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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两天,王英的精神状态近乎崩溃了!
原来他和何霞定的结婚的日期是国庆节,现在已经是九月十號了,妈妈天天打电话催问他结婚的事,他给何霞打电话不是关机就是语音播报“你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发微信吧,不见何霞只言片语回复!结婚,对个人讲是人生大事呀,你何霞不知道?我王英更不愿意让妈妈为我的婚姻整天牵肠挂肚、伤心流泪啊!
倏然,有一次微信聊天,何霞告诉他,她在宁陕县城遇见在大学拼命追她的同班同学孙伟。孙伟还请她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孙伟说,父母是农民,家里没有钱活动,害得他考上公务员却被分配到偏僻的秦岭深山里,一气之下,三年没有回过家,给家里一分钱没有寄过。至今,王英还记得他问何霞:
“孙伟结婚了吗?”
“还没脱单呢。”
当时,何霞说得很轻描淡写,王英也没有在意,可是今天想起自己和何霞的这两句对话,不由得心里一沉。旋即,他为自己这种心态而自责:你和何霞已经在西安的紫薇城市花园买了一套一百一十个平米的房子了,双方已经把结婚日子定了,现在就差领证和举行仪式了,难道你还怀疑她?他本能地摇了摇头。可是自从今年下半年来,感觉何霞的感情温度计渐渐从零上四十多度下降到八度了,这又是为什么?忽然想起在县档案局工作的大学同学李婷说过的一句话:“档案局最烦人的工作就是为离婚的人开已婚证明,人多事烦!”结婚的人有那么多离婚,何况自己还没有领证?
“唉!”重重地哀叹了一声,出了副教授工作室,砰的一声带上门。他决定明天就到何霞搞扶贫工作的宁陕去
翌日。霞光刚给这座古城披上金色的薄纱,王英就上了开往秦岭南麓的宁陕的班车,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
车窗外,秦岭大山,翩翩起舞;层峦叠嶂,上下跳跃。郁郁葱葱的大山肌体上,不时点缀着金黄色、红色、紫红色的花儿。公路像没有尽头的黑色绸带直往车下钻,犹如拉开的蒙太奇画面,把王英带回大四毕业前,那个夏日周五回到家里的往事。
那天傍晚,王英匆匆进门,一眼看见墙根下放着两袋25公斤包装的东北大米,还有两大桶花生油,就问妈妈:“谁给咱屋拿的这东西?”
妈妈眨着笑眼,说:“你学校的王书记和你文学院的两个老师给咱屋送的。”
王英感激地说:“唉,我要是不好好学习,真对不住学校领导和文学院的老师呀!”
王英坐在饭桌旁边的椅子上,狼吞虎咽般吃完了妈妈蒸的一大碗鸡蛋韭菜饺子,又喝了一碗开水,不停地打饱嗝。妈妈心疼地问:
“瓜娃,你回来得是没有吃饭?”
“我走的时候买了两个蒸馍。”
妈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默然了。片刻,又抱怨道:“瓜娃,妈也上了三年初中,知道念书也是很劳人的,吃不饱,饿得心发慌就学不进去了。从今往后你不要每个星期五回来帮妈干地里活了。”
王英一脸困惑,问:“为啥?”
妈妈笑容满面:“英娃,你学校那个王书记还给那两个老师说,要你无论如何考博士呢,他还说你是个搞学术研究的料子呢。你不知道,妈听这话心里比吃了蜂糖还甜呢!”
王英苦笑了一下说:“博士好进难出,你不懂。”
妈妈收敛了笑容,睥睨了他一眼:“照你这样说全西安市就没有博士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生气地说:“唉,你这不是跟人抬杠?”他还想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吱声,因为他看见妈妈脸色难看不说,出气也粗了,她真的生气了。他不想让妈着气,避开她那锥子般的目光,盯着脚面。
妈妈又逼近了一步,追问:“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考不考博士?”
“不考!”王英仰起头,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片刻,又补充了一句:“我不能这样看着你没完没了地受罪,我,我……”激动得说不出来话了。王英低头拭着眼睛,突然啪的一声,感觉脸上火烧火燎般的剧痛,猛然一抬头,眼前这双眼睛闪着骇人的光。王英为之一震,心不由悸动了一下,伤心地哭了……
“到站了!”
女售票员的尖嗓门,猛然把王英从遐想里拽了出来。女售票员递过来一张面巾纸,王英猛然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忙从她手里接过纸,擦把脸,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让你见笑了!”下了车。
女售票员善意一笑,目送他下了车。
二
这儿是宁陕境内的秦岭山脉。群山环抱的小镇,对面一座座巍峨的大山,其中一座最庞大的山峰高耸入云,山腰栽着一排共十个红色长方形大牌子,每个牌子写着一个金黄色宋体大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苍翠的绿色世界里,它们显得特别醒目,几十里路外的山口都可能看到呢。
王英顺便问一个中年男子,打听扶贫工作组里的何霞,立时围上来好几个人都说知道,其中一个老头说何霞在医院经管那个房老头呢,病房是301号,医院在小镇的最北边。王英很快找到医院了,也找到了301病房。这间病房只有两张床,一张空床,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秃顶上长着稀疏的几根白发,瘦削的黝黑脸庞,皱纹纵横却显出安详的神色,腮颊、嘴唇长满白胡茬。他睡着了,手腕上插着吊针,输液架挂的药瓶里不停地出现细密的药液气泡。何霞就坐在房老头跟前的木椅子上,也睡着了。王英本来想喊醒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吱声,就站在何霞脚跟前,上下打量着她。何霞这双白色旅游鞋失去洁白的色彩,发白的牛仔裤,还有这件红绿黄蓝相间的格子毛料外套的颜色不是那么鲜艳了。她背靠在椅背上,扯着脖颈,头悬在空中,仰面睡着了。扎着的长发掉下来,一绺儿头发还粘在额头上。往日那张白皙的圆脸庞,此刻变成黄脸婆的模样了,眼角到鬓角的鱼尾纹特别明显。昔日那弯弯修过的眉毛,像刚刚长出地面的杂草,杂乱不堪。王英俯下身想拂去粘在何霞额头上那绺头发的时候,一股淡淡的异味直钻鼻孔,过去那油黑有光泽的秀发竟然变得黯然失色了。当右手指刚挨着何霞凉凉的额头拂去头发的顷刻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心在颤抖,泪水夺眶而出落在何霞的额头、脸上、闭着的眼睛上…… “啊!”何霞醒来了!睁开迷惘的眼睛,使劲挤了挤眼皮,痴痴地问:“我,我是在做梦吧?”
王英哽咽着说:“不,霞,不是梦,不是梦!是我真实地紧紧挨着你站着呀!”
何霞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站在王英面前,右手掌轻轻地抹去他脸上的泪水。王英急忙用双臂紧紧抱着她,低声说:“你看我这副样子让你见笑了哇!”
王英响亮地说:“霞,在我的世界里,你永远是人间最美的女人啊!哪怕你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依然是我心中的阿弗洛狄忒!”说完,抽回双臂,双手捧起她的腮帮子,在额头、脸颊、脖颈、耳根“叭叭叭”地狂吻起来。
何霞急忙推开王英,小声道:“你这样把房大爷吵醒来多难堪呀!这里的人和城里的人不一样,最看不惯男女搂搂抱抱呀。”
王英破涕为笑,嘴贴着何霞的耳朵,拖长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宝贝,我——没——有——声——音!”
何霞转过头,瞧着王英这副可爱的模样,不由得“扑哧”笑出了声,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王英取开她的手,两手掌挨着捧起她的两腮和下巴,粉红的舌头舔着自己有点干燥的嘴唇,向何霞的嘴唇伸去,被何霞一把推开。
三
次日清晨,晨曦撕破夜幕。王英背着何霞装满食品、矿泉水、其他饮料的黑色双肩皮包。俩人走在新修的柏油路上,晨雾像潮水般灌满了千山万壑。路过唯一的一家开门的商店,王英说了句“我买包烟去”,却被何霞拉了回来。
你在秦岭山上不能抽烟,亏你还是大学副教授呢!
王英笑了:“呵,你成了秦岭山的守护神了?”
何霞傲气一扬头:“对!”
那我买几块口香糖总该可以吧?”王英眨着诡秘的笑眼问。
“那当然可以呀。”
王英转身进了商店门,少时从商店出来,手里提了两个装满东西的大塑料袋,走到何霞跟前。何霞皱着眉头问:
“你买的啥东西?”
“红枣莲子羹,本来还想买蛋白粉,这里没有的,就想多买点红枣莲子羹,可是人家就只有这二十包了。”
“你疯了?”何霞嗔怪地说,“你是搞批发呀,还是咋的呀?”
王英提高声音:“这东西对女人特别好,我在网上查过红枣莲子羹的营养价值:红枣益气补脾,养血安神;莲子补脾胃,补养心气;糯米补中益气,健脾养胃;红糖益气补血,健脾暖胃,活血化瘀。”
“我看你可以在这里给咱开个中医诊所了!”
忽然,何霞眉毛一扬,问:“你这次来连个包都没有背,我怎么就觉得怪怪的。”
王英脸红了,忙垂下头,嗫嚅着说:“我误解了你!我以为孙伟又缠上你了,你变心了。”
“啊!”何霞惊愕得张大嘴巴,半晌长嘘了一口气,才说:“噢,我明白了!原来你来是和我何霞分道扬镳、算账来了,行,我满足你。”
何霞一下变得慷慨激昂:“孙伟是什么东西?连他爸妈都嫌弃,哪个有头脑的女孩敢跟他?这个世界还没哪个女人永远不老,永远青春永驻,永远如花似玉。一个女人老了,你就是把高档化妆品像油漆工刮大白粉腻子一样刮在你脸上,你总有露出真面目的时候,真正爱你的人,不在乎,他还会心疼你,爱你,他懂你,更知道你为这个家的付出;纯属于两性美相吸的所谓‘爱情’的人,因为你的韶华已逝而厌烦你,像孙伟就是这种人!”
本来王英对何霞把女人化妆用刮大白粉腻子来形容想笑,可是没有笑出来。
何霞说罢,从王英手里夺过装红枣莲子羹的两个塑料袋,说:“这些东西我不需要,我到这里两年,从来没有喝过这东西,我照样活得很健康!”说完提着塑料袋要往商店走。王英一手急忙拉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夺塑料袋,何霞就是不松手,哀求着:“霞,你怎么能这样呀?你听我把话说完再走都能行。”
何霞挣扎着要甩掉王英的手,咆哮着:“完了,这个世界完了!完了,真的什么都完了!连你都不相信我了,这个世界有什么诚信可言?”
王英急得直掉泪,大声说:“你难道还要我给你下跪不成?我这趟来宁陕是为了我妈,她,她,她……”
终于,何霞不挣扎了,伫立在王英面前,倔強地扬起头,盯着大雾弥漫的天空,喘着粗气。半天,才长长吐了一口气,问:“你妈怎么了?”
这下王英才松开何霞的手腕,从何霞手里接过两个塑料袋放在地上,然后就把进入九月份以来妈妈不停地打电话,有时候还哭哭啼啼搞得实在没办法了,加上眼看到结婚的日子了,却不见何霞的只言片语,他心里也开始烦乱起来了,都说了出来。他最后提高声音说:
霞,这两天甚至还想你若遇上比我更能给你带来幸福快乐的人,我就放弃你,自己加入独身者行列,不为红尘之事所累,一心一意搞学术研究了。可是,我妈妈这……”
“闭上你的臭嘴!”何霞厉声的训斥打断了王英的话。可是他还是嗫嚅着把没有说完的话接着说:
“可是我妈这一关过不了呀!你也知道,我爸死的时候,我妈才四十一岁呀,把我姐弟俩养大多不容易呀!很早我给你说过我不想上博士,挨了我妈一个耳光的事,那天下午我盯着晚霞里的妈妈,五十多岁的人却像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我,我……”王英泣不成声了。
泪水滚出何霞的眼角,她没有擦眼睛,两只手擦着王英脸颊上的泪水,温柔地说:“英,咱不哭噢,乖,咱不哭,妈妈会跟我们享福的!你给我拨通妈妈的电话,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王英拿着手机很快拨通了电话,说了一句“妈,何霞要和你说话呢”,就把手机交给了何霞。
何霞眨着湿润的眸子,亲昵地叫了声:“妈妈,我让您伤心了,对不起您老人家!我和你儿结婚的日子还放在国庆节,我和你儿在西安买了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把钱花光了,所以我俩决定,在我们扶贫工作组住的小院举行结婚仪式了,也花不了多少钱。我哥和我嫂子都有车,到时候,把咱两家人接到这里来。”
蓦然,何霞意识到电话那头悄无声息,就大声问:“妈,你怎么不说话?你听着吗?”
终于,手机里传出王英妈微弱的声音:“妈一直听着你说话,妈错怪了你呀!妈不是人,你甭往心里去噢!”
何霞急忙说:“这怪我,不怪你和你儿。原来想我和王英一路走来,早都过了年轻人六个月的热恋期了,很少打电话发微信了,忽视了你们的感受。我包了五个扶贫户,还办扶贫培训班,还想办一个秦岭生态发展研究所呢。我包的一个姓房的老大爷得了肺气肿住院,我在医院照看,还给他孙女补课。老人家七十五的人了,只有一个儿子,两年前儿子得了食道癌,把养蜂攒的几万块钱花光了,把家里能变钱的东西卖光了,最后还把人没有留下,儿媳妇本来就不想在山里住,后来就跟西安灞桥的一个男人跑了,只给老大爷留了一个上初中的孙女,孙女长得很可爱,很聪明,也很懂事。初三前老是同级的第一名,可是自从爷爷病了后,就不安心学习了,学习成了全班倒数第一名。听到这些话后,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女孩不正是当年的你啊!”
这时候,手机里传出王英妈深深的叹息:“这娃咋和我一样命苦哇?”
何霞提高声音:“这是贫穷造成的恶果。妈,我说的对吗?”
何霞静静地等着回音。
良久,手机里出现越来越响的啜泣声。何霞又激动得热泪盈眶了,大声喊:“妈,对不起,我这样说,又让你想起自己没有上高中的伤心事了!”
少顷,手机里响起王英妈激动得发抖的声音:“霞,人家这女子命好,比妈强百十倍呀,能遇上你这个菩萨心肠的好人!”
立在何霞跟前的王英不停地揉着眼睛。
何霞激动地说:“妈,你这穷则思变,教育儿子就很偉大呀!”
手机里又响起王英妈柔弱的声音:“好娃呢,你甭给妈戴高帽子了!”
何霞急得大声呼喊起来:“妈,我没有给你老人家戴高帽子!你,你,你给国家培养了一个副教授,给我,我……”哽咽了,泪水又夺眶而出。
泪水在王英脸上流淌,他猛然张开双臂把何霞搂在怀里,说了句“霞,有你真好啊!”,就疯狂地吻着何霞的脖颈、耳根、额头、脸颊、嘴唇……
这时,晨雾收拢,上升,在蔚蓝的天空化作一片片乳白色的云彩。大地愈来愈亮堂了。小镇显出本来面目,南北街道,鳞次栉比的楼房、商铺,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群山露出巍然的雄姿,霞光照射在山腰上,给大红牌子上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金黄色大字增添了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