可爱的死亡的嘴脸”(《夜枭》)。“夜枭”在这里可以视为想象力的象征,虽然它戴着死亡的面具——这一被常人视为不祥而诗人称为可爱的面具暗寓着想象力的机锋,和它对于石头世界的颠覆性。事实上,想象力在一个石头世界中可能的作用正是向以鲜诗歌最根本的母题。在后来的一首诗中,想象力被比喻为一场风暴,它来自不可知的深渊(“内部的血液的风暴”),“你每来临一次/世界就会毁灭一次”(《风暴》)。正是想象力的这种颠覆性,使它成为生命内部长明的灯盏,照亮了石头世界的茫茫长夜。它也因此是这个石头世界的唯一拯救。《石头动物园》中那些以幻象形式出现的动物,老虎、幻狮、雪豹、独角兽、羞猫、狐面蝴蝶以至蜉蝣,都可以看作“夜枭”的不同幻身。诗人写道:“尖利的角/忠贞的角/从奇妙的头颅挺立/仿佛一柄剑/刺向思想/独角兽依靠独角生活/把角挂在树上/它才能做梦/在最高的枝上/独角闪亮/在最亮的角尖/独角吹响大地/它是唯一的/没有第二只” (《独角兽》);“只有你闪现的爪子/才能深深进入的那个地方/而今一片黑暗,看不见灯火/只有你闪现的爪子”(《羞猫》)。在这些诗句里,诗人对想象力的肯定采取了一种绝对而独断的方式。“在最高的枝上”,“在最亮的角尖”,这种最高级表达形式:“它是唯一的/没有第二只”,“只有你闪现的爪子”,这种排他性;以及“刺向思想”“深深进入”的尖锐感,都透出诗人对想象力毫无保留的礼赞。这些幻象的动物“做梦”“变幻”,播散“幻影”,创造“光的狮子”,也创造最高虚构的真实,以至“老虎”竟成为“石头的兄弟”(《老虎》)。这时候,石头世界的性质也就完全改变了。这是发生在“石头的背面或里面”的事实,也是诗的事实。
  《石头动物园》的这些动物幻身,在文学史形象上对称于爱伦坡的大鸦,斯蒂文斯的乌鸫,和博尔赫斯的老虎。爱伦坡、斯蒂文斯或者博尔赫斯,这三个诗人看起来如此不同,但在把想象力看作存在的拯救力量这一点上,却是共同而相通的。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向以鲜这些诗的主题属于一个悠久的诗歌传统,这个传统源于古希腊的奥尔甫斯诗教,而壮大于近代诗歌与工具理性的对抗——布莱克、华兹华斯、惠特曼、里尔克、斯蒂文斯、博尔赫斯,这些个性迥异的诗人都是它不同时代的著名祭司。对这一传统的辨认,以及由此而来的整体性自觉,出现在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诗人身上,确实令人惊讶。尤其令人称叹的是这些诗中与主题配合得当的娴熟技艺。诗人对语言与形式的驾驭都显示了一种高度的敏感性,最终形成了一种富有魅力的,略带书卷气的优美、干净、简洁、克制的风格。和同时期那些名声煊赫的诗人比起来,它们显示出一种更加稳定和整体性的成熟品质。说来惭愧,在徐永兄把这本诗集的电子版发给我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向以鲜的诗,他的名字对我也是陌生的。这种情况也可见诗人为人处世之一斑。
  向以鲜1988年以后的诗(《割玻璃的人》《纳米纳米》),进一步深化了这个想象力的主题。从上述消失的背景中,出现了一个“坚持”的声音(身影):“我要问在那圣洁的内部/你是否能坚持最后的良心/风暴安详如玉的内部/会不会猝然破裂、死去”(《风暴》),“你一生的事业/就是守护一丛火焰/那是你的另一种不落的晚霞(《晚霞》)。抱柱而死的尾生被塑造为“坚持”的英雄:“尾生小心翼翼抱着光滑的石柱/像一幅攀援而上的浮雕/双臂弯成优美的弧形/腹部、膝盖隐秘地用力/他怀中黛色的柱子/在冉冉上升柔情低语/尾生一定听到了石头的秘密/他的散开如潮湿秋叶的十指/已深深嵌进石头的本质”(《尾生》)。——石头的本质终因尾生的“坚持”而改变,变成了坚贞而温润的玉:“当她第二天来到桥下/在那刚刚裸露的雄伟、高贵的石柱上/她发现了一个还残存淡淡血迹的影子/一个隐隐痛苦而宁静的影子”。这个阶段的诗歌品质愈益纯粹,凝聚了时间和声音精华的“黑钻石”是其象征:“黑钻石!坚不可摧的瑰宝/唯一不会泯灭的火焰/唯一不会在风中跳跃的火焰/我一万次瞑想你/……/这儿是黑暗的中心/所有光芒四射的时间和声音/都被深深地彻底淹没/包括你、你我一切。’
  这些诗在保持了《石头动物园》干净、简洁、克制的特质之外,另外增加了一种幻美的成分。在向以鲜1988年以后的诗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关键词:“蓝”。它最早出现在第二辑第一首第一行,而贯穿于后两辑诗的始终。我认为“蓝”正是诗人为诗的纯粹和唯美特质找到的一个隐喻。“蓝宝石”“蓝翅膀”“蓝色的酒”“蓝色的光芒”“蓝瓶子”“蓝森林”“蓝羽毛”“蓝丝绸”“蔚蓝的面孔”“蔚蓝锋利的君王”,以及诗和诗论中同时出现的“蓝色的刀锋”,这些“蓝”反复申诉着一个东西——美:“羽毛有多蓝/汁液就有多美/……/越蓝越令人着迷/越美越令人恐怖”(《幻象》)。这种纯粹、幻美的品质集中表现在《苏小小》《水果》《丝绸》《玻璃马车》《割玻璃的人》这样一些诗中。《玻璃马车》是将幻美和消失主题结合得最妥帖的一首诗:“玻璃马车我心中的马车/姣小的人儿隐约可见/你瞧!赤裸的公主睡着了/公主的微笑透过玻璃落满草地/那只是一些美玉的影子/萋萋芳草一片柔辉/啊,风儿!你再轻些、再轻些/让我倾听到更远的地方。”纯粹、唯美、易碎,永远走在消失的途中,这就是生命啊!《苏小小》《水果》分别是对李贺诗《苏小小墓》和周邦彦词的改写。《苏小小墓》尚嫌拘谨,《水果》则已经是全新的创造,超越原作,或竞与原作无关:“一只水果等待切开/刀锋是蓝蓝的/一星一星光焰隐现/而切开的水果叫人伤心。”切开的水果,和刀!多么美,多么甜,又多么殘忍!这是诗啊,而伤心是没有办法的。向以鲜不写爱情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精神上的洁癖。其实,只有感情纯粹而坚贞的人,才会认为爱情“不可描绘也不可抵达”(《重现的镜子》)。《苏小小》和《水果》是偶尔借他人之酒一浇块垒,《丝绸》则是真性的流露:“丝绸/透过纸窗棂/隐隐的香气钻过来/蜂腰已软/丝绸裂开一条细缝/危险的蜜汁/正蔓延开来/天使的羽毛啊/蓝丝绸悄无声息地断裂/我的痛/我的极乐/我的幸福/我的一生的梦想/从这儿滑落:丝绸更蓝了”(《丝绸》)。幸福和梦想滑落了,丝绸(艺术的象征)却更美了。艺术是代价高昂的萃取。所以,法国诗人马莱伯说,诗人完成一首好的十四行以后,有权利休息十年。向以鲜是有这资格的。
  《割玻璃的人》是诗人的名作,手拿钻石刀的割玻璃人无疑是诗人的自我形象。割玻璃不仅需要锐利的工具,更需要全神贯注的精神,坚定的手腕,高超的技艺。这和诗人的工作非常类似。实际上,以疼痛为词汇,以血给虚无带来意义的诗人就是一个以存在为对象的割玻璃工人:“当浩大无边的玻璃/变成碎片/你想起汹涌的海洋/想起所有的目光、植物/都在你手中纷纷落下”,“那是对天空的回忆/设想一只鸟/如何飞进水晶或琥珀/鸟的羽毛会不会扇起隐秘的/风浪让夜晚闪闪发亮?”诗人的工作正是从广阔的存在——“汹涌的海洋”“所有的目光、植物”“天空”——萃取一小片晶莹剔透的玻璃,天空和海洋的结晶。更多的时候,诗人的这一萃取工作是以自己为对象,他是在自己的血中提炼,切割,加工。这时候,他既是割玻璃的人,又是钻石刀,又是玻璃:“你是极端忠诚的人/几何的尖端常常针对你/准确的边缘很蓝/你感到一阵阵柔情四起。”诗中,诗人的工作和割玻璃的工作互相隐喻,对两者的刻画交错进行,以至不分彼此。割玻璃的工艺,“纯粹、尖锐、节制”,诗人的工作也就是如此了——而又那么贴切地道出了向以鲜诗歌的品质。
  (摘自西渡《一座城,一本诗集,和三个人的诗歌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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