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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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场激烈的战役过后,晋察冀老一团只有三个人幸存下来。团长的警卫员小马、司号手老冯,另外一个是团里面的厨子老赶。剩下的老一团其他的人这次战斗中全部战死,他们被敌人包了“饺子”。
  那天,当三个人站在残阳如血的山坡上,望着漫山的尸体和被鲜血染红了的山坡时,惨烈的一幕让他们撕心裂肺。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放声痛哭。不,他们的哭不能称其为哭,而应该称为哀号。凄厉的哀号声从空旷的山上逆风而下,似乎是狼在号叫。
  他们三个人活下来,在于他们的一点小聪明。他们都是在身负重伤后,躺在山坡上装死,才没有被敌人发现。
  老一团是一支有着光荣历史的老部队。建根据地、反“围剿”、两万五千里长征,一路走来,参加过大大小小很多次战役,战功赫赫。但是,由于老一团以前隶属于张国焘的红四方面军,在张国焘背叛革命后,他们这支队伍在红军里就不受人待见。更由于团长过去是张国焘手下的红人,平时总爱跟上面的领导顶牛,导致的后果是老一团在以后的战斗中常常不被信任。要不是团长李大虎曾经在黄埔待过,死命扛着这面旗帜,怕早被拿下了。
  这次留守在小王庄执行阻击任务,是李大虎拿命换来的。这次的阻击战打得很艰苦,敌、我双方一交手就进入白热化。从凌晨开始,一直打到晚上掌灯时分。小鬼子们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发起了疯狂的进攻。老一团的人成片成片地倒下。李大虎望着战壕里战友们不断倒下去的身躯,杀红了眼睛。在小鬼子发起最后一次冲锋的时候,已经打光了子弹的他,率领老一团剩下来的士兵们举着手中的大刀呐喊着冲向了敌群。
  小马当时看得很清楚,因为他就跟在团长的身后。当大家就要接近敌人的时候,突然一阵排枪响起,紧接着他看见团长李大虎身体摇晃着,慢慢地倒了下去。李大虎脖子上的鲜血箭一般镖射,喷了他一头一脸。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恐惧,眼前一晕,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当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小马挣扎着站起来,看到团长就躺在自己的身边,胸部已经给子弹打烂了。很显然,如果没有团长给自己挡住子弹,只怕自己这次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小马抱着团长的尸体失声痛哭。自己本来是团长的警卫员,是应该给团长挡子弹的,没想到最后是团长用身体为他挡住了敌人的子弹,救了他一命。小马的哭号声将同样倒在山坡上的另外两个人唤醒,他们便是司号手老冯和团里面的厨子老赶。他们闻声爬了过来,然后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们永远也忘不了团长在战斗打响前的最后动员。
  同志们,这次的任务是我李大虎拿着脑袋换来的,我跟师首长拍了桌子,瞪了眼。就差跟他们骂娘了。任务终于被咱们给抢到手了。我们这次任务不能他娘的装熊,装孙子。谁要是装熊、装孙子,我他妈的李大虎决不答应。有胆敢溜号的、临阵逃脱的,我李大虎决不轻饶,坚决执行战场纪律。到时候,谁也不许说情,谁说情也不好使……
  李大虎站在村头的高台上,叉着腰讲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有一群乌鸦飞过,“嘎嘎”的叫声让人心里头直发慌。麦场上的兵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这群乌鸦。
  俗话说听见乌鸦叫,鬼会来敲门。李大虎也抬头看了看那群乌鸦,然后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说:今天的任务都给老子拼了,老子就他妈的不信邪。
  一营长——李大虎冲着人群喊道。
  到!一营长跑步过来,冲着李大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李大虎看了看这个手下爱将说:大炮筒子,这次你的任务重,由你来负责对敌人进行正面阻击。一营长大声回道:放心,团长。我在阵地在!
  李大虎看了看他说:好。
  然后又叫道:二营长——
  二营长也快步跑来,大声地答“到”。
  李大虎说:老兵油子,这次你他妈的别跟我挑肥拣瘦的。你负责南面的山坡,配合大炮筒子阻击敌人。二营长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但是看着李大虎板得铁青的脸,只好领命答应。
  李大虎环视了一下剩下的队伍,喊道:三营长——
  三营长快步跑过来:到!
  李大虎看了看三营长说:大烟泡啊,这次任务,你带着你的兵跟着我,埋伏在北坡的山冈上,近距离地接近敌人,你他妈的害怕吗?
  大烟泡冷笑一声,说:团长,你甭小瞧人,谁他娘的怕死,谁是他娘的孫子。
  李大虎哈哈大笑道:好,有你这话就成。
  李大虎的话音未落,一营长、二营长、三营长纷纷说道:团长,你这样做太危险了。你还是留在指挥所吧,让我们靠前部署。李大虎苦涩地笑了笑说:任务都他娘的布置完了,甭给我再乱嚼舌头了。俺也不是孬种,凭啥待在指挥所里。三个营长还想争执。李大虎一摆手道:都甭给我说了。都他娘的给我挖战壕去,三点之前完成布置。到时候,我要检查。
  讲到这里,李大虎沉默下来。他看了看插在土墙旁边的那面写着老一团编号的红旗,用手一指,说:多少兄弟为了它流了血、丢了命,咱们要对得起它。不能因为张国焘那个鸟蛋投靠了蒋光头,咱就给这面旗帜抹黑,不能让他娘的别人瞧不起它。这个番号,这面旗帜,是他娘的多少兄弟们拿命换来的。今天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只要咱们队伍里有一个活下去的,都得给我把这面旗帜扛下去,决不能让它倒了。咋地也得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
  李大虎霹雳流星地说完,跳下村头的高台,背着手回指挥部去了。
  大家都知道这面旗帜的故事。
  那是在晋察冀根据地跟国民党打游击的时候。在攻克萝北县城的战斗中,全团仅剩下一百人。补充兵员后不久,又在打理化时,全团打得剩下不到一百人。几次战役让老一团伤筋动骨,团里的骨干们基本拼光了。但是,老一团的精神却一直传承下来。
  2
  警卫员小马、司号手老冯、厨子老赶在山坡上哀号了一阵子后,整理好团长李大虎的尸体,在附近找了个土坑将李大虎埋了。
  三个人坐在那里喘着粗气,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警卫员小马先开了口,说:一团的人现在就剩下咱们三个人了,咱们三个人就是老一团的筋骨。咋着也得将老一团的旗帜扛下去。你们说呢?   司号手老冯看了看小马,点着头说:我同意。李团长在战前动员的时候,就嘱咐过这件事情。
  厨子老赶却没表态,他窝着身子,半蹲在山坡上不说话。
  小马问,老赶,你也表个态吧。
  老赶抬头看了看小马,说:这旗帜倒是好扛。可是,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小马抢過话说:那还用说吗,我们三个去找队伍。
  老赶叹了一口气说:找队伍?咱们李团长在的时候,咱们团就不受人家待见。如今李团长死了,谁还能够搭理咱们。何况就剩下咱们三个人了,上哪儿去找队伍?再说,就是找到了,这旗帜还能扛下去吗?
  小马没好气地说:老赶,听你的意思,你是不同意去找队伍了?那你说吧,咱上哪儿去?咱在这荒郊野岭里,碰上日本人得死,碰上狼也活不了。
  老赶连声叹气,迷茫着两只眼睛幽幽地看着远方的山谷,没有表态。
  在老赶跟小马对话的工夫,司号手老冯在死人堆里将那面千疮百孔的老一团的破旗找了出来。他手里握着旗杆,走过来。山谷里刮起的风,吹拂着印有老一团字样的旗帜,给人一种悲壮的感觉。
  老冯走到了小马和老赶的面前,将旗帜往地上一戳,说道:这事还用商量吗?团长在战前动员的时候讲得很明白,只要咱们团剩下一个人,也要将这面旗帜扛下去。现在咱们有三个人,没有不将旗帜扛下去的道理。
  老赶收回飘远了的视线,望着山坡下的那一堆堆尸体,还是不说话。
  小马有些急了,叫道:老赶,你倒是表个态啊!
  老赶站起身,望了望小马跟老冯,说:我没啥态度,我听你们俩的。
  小马说:好,那咱们商量一下今后咋办。
  老冯跟老赶挨着小马坐下。老冯先开了口,说:小马,老赶是一个厨子,算半个大兵。我呢,也是给人家吹号加油的,也只能算八两兵。你呢,无论咋说也是跟着团长的人,比我俩有见识。俗话说,蛇无头不走,龙无头不飞。以后你就当我们的头吧,遇到大事儿你来拿主意。说完,看了看老赶,问:老赶,你说呢?
  老赶看了看老冯又看了看小马说:我没意见,我同意。
  小马谦让着说:老冯,我看还是你来吧。咱们三个你年龄最大,你当这个头吧。
  老冯一瞪眼睛,说:屁话,哪有谁年龄大就当头的?咱团长比师长还大呢,死前还不就是团长?部队上有部队的规矩,谁本事大听谁的。你不用跟我俩谦让了,就这么定了。
  小马一看,老冯跟老赶的态度挺坚决,也就同意了。
  三个人坐在那里商量了一下行军路线,然后将衣服上的帽徽跟领章都摘下来贴身藏好。又将团旗从旗杆上解下来,仔仔细细地叠好,缠进腰里。
  收拾完毕,三个人最后冲着团长李大虎的坟堆敬了一个军礼。
  小马对着坟堆宣誓道:团长你放心,只要有我们三个人一口气在,我们就绝不辜负您的嘱托,一定将老一团的旗帜扛下去。
  宣誓完毕,三个人扮作老百姓的样子便上路了。开始他们艰难的寻找队伍的行程。
  3
  刚近中午的时候,三个人渴得嗓子里像是燃起了火苗。妈的,也不知道师长他们都跑到哪儿去了。这都走了一个上午了,咋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呢?老赶在后面嘟囔着。
  小马回头看了看老赶,说:别着急,老赶。咱们跟敌人周旋了一个晚上,这一晚上的时间,就是娘儿们也能走上百八十里的路,何况是师长他们。
  小马说得对。不过咱们现在还是先找口水喝吧,再不喝水,渴也要渴死了。老冯接话道。
  三个人站在一座土丘上,四下张望。还是小马眼尖,叫道:老冯,老赶,看,前面好像有个庄子。
  老冯跟老赶顺着小马指的方向望去,老远老远的地方,还真是个庄子。
  走,去那里讨碗水喝,顺便填填肚子。小马说。
  三个人下了山坡,小马转身对老冯跟老赶说,咱们得将短枪藏好,不能暴露了咱们的身份。
  于是三个人从腰间掏出短枪,脱下上衣,用衣服包裹好。
  小马看了看,笑道:别说,咱们的样子还真像是农民。
  老冯说:当然,我本来就是个农民,不像老赶,人家老赶以前可是国军里面的。
  老赶听了这话,瞪了一眼老冯,说:你别他娘的乱嚼舌头根子!现在国军跟共军不是都和好了吗?再说,我都参加红军这么多年了,你咋还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呢?
  小马忙插话说:是,老赶现在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八路了。
  三个人说笑着,脚下加劲儿,好不容易才走到庄口。
  庄口没有人。整个庄子都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在随风飘动。
  小马警觉地停下脚步,冲老冯跟老赶一摆手,说:等等,有情况。说着,从紧裹着的衣服里将短枪掏出来,推弹上膛,双手紧握着屏息静听。老赶跟老冯也都掏出手枪,做好了战斗准备。
  三个人组成战斗队形,一步步走进庄子。
  三个人进了庄子,沿着巷道转过一个弯儿,便看见了倒在庄子街道上的老百姓。村巷逼仄,那股难闻的气味越来越浓,呛得三个人涕泪横流。本来就干渴的嗓子里像是塞了一把辣椒面儿,连话都说不出了。小马示意老赶跟老冯赶紧用衣服堵住嘴巴,三个人沿着巷道继续前进。
  三个人从庄子的东面进去,从庄子的西面出来,没有遇到一个活人。但是,奇怪的是,死者一个个除了扭曲的脸颊外,却没见一滴血。
  三个人站在庄子的西街口。
  老赶说:小马,这阵势我见过,是小鬼子放的毒气。这庄子里的水看来咱们是不能喝了。
  小马和老冯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小鬼子真是丧尽天良了。
  老赶摆着手说:别婆婆妈妈的,快走吧,这毒气看来还没完全散尽呢。说着便急匆匆地往前面走。
  没有走出多远,三个人就感觉到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刚刚转过一个山坡,便一个个“扑通、扑通”地倒下了。   当小马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深夜了。他看了看倒在自己身旁的老赶和老冯,忙去推搡他们,好半天,两个人才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
  老赶叹着气说:娘的,看来咱们三个也中了小鬼子的毒气了,好在吸进肚子里少。这嘴巴干的都要下火了,看看周围有水没有。
  三个人开始趁着夜色四下寻找起来,好在不遠处是一座小山,在小山的沟壑里,他们发现了一条亮晶晶的小河。三个人扑过去,趴在河边一顿猛喝。
  喝了一肚子的水,撒了几泡尿。紧接着肚子又开始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
  哎,他娘的,离开了队伍就是难过日子。老赶嘟囔着。
  小马跟老冯在一旁嘿嘿笑。
  三个人就这样费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月后找到了他们的队伍。
  那天三个人见到师长后,“呜呜”地哭个没完。师长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们。
  师长问:难道老一团就只剩下你们三个人了?你们团长呢?
  小马回答说:我们团长在冲锋的时候中弹倒下了,胸口都被打烂了。我们三个人将团长埋了。老一团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
  老冯叹着气说:都死了,一山坡子的人。咱们的人,小鬼子的人,分不清个数了。
  那叫惨呢,打了这么多场仗,还头一次见到这么惨的呢!老赶哭丧着脸跟师长比划着。
  师长听了,站在那里,两眼望着窗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三个人说:你们先休息休息吧,哪天咱们再好好谈谈。说完冲门外喊警卫员。师长的警卫员是小李子,小马认识。
  小马、老赶、老冯跟着小李子出了师部。小李子带着他们去了一间空房子,安排他们住下。
  小李子安排好三个人后,压低声音问小马说:你们一个团的人,最后就剩下你们三个了?
  小马苦着脸点点头。
  小李子叹气摇头,转身走了:哎,真可惜老一团这个光荣的队伍了。
  小李子的一句话提醒了小马,望着小李子的背影。小马转身对躺在土炕上的老冯和老赶说:哎,咱们刚才咋忘记跟师长说了,可要保住咱们这个番号啊。
  回答小马的是老赶跟老冯的鼾声,紧张的日子一旦松弛下来,人是很容易进入睡眠状态的。
  小马看看两个人酣睡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也躺下了。这一阵子太疲劳了,脑袋一碰到枕头,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4
  三个人在师直属队休息了半个月,师长似乎忘记了他们,没有再找他们谈话。小马几次去师部门口徘徊,想问问师长他们老一团的重建问题。但是看见师部人来人往的样子,他没敢贸然闯进去。估计部队要有大的行动了。所有的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果真在过了几天后,小马他们就听说了他们师的一个团偷袭了小鬼子的一个军火库,打死了不少鬼子,还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
  他也听说,师长在听说这次偷袭得手后跟下属说,这也算是给李大虎报仇了。
  自打这件事后,队伍又进入了漫长的沉寂中。
  咱们咋办?是加入别的队伍吗?小马问老冯。
  老冯想了想说:估计是吧,前几天咱们不是新填了材料了吗。
  老赶叹着气说:我说嘛,这老一团的旗帜是扛不下去了。
  老冯瞪了一眼老赶,对小马说:小马,现在你可是咱们老一团的主心骨,这事你可要拿个主意。
  小马抱着脑袋想了半天,说:我瞧瞧去,要是师部里没啥事,我回来叫你们,咱们直接找师长理论。说着,急三火四地出去了。
  老冯和老赶眼瞪眼地等到掌灯时分,小马才蔫头耷脑地回来,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无论老赶跟老冯咋问,就是一言不发。
  到了第二天,小马缓过劲儿来了,在老冯跟老赶的追问下,才幽幽地吐出实情。
  他跟师长的警卫员小李子混了一下午,终于套出了实话,师首长的意思是要取消老一团的番号。
  那怎么行?老一团不是还剩下三个人吗?剩下三个人,根子就没断,就没他娘的绝户。老冯率先发怒。
  我说吗,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老赶慢条斯理地说。
  娘的,老赶,我怎么觉得老一团没了,你幸灾乐祸呢?老冯指点着老赶说。
  老赶瞪着眼睛道:老冯,你他娘的别血口喷人,谁他娘的幸灾乐祸了?
  你,就他娘的是你。当时我就看出来了,在找队伍的时候你就不情不愿,要不是我跟小马坚持,怕你早回去找你的蒋光头了。老冯依旧不依不饶地说。
  去你娘的,都多少年了,你咋还提这码子事?老子现在是八路,是八路。老赶争辩道。
  都别吵了,坐下来,咱们想想办法吧。小马打断了老冯跟老赶之间的争持。
  老冯和老赶相互瞪了一眼后,坐下来看着小马。
  小马说:你们两个人看着我有啥用,快想想办法啊,咱老一团的人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啊!
  老冯一摊手说:我就是个吹号的,脑袋里就那几个音,我想不出办法来,你跟了团长那么多年,难道你就想不出个辙来?
  老赶叹口气说:这事难呢。
  小马抬头问老赶:这事要是在你们国军里,该咋办?
  国军,我那时候就是个兵混子,是被抓了壮丁,哪知道他们上面的事。你问我白扯。老赶回答道。
  小马转头又问老冯:老冯以前你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
  老冯摇摇脑袋说:没有。他娘的,这还是头一回。
  小马沉默了一会儿,咬咬牙说:咱们不能就这样拉倒,一定要将老一团的旗帜扛下去,这个番号不能撤。明天咱们三个就到师部理论去。说完站起来去了外面。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小马打外面扛着根光溜溜的棍子回来了。
  老冯和老赶问,你扛着根棍子干嘛?莫非要跟师长动武?
  小马苦笑了一下,说:你们一个八两兵、一个半斤兵的脑袋,就知道动武。明天我们去找师长,就扛着老一团的旗帜去。   老赶和老冯听了,先是一愣,紧接着挑起大拇指说:还是跟过团长的人办法多。中,明天咱们就扛着团旗去,看看师长能放出个啥屁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三个人整理好着装,举着残损的老一团团旗,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师部进发。
  一路行来,所有遇上的人都目瞪口呆。
  三个人接近师部的门,被警卫人员拦住了去路:你们这是干什么?
  小马说:你别挡道,我们去找师长。
  警卫说:找师长可以,但是你们扛着这面破旗干什么?
  你他娘的敢说这是破旗?我看你他娘的是找揍!老冯说着,薅住警卫的衣领子就要动粗。
  师长的警卫员小李子从师部里冲出来赶紧劝架,问明白他们的来意后,说:你们三个先等一下,我马上向师长汇报。记住啊,千万别胡来。
  小李子飞快地跑进师部,很快又飞跑出来,冲门口的警卫说:放行,师长要见他们。
  警卫闪开一条路,放三个人进去。
  师部里的人很多,大家望着三个人雄赳赳气昂昂鱼贯而入,一个个一脸严肃。
  5
  进屋之后,小马“啪”的敬了一个军礼,大声说道:师长同志,老一团胜利完成阻击任务,现在,李团长的警卫员马向东带领老一团的队伍向您报到。
  紧接着,老冯也大声喊道:师长同志,老一团的司号手冯大喜向您报到。
  老赶也向前一步,说:师长同志,老一团的伙夫老赶向您报到。
  师长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给他们三个人郑重地还了一个军礼。片刻的寂静之后,师部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向老一团剩下的三位战士敬起标准的军礼。
  小马、老冯和老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悲壮,如铁马秋风,感染得师部里也有人流下了眼泪。
  师长见了,赶紧哄道:哭什么?哭什么?老子的兵从来都不是软蛋。宁流血,不流泪。你们是英雄,都是英雄!
  师长的话音刚落,师部“哗哗”地响起了掌声。
  师长说:你们三个今天是来找我问罪的吧?我实话告诉你们,老一团这个番号取不取消,这个旗帜还要不要扛下去,师党委现在还没有最后做出决定。师党委认为,你们团在这场阻击战中全军覆没……
  师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小马毫不客气地抢过话来,说:师长同志,我们老一团没有全军覆没,我们还有三颗火种。毛主席说,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我们三个人就是燎原的火种。
  师长闻言一怔,说:对,你们没有全军覆没。对不起,刚才是我口误。但是,毕竟你们老一团付出了惨烈的代价,队伍打得建制不全,要继续扛起你们老一团的旗帜是有难度的。我今天跟你们三个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件事情,师党委不做决定,也做不了决定。我们将向上级汇报,听听上级的意见。
  小马回头看了看老冯和老赶。
  老冯小声说:还是你拿主意吧,我的脑袋就喊号加油中。
  小马给师长敬了个军礼,说:报告师长,老一团永远听从命令、服从指挥,请各位首长考察老一团的表现。
  有了师长的话,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吧。
  小马有心,回到驻地后,他将那面老一团的军旗插在了他们住所的屋檐下。每天早晨晚上,插旗、收旗都如时举行。他们的举动常常引来一些不明真相人的嬉笑。但是三个人不管不顾,依旧坚定坚持着。
  转眼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一天早晨,三个人刚刚迎着阳光插起团旗,小李子跑进来让他们马上到师部去一趟,上面有消息了。
  三个人一听,立马整饰军装,扛起团旗,齐刷刷地列队,跟着小李子到了师部。
  师长的神情凝重而深沉,盯着老冯扛着的那面旗帜,缓缓地说,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组织上经过认真、周密的考虑,决定撤销你们老一团的番号。我很遗憾,但是,上级的命令,我们只能执行。
  小马绷紧的心弦一下子断裂了,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他们住所的土炕上。老赶和老冯一边一个趴在他身边注视着他。
  小马一骨碌爬起来,喊道:咱们,咱们回来了?你们咋不去跟师长理论啊?你们两个笨蛋咋不说话啊?
  老冯和老赶满脸泪水,只摇头不说话。
  小马抡起枕头砸过去,连哭带骂:难道团长的话就白说了?难道团长他们就白死了?难道那些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咱老一团为啥快拼光了,不就是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吗……
  我晕了,你们没晕啊,你们咋回来了呢?王八羔子师长,我找他拼命去!
  小马说着,就要往炕下跳。老赶冲老冯一使眼色,两个人一起扑上去,将小马紧紧地压在身下。小马挣扎了一会儿,便没了力气,开始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团长啊,完了。团长啊,老一团没了。小马没用啊,团长,我他妈的没用啊。小马哭喊了一阵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骂道:老赶,老冯,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老一团的人?你们咋帮着师长他们?你俩丧良心啊!狗日的快放开我……
  老冯和老赶任凭小马骂不绝口,就是不松手。师长在小马晕厥过去的时候嘱咐过他们,一定要看护好小马,否则军法从事。老冯和老赶都明白,守住小马不让他去闹师部,是最重要的看护任务。马上就要打仗了,不能因为这件小事,影响到师部安排作战任务。
  师长说话时虽然和颜悦色,但是,老冯和老赶知道,这就是严格的命令,这是钢铁的纪律。
  6
  头两天里,小马还想往外跑,要去找师长理论。被反复抓回来几次以后,也渐渐地丧失了信心。
  老冯和老赶不失时机地劝解道,小马啊,死了心吧。事情都决定了,理论也没啥用。
  小马啊,知道你对团长忠心耿耿,老一团的番号取消了,你心里不服,心里难受。可是话说回来了,一个团的人,就剩下咱们三个了,成不了建制了。现在咱们师跟小鬼子的仗打得厉害,你就别给首长们添乱了。
  小马在老冯和老赶的一再劝说下安静下来,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日里没精打采的。有时候去小河边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说话,也不吃饭,人像傻了一样。
  队伍上举行文体活动,老冯和老赶拉着他去看热闹,小马总是拒绝。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痴呆呆地望着那面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团旗发呆。
  部队上的人慢慢地都知道了小马的事情。在大家的印象里,小马现在已经被战争吓破了胆子,成了一个失去了战斗力的傻兵了。
  7
  过罢第二个春节,老一团被取消番号已经一年多了。师领导看到小马他们三个人渐渐平静下来,就将他们编入到新一团里面。老赶还做饭,老冯还吹他的号。小马的职务有了变化,他被安排到新一团下面的一个排里当了排长。
  接到命令的时候,老冯和老赶都乐颠颠地下到部队。经过这一年多的休整,他们也理解了上面的决定。但是小马这个死脑筋在接到命令的时候,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没出去。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小马失踪了,他带着老一团的那面破旗帜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冯和老赶听说后,跟着团里面的人找了一阵子,没有找到,也就放弃了。
  大家都暗暗嘲笑小马的脑袋呆,不知道变通。
  师长听说了小馬的事情后,并没有把小马当逃兵处理,而是在部队里继续保留着他的档案。那天,师长说了一句让许多人不懂的话,看来这个小马,还真是一个好兵。
  以后的日子里,一场恶仗连着一场恶仗,老冯和老赶都相继为了他们的信仰牺牲在了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
  小马也从人们的记忆中被遗忘了。
  时光荏苒,中国进入到一九五一年。全国都在为清剿当地土匪进行艰苦战斗的时候,人们在进攻一个土匪窝点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小马,他跟当年相比,已经面目全非,曾经年轻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也花白了。他手里端着一把短枪和前去抓捕他的人对峙着。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的洞口处竖着一面印有老一团团标的旗帜。
  那面旗帜,懒洋洋地飘在半空中,就像李大虎团长那张破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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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读书时,一书中提及“冬心”一词,与外面的寒冬颇为相似,因此颇有感怀。冬心,顾名思义,指冬季的心,冬季又是寒冷冰冻之季,冬心便是寒冷冰冻的心了。心如四季,或热情如夏,或寒冷似冬,每个人都会有冬心,不可避免。  所谓冬心,便是人处于低谷之时、处于困顿之处、处于悲傷之情所导致的,事业停滞、身染病痛、至亲长逝,这些都会让人心灰意冷,产生冬心。被冬心笼罩后便会茶饭不思、态度消极,甚至自暴自弃,走向毁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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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冬天了,一人高的铁皮桶又开始走街串巷,一路飘荡着烤红薯的味道,香甜的生活氣息扑面而来。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更喜欢从小贩手里接过热腾腾的红薯时,心里浓重的快乐。  是的,每个冬天,烤红薯的铁皮桶暖暖的感觉,已经在我的记忆里烙下了金黄色的痕迹,就像冬日金黄色的暖阳,弥漫着让我无法抗拒的温暖。  最喜欢遇上下雪天,一家人守着火堆,温一壶烧酒,在火堆里烤几个红薯,父亲一边给我们剥烤好的红薯,一边回头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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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已至,凝露为霜。《前卫文学》,我们相依相伴走过了又一个四季轮回。我是枕着你的墨香入眠的,铁马秋风,战地黄花,楼船夜雪,边关冷月,夜夜相逢。你是灯塔,在茫茫大海上引领航程;你是旗帜,在漫漫长路上指引方向。与你同行的日子,一程程风景,一程程美丽,一程程收获,一程程学习,一程程升华,一程程激励。你是翱翔的雄鹰,你是琳琅的花期,你是灿烂的阳光,你是润物的细雨。你把美好传导,你把正能量传递。心结被你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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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红军攻进了柏林,德军拼死挣扎,与红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突然,在一条街道中间的废墟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是个德国小孩。此时苏军与德军正在街道的两头对射,小孩随时可能丧命。这时,苏联士兵奥沙洛夫不顾战友们的劝说,径直地站了起来,朝小孩走去,战友们只好停止射击,把所有火力都对准奥沙洛夫的前方,准备火力接应。没想到的是,街道那边的德军突然停止了射击。奥沙洛夫从容地走到了小孩的身边,把小孩抱起来,朝街道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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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苍翠,陵园肃穆。  “世界这是怎么了?天地都在不停地翻滚旋转,到处是白花花焦灼的光,所有的事物好像都被打碎揉烂了,搅进一个巨大凶猛的漩涡中,混合着被翻起的污浊的泥沙,一起互相撞击碾压。”  老人像一片枯黄的落叶,昏倒在大门石阶前,那柄钢刀,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光。就在不远处,是一只躺倒的油漆桶。不知是林间清脆的鸟鸣?还是山下江水的喧嚣?把他从终极安静和黑暗的深渊拉上来透一透气。  感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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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打四平的时候,孙有才19岁。那年他当兵没多久就跟着部队上了战场。幸运的是,一场战斗下来,他毫发未伤。这令很多人都感到意外,跟他一起当兵的新兵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而他所在的九连也是死伤过半。这简直是个奇迹。  孙有才是在1946年初当的兵。他原是五常堡一个叫马家围子村的农民。那时候小鬼子虽然被赶跑了,但是他们家里还是穷得吃今少明个的。他打小就没了爹,他爹被日本人抓走修路,因为饥饿偷吃了日本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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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4点30分 西边的天空挂着零碎的星星,东边的云朵却有些泛白,后院圈里的鸡鸣正呼唤黎明。光和鸡有着同样的脾气,一个劲儿地从云层往外挤,把黑夜挤得无处落脚,顺便把我也挤出了被窝。探亲休假在家这几天,总觉得与床难舍难分。我揉了揉眼睛,挣扎着,蹬开了那条被施了魔法似的紧紧裹在身上的毛毯,迅速穿上了大裤衩和迷彩短袖。  从新房子到老房子差不多两公里的距离,为了不落后于其他的养殖户,我一路小跑,总算赶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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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很平常的周末夜晚,我关了电脑,伸了个懒腰,给远在广州的爱人发了个信息问问孩子睡了没?没动静,估计娘俩都睡下了。起身端起水杯,到洗手间将泡了一晚上的茶叶倒掉,关灯、锁门,刷卡出办公楼。  我不常出门,周末也是,难怪连一同跻身在加班一线的朋友老高都说我实在太宅了,他已经够宅了,而我,比他还宅。  宅着干什么呢?哈,加班呗!  暂属空巢青年的我,没兴趣在公寓里等待夕阳落下,拉开窗帘,吟出“无人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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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员,指导员,前天和昨天夜里,你听见连长的呼噜声没有?”早起,住在马连长和王指导员宿舍中间的林排长,一见到王指导员就迫不及待地问。  早已被马连长的呼噜声震得耳膜都起茧子的王指导员反问道:“这两天夜里,你听见马连长的呼噜声了吗?”  当王指导员和林排长都确信马连长这两个夜晚的确没打呼噜时,两人认为通信员小张从老家带给马连长专治打鼾的秘方见效了。  为此,他俩决定去向马连长问个究竟。毕竟这是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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