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孩子其实也本能地知道在家庭里，要“讨好”强势的一方，所以，不管小学还是中学，如果要求写父母，那我肯定是写父亲。最晚给你的信，是在很多年前，念大学时，写信大部分的缘由，是向你要钱。而且，每次写信，收信人的名字都是父亲。
　　你仿佛是在我念大学时，一夜之间变得慷慨了起来，你给我买很多衣服，对我的种种貌似“合理”的要求，爽快答应，从来不怀疑我那些理由的真实性。我在那时，是个有点坏的孩子，我告诉你，我要自考，然后用很少的钱报名、买回资料，剩下的，都变成了漂亮的衣服。或者在校园附近的咖啡馆，花10元钱喝上杯其实并不怎么醇厚可口的咖啡。但足够地满足了我的虚荣。然而，我从未想到，你与父亲在异乡讨生活的艰辛。
　　不得不提到父亲。我的父亲，是一位内心柔软，却性格孤僻古怪又暴躁的人。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把他在外面的种种不如意带回家里，我与你就是他怨气最直接的承受者。他发泄怨气的方法很直接，先是喝酒，喝酒以后就动手。当父亲躺在床上睡着后，我们都会相互看一眼，眼睛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时，你常常抚摸我的头，说，乖女儿，要好好读书，将来离开这个家，你就解脱了。那时的我，只觉得你的叹息很沉重，没有体会你的心境是怎样的苍凉与无奈。
　　直到很多年后，我都还能听到关于你与父亲的激烈争执，你甚至连家都不敢回的故事。都是当年你们的老邻居，想必说的是真话。我的心很疼，很疼。
　　记忆中，我挨父亲揍是家常便饭，但你很少。你不舍得，你总是做出要狠狠打我的样子，然后不了了之。但有一次，我旷课逃学。你送走来家访的班主任后，用竹条子狠狠地抽了我，抽出了一条条的青紫的印记。你边打边哭，我从没看到过如此凶狠的你，又痛又怕。
　　后来，扔下竹条，你腿一软就蹲在地上对我哭诉。你哽咽着说了很多。你说，你当年没条件上学，现在没文化，受多少欺负你说，因为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你累得像牛像马，却照样难得到父亲家人一个笑脸。你最后拿来一把刀塞到我手里，你说，你索性往我胸口上戳算了。
　　我拼命要扔掉刀。我们谁都没注意刀是什么时候割到我手上的，等我们察觉时，只看到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滴。你吓坏了，抱起我就往医院跑。那天晚上，你紧紧地抱住我，你的手一直在颤抖。
　　之后的几天，饭桌上全是我喜欢的饭菜，上学时书包里也会有一个热乎乎的咸鸭蛋。那是有客人，或者过节才有的待遇。其实，手割得并不严重，但你那天近乎疯狂的举动，让我从此再没逃过学。我的学习在那以后，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从那以后，我真正地开始成为你的骄傲。后来，我才领悟到再微不足道的孩子，都是母亲眼里的骄傲。
　　其实你是很慈爱温和的，我有小朋友来，你会热情款待；你会牵起我的手，让我一首歌一首歌地唱给你听；天气变化时，你会冒着风雪送来雨伞衣服。因为有你，虽然有暴躁而严苛的父亲，但我的童年依然充满了孩子该有的快乐与温暖。
　　曾经
　　后来，你开始早出晚归地做小生意，风吹日晒，还要提防小偷光顾。但你辛苦得很快乐。其实你很聪明，在别人遮遮掩掩地带你进了几次货后，你做生意就上道了，而且做得比别人好。你在那时就知道“曲线救国”，称赞前来买衣服妇女的孩子，给他们你不多的糖与水果。这招儿往往很见效，每每让别人喜笑颜开地买走衣服，下次还记得光顾你。
　　你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时，我已经念高中了，有了青春期特有的飞扬与美丽。你开始舍得给我花钱打扮，你逢人便笑容满面地介绍我女儿，在读高中。言语里溢满了幸福与满足。那是我们生命里最美的时光，父亲也因为家里条件变好而心情好起来，脾气也没有了从前的暴躁。
　　但你知道吗?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曾经恨过你。你与父亲的婚姻因为太仓促，彼此了解得太少。那个年代，嫁一个工人是值得骄傲的，所以，你便在外婆的安排下远嫁了。等到结婚后，你才发现，你嫁给了一个负债累累，要供养弟妹，又终年生病，最基层的工人。刚结婚，你就忙着四处做临时工、打短工还债，结婚三年后，终于还清了债。
　　其实，你那时已经对这段婚姻有了悔意，但还完债后，却很快地有了我。于是，在我成长的日子里，记忆最深的就是你与父亲的争吵，以及父亲的暴戾，你无助的哭泣。你们争吵，
　　“离婚”两字，频繁地被提起。
　　有次，你们吵架，父亲把我送到姑姑家。饭桌上，姑姑告诉我，当年你与父亲吵架时，曾经扔下过我。你收拾了她给我买的新衣服，打算远走他乡。姑姑说，你收拾那些衣物，将来给你以后的孩子用。
　　送到嘴里的饭，变了味道。虽然，我不全相信姑姑的话，但你在我心里，依然有了一丝阴影。原来，你曾经想过放弃我。
　　那是你们吵架吵得最激烈的一次，被砸坏的家具，撕毁的衣服，摔破的碗，家里一片狼藉。这次，是你主动对父亲说离婚的。然后你们说到我。你说，孩子我不要。说完，你收拾好了自己的衣物，走出了家门。
　　大约这次父亲看出来，你是真的死心，下定决心跟他分开。他居然抱着头，哭得像个孩子，然而父亲接下来说的话，让我一生都铭心刻骨。他对我说，其实，我也不想要你。
　　那时，我正扎着围裙，踩着小板凳洗碗。我的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我想起了姑姑的话。小小的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来这个世界，原来是不受欢迎的。你们都不想要我。我小小的胸腔里，蓄满了委屈，装满了对你们、尤其是对你的恨意。
　　那年我8岁。8岁的我变得有自卑感，学会了察言观色，对你们撒谎，再不怕你们吵架，而是在你们相互怄气时，学会左右讨好，分别问你们要钱，名目繁多，测试费、书本费、钢笔、墨水，放学后，去收集啤酒瓶子卖。这些钱，小部分我买了平时你们不常买给我的零食，大部分，我攒了起来，计划着找机会离开家，离开你们。
　　我开始不听你的话，故意惹你生气。我甚至对你说，我真不该生在你们家，不该做你的女儿。我说完这话以后，你愣愣地看着我，眼神无比绝望与哀伤。你举起手，那些巴掌最终落到了你自己身上，你的眼泪比任何时候都更汹涌地涌出。
　　那以后，你对我格外好，甚至带着一点讨好。但你越低声下气，我就越觉得你当年就是想抛弃我。姑姑的话，已经变成我心里一道凛冽的坚冰。
　　改变是在你一次进货归来后。
　　你进一次货大概是一周左右，但那次过去了8天，你还没回家。父亲在晚饭时自言自语，你妈应该回来了，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我低头不说话，其实，从你走的第一天，我就开始记日子，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家里有没有你的包。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脑袋里反复地闪过听别人讲过，被人抢劫，偷了钱包各种各样的镜头。后来，我就捂着被子哭了，对你的思念与担忧，顷刻间泛滥起来。我才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不能。虽然你曾经不要我了，但我还是不能没有你。
　　我对你的“原谅”大概就是从那晚开 始。我对自己说，只要你平安回来，我要像从前那样，做你的跟屁虫，听你的话。
　　两天后，你回来了。你是为了等一批新货晚了几天。见到我，你远远地伸出了手，我跑过去，就跌落到了你温暖的怀里，闻到你熟悉的气息。
　　终究忍不住，晚上我缠着你睡，我问你，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你当时沉默了很久才说，你爸好歹有工作，叔叔姑姑们都能帮帮忙，如果跟着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你叹口气说，你爸脾气太坏，你小时候，一吵架，我就要收拾咱们的衣服，不然，说不准统统都被他撕了。
　　你的话轻言细语，但在我心里却如石破天惊，我才知道我曾经怎样的误会了你，伤害了你。
　　现在
　　我大学毕业，恋爱，结婚。而你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陪着父亲。有次，你寄来照片，我无比心酸地发现，你老了，很迅速地你就老了。年轻时，曾经是那么美丽的你，转眼怎么就老成了这样?
　　你每次打来电话，都会催问我什么时候要自己的孩子。你怕再晚，你老得抱不了你的外孙。其实，我知道，你是怕我要孩子太晚有危险。你说，只要我有了孩子，你就会带着父亲来照顾我。你还计划卖掉老家的房子，在我的城市买房。每次让你来，你总是说，你们忙，现在不打扰你们。我知道，你不是不愿意跟我生活，你是怕暴躁挑剔的父亲影响我跟丈夫的感情。
　　这个春天，街头有卖小米辣椒的妇女，挎着篮子，衣着整洁，慈眉善目。我问她多少钱，她说3块。相同的辣椒，菜市场里面要卖5元，她说她赶着卖完给孩子凑学费。
　　瞬间，我看到了多年前，你背着莱赶去菜市场卖的急匆匆的身影。我的眼泪差点滴在红红的辣椒上，问她孩子学习好吗?她仰头说，孩子争气，成绩总是考第一。
　　我又想起了你。
　　我买下了妇女所有的辣椒，再拎着辣椒往回走时，我真的好想深深地拥抱你，像当初你给我的那些拥抱。
　　我要努力地在这个城市里尽快地拥有自己的家，然后，把你跟父亲接到我身边，我怕再晚就来不及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一种怎样的遗憾与疼痛，我怕。
　　明年春天，我一定要拉着你的手，在街头漫步，告诉你，这一生，做你的女儿，我幸福且满足。
　　后记
　　这篇写母亲的稿子，诞生得并不顺利，打了好几次草稿，因为觉得故事不够。当然，如果要加工是可以加工得更有故事性的，但最后，我还是决定尊重母亲本来的模样，尊重我们母女间真实的故事。这也代表了，这些年我对母亲从未说出口的抱歉与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