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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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地域的关系,北方的城镇,总是独有自己的风情,粗犷,直接,明澈,一如北方人的性格,容易接近,容易面对。
  尽管如此,有些抵达,我还是姗姗来迟。
  如这座几乎湮灭在历史深处的辽南小镇。关于它的史料,像一幅镂空的布饰,漏去了曾经的繁华与荣光,留下一些零碎的片羽,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花朵、枝蔓或是根须,装扮着往昔的岁月。个中的绵绵情意,深藏在眉眼间。
  它,穿过光阴的斗转,一直守在渤海之滨,仿佛可以随时拜访的近邻,耐心地等待着某一时刻动身。
  于是,初夏时节,蔷薇花密集的花朵挤上家家户户院墙的时候,我走进了这座视线中常常匆匆而过的小镇。
  登上镇子东侧的四棱山顶,环顾整座小镇,目光所及,是碧野的各式交错,是河流的婉转闪亮,是城区的繁盛气象,是公路铁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迎着微风,仿佛百余年的时光正在指间滑过,浓缩成一个又一个影像,映衬在小镇的石板、木门、瓦片上,轻轻地想要和我诉说。
  我知道,一场重要的相邀已经开始。我的脚步,开始一次又一次把小镇的名字擦亮;口中梦里,开始涌起一遍又一遍的念词,长出一些魂牵梦绕的意味。
  该以怎样的笔触来写下它的名字,我纠结不得。
  三十里堡!
  最简单的,往往不那么简单。而我,只能用北方女人干瘦的文字,记录它的独语。
  驿路风尘起
  没有比这样的名字更缺少想象力的了。一个数字加一个简单的汉字,倒也干净利落道出了自己的出身。
  三十里堡,不容你想入非非也。
  但是,可以顺着它的“名”与“姓”,抖落光阴的浮尘,知道它从哪里来。
  看来,非得有一场陌生的触摸和穿越了。
  翻开汉语词典,“堡”(音pù,通“铺”)的注解十分清晰:本为“驿站”,今多用于地名。一句话,指向了小镇之名的唯一来历。
  莫非,三十里堡曾是古代供传递官府文书和军事情报的人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
  疑问成为最好的风向标,引导着我朝着历史的纵深地带扎下去,在有限的史料里,抽丝剥茧,抖落出三十里堡的前世今生。
  借助考古工作者的双手和慧眼,三十里堡果然和这个“驿站”一词紧密关联。
  历史的光束把我引到了遥远的深处。我看到了金州古城的身影,也发现了三十里堡的存在。
  作为辽东半岛最南端的金州地区,从远古开始,就成为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朝鲜半岛之间北上、南下的桥梁。汉代“沓氏县”的建立,开通了一条从今天辽阳到今天金州一带的驿道(曾经的哈大线,今天的202国道前身,史称“大官道”),并通过金州,与海路相接。虽然汉唐以后的数百年,政权多变,这条驿道上的站名也多次变更,但驿道的走向,基本保持原貌。
  那时候,驿道从三十里堡的地域穿行而过,三十里堡的名字,还没有被正式启用。
  或许,它是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只是我不知道,三十里堡和明史纠缠得这么紧。
  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称帝,明的时代,缓缓拉开大幕。拓疆守土,成为帝王责任和能力的象征。雄阔的东北,朱帝自然不会掉以轻心。镇守总兵府、镇守太监府和巡抚都察院,“二府一院”成为明朝在东北地区设立的最高军政机构,以控制渤海的金州湾至黄海的大连湾这一辽东半岛最狭长的金州地峡。1371年,明太祖在辽东设置定辽都卫指挥使司,1375年改为辽东都指挥使司,并设置金州卫,成为明代辽东二十五卫中建立最早的一个卫所。
  金州卫的设置,让三十里堡的出现成为一种可能。
  此时的明朝,辽南地域与江浙一带常受倭寇的侵扰,战乱不断。为了强御倭寇,明朝以金州卫为中心,南至今天旅顺,北至辽阳城,其间设置了多座烽火台和烽火墩架,十里一台,五里一架,构筑起一道细密的防御信息传递通道,成为军情敌情传播的“驿站”“驿路”,只是不再供人换马、食宿。据《辽东志》记载,时有烽火台一千零六十七座,操守官军五百五十五人。而《全辽志》记载为一千六百二十九座,操守官军五百二十人,金州卫内烽火台、架、墩九十五座,复州卫二十九座,庄河庄十五座,共计一百三十九座。
  下宽上窄、中间填土、四周用石块或青砖砌垒的瞭望哨台,在辽南的大地上绵延北去,与其说是一道景观,不如说是一个王朝的决心或面孔。没有办法去想象,当烽火台的烽烟燃起,当古驿道上蹄声阵阵马铃铛铛,历史的天空将是何等模样?如今,这一切想象,都沉眠于远走的时光里,缄默不语。
  由金州卫向南、向北,十里一台,不偏不倚。因此,金州卫南北三十里处,因为有古驿道相伴,有烽火台设置,所以,便誕生了两个“三十里堡”,比肩共存于史(“南三十里堡”即今天的南关岭)。
  如果说,一条古驿道,一座烽火台,打造了三十里堡的身躯,那么它的丰满则另有机缘。
  许是宿命使然,三十里堡在交通要塞上生,也将在此长与老。不可阻挡的命运,像粗壮的链条,紧紧地将此捆绑,留给后人诸多无法详解的细节。
  在辽东驿路上生长的很多古镇,大抵拥有同样的命运吧。
  据载,在当年北三十里堡东北四公里处,有个叫苏家屯的地方。1904年,沙俄所筑中东铁路南下支线的长春至旅顺段建成通车,欲在苏家屯设立火车站。按理,就该直取地名称苏家屯站。不巧的是,沈阳火车站南已经有一个苏家屯站了,只能另易其名。选来选去,沙俄占用了古驿道上的三十里堡之名。但是,新的麻烦又出现了,以金州为中心同在铁路线上的南北两地,有两个三十里堡。为区分方便,干脆简单地以“南三十里堡”“北三十里堡”称之,而原来的三十里堡被人们冠以“老三十里”,留在岁月的风尘里。
  于是,“北三十里堡”之名毫无征兆地替代了金州地域的苏家屯,成为北三十里堡站,在蒸汽火车的南来北往中,开始孕育一个小镇的模样。
  历史,总是以极其特殊的方式“眷顾”着这座小镇,甚至有些野蛮,有些屈辱。   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后,一纸《朴茨茅斯和约》,把长春宽城子站以南的铁路划归日本。1919年的11月,日本殖民者将“南三十里堡”火车站改名为“南关岭”,“北三十里堡”火车站改名为“三十里堡”火车站。
  那一年的冬天,应该格外寒冷。寒气深入骨髓,才可以铭记这段更替之痛。
  至此,三十里堡才正式启用这四个字,作为辽南铁路小镇的符号,站在小黑山余脉之西,行走在历史的长河中,亮相在尘封的记忆里。这其中,永远能听到车轮滚滚而来呼啸而过的余音。
  不仅仅是一座水塔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三十里堡是因铁路而生的小镇,它的精气神,与铁路密不可分。铁路小镇,是它始终不变的隐形名片,搭乘着火车,走向了大江南北、国内国外。
  这一走,就是百余年。
  沒有影像可以重现,没有图片可以明示,也无法找到详尽的文字,解读这个铁路小镇百余年的累累往事。无字的历史,是遗憾,是深念,随着风雨容颜渐老,在小镇的老城区里栖居着,渴盼着一次相逢,等待着一声亲切的问询。
  直到走进铁路之东的老城区,在火车站旁见到高耸的水塔,我才清晰地听到它的低语。
  建于1900年的水塔,在老城区的建筑中,简直有点鹤立鸡群,远观可见,近需仰视。灰色的水泥支架托起圆柱式的塔身,像大漠深处等待发射的火箭塔,伫立在火车站的东侧,储水量达一百立方米。游走的时光在此停留,把属于三十里堡的故事,塞满了整个腰身。
  那些年,水塔满载的故事随着清澈的水流爬上一列列火车,奔赴他乡;这些年,水塔沉积的故事伴着每一个探访者的脚步,撩开一层层面纱,把一座小镇的喧闹与清寂,轻轻表达。
  这不是矫情,这是无奈与必然。
  每一个铁路小镇,都是统治者以火车站为圆心,铺设的一个圆。半径多长,是它兴盛几何的指数。三十里堡也不例外。
  日俄战争,日本殖民者攫取了对铁路的统治权,不仅从此改称南满铁路,还扩建了三十里堡火车站,以此为城镇建设的起点,在火车站之东大兴土木,修建了很多日式建筑,增设了警察局、俱乐部等机构,城镇的规模日渐扩大。
  作为辽南铁路小镇,三十里堡占据了交通方便的优势,加上古驿道的通达,使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物相聚而来,像一颗颗种子,撒进了这座小镇,然后顽强地生长,开花结果。
  商贾云集,货通八方。昔日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画面,九十二岁的张福令老人、八十六岁的盛超老人等都清楚地记得。
  时光倒流,曾经的雅号“小上海”,让几位老人灰白的发梢都抖起了精神。悠长的回忆,恰似辽南版的“清明上河图”,令人慨叹小镇的荣光。
  三十里堡老城区地域小,只有两条商业街,布满了一家家商户,牵动着人们进出的脚步和目光。那些华丽鲜亮的丝绸锦缎,那些穿梭往来的人流,成为小镇耀眼的花边,在辽南的土地上,书写着热闹的商贸密码。“大盛德”“德盛和”“福记号”“同源成”“裕昌盛”“德盛兴”“德盛茂”“长兴德”“德丰东”“洪大” 等为绸缎百货庄,“共和楼”“海盛园”“德盛园”“德成园”等为知名的饭庄。不同名号、不同种类的店铺掌柜操着不同的乡音,带着同样的期盼,在小镇上演绎着各自的奋斗史。
  除此之外,还有人们津津乐道的药房、医馆、大车店及戏园子,大大小小四十余家商号,簇拥着这座小镇,成为金州古城北的商业中心,不仅使沙俄军官、日本军官和他们的侨属骄奢乡里纸醉金迷的生活得以铺展,也让四面八方的客商、百姓趋之若鹜,走驿道,乘火车,在三十里堡这个富庶之地圆自己一个各式各样的梦。
  距金州古城仅仅三十里,三十里堡就如此“招摇过市”,多么令人不可思议!
  铁路这条大动脉,让三十里堡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五湖四海,对日本殖民者来说,更是他们掠夺东北的粮食、煤炭、木料、海盐等大量物产的便捷通道。他们不仅在三十里堡创建了汽车公司,还建立了东亚生果株式会社,把三十里堡出产的优质苹果,贴上“关东洲三十里堡苹果”的标签,销往海内外。触角每到之处,都是东北及辽南优质的各种物产。
  飞驰而去的列车,装载着多少三十里堡人的不甘与愤恨,或许,那座水塔,都看在了眼里。
  在用煤水生力的蒸汽年代,给机车加水是一项重要的规定动作,这也是很多火车站建有水塔的唯一原因。水塔形状可不同,容量可不同,但功能是一样的。有水塔的火车站,位置都处在一个节点上,不可轻视。
  当年的南满铁路线上,南来北往的火车经过三十里堡车站,都要停车六分钟,通过水塔,为机车加满清水。这其中,货车、客车兼而有之,其中,也许还有最为世界瞩目的“亚细亚”号特快列车。
  随手百度一下,就可看到有关的文字记载:
  SL7-757蒸汽机车,它在世界铁路发展史上曾风光一时。这一型号的蒸汽机车是1934年由日本川崎重工株式会社与南满洲铁道沙河口工场制造,当时共生产十二辆。南满洲沙河口工场就是现在的大连机车厂。
  当时著名的“亚细亚”号特快列车就是由这个蒸汽机车牵引的。“亚细亚”列车代表着当时最科学、先进的客运动力机车,它从大连出发,仅八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长春,是当时世界上时速最快的列车之一,被称为“东亚珍品”。目前,“亚细亚”号牵引机车世界上仅存两辆。
  1943年3月1日,随着战局的演变,“亚细亚号”最终在“满铁”线上消失……
  团团缭绕而起的白色蒸汽,阵阵清脆入云的汽笛长鸣,是心怀愉悦?是心生感激?或许,什么都不是。因为,一列列火车,无论是客是货,都匆匆离去,年复一年。
  而今,蒸汽时代已经成为记忆,内燃机车、电力机车的穿梭奔驰,废掉了火车站旁的这些水塔。据说,三十里堡的水塔还能正常储水,但已经“英雄无用武之地”。在三十里堡人心中,水塔不是废物,是他们可以对接过去、重温往事的媒介。他们庆幸历史的遗存,让他们的精神家园不再贫瘠,甚至有底气地宣告:我们曾经经历过,我们曾经拥有过……   初秋时节,我又一次走近水塔。塔旁的银杏树高大粗壮,婆娑的叶片已经零散地呈现黄绿色,有一种秋天独有的斑斓之美。微风掠过树梢,一阵沙沙响。这响声,是银杏送给水塔的赞歌吗?还是银杏回应水塔讲述的沉浮往昔?
  一静一动,亲切相依。如同我们与历史,谁也抛弃不了谁。
  信步而行,我来到了几经改造的火车站。红瓦白窗的二层小楼,楼下售票、候车、检票、出站,楼上办公,功能齐全,规模很小。
  一楼大厅里没有一个旅客,一位身穿制服的售票员守着一屋子的静悄悄,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三等小站,昔日每天出入的旅客多达两三千人,停靠的列车更是你来我往。现在每天只有大连至通化的列车停靠三十里堡,出入的旅客多则二三十,少则十余人。其他的南下北上的列车,都成为三十里堡火车站匆匆的过客了。
  難怪,高铁开通了,火车提速了,谁还能容忍一个慢字呢?
  可我心里,倒是真的怀念那一段慢时光。
  三十年前,我在瓦房店师范学校读书。每次回家或是返校,都要乘坐火车。记忆里,不管是慢车还是直快,好像都经停三十里堡。每次火车停靠站台,我都要透过车窗好奇地打量这个地方,打量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打量着那些围着车窗叫卖面包、香肠、鸡蛋、水果的商贩,打量着人群中的热情相拥或是依依惜别。能够天天有火车经过的地方,多么令人羡慕。最高兴的是火车快到三十里堡了,车内广播就会送来甜美的播报:
  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到站三十里堡车站,停车两分。有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这样的播报,预示着我离家也近了。车过三十里堡,就是金州。三十里堡,在三年的时间里,一次次让我回家的脚步轻灵如风。
  一切都在改变着,更替着。唯有历史的篇章上,我们不能随意涂抹。
  车站走向了落寞,小镇也守着满腹的沧桑,坐看日升月沉,花开花落。
  老街咏叹调
  一座可以称古的小镇,一定有着自己标榜于世的旗帜,任凭风吹雨打,总能递给你一本值得翻阅的苍老。这其中,古建筑是众多古镇的首选。
  一个“古”字,就是一本内容丰厚的字典,朴实的存在,淡然的过往,都收在建筑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里,成为素面朝天的表情。细细摸索,难免动人心魄或是触目惊心。所以,我对古建筑一直很是入迷,每到一地,凡是沾上“古”字的建筑,都令我心向往之,带着一腔的敬意,轻轻叩响陈旧的门扉。我想走近再走近,嗅一嗅它的气息,在无限的遥想里,破解一些隐藏,发现一些秘密。
  三十里堡这座小镇,没有让我失望。
  从夏到秋,我一次次来,耳边回响的都是作家张炜的一段话:
  一个生命在一个地方徘徊得久了,会将至关重要的什么留下来,并在长久的岁月中挥发不尽,这是肯定的。一处居所往往成为一个人的象征,因为它盛满了他的精神,这是需要感知的。
  无疑,我是应该来走走的。那么,我将感知些什么呢?
  三十里堡的古建筑,都是一些百年以上的老房子,由车站向东,分布在老街上。所谓老街,南端在街里的小客站附近,北至北乐小桥洞。俄式的、日式的、德式的、中式的各色建筑,有的是联排院落,有的是二层洋楼,有的是独门四合院,青砖黛瓦,白墙红砖,托举着各种风格的屋顶,如同挤进了一个建筑大观园,时疏时密,散落在小镇的街巷里,历经百余年,成为小镇的人们世世代代休养生息的逗点或句号,见证着三十里堡百余年的风雨兼程。
  据统计,老街上保存完好的老建筑有近百座。自火车站正对着的中心路往北,有一条路叫民盛路,一条路叫民安路。这两条路的两旁,是老建筑最为密集的地方。
  岁月是一把钝刀,无情但却有力。斑驳的墙面,残缺的门楣,模糊不清的图案,四处漏风的门楼,都是岁月的杰作,仿佛是在提醒每一个到访的人:请记住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只是很奇怪,在老街上随处可见的这些破旧残腐,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切,像一位独居的老人,用他衰老的肢体语言,轻轻地述说:从前哪……
  遥远的从前,从青砖瓦房雕花的房檐下,从四合院门楼长出的一簇蒿草上,从日式洋楼五颜六色的窗饰上,从紧闭门窗的沙俄旧军营里,从一代代守着老屋度光阴的老人口中,一层层叠加着,覆盖着,发酵着一种特别的“古”味,一点点渗入肌肤与神经,不没齿也难忘。
  沿着民安路北走,有两座门头上刻着五角星屋门相对的老房子,门朝北的1945年以前是日本会馆,门朝南的1945年以前属日本俱乐部,新中国成立后都归三十里堡供销社所属。两所老房子水泥造面,石条筑门,虽门窗朽败、断脊残瓦,但都耸立如松,不改初衷。
  在三十里堡老供销社后身,有一处砖墙斑驳的院落,隐约可见有着浮雕花饰的石库门,亦土亦洋。几株蔷薇沿着石门洞,爬上高高的院墙,洋洋洒洒举起一串串红艳艳的花环。透过石门,可以看见小院里长势旺盛的杏树,粗壮的枝干弯曲着高过院墙,油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据说,三十里铺老街曾有32处这样的大院子,现在有的被拆掉,有的被改建,带走了往昔的风采。
  从民安路穿过民乐路,到达民盛路,有很多旧貌依存的老房子,一幢连着一幢,一间挨着一间,中间仅有几条东西方向的小巷穿插其中。这些老房子中式建筑居多,但又富于变化,多角屋顶,高脊飞檐,门楼敞阔,透着一种贵而不扬的气势。门窗有的新油了蓝漆,有的底色朦胧。但无一例外,都装着旧时的木质窗板。长条形的窗板用铁丝或铁环连接着,整齐地排列在窗边,只等日落时分,一块挨着一块排好,再用一根铁条斜插固牢。据说,这是老街上所有店铺的基本装备。由此,你才可以咀嚼出辽南方言中“关板儿”一词的绵长滋味。每一块窗板的开启或闭合,都让窗有了活泼的生命,参与小镇今昔的岁月,观望小镇当代的生活。它不再是一个单调的建筑结构,而是小镇的一个符号,一些隐喻,甚至一种精神了。而它收纳了多少欣喜,目睹多少流连,只有窗板上木纹的裂痕或许可以作答。   火车站东南的一片巷子里,有一座四合院,三十里堡人都称为“老磨坊”。门楼下两扇宽大的木门紧闭着,无法弄清里面的世界是何模样。门楣上极为讲究的木质漆画呈三十度角横列,其中掉落两块,像老人的门牙脱落,露着里面的棱架,仅存的三块历经风蚀雨侵,色彩不再明艳。倒是两扇门面上雕刻的大字还清楚可见:一扇门上刻着“榖”字,一扇门上刻着“戬”字,充分地表达着院子的主人寄予生活的良善、吉祥、丰收和幸福。这两个字,在三十里堡的老街上转一转,很多老屋的大门上都有。
  大门是一个家族的护身符,也是他们留下的纪念物。今日紧闭的大门后曾经有过怎样的悲欢离合,都是我们不能想象的。只有门楣上结下的一片蛛网,开出的一朵顾影自怜花,无声暗示着门中来去匆匆的冷暖,声色上演的悲欢。
  门楼左面的几间屋子已经改建过,彩色瓷砖与塑钢窗,像是门楼上外贴的一条胶布,粘在四合院老去的躯干上。门楼右侧的三间老屋,倒是痴心相守,这就是三十里堡人口中的老磨坊,据说,里面的电动石磨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了。老房子,老机器,老时光,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一派浓郁的古韵,透过破败的门窗,晕染成老街上的风景。电机带动两盘石磨转动,玉米、高粱、谷子、水稻,在这里完成一次次半自动的华丽转身,米面、糠皮,经过层层箩筛,自有归处。如今,哪里还能再找到这样的电动石磨呢?磨坊的现任主人小王师傅说,这座四合院原来是卢姓有钱人的,后被隋永义买去。先后有四家接管过磨坊,到他手里也几十年了。磨石换了一批又一批,箩筛已经布满了补丁……
  八十多年的电动石磨还在转动。三十里堡和十里八村的百姓还是喜欢到这里来,亲近一下五谷的老味道,追忆一段久远的时光。
  至于姓卢的姓隋的如何发家,没有太多的人放在心上。
  据考证,早年来三十里堡经商的大多是山东人。辽南丰厚的土地,足以让他们举家北迁喂饱肚子,求得一线生机。温饱之后,他们又瞄准一切时机,经商开铺,让日子衣食无忧。“青岛于”的故事,老人们耳熟能详。
  “我们的前辈挑着两个筐绑上四股绳就是全部的家当,从山东到了青岛村(归属三十里堡),又从青岛村来到这里。先搭窝棚,租地种粮,后来有钱了,开始盖的四合院,渐渐地在这里立下家业。”于家后人的寥寥片语,勾勒出一幅又一幅被时间浓缩的画面。在画面中,“青岛于”们在老街上曾经洒下怎样的汗水,曾经喧闹多少街巷,使多少家谱翻开新的一页熠熠生辉,仍然是一个个谜,深藏在老街的某个角落,远走在那些从这里奔向四方的脚步里。
  1990年代,是三十里堡老街由盛到衰的拐点。全国第一次开始的大面积火车提速,使三十里堡的铁路客流日渐减少。少了人来人往,三十里堡的老街像失去了活水,就少了一半的活气。而随着火车站西侧开通的沈大高速路,兴建的北乐大市场,三十里堡的商业中心彻底转到了铁路之西,随之,所有的行政管理机构也迁到了那里。人们在新的商业圈里经营着小康,在高耸的楼房里盘点着幸福。
  老街慢慢地淡出热闹的生活,像一朵花,芳香过后,不再吸引着蜂蝶欢舞。老街开始安静起来,很多老房子终年挂着一把锁,但没有锁住院落里年年抽绿的树木和孤芳自赏的花朵。那些抬眼可见的老房子,苍老的眼神和日渐增多的皱纹让小镇的调子慢了下来,像老人慢慢移动的身影。徘徊在老街上,一回头仿佛就是百年往事,风吹不散,雨打不湿,长篇短章,自有落脚的地方。
  老街没有围墙,在光阴的老去里,始终开放着自己,容你走进,许你离开。
  繁华落进尘光里,一声轻叹,满眼烟云。在叹息之外,似乎还有一些东西涌在胸口。
  那,该是什么呢?
  无法抵达的触摸
  秋日。站在三十里河大桥,抚今思古,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三十里河是三十里堡地域内的一条大河。几十米宽的河道,像北方汉子的胸膛,载着一脉清流,缓缓流向渤海。大桥就建在今日的金州滨海路上,也是三十里河的入海口处。人在桥上,如同站在海天之间。
  这个季节,河水并不丰沛,因此水势不大,又正值落潮,使宽阔的河床毫无遮拦地裸露在秋风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河水忸怩着身子,七扭八拐的,一派羞涩相。河滩上有一簇簇的芦苇和碱蓬草,绿的绿,红的红,各不相干。几只白鹭踮着脚站在河滩上,琢磨着秋天的心事。
  放眼东去,是三十里堡小镇的方向。平阔的田野,如同铺开的扇面,平卧在远山的剪影里。据说,古时候,三十里河可以沿河行船,小船可以借力渤海之潮逆水行舟,直达河埠头。我虽然不知道还能否找到古码头的遗迹,但是还是勾勒着一队队人流、一船船货物来来往往的幻影。没有史记可查,站在桥上,我愿意相信关于这条河的传说。
  因为,它的奔流,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如果沿着三十里河逆流而上,会和一个叫“马圈子”的地方不期而遇。1988年出版的《金县地名志》中记载:
  清代为牧马地,故得名马圈子。后在牧马地内形成东西两处聚落,东部称东马圈子,西部称西马圈子。聚落依丘面野南向东西散列。屯东低丘,多果园。屯西土地平坦,地下水源较丰富,以种粮食为主,近年改种啤酒花。
  地肥草丰,自然是牧马的好地方。但后世知道这个名字,绝不仅仅因为清朝的马群在此逗留过。马儿的嘶鸣与奔腾,或许震动了千年的沉眠,但还没有收到历史的回音。
  也许历史并没有沉默。只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谁还能听见什么呢?
  直到1958年,西马圈子的农民在果园里终于发现了异象。考古人员介入发掘,方圆几公里的果园下藏着一个千年之城!
  一座东汉时期的土城和墓葬群,以这样的方式破土而出,谁又能想得到呢!据文物普查资料记载:
  该城建于东汉时期,辽金时期也沿用。城垣系夯土筑成,厚约四米,南北长约一百二十米,东西宽约八十米。城中间有东西走向的隔墙,将城分为南北两部分。城有南北两门,均位于南北城垣偏东处,门宽约两米七五,门道铺有长条青石,隔墙上有一宽约兩米的小门与南北大门在同一中轴线上。20世纪80年代中期,城垣还依稀可见突出地表的轮廓,后因耕种已夷平。   如此规模的古城,该有多少传奇筑垒在夯土上,有多少辉光散落在青石上,在墓地西侧流淌的三十里河,扑扑的水波曾有多少的记载汇入汪洋?没有人能够说得清,道得明。
  1972年,西马圈子国营农场的工人在啤酒花地里刨水泥支架,又发现了两座汉墓,一座砖室墓,一座石板墓,出土了陶鼎、陶耳杯、陶案、陶盘、陶钵、陶壶、鹿角和铁器残片等五十余件文物。
  1991年,考古人员又对东汉墓葬进行了清理,出土了陶灶、陶壶、陶房、陶罐、淘洗、陶三足尊等二十余件文物。
  2007年,金七公路要穿过马圈子地域。公路修到一半,一座汉城遗址又出现在东马圈子。大量的汉代铜币、汉砖、碎裂陶片和完整的城墙惊现于地下。陶器花纹清晰,内壁光滑,种类各异,数量庞大。一枚扣子,一些动物骨头、牙齿,甚至鹿角,都相继现身。专家推断,根据出土的器物,可以推定此城址年代为两千年前的东汉晚期至魏晋时期,当时这里的居民生活内容相当丰富。
  作为一座被时间层层掩埋了两千多年的古城,终于给历史留下了一个繁华的背影。在它的背影里,依稀看到了马蹄扬起的黄尘里刀戈相击的火星;看到了烟火中轰然倒塌的城楼民居;看到了妇孺相携蹒跚离去的脚步;看到了断壁残垣上日渐蔓延的蓬蒿。用时光的追灯一一打亮,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马圈子古城和三十里堡古镇能否有着某种关联?是古镇的前身,是战乱、灾害导致的迁移,还是昔日古城繁盛的延续?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三十里堡就是一棵参天的古树。自汉代的王孙栽种了它,已经存活了两千余年。枯荣之间,余荫依旧如盖。虽然只是妄谈,还是可以欣慰,毕竟,历史的触角还是将它们勾连在一起,彼此并不遥远。
  现在,汉城遗址还没有完全发掘,出土的文物大都存放在金州博物馆。
  比如,高二十三厘米、灯盘口径八厘米五、底座径十四厘米五的陶灯,我不知道,曾经谁把它点亮,它的光芒里记录着怎样的世间悲喜?
  比如,高五厘米、口径六厘米四、腹径八厘米的三足双耳陶鼎,我不知道,谁的双手抚摸过它,谁的身影又在微弱的星光里逐渐消失?
  比如,通高二十九厘米、口径四十六厘米、重三十公斤的黄铜六耳铜釜,我不知道,是否听过豆子的哭泣,炊烟升起的时候,可曾熬煮过岁月的苍凉?
  躲在心底的追问,沿着三十里河东去,一波簇拥着一波。历史从不孤单地存在,兴衰荣辱,总有蛛丝马迹,满足着我们从不停歇的探求。
  这一切,我只能借由橘黄色的灯光与之相视无言。它们身上的每一道色彩,每一处纹饰,都是久远的密码,只有心的温度,才能融化它们坚固的封衣。我只能满怀期待,在这条时光的通道里,凭吊岁月的刀光剑影,勾画历史的眉峰肌骨。
  在今天三十里堡街道统计的文物保护名册上,记录着全域二十一处不可移动文物。这些星散的遗迹,是三十里堡悠久历史的见证者,也是我们寻迹三十里堡的最好索引。
  秋風阵阵,都是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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