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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们说北方的冬天有颜色吗？
当然有，除了灰就是白。
我每天上班下班都会路过热电厂，大烟囱咕嘟咕嘟地向天空喷射着白色的烟雾，扶摇直上穿透了灰蒙蒙的天空，我能听到天空的叫喊，那声音很欢快。
寒风中的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如蜗牛般缓缓爬行。
在运气好的人家，一摸暖气，烫手，房间里热浪滚滚，会让人喘不过气。我属于运气好的，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脱光。门外的温度零下二十多度，屋里的温度零上二十多度，我发现身上的细纹越来越多，四十多度的温差中，我开片了。很快我的毛孔张开了大大的嘴，汗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我大叫一声“舒服”，栽倒在了床上。
我睡着了，在梦里登上了一条没有桨的船，它兀自向前飘着，水雾交融，隐约能看见一个小岛，岛上有树，树叶翠绿，被风一吹，哗哗作响。船离小岛越来越近，当我准备弃舟登岸的时候。听见钥匙在锁孔中翻转，门开了，我醒了。屋里吹过一阵风，她回来了，是小蕊。我没办法或者是不想界定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男女朋友，情人，性伙伴，还是别的什么。这些都不重要，她最近总是在我家住，我们睡在一张大床上。我只有躺在自己家老旧的实木床上才有安全感，這种感觉伴随着两鬓的白发与日俱增。
小蕊脱衣服的时候几乎没有动静，空气中浸润着一个女人的芳香，一下子就把我从梦境中拽出来，那种力量貌似纤弱却无比强大。恍惚中我看到了一抹粉色，睡裙包裹着她的身体，像一簇火苗在黑暗中翩翩起舞。
她钻进被子，转过身体，如往常一般用后背对着我，如此近的距离激发了我的情欲。我的手在她的腰、屁股、大腿不停地摩挲，但她却无动于衷。
“烦人，别闹，困死了。”
我的手离开了她的身体，想接着睡会儿，却睡意全无。
六点钟我起床熬粥，这是我的生活习惯。一把大米再加一把小米，放在碗里用水淘，看着白色和黄色混在一起，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米下锅，按下按钮，红色的指示灯不停闪烁。重新回到床上，小蕊睡得很沉，细微的鼾声在屋里飘荡。二十多分钟后，电饭锅发出嘀嘀的声响，粥好了，香气扑鼻。
在我的生命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事儿都发生在冬天。我出生在十一月份，听我妈后来叨咕，那年的十月还很暖和，但日历牌刚翻到十一月，老天爷就变了脸，一场大雪之后，西北风就没停过。把我妈冻坏了，她都不想生我了。我一直不喜欢冬天，但寒冷和冰雪又似乎对我挺好的，总能在不经意间把一些礼物送给我。
我在一家体育杂志当主笔，主要写足球和篮球。一写就是二十多年，写着写着就麻了，硬把自己练成了一架写字的机器。我说的麻是情感上的，竞技场上的激情和场外的迷乱带给我的快感越来越少，写字是我唯一的糊口手段，仅此而已。
写了二十多年，颈椎基本废了，它不时向我发难，让我痛不欲生，尤其是在冬天。天干巴巴地冷，我缩在隔断里一口气写了五个版，一万多字。手刚离开键盘，脖子就彻底变成了铁板，一动弹就嘎嘣嘎嘣直响，脑袋晕晕乎乎，心脏在咚咚地狂跳。我越来越难以抗衡我的身体，或者说我越来越难以抗衡那冰冷坚硬的规律，现在的我是四十四岁的我，那个二十四岁坐一宿硬板下车后马上采访写稿，不吃不喝，为了新闻梦想不顾一切的我已经死了，而我却挤不出一滴哀伤的眼泪。
在我刚入行的那几年，单位的这栋写字楼算是城市地标，进进出出的大多是俊男靓女，耳朵里塞着耳机，腰里别着Walkman，音乐和英语交汇着，每个人走路特别有劲，每天都像春天般温暖。我遇见过数不清的开业庆典，走廊里总是摆着高大的花篮，写着贺词的红色绸带随风起舞，花香四溢让人沉醉。那些野心勃勃的，发誓至少要活过一百岁的公司无一例外都摆脱不了关门的命运。老百姓都说这楼像一把宝剑，风水不好。风水这事我整不明白，杂志倒是越来越不景气，我每天拼命写稿，也就能拿到原来一半的收入。俊男靓女们早就无影无踪，楼里的女人们浓妆艳抹，男人粗俗油腻。走廊的灯二十四小时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电梯总是在瞬间被挤满，一层一层慢悠悠地向上爬，狭窄的空间充斥着劣质香水、狐臭、小笼包、豆浆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它们凝固在一起，挥之不散。
我从单位开车回家，差不多开到一半儿，忽然眼前一亮，“花瓣雨松骨洗浴会馆”的牌匾在夜空中闪烁。我像是踏着云雾，迷迷糊糊地走了进去。一盏硕大的金色吊灯从大厅中央垂下，绽放着刺眼的光芒。童安格的歌在耳边回荡，“花瓣雨，就像你牵绊着我，失去了爱，只会在风中坠落……”
大厅里还有一只金刚鹦鹉，我们彼此打量着对方，没有说话。
“先生您是一位吗？松骨还是散浴？”
“脖子太难受了，松个骨吧，你家松骨多少钱？”
“一百二十八一位，九十分钟。”
“松一个吧。”
“好勒，男宾，松骨一位。”
走进男浴区，一阵暖风扑面而来，更加重了我的眩晕感。周围不时晃过一个个白花花的肉体，那些隆起的肚子就像是皮球在蹦蹦跳跳。
“你家啥时候开业的，我天天从这路过咋刚看见？”
“开了一个多礼拜了，前几天灯没弄好，看到的人就不多呗。贵宾您先好好泡泡，一会儿给您挑一个手法好的技师，包您满意。”
我在大池子里舒展着身体，无数水花跳跃起舞，一根根体毛在水中自由漂浮，汗水不停地涌出毛孔，一条条溪流奔向喧嚣的池水，它们汇聚在一起，澎湃而又欢快。我被一个自称来自扬州却操着东北口音的大汉从头搓到脚，我不时地哀求他轻点搓，他也很诚恳地告诉我根本没咋用力。套上一次性内裤，穿上浴服，我朝着松骨区挪去。幽暗的走廊里液晶显示屏仿佛是一盏明灯，牵引着浴客们的视线。照片上的松骨技师们嘴角上扬，微微带笑，她们的名字就是一个个粉红色的号码。
“贵宾想让哪位技师为您服务？”
“20号。”
有一阵子我特别喜欢英格兰队的欧文，他的球衣号码就是20号。我们杂志社组织了一支球队，穿着英格兰队的山寨版。化纤面料的球衣密不透风，很快汗水把我的后背浸润，红色的20号更加鲜亮。 松骨区在地下一层，被隔成了四个大房间，每个房间摆着八张按摩床，灯光幽暗很难看清人的五官。男人们都光着膀子，或趴或躺，不时有嬉笑声从暗处传来。
“您好，贵宾，我是20号。很高兴为您服务。”
“嗯。”
“您需要洗腳吗？”
“不用了，刚泡过澡。”
“需要敷面膜吗？”
“不需要。”
“面膜是含在浴资里面的。”
“行，一会儿再说，能拔罐子吧？”
“能。”
我像一张大饼，在按摩床上被翻来掉去。她纤细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按挤揉搓，我被一点点唤醒。我感受着她的气息和温度，她是在我离婚之后距离我身体最近的女人。她的双脚反复踩踏着我的脊背，我想喊却没有力气。我趴在按摩床上，她躺在我身上，这是松骨的最后一项，她把身体所有的重量都给了我，我们仿佛在一个幽暗的洞中行进，四周有流水的声音和风的呢喃。
“妹妹你按得不错，你叫啥名？下次来还找你。”
“谢谢，我叫小蕊。”
回到家，我再一次把自己脱光，一头栽倒在床上，骨头和肉似乎是分离的，血液在周身肆意地奔流，很快就睡着了，那一夜无梦。
我成了“花瓣雨”的常客，每个礼拜都去一次，20号是我唯一的选择。如果她没下钟，我就在休息大厅等着。总是在昏昏欲睡的时候被服务生叫醒，把我带到松骨区。小蕊会向我表达歉意，我能从她的微笑和言语中感受到真诚，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我能感受到的是她用双手和双脚释放出的力量，还有她身体的重量。
“小蕊，你的蕊是哪个蕊呀？”
“花蕊的蕊。”
“那你真名叫啥呀？”
“你查户口呀？”
“你多大了？”
“22。”
“你家是哪的？”
“不告诉你。”
经常来“花瓣雨”松骨的人都有自己固定的松骨技师，熟悉了之后就开始天南海北地瞎侃，打情骂俏讲黄段子，怎么开心怎么来。常客里不少都是附近建材市场的买卖人，光头、文身、金链子、俩手机，嘴里叼着细支的烟卷，吞云吐雾、骂骂咧咧。他们在松骨的时候手都不太老实，最爱摸姑娘们的大腿和被短裙包裹的屁股。听小蕊说，也有的技师被人包养，就离开了“花瓣雨”。细琢磨琢磨，“花瓣雨”这个名字竟然有种诗意的忧伤，小蕊和她的姐妹们，像花瓣一样飘零，又像雨一般迷离，真真假假的说词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盔甲，而那些在“花瓣雨”寻欢作乐的男人，也不过是一群貌似强悍，内心虚弱的皮囊罢了。
如果没啥事，我都会加个钟，和小蕊多腻歪一会儿。好像是从第三次开始，松骨的地方改在了二楼的包房。除了松骨的提成，小蕊还能再提一份包房的钱。我躺在床上，听见有敲门声。小蕊像阵风飘进屋里。她朝我笑笑，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笑容俨然已经带着相熟的意味。我第一次看清了小蕊的脸，额头光洁，眉毛整齐，眼睛不大透着灵动的光芒，鼻子小巧精致，唇红齿白。
“来了哥。”
“嗯，这几天咋样？”
“还那样呗。”
“你长得特别像一个女演员，叫啥名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哥，你别逗了，我要是能当演员，就不在这地方混了。”
“那有啥不可能的，万一哪天有个导演来松骨，看中你了，你就一步登天了。”
“你可拉倒吧。”
我俩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小蕊说她家就在铁路边的横河镇，她爸原来在铁路上班，好像还是个小领导，现在退休了。她妈没工作。她还有个哥。小蕊在讲她们家的事，语气平静，情绪上没啥变化。她哥高一就辍学了，跟几个小混混在镇上东游西逛，后来是因为入室偷盗还是抢劫押在三监，到现在也没放出来，小蕊有时候会去监狱看她哥。小蕊喜欢看小说，还喜欢没完没了地写日记，高中没念完就离开了横河镇，在做松骨技师之前学过一阵美容美发。
小蕊说的横河镇我十多年前去过一次。一百多年前俄国人在中国东北修了一条“丁”字型大铁路，横河镇是一个挺重要的维修基地。巨大的机车库和精巧的木教堂出现在不少影视剧里。小蕊说她家住在“大白楼”，那是镇上最好的房子，地基是用石头垒的，相当结实。我记得“大白楼”建在一座山坡上面，和木教堂遥相呼应。我围着“大白楼”闲逛，它已经老了，铁艺栏杆锈迹斑斑，黄色墙皮不时从母体逃离，随风飘散，像一朵朵孤零零的花。一个小女孩正在二楼阳台上晾衣服，散落的水花淋在了我的身上，凉凉的。她朝我笑了笑，神情羞怯，一转身就回屋了。我愣在那儿，抬头看了半天。
二
转眼就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了，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一点儿都不冷。飞舞的雪花映着街边的灯火变得色彩斑斓，大家放慢了脚步悠然自得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我抬头张嘴，有雪花落入口中，我尝到了一股甜味。
不远处，“花瓣雨”的霓虹格外闪耀。
“贵宾，不好意思，20号上钟呢。要不给您叫别人吧？”
“没事，我等着。”
在包房里，我拿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搜着电视节目，一会儿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小蕊来了。
“新发的套裙，咋样？好看不？”
“好看，显身材。”
听到这话，小蕊在我面前打了一个转儿，暗红色的裙摆像盛开的喇叭花飞舞绽放。
“来，哥，我给你好好按按。”
“你先歇会儿，陪我看会儿演唱会吧。”
“好啊，你想吃点啥？”
“咱俩喝点吧。”
“好啊！”
很快麦芽的芬芳在小小的空间弥散开来。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我和小蕊又碰了一下杯。
“新年快乐！”
电视里的跨年演唱会进入高潮，喧嚣的音乐和绚烂的焰火叠在一起。我把手慢慢地伸进了小蕊的衣服，她没有拒绝，我的手停留在了她柔软的腹部，我想撑开她的胸罩握住她的乳房，或是把手伸进她的内裤，但我没那么做。我们谁也不说话，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时间像静止了一样。 元旦到春节这段时间日子是慵懒的，空气中满是喜悦的味道。我又一次躺在小小的包房里，厚厚的窗帘像一堵温暖的墙，它隔绝了一切。我如往常一样等待着，等待小蕊，等待一双陌生却渐渐熟悉的手在我的身上停留、行走，最终抵達一个虚空的梦境。所谓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人生大部分的光阴要被庸常、琐碎、不快、痛苦占据。所以我格外珍惜那些可以真正让我内心喜悦的人和事，并在之后不停地回味。我常常在回忆的过程中再添加某些想象，或许那才是最真实的。
推门进来的是丽丽，她是23号，是小蕊的好姐妹，她看出了我的诧异。
“哥，小蕊今天有事，我给你松骨。”
“她没在这？”
“嗯，昨天下班就走了，说他爸病了，来这住院了。”
“啥病？哪个医院你知道吗？”
“听她说好像是不好的病，要不能住肿瘤吗？”
“哦。”
“我发现哥你对小蕊可够上心的。”
“啥上心不上心的，就随便问问呗。”
“哥，我问个事儿。”
“你说。”
“你是不是对小蕊有意思呀？”
“有意思没意思又能咋样？”
“小蕊和我说过你，说你和来这消费的客人不一样。”
“我有啥不一样的。”
“也说不太好，反正你和那些人就是不一样。”
我渐渐从谈话中抽离，我在想一会儿要不要去医院探望一下小蕊的爸爸。可是我不知道小蕊的电话号码，更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我是谁，我只是她相熟的一个客人而已。
“你觉得小蕊这人咋样？”
“她呀，就是太实在了。就靠松骨提成的钱，一天把自己累得跟傻逼似的。那些比她岁数大的，长得砢碜的都能把自己给包出去，然后开着小车回来和我们装逼，也不知道她一天咋想的？”
“那你找着主没呢？”
“快了。有个老灯想包我，我一瞅他那大秃顶就他妈恶心。我再等等，实在不行我就祸害那老灯去。”
那阵子我去“花瓣雨”的次数有点频，我想见到小蕊，简简单单说几句话就行。像数不清的往常一样，我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小蕊双手构成的那个世界。
“听说你爸病了，好点了吗？”
“肺癌，查出来就是晚期，大夫说没啥治疗价值了，他和我妈已经回横河镇了。”
小蕊的语气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对于自己的家事她的讲述总是淡如流水，缓缓地不见一点水花。
“这段时间累坏了吧？”
“还行，我就是想多陪陪我爸妈。”
“花了不少钱吧？”
“老百姓真是病不起。我攒的那点钱，这把差不多都捐给医院了。好累！真想歇一歇。”
“钱不是一天赚的，累了就歇歇，等我陪你转转吧？”
小蕊迟疑了一下。
“你那么忙，还陪我，那样好吗？”
“跟我还客气啥，就这么定了。”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会记得那个零下27度的冬日，天色阴沉，时而会落下雪花。小蕊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化着淡妆，像个女大学生。她是在包房暗色中的那个女孩吗？我一时竟陷入了恍惚之中，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副冷静却热烈的水彩画。她看着我笑了笑，拉起了我的手。我们在东方大街漫无目标地逛着，耳边是她的高跟鞋踩在面包石发出的清脆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我们不知道逛了多少家服装店，也不知道试了多少件衣服，我像一个忠实的仆人，紧紧地跟在她的身旁。小蕊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公主般的微笑，她的问题只有一个，好看吗？我的答案也只有一个，好看！但我们的双手始终空空如也，什么都没买。在一家婚纱店的橱窗前，小蕊站住了，长长的雪白的裙摆像瀑布般流淌。
“真好看！”
“给你也整一件呀？”
“我？拉倒吧。”
东方大街的尽头就是沿江公园，站在江边，白茫茫的一片，往日奔流的江水被寒冷锁住变得沉默不语，江面上一只只大狗吐着舌头卖力地拉着爬犁，它们脖子上的铃铛丁当作响。我和小蕊静静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似的。我用手机给她拍照，她扭着身子，似笑非笑。
“走啊，回家吧。”
“嗯。”
我的爸爸妈妈去世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和亲戚也不咋来往，我独自生活在这个城市，家对于我来说只是父母留给我的一套房子。那栋楼越来越陈旧，因为临近市中心，房子特别好租，绝大多数的原住居民把房子租了出去，我和服务员、学生、夜市摆摊的成了邻居。楼道里堆着桌椅板凳床，墙上贴满了通下水道开锁家电维修的不干胶小广告，花花绿绿，让人看得头昏眼花。像我这样的成年孤儿，其实晚上睡在哪都无所谓，渐渐地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习惯了孤独。
我们到家了，阳光斜铺在地上，不大的房间暖洋洋的。小蕊在书柜前面站了好久。
“你家的书好多呀！”
“好多都是我爸我妈留下来的。”
“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没有，我都好久没看书了。你不是愿意看小说吗？想看随便拿。”
“《过于喧嚣的孤独》，这名字好奇怪。”
“一个捷克作家写的吧？老外的想法和咱们不一样，这书我翻过，看不懂。”
“哦，对了，哥，你不是编体育杂志的吗？柜子里的这些杂志都是你写的吧？”
“要都是我写的，我得累死。都是样书，哄孩子玩的。”
“你的名字在哪呢？”
“你往前翻，版权页上有我的名字。”
“哦，版权页是这吧，看见了，编辑部副主任李介达。还是个领导呢。”
“我是啥领导，就是一个干活儿写字的。”
小蕊随手翻开了一本杂志，梅西的海报掉在了地板上，阿根廷人被折叠的脸上露着难以捉摸的表情。我从身后搂住了小蕊的腰，她散发的气息让我微微战栗，她想摆脱，而我却越抱越紧。 “你早上吃饭了吗？”
“没吃，不咋饿。”
“那一会儿想吃啥呀？”
“吃火锅吧，省事。”
“行，我也挺长时间没吃了，一会儿我下楼买菜、买肉。”
等我回來的时候，小蕊正在擦地。我放下了装着羊肉片、鱼丸、蔬菜、蘸料的塑料袋，伸出了双臂。小蕊也扔下了拖布，我们在小小的方厅里抱在了一起，认真而投入地吻着，左手揽着她的腰，右手伸进了她的睡裙，紧紧攥住了乳房，用力地揉搓着。
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的身体似乎要炸开，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在我的潜意识中，女人需要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身体上剧烈的碰撞，只有这样才是最真实的爱。我转过了她的身体，让她的双手支撑着门口的鞋柜，睡裙被我粗暴地抹了上去，露出雪白的脊背还有一条粉红色的内裤。
当我进入小蕊身体的时候，她的叫声让我身子一颤，那声音中有哀怨、有喜悦还有无奈，之前炸裂的身体被迅速缝在了一起，只是机械而麻木地前后穿梭着，我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音，我的家变成了一个深深的洞。
我从幽暗的洞中爬出，地上已经一片潮湿。她转过身踢掉了缠绕在小腿上的一团粉色，又抱住了我。我们搀扶着踉跄地爬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我的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继续吻着，此时情欲的浓度已经大大降低，舌尖和舌尖的接触只是相互安慰。
“我饿了。”
“那就开涮吧。”
升腾的热气让我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气，小蕊的脸变得愈发模糊。羊肉片和肥牛片在汤汁中翻滚，颜色瞬间变得深沉。嫩绿的蔬菜上下沉浮，锅里的世界热闹非凡。她熟练地调着蘸料，忙着给我夹肉。
“家里还是有个女人好。”
“那当然了，来，哥，先把这杯酒干了，谢谢你！”
“呵呵，那么客气干啥，干了！”
那天我们喝光了家里所有的酒，啤酒、红酒，最后是一瓶单位分的放了有好几年的老窖，开盖儿的那一刻芬芳四溢。
我们重新栽倒在床上，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当我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了，小蕊也醒了。
“我这是在哪？”
“嗯？在我家呀？”
“喝断片儿了。几点了？”
“快七点了。”
“我想起来冲一下，没劲儿了。”
“那就再等一会儿一起洗吧。”我把小蕊搂过来，闻着她头发里散发的芬芳，又一次陷入到沉醉之中。她倏地起身，跑进了浴室。我在床上听着水流的声响，身体重新躁动起来。
小小的浴室热气升腾，在彼此的身上胡乱涂抹着浴液，白色的泡沫在地上堆积很快又被水冲刷着变成了一条河，小蕊的面容始终模糊，相信她也看不清我。
家里的床此前只有我一个人睡，我始终觉得很大，当身边有了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再大的床也不太够用。我们像夫妻、像偷情的人抱在一起，屋里很安静，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再一次把身体的重量交给了小蕊，她的双腿在我腰上打了一个美丽的结。
我给了小蕊一把钥匙，她凌晨下班后会来我家，睡一上午再去上班。和小蕊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红色的拉杆箱。屋里有了女人的味道，这味道虽然让我沉醉，但心里却始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我们总是在清晨做爱，然后抱在一起说会儿话。
“哥，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为了活着而活着。”
“什么为有的人幸福，有的人痛苦？”
“不知道，这就是命吧。”
“哥，你幸福吗？”
“还行。”
“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没太想过。”
“你以后会结婚生孩子吗？”
“我都离过一把了，结婚的事就随缘吧。”
“你为啥离婚？是你出轨了还是她把你给绿了？”
“没感觉了，到后来都没话说了。”
“一开始的时候有感觉吗？”
“还行，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孩吗？”
“嗯，会吧？”
“我特别羡慕那些穿着婚纱的女孩，再好看的衣服也没有婚纱漂亮。”
“是吗？你还挺渴望婚姻的。”
“是啊，嫁一个好人才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那你说婚姻是什么？”
“婚姻，就是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呗。”
“如果过不下去怎么办？”
“那还是不够爱吧？”
“都说婚姻是坟墓呢。”
“坟墓？那里特别冷吧？”
“没在那待过，也不想进去。我最想进的就是你的那个洞。”
“去死吧你。”
小蕊红色的拉杆箱安静地躺在她那一侧的床边，我在扫地和擦地的时候都要把它挪到一边去，箱子不是很重，渐渐地我对这个箱子有了兴趣，我想知道这里面到底放着些什么。依着父母和学校对我的教育，偷偷进入别人的领地是不道德的，但那块红色却像是一个女巫，不停地冲着我扭动着腰肢。密码锁坏了，轻轻拉开拉锁，就能打开箱子。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如同小蕊总是分毫不乱的头发。在夹层里有一本红色日记本，里面的字密密麻麻，依旧分毫不乱。
xxxx年x月x日
昨晚真是有点喝多了，迷迷糊糊地就把第一次给了他。很奇怪，别人都说第一次会挺疼，但我却没有感受到那种疼痛，也可能是酒精麻痹了我，后来反倒是觉得很舒服。我还没有完全确认他就是我的男朋友，他只是我在美发班的一个同学而已，每次他都会坐在我的旁边听课，实践操作也总是和我一个组。相对于这个城市，我来自东部，他来自西部，我们在铁路的中心汇聚。这个城市真的是太大了，我就像一滴水，刚出火车站就蒸发掉了。他对我挺好的，但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或许会开一家美容美发店吧，不敢多想！ xxxx年x月x日
好久没写日记了，根本不是什么日记，月记都谈不上。他走了，说是要去广州、深圳，他说只有在南方他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美发师。不想去太远的地方，我不想离我的父母太远，我的哥哥还在监狱里，我要时常去探望他。临别的那段日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反倒是不戴套了，那种感觉说不清，和他做爱，我的脑袋里总是一片空白，我想留下点什么，如果我真的怀孕了，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我还是怀上了，我和他的孩子。我没有告诉他，即便是和他说了，他也不太可能回来。我自己去医院做了人流，什么无痛人流，都是忽悠，我的下身疼，心里疼，浑身都疼，疼死我算了！
我慢慢合上了本子，手在微微发抖，此前因为偷窥而引起的愧疚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掩盖。翻看小蕊的日记慢慢变成了我的一个习惯甚至是一种毒瘾，每隔几天我都会拉开箱子打开那个日记本，随着一声轻轻地叹息再从她的世界里逃出来，如此往复，没有一丝疲惫。
三
出事那天大雾弥漫，楼群隐去，如同幻境。
等了一夜，我没听到熟悉的开门声。给小蕊打手机，暂时无法接通。微信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任何音讯。
我来到了“花瓣雨”，几个服务生看到我来了，言语变得支支吾吾，其中一个小伙跟我挺熟，把我拉到了一边。
“小蕊呢？”
“哥，昨晚出事了。”
他一边讲，我一边想……
差不多是凌晨三点多，小蕊刚给一个客人松完骨，着急忙慌准备下钟，她肯定是想快点到我家。她和经常来这的赵哥撞了个满怀，姓赵的在钢材市场做买卖，光头、脖子上总挂着金链子、身上不知道是纹的龙还是绣的虎，满口酒气，还没等小蕊缓过神就直接把她拽到了一张按摩床边。小蕊说她已经下班了，但光头的却不依不饶，他的手不是摸大腿，就是掐屁股。小蕊的躲闪更挑起了他的兽性，把小蕊直接按在了按摩床上，扯下短裤，嘴里嘟囔着，妈逼的，今天我就在这干你。小蕊抓起了身边的板凳，把它当成了武器，狠狠地向光头砸去。他的眉骨裂开了一道缝隙，鲜血在昏暗的空间闪烁着幽深的光芒。光头健硕的身躯瞬间落在了地上，咚的一声，人们四散奔逃。小蕊穿过走廊来到了大厅，她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似乎对这里还有些许的留恋。她出了大门，招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车顶棚的绿色营运灯在夜空中闪烁。小蕊身上穿着暗红色的套裙，对，就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起舞的套裙，我记得那裙摆飞舞的样子。
我回到家，屋子被收拾得很干净，红色的拉杆箱不见了，餐桌上放着房门钥匙，是我之前给小蕊的。阳光洒在我俩滚过的床上，四周寂静无声。我在地板上拣起了一根长长的头发，向着阳光，那头发是透明的。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浑身发抖，头疼欲裂。我沉沉地睡去，小蕊穿着晚礼服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跟她说话也不搭茬儿，表情庄重，嘴角隐约藏着笑意，宛如圣女。
我知道小蕊不會回来了。我只是她临时停泊的港湾，并不是遮风挡雨的永久居所。在一个屋檐下洗衣做饭、睡觉做爱、生儿育女、嬉笑争吵，仅仅是一个图景。在现实的烟尘火色当中，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弱者，任凭命运的风胡乱地吹着。
她一定在刻意躲着我，或许已经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像一株野草，看似柔弱，却有着难以置信的存活本事，可以用各种方式活着，只要能活着，她就能活。
那段日子我就是一个病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穿梭，我觉得在路上走的女孩都是小蕊，我甚至向一个和小蕊很像的背影疯狂地按着喇叭，声音尖厉，像是我的叫喊。
我又一次来到了横河镇，我想小蕊在离开“花瓣雨”后，很可能会回到故乡。镇子的街道上空空如也，没有车也没有人，“木刻楞”的头顶不再盘旋炊烟。我坚信我十多年前遇到的那个女孩一定是小蕊，她的家一定就住在高贵的大白楼的二楼。我推开厚重的大门，走廊里一片漆黑，我借着手机的光亮踏上楼梯，几步就上到了二楼。我用力地拍打着我认为是小蕊家的那扇房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旁边的门开了，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探出了头。
“你找谁？”
“请问小蕊家是住在这吗？”
“什么小蕊？我不认识。”
“她爸是铁路上的，她妈没工作，她家除了她，还有一个哥。”
“我在这住了快一辈子了，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户人家。”
“那这是横河镇吗？”
“这是横河镇。”
我带着巨大的希望而来，当我返回的时候，却没有失望跟随。我的心空空如也，不再掀起任何波澜。小蕊，她真的在我的生命当中出现过吗？横河镇和铁路线上任何一个小镇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的脑海中被不同的问题占据着，统统都没有答案。其实这个世界本来也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答案，人们都在自以为是的想象空间里得意地活着，很多人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世界，但你看得最多的恰恰是越来越多的虚无和苍白。我决定停止寻找，停止这种漫无目的地寻找，我要重新找回的是我自己。我越来越相信人的生命体验其实就是一场极不真实的梦，而我们却在这梦里爱得死去活来，恨得咬牙切齿。
和小蕊一同消失的还有我的工作，杂志停刊，人员待安置。忽然闲了下来，不用报选题，不用采访，不用写稿，我成了一个自由的人。杂志社安安静静，办公区空空荡荡。只有我每天还来上班，随便看几页书，给自己泡一壶茶，困了就在沙发上睡会儿，饿了就叫个外卖，外卖小哥用很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我，意思是大哥你咋没走？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映衬着彼此的怜悯，城市越来越大，孤独的人越来越多，带着相似的密码，试着寻求安慰，却不敢伸出触角。
手机嗡嗡响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我不想接，就挂断了。几分钟后，振动声又起，还是那个号码，我犹豫着，还是接了。
“你是李介达吗？”
“嗯，我就是，您是哪位？”
“我是公安局的，姓闫。”
“找我啥事？”
“你认识石小蕊吗？”
“嗯……认识，她是我原来的女朋友，我正在找她。”
“哦，是这样，她死了。”
“啊！她咋死的？”
“你没看手机吗？这几天朋友圈都在转这件事，翡丽商场的大门倒了，有个女的被砸死了。她是石小蕊，手机里没有微信，通讯录只存了一个你的电话号码……”
哦，小蕊原来叫石小蕊。她和洗浴中心别的女孩不一样，仅仅隐藏了自己的姓氏。
闫警官让我看了监控录像，那扇玻璃门是封闭的，小蕊的身影在门前徘徊，不知道她在等什么，或许只是歇口气。阳光透过玻璃门，监视器的屏幕上一片灰白。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推，门忽地一下就压了下来，想躲都躲不开。小蕊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玻璃碎了一地。
一个冬天都没正了八经下雪，憋到了春风拂面，白昼渐长，这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了。楼房、街道，白花花地一片。我静静地，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阳光刺眼，视线模糊。我拉着小蕊的手走在江边，灰沉沉的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雪落在江面上，隐约能听见冰层下暗涌的声响，要开江了……
作者简介：李睿，男，生于1975年。现供职于哈尔滨广播电视台。
你们说北方的冬天有颜色吗？
当然有，除了灰就是白。
我每天上班下班都会路过热电厂，大烟囱咕嘟咕嘟地向天空喷射着白色的烟雾，扶摇直上穿透了灰蒙蒙的天空，我能听到天空的叫喊，那声音很欢快。
寒风中的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如蜗牛般缓缓爬行。
在运气好的人家，一摸暖气，烫手，房间里热浪滚滚，会让人喘不过气。我属于运气好的，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脱光。门外的温度零下二十多度，屋里的温度零上二十多度，我发现身上的细纹越来越多，四十多度的温差中，我开片了。很快我的毛孔张开了大大的嘴，汗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我大叫一声“舒服”，栽倒在了床上。
我睡着了，在梦里登上了一条没有桨的船，它兀自向前飘着，水雾交融，隐约能看见一个小岛，岛上有树，树叶翠绿，被风一吹，哗哗作响。船离小岛越来越近，当我准备弃舟登岸的时候。听见钥匙在锁孔中翻转，门开了，我醒了。屋里吹过一阵风，她回来了，是小蕊。我没办法或者是不想界定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男女朋友，情人，性伙伴，还是别的什么。这些都不重要，她最近总是在我家住，我们睡在一张大床上。我只有躺在自己家老旧的实木床上才有安全感，這种感觉伴随着两鬓的白发与日俱增。
小蕊脱衣服的时候几乎没有动静，空气中浸润着一个女人的芳香，一下子就把我从梦境中拽出来，那种力量貌似纤弱却无比强大。恍惚中我看到了一抹粉色，睡裙包裹着她的身体，像一簇火苗在黑暗中翩翩起舞。
她钻进被子，转过身体，如往常一般用后背对着我，如此近的距离激发了我的情欲。我的手在她的腰、屁股、大腿不停地摩挲，但她却无动于衷。
“烦人，别闹，困死了。”
我的手离开了她的身体，想接着睡会儿，却睡意全无。
六点钟我起床熬粥，这是我的生活习惯。一把大米再加一把小米，放在碗里用水淘，看着白色和黄色混在一起，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米下锅，按下按钮，红色的指示灯不停闪烁。重新回到床上，小蕊睡得很沉，细微的鼾声在屋里飘荡。二十多分钟后，电饭锅发出嘀嘀的声响，粥好了，香气扑鼻。
在我的生命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事儿都发生在冬天。我出生在十一月份，听我妈后来叨咕，那年的十月还很暖和，但日历牌刚翻到十一月，老天爷就变了脸，一场大雪之后，西北风就没停过。把我妈冻坏了，她都不想生我了。我一直不喜欢冬天，但寒冷和冰雪又似乎对我挺好的，总能在不经意间把一些礼物送给我。
我在一家体育杂志当主笔，主要写足球和篮球。一写就是二十多年，写着写着就麻了，硬把自己练成了一架写字的机器。我说的麻是情感上的，竞技场上的激情和场外的迷乱带给我的快感越来越少，写字是我唯一的糊口手段，仅此而已。
写了二十多年，颈椎基本废了，它不时向我发难，让我痛不欲生，尤其是在冬天。天干巴巴地冷，我缩在隔断里一口气写了五个版，一万多字。手刚离开键盘，脖子就彻底变成了铁板，一动弹就嘎嘣嘎嘣直响，脑袋晕晕乎乎，心脏在咚咚地狂跳。我越来越难以抗衡我的身体，或者说我越来越难以抗衡那冰冷坚硬的规律，现在的我是四十四岁的我，那个二十四岁坐一宿硬板下车后马上采访写稿，不吃不喝，为了新闻梦想不顾一切的我已经死了，而我却挤不出一滴哀伤的眼泪。
在我刚入行的那几年，单位的这栋写字楼算是城市地标，进进出出的大多是俊男靓女，耳朵里塞着耳机，腰里别着Walkman，音乐和英语交汇着，每个人走路特别有劲，每天都像春天般温暖。我遇见过数不清的开业庆典，走廊里总是摆着高大的花篮，写着贺词的红色绸带随风起舞，花香四溢让人沉醉。那些野心勃勃的，发誓至少要活过一百岁的公司无一例外都摆脱不了关门的命运。老百姓都说这楼像一把宝剑，风水不好。风水这事我整不明白，杂志倒是越来越不景气，我每天拼命写稿，也就能拿到原来一半的收入。俊男靓女们早就无影无踪，楼里的女人们浓妆艳抹，男人粗俗油腻。走廊的灯二十四小时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电梯总是在瞬间被挤满，一层一层慢悠悠地向上爬，狭窄的空间充斥着劣质香水、狐臭、小笼包、豆浆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它们凝固在一起，挥之不散。
我从单位开车回家，差不多开到一半儿，忽然眼前一亮，“花瓣雨松骨洗浴会馆”的牌匾在夜空中闪烁。我像是踏着云雾，迷迷糊糊地走了进去。一盏硕大的金色吊灯从大厅中央垂下，绽放着刺眼的光芒。童安格的歌在耳边回荡，“花瓣雨，就像你牵绊着我，失去了爱，只会在风中坠落……”
大厅里还有一只金刚鹦鹉，我们彼此打量着对方，没有说话。
“先生您是一位吗？松骨还是散浴？”
“脖子太难受了，松个骨吧，你家松骨多少钱？”
“一百二十八一位，九十分钟。”
“松一个吧。”
“好勒，男宾，松骨一位。”
走进男浴区，一阵暖风扑面而来，更加重了我的眩晕感。周围不时晃过一个个白花花的肉体，那些隆起的肚子就像是皮球在蹦蹦跳跳。
“你家啥时候开业的，我天天从这路过咋刚看见？”
“开了一个多礼拜了，前几天灯没弄好，看到的人就不多呗。贵宾您先好好泡泡，一会儿给您挑一个手法好的技师，包您满意。”
我在大池子里舒展着身体，无数水花跳跃起舞，一根根体毛在水中自由漂浮，汗水不停地涌出毛孔，一条条溪流奔向喧嚣的池水，它们汇聚在一起，澎湃而又欢快。我被一个自称来自扬州却操着东北口音的大汉从头搓到脚，我不时地哀求他轻点搓，他也很诚恳地告诉我根本没咋用力。套上一次性内裤，穿上浴服，我朝着松骨区挪去。幽暗的走廊里液晶显示屏仿佛是一盏明灯，牵引着浴客们的视线。照片上的松骨技师们嘴角上扬，微微带笑，她们的名字就是一个个粉红色的号码。
“贵宾想让哪位技师为您服务？”
“20号。”
有一阵子我特别喜欢英格兰队的欧文，他的球衣号码就是20号。我们杂志社组织了一支球队，穿着英格兰队的山寨版。化纤面料的球衣密不透风，很快汗水把我的后背浸润，红色的20号更加鲜亮。 松骨区在地下一层，被隔成了四个大房间，每个房间摆着八张按摩床，灯光幽暗很难看清人的五官。男人们都光着膀子，或趴或躺，不时有嬉笑声从暗处传来。
“您好，贵宾，我是20号。很高兴为您服务。”
“嗯。”
“您需要洗腳吗？”
“不用了，刚泡过澡。”
“需要敷面膜吗？”
“不需要。”
“面膜是含在浴资里面的。”
“行，一会儿再说，能拔罐子吧？”
“能。”
我像一张大饼，在按摩床上被翻来掉去。她纤细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按挤揉搓，我被一点点唤醒。我感受着她的气息和温度，她是在我离婚之后距离我身体最近的女人。她的双脚反复踩踏着我的脊背，我想喊却没有力气。我趴在按摩床上，她躺在我身上，这是松骨的最后一项，她把身体所有的重量都给了我，我们仿佛在一个幽暗的洞中行进，四周有流水的声音和风的呢喃。
“妹妹你按得不错，你叫啥名？下次来还找你。”
“谢谢，我叫小蕊。”
回到家，我再一次把自己脱光，一头栽倒在床上，骨头和肉似乎是分离的，血液在周身肆意地奔流，很快就睡着了，那一夜无梦。
我成了“花瓣雨”的常客，每个礼拜都去一次，20号是我唯一的选择。如果她没下钟，我就在休息大厅等着。总是在昏昏欲睡的时候被服务生叫醒，把我带到松骨区。小蕊会向我表达歉意，我能从她的微笑和言语中感受到真诚，可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我能感受到的是她用双手和双脚释放出的力量，还有她身体的重量。
“小蕊，你的蕊是哪个蕊呀？”
“花蕊的蕊。”
“那你真名叫啥呀？”
“你查户口呀？”
“你多大了？”
“22。”
“你家是哪的？”
“不告诉你。”
经常来“花瓣雨”松骨的人都有自己固定的松骨技师，熟悉了之后就开始天南海北地瞎侃，打情骂俏讲黄段子，怎么开心怎么来。常客里不少都是附近建材市场的买卖人，光头、文身、金链子、俩手机，嘴里叼着细支的烟卷，吞云吐雾、骂骂咧咧。他们在松骨的时候手都不太老实，最爱摸姑娘们的大腿和被短裙包裹的屁股。听小蕊说，也有的技师被人包养，就离开了“花瓣雨”。细琢磨琢磨，“花瓣雨”这个名字竟然有种诗意的忧伤，小蕊和她的姐妹们，像花瓣一样飘零，又像雨一般迷离，真真假假的说词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盔甲，而那些在“花瓣雨”寻欢作乐的男人，也不过是一群貌似强悍，内心虚弱的皮囊罢了。
如果没啥事，我都会加个钟，和小蕊多腻歪一会儿。好像是从第三次开始，松骨的地方改在了二楼的包房。除了松骨的提成，小蕊还能再提一份包房的钱。我躺在床上，听见有敲门声。小蕊像阵风飘进屋里。她朝我笑笑，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笑容俨然已经带着相熟的意味。我第一次看清了小蕊的脸，额头光洁，眉毛整齐，眼睛不大透着灵动的光芒，鼻子小巧精致，唇红齿白。
“来了哥。”
“嗯，这几天咋样？”
“还那样呗。”
“你长得特别像一个女演员，叫啥名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哥，你别逗了，我要是能当演员，就不在这地方混了。”
“那有啥不可能的，万一哪天有个导演来松骨，看中你了，你就一步登天了。”
“你可拉倒吧。”
我俩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小蕊说她家就在铁路边的横河镇，她爸原来在铁路上班，好像还是个小领导，现在退休了。她妈没工作。她还有个哥。小蕊在讲她们家的事，语气平静，情绪上没啥变化。她哥高一就辍学了，跟几个小混混在镇上东游西逛，后来是因为入室偷盗还是抢劫押在三监，到现在也没放出来，小蕊有时候会去监狱看她哥。小蕊喜欢看小说，还喜欢没完没了地写日记，高中没念完就离开了横河镇，在做松骨技师之前学过一阵美容美发。
小蕊说的横河镇我十多年前去过一次。一百多年前俄国人在中国东北修了一条“丁”字型大铁路，横河镇是一个挺重要的维修基地。巨大的机车库和精巧的木教堂出现在不少影视剧里。小蕊说她家住在“大白楼”，那是镇上最好的房子，地基是用石头垒的，相当结实。我记得“大白楼”建在一座山坡上面，和木教堂遥相呼应。我围着“大白楼”闲逛，它已经老了，铁艺栏杆锈迹斑斑，黄色墙皮不时从母体逃离，随风飘散，像一朵朵孤零零的花。一个小女孩正在二楼阳台上晾衣服，散落的水花淋在了我的身上，凉凉的。她朝我笑了笑，神情羞怯，一转身就回屋了。我愣在那儿，抬头看了半天。
二
转眼就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了，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一点儿都不冷。飞舞的雪花映着街边的灯火变得色彩斑斓，大家放慢了脚步悠然自得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我抬头张嘴，有雪花落入口中，我尝到了一股甜味。
不远处，“花瓣雨”的霓虹格外闪耀。
“贵宾，不好意思，20号上钟呢。要不给您叫别人吧？”
“没事，我等着。”
在包房里，我拿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搜着电视节目，一会儿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小蕊来了。
“新发的套裙，咋样？好看不？”
“好看，显身材。”
听到这话，小蕊在我面前打了一个转儿，暗红色的裙摆像盛开的喇叭花飞舞绽放。
“来，哥，我给你好好按按。”
“你先歇会儿，陪我看会儿演唱会吧。”
“好啊，你想吃点啥？”
“咱俩喝点吧。”
“好啊！”
很快麦芽的芬芳在小小的空间弥散开来。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我和小蕊又碰了一下杯。
“新年快乐！”
电视里的跨年演唱会进入高潮，喧嚣的音乐和绚烂的焰火叠在一起。我把手慢慢地伸进了小蕊的衣服，她没有拒绝，我的手停留在了她柔软的腹部，我想撑开她的胸罩握住她的乳房，或是把手伸进她的内裤，但我没那么做。我们谁也不说话，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时间像静止了一样。 元旦到春节这段时间日子是慵懒的，空气中满是喜悦的味道。我又一次躺在小小的包房里，厚厚的窗帘像一堵温暖的墙，它隔绝了一切。我如往常一样等待着，等待小蕊，等待一双陌生却渐渐熟悉的手在我的身上停留、行走，最终抵達一个虚空的梦境。所谓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人生大部分的光阴要被庸常、琐碎、不快、痛苦占据。所以我格外珍惜那些可以真正让我内心喜悦的人和事，并在之后不停地回味。我常常在回忆的过程中再添加某些想象，或许那才是最真实的。
推门进来的是丽丽，她是23号，是小蕊的好姐妹，她看出了我的诧异。
“哥，小蕊今天有事，我给你松骨。”
“她没在这？”
“嗯，昨天下班就走了，说他爸病了，来这住院了。”
“啥病？哪个医院你知道吗？”
“听她说好像是不好的病，要不能住肿瘤吗？”
“哦。”
“我发现哥你对小蕊可够上心的。”
“啥上心不上心的，就随便问问呗。”
“哥，我问个事儿。”
“你说。”
“你是不是对小蕊有意思呀？”
“有意思没意思又能咋样？”
“小蕊和我说过你，说你和来这消费的客人不一样。”
“我有啥不一样的。”
“也说不太好，反正你和那些人就是不一样。”
我渐渐从谈话中抽离，我在想一会儿要不要去医院探望一下小蕊的爸爸。可是我不知道小蕊的电话号码，更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我是谁，我只是她相熟的一个客人而已。
“你觉得小蕊这人咋样？”
“她呀，就是太实在了。就靠松骨提成的钱，一天把自己累得跟傻逼似的。那些比她岁数大的，长得砢碜的都能把自己给包出去，然后开着小车回来和我们装逼，也不知道她一天咋想的？”
“那你找着主没呢？”
“快了。有个老灯想包我，我一瞅他那大秃顶就他妈恶心。我再等等，实在不行我就祸害那老灯去。”
那阵子我去“花瓣雨”的次数有点频，我想见到小蕊，简简单单说几句话就行。像数不清的往常一样，我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小蕊双手构成的那个世界。
“听说你爸病了，好点了吗？”
“肺癌，查出来就是晚期，大夫说没啥治疗价值了，他和我妈已经回横河镇了。”
小蕊的语气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对于自己的家事她的讲述总是淡如流水，缓缓地不见一点水花。
“这段时间累坏了吧？”
“还行，我就是想多陪陪我爸妈。”
“花了不少钱吧？”
“老百姓真是病不起。我攒的那点钱，这把差不多都捐给医院了。好累！真想歇一歇。”
“钱不是一天赚的，累了就歇歇，等我陪你转转吧？”
小蕊迟疑了一下。
“你那么忙，还陪我，那样好吗？”
“跟我还客气啥，就这么定了。”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会记得那个零下27度的冬日，天色阴沉，时而会落下雪花。小蕊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化着淡妆，像个女大学生。她是在包房暗色中的那个女孩吗？我一时竟陷入了恍惚之中，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副冷静却热烈的水彩画。她看着我笑了笑，拉起了我的手。我们在东方大街漫无目标地逛着，耳边是她的高跟鞋踩在面包石发出的清脆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我们不知道逛了多少家服装店，也不知道试了多少件衣服，我像一个忠实的仆人，紧紧地跟在她的身旁。小蕊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公主般的微笑，她的问题只有一个，好看吗？我的答案也只有一个，好看！但我们的双手始终空空如也，什么都没买。在一家婚纱店的橱窗前，小蕊站住了，长长的雪白的裙摆像瀑布般流淌。
“真好看！”
“给你也整一件呀？”
“我？拉倒吧。”
东方大街的尽头就是沿江公园，站在江边，白茫茫的一片，往日奔流的江水被寒冷锁住变得沉默不语，江面上一只只大狗吐着舌头卖力地拉着爬犁，它们脖子上的铃铛丁当作响。我和小蕊静静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似的。我用手机给她拍照，她扭着身子，似笑非笑。
“走啊，回家吧。”
“嗯。”
我的爸爸妈妈去世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和亲戚也不咋来往，我独自生活在这个城市，家对于我来说只是父母留给我的一套房子。那栋楼越来越陈旧，因为临近市中心，房子特别好租，绝大多数的原住居民把房子租了出去，我和服务员、学生、夜市摆摊的成了邻居。楼道里堆着桌椅板凳床，墙上贴满了通下水道开锁家电维修的不干胶小广告，花花绿绿，让人看得头昏眼花。像我这样的成年孤儿，其实晚上睡在哪都无所谓，渐渐地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习惯了孤独。
我们到家了，阳光斜铺在地上，不大的房间暖洋洋的。小蕊在书柜前面站了好久。
“你家的书好多呀！”
“好多都是我爸我妈留下来的。”
“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没有，我都好久没看书了。你不是愿意看小说吗？想看随便拿。”
“《过于喧嚣的孤独》，这名字好奇怪。”
“一个捷克作家写的吧？老外的想法和咱们不一样，这书我翻过，看不懂。”
“哦，对了，哥，你不是编体育杂志的吗？柜子里的这些杂志都是你写的吧？”
“要都是我写的，我得累死。都是样书，哄孩子玩的。”
“你的名字在哪呢？”
“你往前翻，版权页上有我的名字。”
“哦，版权页是这吧，看见了，编辑部副主任李介达。还是个领导呢。”
“我是啥领导，就是一个干活儿写字的。”
小蕊随手翻开了一本杂志，梅西的海报掉在了地板上，阿根廷人被折叠的脸上露着难以捉摸的表情。我从身后搂住了小蕊的腰，她散发的气息让我微微战栗，她想摆脱，而我却越抱越紧。 “你早上吃饭了吗？”
“没吃，不咋饿。”
“那一会儿想吃啥呀？”
“吃火锅吧，省事。”
“行，我也挺长时间没吃了，一会儿我下楼买菜、买肉。”
等我回來的时候，小蕊正在擦地。我放下了装着羊肉片、鱼丸、蔬菜、蘸料的塑料袋，伸出了双臂。小蕊也扔下了拖布，我们在小小的方厅里抱在了一起，认真而投入地吻着，左手揽着她的腰，右手伸进了她的睡裙，紧紧攥住了乳房，用力地揉搓着。
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的身体似乎要炸开，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在我的潜意识中，女人需要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身体上剧烈的碰撞，只有这样才是最真实的爱。我转过了她的身体，让她的双手支撑着门口的鞋柜，睡裙被我粗暴地抹了上去，露出雪白的脊背还有一条粉红色的内裤。
当我进入小蕊身体的时候，她的叫声让我身子一颤，那声音中有哀怨、有喜悦还有无奈，之前炸裂的身体被迅速缝在了一起，只是机械而麻木地前后穿梭着，我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音，我的家变成了一个深深的洞。
我从幽暗的洞中爬出，地上已经一片潮湿。她转过身踢掉了缠绕在小腿上的一团粉色，又抱住了我。我们搀扶着踉跄地爬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我的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继续吻着，此时情欲的浓度已经大大降低，舌尖和舌尖的接触只是相互安慰。
“我饿了。”
“那就开涮吧。”
升腾的热气让我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气，小蕊的脸变得愈发模糊。羊肉片和肥牛片在汤汁中翻滚，颜色瞬间变得深沉。嫩绿的蔬菜上下沉浮，锅里的世界热闹非凡。她熟练地调着蘸料，忙着给我夹肉。
“家里还是有个女人好。”
“那当然了，来，哥，先把这杯酒干了，谢谢你！”
“呵呵，那么客气干啥，干了！”
那天我们喝光了家里所有的酒，啤酒、红酒，最后是一瓶单位分的放了有好几年的老窖，开盖儿的那一刻芬芳四溢。
我们重新栽倒在床上，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当我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了，小蕊也醒了。
“我这是在哪？”
“嗯？在我家呀？”
“喝断片儿了。几点了？”
“快七点了。”
“我想起来冲一下，没劲儿了。”
“那就再等一会儿一起洗吧。”我把小蕊搂过来，闻着她头发里散发的芬芳，又一次陷入到沉醉之中。她倏地起身，跑进了浴室。我在床上听着水流的声响，身体重新躁动起来。
小小的浴室热气升腾，在彼此的身上胡乱涂抹着浴液，白色的泡沫在地上堆积很快又被水冲刷着变成了一条河，小蕊的面容始终模糊，相信她也看不清我。
家里的床此前只有我一个人睡，我始终觉得很大，当身边有了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再大的床也不太够用。我们像夫妻、像偷情的人抱在一起，屋里很安静，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再一次把身体的重量交给了小蕊，她的双腿在我腰上打了一个美丽的结。
我给了小蕊一把钥匙，她凌晨下班后会来我家，睡一上午再去上班。和小蕊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红色的拉杆箱。屋里有了女人的味道，这味道虽然让我沉醉，但心里却始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我们总是在清晨做爱，然后抱在一起说会儿话。
“哥，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为了活着而活着。”
“什么为有的人幸福，有的人痛苦？”
“不知道，这就是命吧。”
“哥，你幸福吗？”
“还行。”
“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没太想过。”
“你以后会结婚生孩子吗？”
“我都离过一把了，结婚的事就随缘吧。”
“你为啥离婚？是你出轨了还是她把你给绿了？”
“没感觉了，到后来都没话说了。”
“一开始的时候有感觉吗？”
“还行，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孩吗？”
“嗯，会吧？”
“我特别羡慕那些穿着婚纱的女孩，再好看的衣服也没有婚纱漂亮。”
“是吗？你还挺渴望婚姻的。”
“是啊，嫁一个好人才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那你说婚姻是什么？”
“婚姻，就是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呗。”
“如果过不下去怎么办？”
“那还是不够爱吧？”
“都说婚姻是坟墓呢。”
“坟墓？那里特别冷吧？”
“没在那待过，也不想进去。我最想进的就是你的那个洞。”
“去死吧你。”
小蕊红色的拉杆箱安静地躺在她那一侧的床边，我在扫地和擦地的时候都要把它挪到一边去，箱子不是很重，渐渐地我对这个箱子有了兴趣，我想知道这里面到底放着些什么。依着父母和学校对我的教育，偷偷进入别人的领地是不道德的，但那块红色却像是一个女巫，不停地冲着我扭动着腰肢。密码锁坏了，轻轻拉开拉锁，就能打开箱子。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如同小蕊总是分毫不乱的头发。在夹层里有一本红色日记本，里面的字密密麻麻，依旧分毫不乱。
xxxx年x月x日
昨晚真是有点喝多了，迷迷糊糊地就把第一次给了他。很奇怪，别人都说第一次会挺疼，但我却没有感受到那种疼痛，也可能是酒精麻痹了我，后来反倒是觉得很舒服。我还没有完全确认他就是我的男朋友，他只是我在美发班的一个同学而已，每次他都会坐在我的旁边听课，实践操作也总是和我一个组。相对于这个城市，我来自东部，他来自西部，我们在铁路的中心汇聚。这个城市真的是太大了，我就像一滴水，刚出火车站就蒸发掉了。他对我挺好的，但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或许会开一家美容美发店吧，不敢多想！ xxxx年x月x日
好久没写日记了，根本不是什么日记，月记都谈不上。他走了，说是要去广州、深圳，他说只有在南方他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美发师。不想去太远的地方，我不想离我的父母太远，我的哥哥还在监狱里，我要时常去探望他。临别的那段日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反倒是不戴套了，那种感觉说不清，和他做爱，我的脑袋里总是一片空白，我想留下点什么，如果我真的怀孕了，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我还是怀上了，我和他的孩子。我没有告诉他，即便是和他说了，他也不太可能回来。我自己去医院做了人流，什么无痛人流，都是忽悠，我的下身疼，心里疼，浑身都疼，疼死我算了！
我慢慢合上了本子，手在微微发抖，此前因为偷窥而引起的愧疚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掩盖。翻看小蕊的日记慢慢变成了我的一个习惯甚至是一种毒瘾，每隔几天我都会拉开箱子打开那个日记本，随着一声轻轻地叹息再从她的世界里逃出来，如此往复，没有一丝疲惫。
三
出事那天大雾弥漫，楼群隐去，如同幻境。
等了一夜，我没听到熟悉的开门声。给小蕊打手机，暂时无法接通。微信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任何音讯。
我来到了“花瓣雨”，几个服务生看到我来了，言语变得支支吾吾，其中一个小伙跟我挺熟，把我拉到了一边。
“小蕊呢？”
“哥，昨晚出事了。”
他一边讲，我一边想……
差不多是凌晨三点多，小蕊刚给一个客人松完骨，着急忙慌准备下钟，她肯定是想快点到我家。她和经常来这的赵哥撞了个满怀，姓赵的在钢材市场做买卖，光头、脖子上总挂着金链子、身上不知道是纹的龙还是绣的虎，满口酒气，还没等小蕊缓过神就直接把她拽到了一张按摩床边。小蕊说她已经下班了，但光头的却不依不饶，他的手不是摸大腿，就是掐屁股。小蕊的躲闪更挑起了他的兽性，把小蕊直接按在了按摩床上，扯下短裤，嘴里嘟囔着，妈逼的，今天我就在这干你。小蕊抓起了身边的板凳，把它当成了武器，狠狠地向光头砸去。他的眉骨裂开了一道缝隙，鲜血在昏暗的空间闪烁着幽深的光芒。光头健硕的身躯瞬间落在了地上，咚的一声，人们四散奔逃。小蕊穿过走廊来到了大厅，她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似乎对这里还有些许的留恋。她出了大门，招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车顶棚的绿色营运灯在夜空中闪烁。小蕊身上穿着暗红色的套裙，对，就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起舞的套裙，我记得那裙摆飞舞的样子。
我回到家，屋子被收拾得很干净，红色的拉杆箱不见了，餐桌上放着房门钥匙，是我之前给小蕊的。阳光洒在我俩滚过的床上，四周寂静无声。我在地板上拣起了一根长长的头发，向着阳光，那头发是透明的。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浑身发抖，头疼欲裂。我沉沉地睡去，小蕊穿着晚礼服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跟她说话也不搭茬儿，表情庄重，嘴角隐约藏着笑意，宛如圣女。
我知道小蕊不會回来了。我只是她临时停泊的港湾，并不是遮风挡雨的永久居所。在一个屋檐下洗衣做饭、睡觉做爱、生儿育女、嬉笑争吵，仅仅是一个图景。在现实的烟尘火色当中，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弱者，任凭命运的风胡乱地吹着。
她一定在刻意躲着我，或许已经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像一株野草，看似柔弱，却有着难以置信的存活本事，可以用各种方式活着，只要能活着，她就能活。
那段日子我就是一个病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穿梭，我觉得在路上走的女孩都是小蕊，我甚至向一个和小蕊很像的背影疯狂地按着喇叭，声音尖厉，像是我的叫喊。
我又一次来到了横河镇，我想小蕊在离开“花瓣雨”后，很可能会回到故乡。镇子的街道上空空如也，没有车也没有人，“木刻楞”的头顶不再盘旋炊烟。我坚信我十多年前遇到的那个女孩一定是小蕊，她的家一定就住在高贵的大白楼的二楼。我推开厚重的大门，走廊里一片漆黑，我借着手机的光亮踏上楼梯，几步就上到了二楼。我用力地拍打着我认为是小蕊家的那扇房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旁边的门开了，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探出了头。
“你找谁？”
“请问小蕊家是住在这吗？”
“什么小蕊？我不认识。”
“她爸是铁路上的，她妈没工作，她家除了她，还有一个哥。”
“我在这住了快一辈子了，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户人家。”
“那这是横河镇吗？”
“这是横河镇。”
我带着巨大的希望而来，当我返回的时候，却没有失望跟随。我的心空空如也，不再掀起任何波澜。小蕊，她真的在我的生命当中出现过吗？横河镇和铁路线上任何一个小镇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的脑海中被不同的问题占据着，统统都没有答案。其实这个世界本来也没有什么统一的标准答案，人们都在自以为是的想象空间里得意地活着，很多人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世界，但你看得最多的恰恰是越来越多的虚无和苍白。我决定停止寻找，停止这种漫无目的地寻找，我要重新找回的是我自己。我越来越相信人的生命体验其实就是一场极不真实的梦，而我们却在这梦里爱得死去活来，恨得咬牙切齿。
和小蕊一同消失的还有我的工作，杂志停刊，人员待安置。忽然闲了下来，不用报选题，不用采访，不用写稿，我成了一个自由的人。杂志社安安静静，办公区空空荡荡。只有我每天还来上班，随便看几页书，给自己泡一壶茶，困了就在沙发上睡会儿，饿了就叫个外卖，外卖小哥用很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我，意思是大哥你咋没走？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映衬着彼此的怜悯，城市越来越大，孤独的人越来越多，带着相似的密码，试着寻求安慰，却不敢伸出触角。
手机嗡嗡响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我不想接，就挂断了。几分钟后，振动声又起，还是那个号码，我犹豫着，还是接了。
“你是李介达吗？”
“嗯，我就是，您是哪位？”
“我是公安局的，姓闫。”
“找我啥事？”
“你认识石小蕊吗？”
“嗯……认识，她是我原来的女朋友，我正在找她。”
“哦，是这样，她死了。”
“啊！她咋死的？”
“你没看手机吗？这几天朋友圈都在转这件事，翡丽商场的大门倒了，有个女的被砸死了。她是石小蕊，手机里没有微信，通讯录只存了一个你的电话号码……”
哦，小蕊原来叫石小蕊。她和洗浴中心别的女孩不一样，仅仅隐藏了自己的姓氏。
闫警官让我看了监控录像，那扇玻璃门是封闭的，小蕊的身影在门前徘徊，不知道她在等什么，或许只是歇口气。阳光透过玻璃门，监视器的屏幕上一片灰白。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推，门忽地一下就压了下来，想躲都躲不开。小蕊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玻璃碎了一地。
一个冬天都没正了八经下雪，憋到了春风拂面，白昼渐长，这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了。楼房、街道，白花花地一片。我静静地，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阳光刺眼，视线模糊。我拉着小蕊的手走在江边，灰沉沉的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雪落在江面上，隐约能听见冰层下暗涌的声响，要开江了……
作者简介：李睿，男，生于1975年。现供职于哈尔滨广播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