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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天,放学回家,同学小林把我扯到一边,小声地说道,可靠消息,我们班会来一个地主。
地主啊,我小小的脑袋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了,哦,地主,是的,地主是个问题。我隔壁的隔壁,邱某某就是地主,大街上到处是他的大字报,其中两张大字报让我印象异常深刻,一张说他喝人血,一张说他吃人肉,上面画有红色的血淋淋的人血和人肉,非常夸张地说邱地主正在喝人血吃人肉。
我喜欢吃猪肉,一点也不喜欢人肉,所以,我很奇怪,这个姓邱的地主为什么要吃人肉,不吃猪肉呢,而且还生吃,多恶心,多可怕,看来,地主果真是个披着人皮的狼。
想到邱地主,又想到班上还会来一个地主,我心里有点紧张,有点害怕,有点恐慌,一夜没睡好,总梦见我被这个新来的地主抓去生吃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门“吱呀”一声响了,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大眼睛,扎着一条小辫子,站在那儿,咬紧嘴唇,愣了许久,才怯怯地说:“老师好!”
老师挥了挥手,示意她进来,他介绍道:“这是我们新来的袁同学,以后她就是我们班上的一员。”说完,他让袁同学跟我坐在一起。
起初,我十分友好地挪了一下屁股,还微微一笑,向她表示欢迎。当我收到小林递给我的字条后,好感顿时没了,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因为小林在纸条上写着:她就是地主,而且还打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提醒我要提高警惕,严防地主!
她就是地主啊,这让我紧张的同时,也有一份好奇加兴奋。难道她不吃饭,吃人肉?我想问,但不敢。我用眼角的余光不停地扫描袁同学,她模样端庄,似乎不凶恶,只是人很单瘦,有一张好看的苹果脸,但脸上不红,脸色苍白,呈菜灰色,似乎有点营养不良。我有点奇怪了,天天吃人肉,还营养不良?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地主,她父母是地主,她只是地主崽子。不过,在我们的理解中,地主崽子也是地主,就像狼崽子也是狼一样,狼吃人,狼崽子一样吃人。
我想试下袁同学吃不吃糖。下课后,我从身上掏出了一块放了很久的糖,这还是我父亲给我的,我强忍着口水,每天只看看,舍不得吃。
我犹豫了许久,才狠下心来,掏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掏出糖的瞬间,我心里面立刻涌出了一阵微微的痛,很轻微很轻微,但一直存在。我紧紧攥住这块糖,在手中停留了许久,让心情稍稍平静一点,痛感消失一点,才打开,从中掰开一点点,多大呢,好像是米粒大小吧,然后,递过去:你吃糖。
或许是糖太小,或许就是一个小黑点,袁同学说了声谢谢,没有任何戒心,没有任何拒绝,一口就吞了下去,吞下去之后,才惊喜地问我,这是糖啊。我郑重地点点头,是的,很香的糖。
我看袁同学的反应,她似乎仍沉浸在糖的甜蜜中,很久,她才吐出一口粗气:我很久很久没有吃糖了,糖的香味也没闻过,太好吃了。
这就奇怪了,她不是吃人肉吗,为什么还喜欢吃糖。接下来,我发现她不仅吃糖,而且我们吃什么她也吃什么,没什么不同。我把这一发现告诉小林,小林说,这有什么奇怪,现在新社会了,没人肉吃了,不吃米饭,吃什么?我想想,也是。
小林又提醒我,你要小心,地主吃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是的,这话大人们说过,好像书上也这么教导。地主崽子吃不吃人,书上没说,大人们也没说,我想应该吃吧。
如此一来,问题来了:这个袁同学会不会吃掉我?
开始几天,我警惕万分,身上备有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准备她吃我的时候,我就掏出小刀,喊,我自卫。
谁料,第三天,她竟掏出一个菜团子,说,你吃。
好香的菜团子啊,引得我嘴巴里积满了口水,心里痒得要命。我很想接过来,但是我脑袋里忽地响起了小林同学的一个提醒:小心!这是地主施放的毒药,你昏迷后,她就吃了你。
原来这是阴谋诡计啊,哼,我不会上当的,决不会上当的,我暗暗下定决心,不要。
就在我下定决心时,小林发现了菜团子,一把抢了过去,袁同学不干,大声喊:不是给你的,不是给你的,你不要抢。
小林说,我知道给你同桌的。这样吧,一人一半。说完,他把一半扔进了嘴里,咽下去后,看了看我,我十分惊愕地望着他。他说算了吧,我帮你吃了这一半,于是,又把另一半扔进了嘴里。袁同学的泪水倏地一下子流了出来,你不是说留一半吗?为什么全吃啊!
这怕是鳄鱼的眼泪吧。我很感激林同学的英勇行为,我静静地注视林同学,期待他倒下,遗憾的是,他一直不倒,放学路上也不倒,难道晚上他会倒下?
晚上,我去了他家几次,看见他依然不倒,我想第二天会倒吧。我看过一部电影,说敌人给人吃的都是慢性毒药,让药慢慢地释放,然后倒下。
第二天,林同学活蹦乱跳地来了,他一天都在活蹦乱跳。难道袁同学放的毒药是过期的?趁袁同学不在,我翻了她的书包,没有发现菜团子,也没有发现毒药。难道袁同学没有放毒药?我很惊讶,她为什么不放毒药?
放学时,袁同学欲言又止,神色有点慌乱,几次起来又坐下,十分忧伤的样子,她是不是因为没有毒药而痛苦啊。
我警惕地盯住她,她眼里竟有些泪水,然后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们能不能一起回家。
想在路上害死我吧,我才不上当呢。当看到她那美丽而又可怜的大眼睛时,我心里又有了一点慌乱。慌乱什么呢,说不上,总之,很乱,去还是不去,心里一直在打架,但最终一个声音占了上风,去吧,老师说大同学要帮助小同学。袁同学在我眼里就是小同学,我是班组长,是领导,就应该帮她。所以,我只能违心地说,行,我们一起走。
当然,我还是很小心的,与她保持了三米的距离。袁同学没有介意,她走前,我走后,我想:只要她转身,我立刻就跑,她跑不过我的。
走到半道上,有两个高年级的同学站在路中央。袁同学来了,他们马上发出一阵阵怪叫声。原来,这两个坏蛋每天都在欺负我们的袁同学。 我一直认为男同学是不能欺负女同学的,所以,我一点也不怪袁同学让我护送她,相反,因袁同学的信任,内心上还有点小小的激动。
滚开!你为什么拦别人的路。男性荷尔蒙涌了出来,我勇敢地迎了上去。
二比一,我始终处于劣势,很快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我第一次如此近的闻到了泥土的芬芳,快要与泥巴芬芳融为一体时,我听到头顶一声炸响:我跟你们拼了。我听到的是袁同学的声音,她正挥着一根木棍气汹汹扑来。
两个男同学自然跑了。我爬了起来,除了一身泥巴、一些淤青、一些疼痛外,没有其他问题。
她扶着我,直掉眼泪,不断道歉,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此刻,我完全忘记了她的地主身份。我慌乱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我天天跟你一起回家。
袁同学笑了,从她的笑脸中我读懂了她的真诚。我想,我帮了她,她应该不会吃我了吧。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心里很轻松。我每天很愉快地陪袁同学上学回家。
小林同学自然不干了,你不怕她吃你啊。我心中暗笑,她不会吃我的,她要吃的对象应该是你。当然,这是我的小秘密,我没有告诉林同学。
小林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不信,晃了晃头,有的人,死到临头了,还不知。小林的话又让我有点紧张,是啊,袁同学从没有说过不吃我,她会不会呢?
我暗中观察了袁同学的表情,好像会又似乎不会。一次,担心终于成了现实。
一个下午,一个阴沉的下午,天好像要下雨了。我的手指头让门框碰了一下,血流出来了,钻心地痛,我的泪水顿时流了出来。
我看见袁同学向我跑来。她看了看我的手指头,趁我不注意,竟抓起我的手指头伸进了嘴里。我大吃一惊,拼命地挣扎,谁知手竟被袁同学牢牢地抓住,我瞧见手指头进了袁同学的血盆大口,完了,袁同学要吃我了。
我非常绝望,心里翻腾不已,一时忘记了呼喊,当然主要的还是没有疼痛感,我的手指头进了袁同学的嘴里,一点都不痛,不仅不痛,手指头还暖融融的。原来袁同学没有撕咬,而是吮,轻轻地吮了几个来回,把上面的血水和泥土吸干后,把我的手指放了出来,接着,从墙角处找来了一个厚厚的蜘蛛网包在我的手指头上。蜘蛛网能消炎止血,这是我们这一带很流行的绑扎伤口的方法。
也就是说,袁同学根本没有打算吃我,我为刚才不恰当的想法笑了。袁同学没有笑,她只说了一句,以后要小心,就涨红着脸跑开了。袁同学的行为让很多同学看见了。袁同学是地主不错,但她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们对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怀有深深的恐惧感。于是,同学们看到后都在嘿嘿地笑,他们的笑声让我们很害怕,我们的脸都红了,所以袁同学赶紧溜了。
通过这件事,我觉得袁同学不会吃我了,我们成了一对表面不好、私下很好的同学。尽管林同学一再发出警告,但我不以为然,因为袁同学有很多机会吃我,但她没有,因此,我就肯定地说她不会吃我了。
得知真相后,我却意外地发现袁同学没有来上学。后来,在放学的路上,袁同学找到了我,她说她要走了,主要是她下放的地主父母要走了,她也得走。
她流了泪,我有点难过。走的时候,我们没有握手,但拉了一下。她的手背很凉,手心有点温暖,我们就在手心上点了一下,虽然是很轻的,但有一股电流通遍了全身,很痒,很激动。她说她会永远记住我。我也说会。
然后,她就走了,瘦弱的身躯由大变小,慢慢地消失在天际边。我望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我以后再没有见过袁同学。
不知袁同学还记不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