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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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岁那年,我是一个小囚犯。
  如果时光倒转,你经过我们村,一定会看到两间草莓般鲜红的平房。如果你放慢脚步,一定会看到一个小人儿,又黑又瘦,紧抓着窗户的铁条,两只小眼睛可怜巴巴望着窗外,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没错,那就是我了。不过,我的境遇比猴子还惨,游客们会给它香蕉或者苹果,而我一无所有。
  窗户朝南,远处有一座山,我的祖母就住在那里。山仿佛是会移动的,下雨时,山很远的,只留下一抹浅淡的轮廓,雨住后,山立刻近了,仿佛触手可及。那时的我对世界一无所知,总以为那就是世界的边际。
  一条叫屋溪的小河,从窗前弯弯曲曲地流过。那时,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不知道每一条河都有自己的名字,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一样。屋溪从镇上经过时,安安静静,像第一次到人家做客的小姑娘,一举一动,都是有教养的,流到这里,立刻原形毕露,变得调皮起来。
  往西走两分钟,有一片野树林,树长得歪歪扭扭,像醉汉一样披头散发。树林幽暗,里面有一间草棚子,那是渔簖,入夜之后,就会有一盏苍白的渔灯在风中飘浮。渔簖的主人是一个孤独的老人,无儿无女,他的脸被火烧焦了,像一块煤饼。他行踪诡异,在孩子们眼中,等同于幽灵。
  河边蜿蜒着一条黄泥大道,紧贴在河边,不离不弃。我总是扒在窗户上,看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每一个人都让我羡慕,因为,他们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没有朋友,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的话,孤独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在所有的家庭成员中,和我最亲的是祖母。三岁那年,祖母上山去了。我记得,那时,我们还住在老房子里,房子很小,仅一间半,半间堂屋,半间厨房,还有半间是卧室。卧室的窗户朝北,外面有一棵老杨树,树枝间挂了一只竹筛,竹筛里垫了一层稻草。唐山大地震刚刚过去不久,大家都心有余悸,一说到地震两个字,不由地一阵晕眩,好像房子真的摇晃起来。那段时间,关于地震的谣言层出不穷,天才的父亲便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旦大地开始摇晃,电灯荡起了秋千,他会第一时间把我和哥哥扔进竹筛。听哥哥说,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搭了棚子住在外面,这听起让我兴奋。我嘴里不敢说,心里却暗暗期盼着地震的到来。然而,地震终究没有到来,竹筛自然也没有派上用场,它成了麻雀们散步的广场,直到它朽掉,我也没机会躺上去。
  记忆中,老房子永远黑乎乎的,像一个幽暗的洞穴。厨房被烟熏的时间长了,灶台上方的横梁上,挂着一只醬色的竹篮,初夏时,那里是水蜜桃的摇篮。灯泡很暗,蒙着厚厚的灰尘,好像一只会发光的包梨。祖母舍不得开灯,天断暗后,她就将美孚灯点上。玻璃灯罩被我打碎了,风一吹,火苗像酒鬼一样东倒西歪,好像随时都会倒下。祖母关上门,风仍然在屋子里游荡。火苗在摇晃,祖母的影子也跟着在墙上摇晃……
  祖母上山前几个晚上,家里突然变得明亮,着了火一般。场院上支了个布棚,摆了四张八仙桌。客人一到,吹鼓手就忙碌起来,两个腮帮子鼓得像青蛙,我担心他们把腮帮子吹破。祖母睡得很沉,再大的响动,也无法将她唤醒。对我来说,这几乎是美好的记忆,午餐和晚餐的饭菜都很丰盛,每个人的嘴唇都油光闪闪,村里的狗都好像接到了请帖似的,全跑到了我家。大人有忙不完的事,没有时间管我,我就在屋子里穿来穿去,像风一样自由。如果不是祖母睡了几天不肯起床,那简直跟过年一样快活了。
  桌子就是孩子的房子。我和堂弟总是躲在八仙桌下,偷听大人们讲话,好像偷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大人们跟往日很不一样,他们像被人卡着脖子,说话的声音很低,显得紧张而又神秘。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等待,等到小镇上的人全都沉沉睡去,整个世界黑得像口棺材,悄悄将祖母送上山去。
  夜色越来越浓,世界无比静寂,大人们的说话声,也变得十分遥远。我的眼皮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架,却迟迟不肯睡去。出发的时刻终于到来,我兴奋不已,跳到队伍的最前面。主重瞥了我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小佬不要去。那一刻,我委屈极了。他并不知道,我和祖母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就像是她的挎包。母亲拉我回屋,我大哭起来,一个劲地在地上打滚。然而,这是无济于事的,在葬礼上,主重的地位最高,他的话无异于圣旨。一个远房的胖婆婆看了心疼,将我抱起,我哪肯罢休,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像一条濒死挣扎的鱼。
  碗橱里放着一把菜刀,我顺手就抓了过来,像着了魔一般,朝她脸上劈去……大家都躲得远远的,那个远房的胖婆婆更是吓得脸色煞白。母亲找了块水果糖哄我,父亲则眼疾手快,绕到我身后,一把将刀夺下。我气得浑身发抖,哭得更大声了,但我很没出息,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
  祖母终于如愿以偿,睡上了棺材,但家里老了人,却没有出殡,这总是不合常理的。所以,第二天一早还要出一次殡,演一出戏。
  送葬的队伍行进得很慢,主重走在前面,边走边撒着纸钱,像真正的葬礼一样悲伤、凝重。父亲捧着空空的骨灰盒走在前面,他没有哭,主重说亲人的眼泪不能落在骨灰盒上,否则死者将永远不能超生。女人们是天生的演员,母亲和两个姑妈哭得死去活来,她们相互搀扶着前行,像柳条一样交织在一起。我和堂弟穿着白色的孝衣,头上戴着白璞头,中间还点了一个红圆点。我们走在队伍的中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气。
  沿路上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打听着逝者的名字,目送逝者离去。有一些老人,眉头紧锁,死亡像一面镜子,让他们照见自己。嘈杂的小镇,终于按下暂停键,获得了片刻的清静。
  商铺里做生意的人,见多识广,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淡,一听到鼓手的声音,便用石灰在门口画了一条白线。据说,这是生与死的界线,逝者不能逾越。讲究一点的人,手里还捏着扫把,送葬的队伍经过时,他们便往路中间扫灰尘,据说这样可以扫走所有的晦气。
  卖鸡蛋的三婆婆,鼻头上长着一颗赤豆大小的红疣,好像特别喜欢我,每次见到我,都要逗我开心。她说:“小官人,你们要去唱戏吗?”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说:“放屁,我们是要去当官。”三婆婆一听,乐了,问道:“当什么官呢?”她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对官完全没有概念,官是什么东西我也全然不知,只知道当了官就厉害了,一般的人见了官就会害怕。我灵机一动,鼻子一抬,故弄玄虚地说:“哼!我不告诉你!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那时,我对死亡全然没有概念,以为人死就像出了一趟远门。让我意料不及的是,祖母竟然一去不回。我有些慌了。开始的时候,她的名字偶尔还会出现在大人们的谈话中,时间一久,她就像一封失散的旧信,再也无人提及。
  我常常会想起她来。想她的时候,我就变得忧伤,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远处的山。我对世界知之甚少,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我就想,祖母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山上?她会不会寂寞呢?天气转凉了,我换上了秋衣秋裤。我又想,祖母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呢,她会不会冷?实在想得厉害,我就去问父亲,祖母什么时候回来?父亲一怔,沉默了一下说,快了。过了几天,我又问,他还是这样说。天越来越冷了,很快,腊月就来了。我便问父亲,还有几天过年?我想,不管怎么样,祖母总还是要回家过年的。
  过年前几天,我们终于搬进了新房子。新房子其实早就修好了,只是祖母一直不肯搬。她跟父亲说:“老人家的床不能随便动,否则会折寿的。”可我听她跟邻居老太太聊天的时候,又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搬过去怕弄脏他们的新房子。”我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过年前,父母变得特别忙碌,哥哥也成了他们的帮手,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北风呼啸,把房子吹得瑟瑟发抖。吃过午饭,我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等到醒来时,竟已是傍晚,天色灰暗,如同灰鸽的羽毛。下了床,走到窗前,眼前的景色把我惊呆了——大地上一片白茫茫,树枝全变得毛茸茸的——在我睡觉的时候,一场大雪竟然不期而至。
  雪已经停了,天空分外安静,像一间无人居住的大院子。
  这是我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场雪。
  我推开门,见到雪地里的一串纤瘦脚印,突然流下了热泪。我坚信,那是祖母的脚印,她一定回来过,一定像以前一样,曾坐在我的床前,看着我入睡。紧接着,我心里生出一种小小的怨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突然说,今天下午有一个人来过。父亲问,哪个?我说,祖母。他吓得浑身一颤,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傻瓜。我说,她就坐在我的床边……母亲的神色紧张起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她以为我中了邪,从厨房拿了一只空碗,放在我头顶,用筷子敲打了三下,口中一直念念有词。我没再争辩,心想,反正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到时祖母肯定还会再回来的。我每天都在等待,大年三十晚上,祖母没有回来,大年初一,祖母没有回来,年过完了,祖母還是没有回来……
  搬进新房之后,老房子一下子变得遥远,好像从来没有住过一样。镇上开了一家食品加工厂,专做蘑菇罐头。父亲便准备在里面种蘑菇。他运来了许多稻草,将稻草一捆一捆扔到小河中,仅仅一个下午,我家门口就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高耸的小岛,比我们的房子还高呢。
  稻草堆成的小岛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父母一不在家,我和哥哥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去。挂桨船经过时,我们的小岛像摇篮一样晃动起来。我们躺在上面,跷着二郎腿,看着天空,一群鸟从头上飞过,好像伸手就可以抓住。阳光刺眼,我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竟睡着了。我还以为自己是睡在床上,翻了个身,刚一翻身,就像一个土豆滚到了河里。
  我和哥哥都不会游水。以前,祖母每次到河埠洗碗,都会捉几只小虾给我们生吃。哥哥总是一口吞下,而我总喜欢让虾在嘴里跳上一会。祖母说,吃多了生虾自然就会游水,可我们不知道吃了多少生虾,终究还是没有学会。
  我在水中扑腾了几下,眼看就要沉入水底,哥哥一边喊人,一边不停地往下扔稻草。慌乱之中,我抓住了一捆稻草,趴在上面,一动也不敢动,忘记了喊救命,更忘记了哭。
  我希望能漂回岸边,可事与愿违,岸越来越远,世界越来越远。一条挂桨船开过来,我并不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刻,螺旋桨会将我吸进水底。轰鸣声越来越近,我只觉得一片眩晕。水的味道,闻起来特别腥,像血一样。
  就在这时,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一只水獭猫游过来了。水獭猫是居住在河底的幽灵,它最喜欢把小孩拖到河底。我吓坏了,拼命挣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睁开眼却发现,我竟然没有葬身水底,而是躺在了河滩上。那根本不是水獭猫,而是渔簖上那个令人恐怖的老人。
  更离奇的事情是,就在同一天,隔壁村子里有一个九岁的细佬游水时淹死了。村里的刘老太便说:“河龙王是讲规矩的,他一点也不贪心,一年只收一个细佬。”她还说我之所以能捡回这条命,完全是因为孝顺。为了送祖母上山,我竟拿起菜刀砍人,这让河龙王很感动。她说得有板有眼,好像河龙王是她们亲戚似的。我将信将疑,问道:“这事河龙王怎么知道?”刘老太瘪了瘪嘴说:“人在做,天在看。世间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
  溺水事件之后,我变成了家里最大的负担,让父母头疼不已。哥哥已经上学,父亲要下地干活,没时间管我,母亲在服装厂上班,厂里规定不准带小孩上班,但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经常趁看门的老头不注意,悄悄把我捎进厂。
  车间里全是女工,大多十七八岁的样子,一个比一个好看,身上散发着少女特有的味道,野花一般的清香。她们上班的时候有说有笑,让我觉得很快活。她们会带各种零食给我,有时是麻饼,有时是糖,有时是奶油瓜子,好像我是她们养的小宠物一样。更有意思的是,因为母亲姓凌,她们便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凌公子。公子应该生在家财万贯的人家,原本不属于我这个穷得叮当响的贫寒子弟,但我很喜欢这个新名字,虚荣轻飘飘、甜滋滋的感觉,令我着迷,难以抗拒。
  幸福的生活总是十分短促。没过几天,厂长到车间里来巡查,他不苟言笑,很有威严。他一来,叽叽喳喳的女工们立刻安静下来,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我接到暗号,立刻躲进了预先准备好的纸箱,母亲迅速在纸箱上盖上了布料。厂长却好像故意跟我过不去似的,一直站在我的旁边,我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烟草味。不知过了多久,箱子里空气越来越稀薄,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厂长正要转身离去,我突然打了个喷嚏,母亲脸色煞白。我像小狗一样,一脸无辜地从布堆里慢慢钻出来,嘴角上还带着一根白色的线头。母亲像犯人一样低着头,轻声说:“家里没有老人带,实在没办法,只好……”厂长把脸拉得像钟乳石一样长,一字一句地说:“下不为例。”说完,把手绕在背后,踱着方步走了。   从此以后,我的命运急转直下。第二天早晨,我睡得很沉,像吃了迷药一般。醒来后,觉得家里特别安静,安静得让我的耳朵一阵阵发痒。我像往常一样叫母亲,一连叫了几声,都没人应,只好赤着脚下了床。屋里空空荡荡,桌子上放了两块金黄的油饼。我吃完油饼,将手上的油抹在头发上,准备出去玩。就在这时,我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门竟然打不开。门上挂着一把幸灾乐祸的铜锁。我被反锁在了家里。
  外面阳光灿烂,像喷泉一样从门缝里涌进来,那一刻,我沮丧极了,觉得自己掉进了悬崖。我不死心,爬上窗户,想从铁条之间中钻出去,可缝隙太窄,身体出去了,头却怎么也钻不出去。
  过了许久,一个阿姆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她一边走,一边咬着黄瓜。我像见到救星一样大声喊她。她十分同情我,气愤地说:“你姆妈太不像话,你又不是狗,又不是猫,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关在家里?”我一听,更加委屈,好像真的被人遗弃了一样,积存许久的眼泪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往下跳,一发而不可收。我希望她救我出去,但她却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就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了漫长的“囚犯”的生涯。
  上午,路上很热闹,时间比较容易打发,一到下午,就变得冷冷清清。阳光在无声地燃烧,树木像一团团绿色的火焰。从泥土里升腾的热气,围绕着村子。空气发烫,地面发烫,房屋也在发烫。热气让房舍晃动,恍若水中之倒影。
  有一个卖冰棒的,每天都会从窗口经过,他背一只木箱子,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不像汗珠,倒像是烤出来的油。他用木块敲打着木箱,有气无力地吆喝道:“冰棒,冰棒,赤豆冰棒。冰棒,冰棒,雪糕冰棒。”我口袋空空,没有一分钱,只能舔一舔嘴唇,目送卖棒冰的人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就开始翻家里的抽屉,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总觉得屋子里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吸引着我。果不其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从一只布包里,翻出了户口本。那时,哥哥已经教我认识几个字里,只是具体的意思还是一知半解。我看到了哥哥的名字,旁边写着“长子”,我想这应该是哥哥个子比我长的缘故吧。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可旁边写的是“次子”两个字。我不高兴了,开始只是感伤,又渐渐地觉得可怜,最后竟然绝望起来。我突然想想“次子”的意思,应该就是一个“次品”的儿子。
  一个人觉得自己是“次品”,他就会立刻自卑起来。我不敢问大人,我为什么是“次品”,我这个“次品”到底次在哪里。有好几次,我想问哥哥,可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相反,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次品”,我觉得父母看我的眼神确实是不一样的,他们对我,要比对哥哥凶得多,让我干的活也比哥哥多得多,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定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生了一个“次品”,才将我锁在家中。
  村子里有个男人,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了,看上去却好像只有十岁出头的样子,成天和孩子们混在一起。他的脸像手掌一般大小,腿比甘蔗粗不了多少,眼睛被眼屎糊住,永远都像没睡醒一样。更好玩的是,他总是戴着一顶灰绿色的帽子,像顶着一片烂菜叶子,帽子从来没有戴正过,他说:“歪戴帽子,诸葛亮的老子。”我知道,他就是所谓的“次品”。凑巧的是他和我一样,在家里也排行第二,于是,我又暗暗地想,或许老二更容易成为“次品”吧。以前,我看他时是居高临下,总带着一种同情的眼光,自从发现自己也是“次品”之后,我不再同情他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每次碰到他,我都把头低下,尽量不看他,我害怕看多了,以后也会和他一样。
  镇上也有很多“次品”的。剃头的歪肩膀,背上背着罗锅,走起路来,肩膀左右摇晃,像跷跷板一样。修鞋的瘫子,不能走路,每次出门带两张小板凳,交替前行。还有一对母子,看上去就像一对姐弟,因为他们的个子都很矮,不足一米,头又大,像顶了一个大南瓜……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人生完蛋了。我彻底掉入恐慌的深渊。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的话越来越少,舌头好像少了一截,嘴像生了锈的铁夹,有时候,整整一天,不肯说一句话。我越来越害怕见陌生人,有人来家里做客,我总是躲在房间不肯出来。我害怕与人对视,好像目光一接触,他们就会发现我的秘密——我是个“次品”。当然,我最害怕的还是长大,因为长大以后,谜底就会揭晓,我会毫无悬念地成为一个“次品”,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下午漫长,时间仿佛停滞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窗户变成了一个空镜头,看得久了,就会生出睡意,脑袋里好像煮起了糨糊。
  那段時间,我常常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成了一个乞丐,没有衣服可穿,裹着一床碎花的被单,走村串户,沿路乞讨。有一天傍晚,大雪漫天,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厚厚的雪,在我的脚下像小老鼠一样吱吱地叫。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我整整走了一天,饥寒交迫,连一个村子都没见到。眼看天快要黑了,我开始害怕起来,如果找不到栖身之处,我就会成为埋在雪地里的胡萝卜……就在这时,一个村子出现了,铅灰色的炊烟在风中飘散,我的心中立刻生出一阵暖意。和雪而卧的村子冷清至极,一个人影都没有,我随便敲开了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长得慈目善目,她看起来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她盯着我看,看了许久,看得我很不好意思。她终于开口了,问我是从哪里来?家里有哪些人?为什么要当乞丐?我将自己可怜的身世一一道来,又说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痛哭起来。我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姑妈,小时候抱养给别人的姑妈,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
  这个奇怪的梦,让我恐慌不已,不敢向任何人提及。这再次印证了我是不折不扣的“次品”,如果不是“次品”,怎么可能做这种奇怪的梦,分明是父母双全,怎么说是自己是个孤儿呢?
  我迷上了画画,我喜欢画各种各样的怪物,他们有的是两个脑袋,有的是八条腿……我乐此不疲,因为,他们是我的同类,在这些怪物中间,总有一个是我未来的样子。   夏日的午后,雨总是不可或缺的,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瞬之间,天色就变了,突然阴沉下来,仿佛黑夜已至。紧接着,雷声轰鸣,狂风大作,乌云像麻将一样被搓来搓去。
  雨下起来了。开始的时候,落在地上,会惊起一阵轻烟,没多一会儿,它就像箭一样射下來,在地上射出一个又一个坑,大地好像嘟着嘴,一脸不高兴,再后来,雨越下越大,发了疯似的,天空和大地模糊一片,仿佛连到了一起。房子渐渐凉下来,树木全都有了神采,昏沉沉的人们终于呼吸到了来自远方的清新空气。
  我家在村子的最西面,离下一个村子足足有一里多地,中间需要穿过一片广阔的田野,田野空旷,连一间房子都没有。那些从镇上淋着雨一路奔跑的人,到了这里,叹了一口气,停住了脚步,因为,走进暴雨的旷野,和跳进河里几无区别。我家的走廊,顺理成章地成了躲雨者的天堂。
  我记得,那天有两个穿着的确良衬衣的女人在躲雨,她们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像从水里捞起的两条鱼一样。
  我听到其中一个女人看了一下天空,叹着气说:“天要掉下来了。”她说得很认真,让我恐惧不已。我觉得,天掉下来,比地震还要可怕。天如果真的掉下来,房子就会倒掉,如果房子倒了,我就会被压成肉饼。
  门反锁着,我无路可逃。那一刻,我变得伤感至极,等到父母回来,一切都晚了,这里会成为一片废墟,而我就埋在废墟底下,他们会抱着我痛哭,我却再也听不到。我在房子里转了几圈,寻找最后的避难所。我躲进了衣橱里,这是母亲的嫁妆,里面漆黑一片,我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我全然不知。天并没有掉下来,空气湿润,风清凉如同薄荷,我睡着了,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柔软的衣服堆里。
  傍晚时分,劳碌了一天的父母,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家,发现我居然不见了。他们惊慌失措,在村子里一遍又一遍呼唤我的乳名。
  安静了一下午的村子,此时变得喧哗起来,大家将小方桌搬到场院上,开始享受甜蜜的晚餐。在灰棉絮般的光线中,我的乳名,就像一片羽毛,在村庄上空飘浮。
  父母呼唤声越来越焦急,问遍整个村子,竟没有一个人见过我的身影。他们跑到了河边,对着河面呼唤,河面上空荡荡的,只有碎金般的光芒在闪烁,他们沿着河边往西跑,边跑边喊,嘶哑的声音,在风中渐渐消散,飘进漆黑的小树林……
  听到他们的呼唤,我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第一次觉得,我这个“次品”在他们心中还是很重要的。但我一动也没有动,我躺在黑暗中,像躺在母亲的子宫里,尽情享受着他们的呼唤,如此焦急,又如此动听,这让我无比幸福,这是我体验到的最初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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