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房上的瓦，是小青瓦，它和故乡的孩子一样，就出生在故乡。
　　不同的是，故乡的孩子，生在土炕上;故乡的青瓦，生在土窑里。
　　村南半里远有条季节河，河北岸有一瓦窑场，瓦窑场西南角，就着一道南北走向的土岸，立着三眼窑，窑的肚子又大又圆，小青瓦就是从那圆滚滚的窑肚子里出生的。
　　村里那七八条汉子，有些特别一一总觉得可以称他们是小青瓦的爹——他们从村西的土崖上劈下了带粘性的红土，小推车一车一车推到窑场;他们赤着背光着腿脚，“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在小山似的泥堆里，边踩边南腔北调地喊唱，摸滚跌爬，泥猴儿一样;他们脚踩着模筒捏出了光溜溜的瓦筒子，先提到太阳底下晾晒，然后划割、敲打、修整、入库，最后装窑、点火……
　　这些，我是亲眼见过的——爹就是那群汉子里的一个，偶尔带我到过，我一边自个玩着“和泥放炮”，一边默默偷看着那群赤脊光膀的“泥猴儿”。那样的时光，很短，很脆，轻轻一折，就藏人了一个幼小的心灵，随时一撑，就是一幅画。
　　窑火一点，窑慢慢地颤栗起来，那是她的阵痛吧？窑顶热气喷涌，窑底熊熊燃烧。黑脸粗眉的小队长，不识字，动不动就劈头盖脸呵斥人。烧窑前，他会默默地蹲在窑口吧嗒吧嗒抽一阵儿烟，待烟袋锅子几明儿暗之后，朝鞋底“梆梆梆”一敲，每窑装多少瓦、要多少工、烧多大火、烧几天，便都有了定数，他的粗眉会随之颤两下，向上飞一飞。十几天之后，熄火、凉窑，青瓦就浩浩荡荡健健康康地出生了。
　　土瓦的浴火重生，成了青瓦！自此，它不再绵软，它有了韧性和灵气;它不怕风雨，不怕水火，纵然霜雪摧凌，冰雹敲击，也永远是铮铮硬骨，叮当有声。
　　故乡的那群汉子，就像女娲造人一样捏着小青瓦，而且，他们把自个的秉性也捏进了小青瓦。
　　故鄉生青瓦。故乡的屋，便多是青瓦覆顶的。
　　小青瓦上了屋顶，就像女人手纳的鞋垫上密密的针脚儿，一趟一趟地来回，整整齐齐地走，把屋顶的边边角角都走遍了，似条纹，如鱼鳞。屋脊上横凸了一行大针脚儿，前后房檐儿各飞了一排翘首摆尾的俏针脚儿，整个一合拢，房屋就戴上了一顶绝好看的纹状瓦帽子。
　　能把青瓦做成屋帽子的，绝不是谁都会，只能是稀有的巧男人的绝活儿，这些巧男人是要被骄傲地称作“瓦匠”的。
　　女人本是擅长针线的，但在这青瓦针脚面前，就好像废了武功的人，只能给男人打一打下手，顶多站在房前，先把青瓦浸于水中，浸透了就下于滤出，或者把瓦从远处往近处攒一攒，再或者和一大堆麦秸泥，一锨一锨铲进泥包里。
　　“好瓦匠”要配“好小工”。“好小工”除了眼疾手快，也定要有绝活儿的——无任何设备，只凭两手，则能把女人浸好的青瓦一摞一摞从地上抛上屋顶——几个男人，屋顶上两三个，屋下面一两个。下面的喊一声“上去了”，一摞青瓦就从手中飞出了;一丈多高的房，上面的一个立于檐边，不怯不晕，稳稳当当一接，不偏不倚正好捧瓦于手。或者干脆连简单的喊声也省了，就这么天上地下，一抛一接，全凭着一碰即懂的眼神和日久练就的默契。
　　对了，青瓦是不能随便上房的，上房之前必经分类排队，这叫“对瓦”——同样宽度的瓦才能走在同一队列，瓦在同一瓦垄上——这个活儿算小活儿，男人们是不舍得费整工夫的，饭前饭后，早起晚睡，一弯月一豆灯，顺手就能对上几摞儿。
　　倘在夜里，听得院里有叮当细响，窗外一看，大抵会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埋在一堆青瓦中间——父亲在对瓦了。瓦片在父亲的怀里跳跃着，不时碰合，清脆地敲击着四周的寂静和朦胧的月色。一片一片地对，一摞一摞地码好，每对好一摞儿，父亲就在最上面一片瓦上标上“X”号。
　　小屋，因戴了青瓦帽子更显了俊俏，显了冬暖夏凉;青瓦帽子，也借了小屋的体温而生了灵性。
　　这青瓦帽子的小屋，在故乡一连一片，一挤一堆，山脚下，山洼里，一垛一垛的树荫里，勾肩搭背，眉飞色舞，顾盼有神，在槐花和榆钱儿的香味里摇曳，在风雨和雪霜的抚摸中，愈来愈深沉、老成持重以致沧桑。
　　“青瓦”并不是“青”色，而是灰色或者深灰色，所以，青瓦屋顶是最容易沧桑的。但这种沧桑不单调，不呆板，不丑陋，不颓废——日月的沐浴和风雨的浸润，会让青瓦屋顶生出青苔绿茸来，青光油亮的，阳光下远望就像一块青玉，温润，通透，含蓄。顺着瓦垄，钻着瓦缝儿，狗尾巴细草，肉叶瓦，袖珍小树，都有。这些鲜艳、灵动的生命，青青翠翠的呼吸和招摇着，你会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不知不觉的，青瓦帽屋就成了故乡的一个符号，写在了故乡的心里和故乡的历史里。
　　在这青瓦屋下长大的时光，是很软很薄的，能卷进灶锅中黄黄的窝头里;也是很艳很绵长的，能钻过瓦顶上梧桐树的大青叶子，随我飘到远方，一直飘至如今。
　　清晨的朦胧里，听见娘在“忽哒忽哒”地拉风箱，就梦见炊烟钻出了烟囱，漫在青瓦垄上，淡淡悠悠地徘徊;还能听到一只鸟儿，在擦着瓦檐的绿荫里不停地喊“光棍儿背锄”。
　　若有几个上房摘瓦松的野孩子，我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为之扶梯背杆儿，最后也总能分得一口半口酸汁尝尝，从不嫌弃是否沾了他们的清水鼻涕。倘若他们攀檐踏瓦磕破了腿，也一定要保密——阳光亮了、瓦垄亮了、绿苔亮了、瓦松也亮了的诱惑是很难抵制的。大人知道了，往往会发飙：“再爬高上屋，打折你小子的腿！”呵，听起来还是挺吓人。
　　雨中的瓦顶会弹曲：小雨敲击，似弄细弦拨脆筝;大雨浇泼，便奏了铿铿锵锵的粗弦。雨中的瓦顶有飞珠溅玉，倚屋门，可见前户后房顶上的白珠碎玉，顺檐瓦一串一串地落下。倘有小雪最妙，瓦顶就成了一块白玉，凹凹凸凸的，亮白里泛着细漪，纯天然品质。雪慢慢化，白玉里起了深褐色的曲纹弧线，有点儿“钧瓷开片”的味道了。雪水下流，汇聚“滴瓦”凝结成了冰，冰一直长，一直长成尺把长的冰锥，房檐前一整排挂着，屋帽子就添了漂漂亮亮的白玉流苏。
　　如今，故乡瓦窑场早已没了。故乡的孩子们也早已长大走出故乡了。小青瓦老了。父亲和那群汉子几乎都走了。唯有青瓦屋还在！但几乎都空了，真正成了空巢老人，瘪了嘴、掉了牙地守望在故园——其实它们也不算太老，也就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物，算一算不过三四十岁吧。
　　故乡的青瓦屋顶青瓦垄，就是父亲们脸上的皱纹，也是故乡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