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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潇水岸边这个叫白萍洲的地方,身后是永州古城,我猜想:在1200年前的公元805年,冬季的那个下午,柳宗元是否从这个青石码头上岸?
“永贞革新”失败后,33岁的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带着70岁的老母和堂弟,一叶扁舟,赶赴永州。
永贞元年(805年)正月,顺宗即位。他在东宫20年,比较关心朝政。唐顺宗即位时已得了中风不语症,但还是立刻重用王叔文、王坯等人进行改革,二王原先都是顺宗在东宫时的老师。他们和刘禹锡、柳宗元等人一起,形成了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派集团,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反对宦官专权,推行“内抑宦官,外制方镇”、免除苛繁的赋役等政策,并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但实力掌握在宦官和藩镇手中,而革新派则是一批文人,依靠的是重病在身的皇帝,皇帝基本上又是在宦官们的控制之中。
146天后,革新失败,宪宗即位,顺宗退位。革新派纷纷被贬斥,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马,第二年被赐死。王坯贬为开州司马,不久病逝。柳宗元、刘禹锡等6人都被贬为边远州的司马。
柳宗元现在职务的全称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员外置”是编制之外的意思,和今天的“退二线”或“协理员”、“调研员”差不多。
孤独的乌篷船从江陵顺长江而下,进入洞庭湖后,靠近了那条小小的汨罗江。
被放逐的柳宗元停舟在汨罗江上,作《吊屈原文》:
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
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
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
既蝓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柳宗元一直景仰屈原,这在他的《天对》和一系列的文学作品中,毫无疑问地得到了印证。柳宗元从永州生活起,一直喜欢种植柑桔,这是否受了屈原《桔颂》的影响,以桔来表明心迹呢?
永州当时是世人眼中的蛮荒之地。但就在这蛮荒之地,柳宗元一呆就是10年。(10年后,柳宗元再被贬到当时比永州更蛮荒偏远的柳州。)
“五年之间,四为天火所迫。”
柳宗元在《与杨京兆凭书》中,对自己居住的龙兴寺遭遇火灾这样轻描淡写地叙说。
他的父亲早在长安与亲人分手离去。他结缡三年后,妻子杨氏也病故。年近七旬的老母随他到永州之后,也因劳碌奔波,水土不服,怆然撒手人间,仅留下他和表弟卢遵、堂弟柳宗直三人相依为命。时乖运蹇,柳宗元一天天清瘦下去,无端地杂病缠身,平时被朋友所夸赞的超人的记忆力也明显差了,往往一篇文章读几遍还记不住。
按理说,每座寺院都有专人在早晚打扫庭院房间,内外都十分整洁,可为什么龙兴寺偏偏在五年间遭遇四次大火呢?这火是在倾吐世道对柳宗元不公的愤懑之情吗?还是在渲泄柳宗元心头那不可浇灭的生命之火?
被贬永州的10年,是柳宗元生命和创造力最旺盛的10年。他传世的作品共计600余篇,其中有近400篇作品是在永州写就。在《游黄溪记》中,他写到“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呜乎!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
——《捕蛇者说》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傲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阚,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黔之驴》
柳宗元的作品中,反映着永州的山光水色、风土人情,字里行间景象万千。
在这些如画之文中,人们看到了“往来翕忽”的鱼儿“似与游者相乐”,看到了“赤首乌翼”的大鸟“方东向立”,看到了“视之既静”、却“其听始远”的小石渠风光,还看到了“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的西山景象。那“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的愚溪,那“有树环焉,有泉悬焉”的钴铒潭,那“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的西小丘,那“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的小石城山,那“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的袁家渴(“渴”字意为水之支流)……每处都是无尽的美丽。
《捕蛇者说》、《段太尉逸事状》、《南霁云睢阳庙碑》、《河间传》、《闵生赋》等文则揭示了民生与行政。如《捕蛇者说》里发出“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的声音。
在《宋清传》、《童区寄传》、《李赤传》、《种树郭橐驼传》、《牛赋》、《吊乐毅文》、《乞巧文》、《闵生赋》之类的作品中,柳宗元敏锐地看到周围人和物身上的悲剧性,忍不住说出来记录下来。
从这些文章中,可以看到,柳宗元是一位心志秀莹、富有同情心、关心现实的士人。
愚溪边今有柳子庙。站在愚溪边的西山上,我们可以看到柳宗元当年生活场景的录相式的回放:在建小屋时,柳宗元与工匠交谈,从多个角度审视房子的美观与大方;在春天山花盛开的小道上,柳宗元和一些田翁农夫赤足而行,肩上也同样扛着铁锄,锄把上还挑着一个黑陶瓦茶罐;有人谢世了,柳宗元接受主家的邀请,像模像样地写上一篇悲戚的悼文;山崖前采药,一位银须老伯拉了柳宗元一把,然后二人席地而坐,老伯向他介绍那些花花草草的名字和用途;在明月初升的傍晚,几个孩童蹦蹦跳跳过了小木桥,代他们的父母邀请柳宗元去吃晚饭,一锅野味,几斤烧酒,大伙儿喝得欢畅。一支松明火把点燃了,那是几个大嫂护送柳宗元回家……
这是一片至善至美的土地!
碧绿如练的潇水绕城而下,在下游萍洲与湘水汇合,温存优雅地奔向远方。
两条河从远处而来,几乎浸润了永州大部分版图,或湍流飞瀑,或平缓蔓延,蜿蜿蜒蜒,轻轻快快,终于在萍洲合为一体,浩浩荡荡地向北方前去。河道时宽时窄,窄处流声如琴似鼓,宽处有小洲小岛兀立河心,洲上绿树葱茏,宛若放大了的盆景。河边人汲水洗衣,牛羊解渴,河中小船上下,竹木排缓行。
当你踩上这片土地时,是在平原中,抑或在盆地里,良田平展,庄稼茁壮,民房随意地撒播,屋前有芭蕉如树,屋旁有小池塘丛生莲荷。而抬眼四望,不远处便有丘陵,小山上松杉苍翠,柑桔喷吐清香。行至山顶,这时你会猛地发现,在几十里地外的云纱雾障之中,却有巍峨的大山连亘于天半,一如大地高昂的脊梁,支撑着怀抱里的万类生灵自由自在地生活。靠近广西那面的地域里,有像桂林的那般呈驼峰状的小山密布,也有更为壮观的山峰列成倚天的屏障。永州的山使永州处处都是优美的美术作品。
回首遥远又遥远的石器时代,我们的老老祖先古人类就在这里繁衍生活。距永州城15公里外的黄田铺中学校园内,有一个石棚,它由四块巨石搭砌而成,考古学家认定这是两万年前人造的“家”。
永州是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的地方。在它南部的道县玉蟾岩的“玉蟾”口中舌头的下面,含有一万多年前人工栽培的稻谷。
这里还是大舜文化的起点。舜帝“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零陵就是永州。在四千多年之前,这里的人民沐浴着舜文化的甘霖。在中国夏朝的地图上,古地名仅有34个,我们的零陵就是其中之一。时至秦朝,零陵县就上了地理书的铜版册,一直用了下来。
柳宗元贬黜到永州,使他得以历史文化的荫庇。唯有源头活水来,他那不竭的文思肯定是得益于古文明的灌输的。
永州是民风淳朴的地方。一代又一代的永州人以劳作为生,是那样的淳朴憨厚,他们在和平安静的日子里生活,向往永久的和平安静,甚至相信山外也都是一样的和平安静。这使他们能默默地承受外界的压力,诸如捕蛇者们的遭遇也能在哀叹中熬过来。他们崇拜舜帝,本能地将文明的传统一代代承袭下来,直到今天,我们仍能听到许多路不失遗、见义勇为、奋勇抗灾、扶贫帮困的动人故事。
在柳宗元之前,永州有蒋琬、黄盖、元结、怀素,在他之后,有周敦颐、黄庭坚等上百位在中国历史上留下姓名的人物,或是永州人,或曾在永州居住过。
始建于北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年)的柳子庙,经过近千年来的几次重修,尽管保留了许多原始的物件,还是少不了掺和进一些现代的痕迹。
进门的古戏台是人们祭祀柳宗元的一个必备的场地,庙内前、中、后三殿横梁及廊柱上的楹联和匾额,尽心尽情地对柳宗元进行讴歌。那“文冠八家”、“都是文章”、“文名万古”、“八愚千古”的匾额是时人所作,侧门上题的“秀澈”和“清莹”则是清代同治年间永州知府杨翰所题。
“利民”两个字镌刻在后殿的柳宗元塑像上方的横梁上。梁很高,但字体却不大,便不引入注意。凡是介绍柳子庙的文章、简介中,均未提及它,我始终不知它是何人所写。
“利民”这两个字才真正是这座庙的核心、这座庙的灵魂。这是柳子人格境界和文采的深刻体现。
“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候”,生活在长安的年轻的柳宗元也曾这样地炫耀自己的家族。是永州这实在的最底层生活完成了柳宗元的利民意识。正如一颗炸裂了外包装的松子一样,从高高的四周明亮的树枝上跌入黑暗的却温暖的泥土中,最终发芽长出一棵大树。在永州,他的作品主人翁大多为普通老百姓,有卖药为生的小民,种果树为业的农民,生不逢时的小吏,被损害的女子,还有乡村牧童、江湖浪人等等,对农人、商人、渔翁、秀才、流民、和尚、道士等都或多或少有着动人的描述。人们印象最深的就是捕蛇者蒋氏。
永州大地上,柳文化的泉流润泽了一千多年。翻开永州的史册,九疑山发源的舜文化有柳宗元的传承;在宁远县,宋代建成的文庙也闪烁着柳宗元的祥光,它是我国现存的江南最大的文庙;在道县,那以《爱莲说》名扬天下的周敦颐,正是读了柳宗元的许多论文而成长的;在祁阳县,那浯溪摩崖石刻群中,记录着柳宗元崇拜者的无数动人故事;永州县那样多的古代的学馆,永州府学宫、濂溪书院、白萍书院、群玉书院、萍洲书院等等,他们曾用柳宗元的文章作教本;永州有那样多的大屋场,全家大屋、谢沐村、濂溪村等等,他们的祠堂里都供过柳宗元的塑像。
潇湘水长,绵绵柳思。
(题图:永州九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