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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结束，招工的那个人递给我一张纸说，你到医院去体检吧，体检合格办了健康证就可以来上班了。我咬咬牙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厂门外，阳光明媚，睛空万里，即使是冬天，在这座南方城市依然是温暖宜人。而我却感到双脚无比的沉重，心底在声嘶力竭地呼喊：我不要体检！不要体检！不要体检！我早就体检过了！
是的，我三天前才体检过。
那时，我还在鞋厂上班。厂里一连有两个女孩子突然晕倒在流水线上，其中一个刚送到医院就断气了。厂里马上要求全厂员工去体检。我也坦然地去了。
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正埋头认真地往鞋底上涂着胶水，主管过来递了一张纸给我，我一看是化验单，上面一个大大的“阳”字闪着诡异邪恶的光芒，直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头脑如遭雷击。我在这里才做了10多天啊！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进的好厂啊！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我领了400多块钱出了厂。这点钱能治好我的乙肝么？我想再进一个不用体检的厂做一段时间，多挣点钱再想办法，可是，我失望了，这个大型工业园的十几家厂我都试过了，进不了！体检这关就过不了！看来，我只有回家了。
我无颜回家。我曾经无数次面对家乡苍茫的大山埋首痛哭。父亲逝世后，两个哥哥因争夺家产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我和母亲干脆“自立门户”成一家。很自然的，我不能读书了，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两年了，我一直辗转换工作。好不容易进了个好厂准备好好干一番，不再想跳槽的事，却遇上这种事。
我站在公路旁凝望着身边工厂林立、车流滚滚、人潮汹涌，不知何去何从。
这座城市拒绝了我。我还来不及去这里的海边欣赏汹涌澎湃的海潮，还来不及去麦当劳品尝一块最便宜的汉堡包，还来不及学会这里的白话，还来不及买一台最便宜的CD机，去街边刻录里面有那首《斯卡博罗集市》、《孤雁》的CD碟。频频回眸，我一阵酸楚。我背着空空的行囊，一脸哀伤地对着这座城市无力地挥手、挥手……我感觉我此时的心脏跳动是那样的缓慢、微弱，仿佛正在逐渐地冷却。
两天后，我战战兢兢地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目睹的是一片惨象——洪水过后，房屋倒塌，山体滑坡；掀翻的树根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在白日下如森森白骨；小河旁边的大片稻田已成一片沙砾，水牛般大的石头横七竖八地半卧在里面，一点复耕的可能性都没有……我的故乡已被水灾摧残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没有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我们以后吃什么？以往母亲还可以把稻田租给别人种，收点租金，勉强养活自己，可现在，远远望过去，那座破旧的瓦屋在半山腰孤零零的，我似乎看到它已摇摇欲坠。我埋着头不忍观看，不堪设想！
我身上的钱在镇上的医院做了一次乙肝两对半就没了，再次确定是乙肝大三阳，可我不敢对母亲说。
下着小雨的清晨，寒风凛冽。妈妈提着半篮子鸡蛋走在前面，我背着半口袋玉米粒在故乡那条小公路上蹒跚地走着，一步三滑。泥泞纷纷溅满了两个裤腿。惟一的一双波鞋已经破了一个一寸来长的口子，冰冷的泥浆凶恶地往里灌。脚趾此时像针扎一样，我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引来了好多人的目光。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女孩儿从来没有像我这样落魄的。别人都是穿金戴银，花枝招展，进进出出打摩的，而我，只能把头埋得低低的，低低的。
走了十来里路到镇上，卖了鸡蛋、玉米，妈妈把钱全塞给我。我催她快点回去喂猪，她一转身，我便去老中医那里提回大包小包、价格便宜的中药。母亲疑惑地望着我：不就感冒吗？怎么一下子要吃那么多药呢？
村里一个堂姐上门来了。她靠一张嘴巴吃饭，到东家吹西家好，到西家吹东家好，就像梁上的冬瓜——两面滚，倒也让她吹成了好几桩婚姻。可是，人家一结婚就后悔了。今天，她竟踏进我家门槛来了。她一开口我就拒绝了。母亲倒是不以为然，一家有女千家问嘛。
我没钱买药了，可老中医说要吃好几个月的中药才能转阴。家里剩下的那点玉米也不能卖了，若卖空了,母亲吃什么？没有了田，她就只能在山上种点玉米换大米。可是，58岁的人了，又能种多少地呢？生命的沉重与悲凉像一座山似的向我压来。生活的苍白把我团团围困着。
在那个夜里，我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窗外黑幕一样的天空，听着寂静中偶尔传来的鸡啼狗吠，一直没有睡着。天刚亮，我对母亲说，妈，我去找堂姐！母亲愕然。
堂姐给我介绍的对象其实并不差，外表看上去比较敦厚，不苟言笑，只是，眼神空洞而迷惘。堂姐一个劲地说他家如何如何有钱，人也不错，就是缺了一些手指而已。他的手指是在外打工时被机器割掉的。
我们是在堂姐家见的面，两人谈了一些打工的经历。他有意无意地掩饰他的断指，可惜效果适得其反。我不断地压抑自己不要去挑剔人家。
后来，堂姐问我感觉如何，我说还可以。
我去了他家，他家里刚建的楼房很漂亮，是两层的小楼，贴了红色的瓷砖，看上去暖意融融。他家人对我也很热情。我落落大方地和他们聊天，脸上荡漾着阳光般的笑容，甜甜地叫着伯父伯母。
他也来了我家。这于我而言是很难堪的事，因为家里的屋子又旧又破又窄，农用杂物磕磕绊绊。我坦白地向他说了很多我家的境况。母亲忍痛杀掉了那只正生蛋的老母鸡，算是招待他，也借此表明了我们的诚意。
堂姐趁热打铁地说，这件事要不说呢，又说起来了，反正大家都不小了，既然双方都有意思，那就三锤两响的尽快办好。
我听着她那番说辞，心里说不出的厌恶，但还是点了点头。母亲这时更加诧异地看着我。她知道，以前我一听见这些话就要翻脸的。
就这么说定了，我始终如一地微笑着，只是心里隐隐作痛。
那天的天色比较好，我和堂姐再次去了他家。他家里办得挺隆重的，伯父、叔叔、大姑、大婶等来了一大群人，吃饭的时候摆了三桌。饭菜尽管很丰盛，但我吃得很少。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种站在台上表演的感觉。
饭后客人终于散尽，只留下他的叔叔和我们坐在一起。他爸把一叠钱递给堂姐，堂姐数了800元递给我。我的手有些颤抖，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最终还是接过钱。他爸又拿了100元给堂姐，堂姐假装推辞了一下便收下了。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这笔钱叫做“打发”，是男方给女方的第一笔彩礼。以后，如果男方反悔，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如果女方反悔，这笔钱就得加倍偿还。用金钱交易的婚姻，我想起来就恶心，但上一代就这样传承下来了，我无力改变，只是有些悲哀的感觉，为一些不情愿的女人，也为家庭贫困的男人。我的青春，我的梦想，将随着这笔钱而结束。我这是把自己给卖了吗？
在回我家的路上，他先是走在我身后，后来与我并排而行。两人无话可说，偶尔目光相对的时候，我总是逃避看他充满温情的眼神，看得出，他是那么的喜欢我。
在没人的路段，他尝试着握我的手，我起先是轻轻地避开，但立刻意识到我已拿了人家的钱啊！是他的未婚妻，心里一激灵，便任由他握着了。可这时候，我听见我的心在悄悄哭泣。我木然地走着，紧咬着嘴唇，而思绪飘得老远，老远，飘去了那座我想进去却拒绝了我、犹如梦境中的南方城市！
堂姐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说下个月就叫他把三次礼、开庚（家乡的风俗）一次性来，省时省力省事。这些礼数原本是要四次的，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堂姐帮他省了一次。三个月后，我们就可以择日结婚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着，那叠钱始终让我心理难安。我半卧在床上思潮起伏，未来像个喜欢搞恶作剧的孩子冲着我嘲笑。
我想起了那座我所打工的城市，想起那里飘雨的黄昏，还有相依在伞下的恋人们，想起那个总是沉默的男孩儿轻轻地把MP3塞在我耳朵里，传来那首《斯卡博罗集市》，想起从街头的音像店传来的歌声：小小孤雁流浪飘零，只身只影路难认，心里害怕，仍要挣扎求存，作千里长征……不敢奢望前路安宁，收拾痛楚路重认……我不就是那只孤雁吗？注定从南到北无所适从，来来回回地徘徊在大山与城市之间，可是，不管怎样也溶入不了他们的血液里……
我又想起了与我相识才几天的断指男孩，他是因为工伤后没单位愿意聘用才返回老家的，要不，他也还在城市里拼搏，或许有机会成为城市人，也能摆脱这种迂腐的乡村习俗。他是那么温和，那么敦厚，而我却是因为患了大三阳遭城市排斥才被社会洪流推到他身边的啊！我怎么可以这样欺骗这么一个同样令人同情的男孩呢？我这是在拖他的后腿啊！也等于在他伤口上撒把盐！
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母亲还在熟睡。我把200块钱放在她床头，然后提着简单的背包走出家门。
门外空气清冷，单薄的月光即将隐去，群山只有一个黯淡的轮廓，如同一大片淋漓的墨迹。偶尔一两声鸡啼划破夜空，如同一个故乡的标记，清晰地印在我脑子里。我在黑暗中坚定地走着，无声无息，像个山间幽灵。我裹紧衣服，加快了步伐。
我又风尘仆仆地来到这座城市，依旧是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那纵横交错的公路，那匆匆忙忙的人们。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电话亭给遥远的他打电话。
我现在已经在珠海了。我说，声音低沉，像做错事的孩子。
你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他的语气有些责备，有些关怀。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除了道歉，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些哀伤。
对不起，我不知道堂姐是怎样向你介绍我的，实际上，你对我一无所知。我会连累你的，如果你娶了我，以后你也一定会后悔的……我竟然有种想向他坦白我为什么离开他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断了手指……他近乎哽咽。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忙不迭地说，你是个很好的男孩……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吧！钱——我会很快还给你的，到时我给你寄回去。你就把我忘了吧，重新找一个好女孩。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应我，别去逼我妈好不好？你知道，现在的我真的很穷。
我不会去逼你妈的，我做不出那种事。只是，我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这件事。至于钱，不是我小器。你知道吗？我打工没挣到多少钱，我现在的钱都是我的手指换来的，除了用于讨老婆，做其他什么事我都觉得不值得……
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敢想象电话那头他痛苦的样子。我从来没有介意过他的断指，更没想过去伤害任何人，如果不是可恶的大三阳纠缠着我，我会答应嫁给他的。我劝他说，你不要灰心，人生路本来就纵横交错，关键看你如何选择……挂上电话，我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我不能哭！作为乙肝患者，更应该以顽强的毅力生存着，病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勇气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挫折。
我擦干眼泪，重新坚定自信地走在大街上。我的脸上又露出阳光般的笑容。
责 编：雪月
是的，我三天前才体检过。
那时，我还在鞋厂上班。厂里一连有两个女孩子突然晕倒在流水线上，其中一个刚送到医院就断气了。厂里马上要求全厂员工去体检。我也坦然地去了。
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正埋头认真地往鞋底上涂着胶水，主管过来递了一张纸给我，我一看是化验单，上面一个大大的“阳”字闪着诡异邪恶的光芒，直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头脑如遭雷击。我在这里才做了10多天啊！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进的好厂啊！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我领了400多块钱出了厂。这点钱能治好我的乙肝么？我想再进一个不用体检的厂做一段时间，多挣点钱再想办法，可是，我失望了，这个大型工业园的十几家厂我都试过了，进不了！体检这关就过不了！看来，我只有回家了。
我无颜回家。我曾经无数次面对家乡苍茫的大山埋首痛哭。父亲逝世后，两个哥哥因争夺家产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我和母亲干脆“自立门户”成一家。很自然的，我不能读书了，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两年了，我一直辗转换工作。好不容易进了个好厂准备好好干一番，不再想跳槽的事，却遇上这种事。
我站在公路旁凝望着身边工厂林立、车流滚滚、人潮汹涌，不知何去何从。
这座城市拒绝了我。我还来不及去这里的海边欣赏汹涌澎湃的海潮，还来不及去麦当劳品尝一块最便宜的汉堡包，还来不及学会这里的白话，还来不及买一台最便宜的CD机，去街边刻录里面有那首《斯卡博罗集市》、《孤雁》的CD碟。频频回眸，我一阵酸楚。我背着空空的行囊，一脸哀伤地对着这座城市无力地挥手、挥手……我感觉我此时的心脏跳动是那样的缓慢、微弱，仿佛正在逐渐地冷却。
两天后，我战战兢兢地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目睹的是一片惨象——洪水过后，房屋倒塌，山体滑坡；掀翻的树根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在白日下如森森白骨；小河旁边的大片稻田已成一片沙砾，水牛般大的石头横七竖八地半卧在里面，一点复耕的可能性都没有……我的故乡已被水灾摧残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没有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我们以后吃什么？以往母亲还可以把稻田租给别人种，收点租金，勉强养活自己，可现在，远远望过去，那座破旧的瓦屋在半山腰孤零零的，我似乎看到它已摇摇欲坠。我埋着头不忍观看，不堪设想！
我身上的钱在镇上的医院做了一次乙肝两对半就没了，再次确定是乙肝大三阳，可我不敢对母亲说。
下着小雨的清晨，寒风凛冽。妈妈提着半篮子鸡蛋走在前面，我背着半口袋玉米粒在故乡那条小公路上蹒跚地走着，一步三滑。泥泞纷纷溅满了两个裤腿。惟一的一双波鞋已经破了一个一寸来长的口子，冰冷的泥浆凶恶地往里灌。脚趾此时像针扎一样，我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引来了好多人的目光。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女孩儿从来没有像我这样落魄的。别人都是穿金戴银，花枝招展，进进出出打摩的，而我，只能把头埋得低低的，低低的。
走了十来里路到镇上，卖了鸡蛋、玉米，妈妈把钱全塞给我。我催她快点回去喂猪，她一转身，我便去老中医那里提回大包小包、价格便宜的中药。母亲疑惑地望着我：不就感冒吗？怎么一下子要吃那么多药呢？
村里一个堂姐上门来了。她靠一张嘴巴吃饭，到东家吹西家好，到西家吹东家好，就像梁上的冬瓜——两面滚，倒也让她吹成了好几桩婚姻。可是，人家一结婚就后悔了。今天，她竟踏进我家门槛来了。她一开口我就拒绝了。母亲倒是不以为然，一家有女千家问嘛。
我没钱买药了，可老中医说要吃好几个月的中药才能转阴。家里剩下的那点玉米也不能卖了，若卖空了,母亲吃什么？没有了田，她就只能在山上种点玉米换大米。可是，58岁的人了，又能种多少地呢？生命的沉重与悲凉像一座山似的向我压来。生活的苍白把我团团围困着。
在那个夜里，我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窗外黑幕一样的天空，听着寂静中偶尔传来的鸡啼狗吠，一直没有睡着。天刚亮，我对母亲说，妈，我去找堂姐！母亲愕然。
堂姐给我介绍的对象其实并不差，外表看上去比较敦厚，不苟言笑，只是，眼神空洞而迷惘。堂姐一个劲地说他家如何如何有钱，人也不错，就是缺了一些手指而已。他的手指是在外打工时被机器割掉的。
我们是在堂姐家见的面，两人谈了一些打工的经历。他有意无意地掩饰他的断指，可惜效果适得其反。我不断地压抑自己不要去挑剔人家。
后来，堂姐问我感觉如何，我说还可以。
我去了他家，他家里刚建的楼房很漂亮，是两层的小楼，贴了红色的瓷砖，看上去暖意融融。他家人对我也很热情。我落落大方地和他们聊天，脸上荡漾着阳光般的笑容，甜甜地叫着伯父伯母。
他也来了我家。这于我而言是很难堪的事，因为家里的屋子又旧又破又窄，农用杂物磕磕绊绊。我坦白地向他说了很多我家的境况。母亲忍痛杀掉了那只正生蛋的老母鸡，算是招待他，也借此表明了我们的诚意。
堂姐趁热打铁地说，这件事要不说呢，又说起来了，反正大家都不小了，既然双方都有意思，那就三锤两响的尽快办好。
我听着她那番说辞，心里说不出的厌恶，但还是点了点头。母亲这时更加诧异地看着我。她知道，以前我一听见这些话就要翻脸的。
就这么说定了，我始终如一地微笑着，只是心里隐隐作痛。
那天的天色比较好，我和堂姐再次去了他家。他家里办得挺隆重的，伯父、叔叔、大姑、大婶等来了一大群人，吃饭的时候摆了三桌。饭菜尽管很丰盛，但我吃得很少。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种站在台上表演的感觉。
饭后客人终于散尽，只留下他的叔叔和我们坐在一起。他爸把一叠钱递给堂姐，堂姐数了800元递给我。我的手有些颤抖，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最终还是接过钱。他爸又拿了100元给堂姐，堂姐假装推辞了一下便收下了。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这笔钱叫做“打发”，是男方给女方的第一笔彩礼。以后，如果男方反悔，这笔钱就打了水漂；如果女方反悔，这笔钱就得加倍偿还。用金钱交易的婚姻，我想起来就恶心，但上一代就这样传承下来了，我无力改变，只是有些悲哀的感觉，为一些不情愿的女人，也为家庭贫困的男人。我的青春，我的梦想，将随着这笔钱而结束。我这是把自己给卖了吗？
在回我家的路上，他先是走在我身后，后来与我并排而行。两人无话可说，偶尔目光相对的时候，我总是逃避看他充满温情的眼神，看得出，他是那么的喜欢我。
在没人的路段，他尝试着握我的手，我起先是轻轻地避开，但立刻意识到我已拿了人家的钱啊！是他的未婚妻，心里一激灵，便任由他握着了。可这时候，我听见我的心在悄悄哭泣。我木然地走着，紧咬着嘴唇，而思绪飘得老远，老远，飘去了那座我想进去却拒绝了我、犹如梦境中的南方城市！
堂姐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说下个月就叫他把三次礼、开庚（家乡的风俗）一次性来，省时省力省事。这些礼数原本是要四次的，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堂姐帮他省了一次。三个月后，我们就可以择日结婚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着，那叠钱始终让我心理难安。我半卧在床上思潮起伏，未来像个喜欢搞恶作剧的孩子冲着我嘲笑。
我想起了那座我所打工的城市，想起那里飘雨的黄昏，还有相依在伞下的恋人们，想起那个总是沉默的男孩儿轻轻地把MP3塞在我耳朵里，传来那首《斯卡博罗集市》，想起从街头的音像店传来的歌声：小小孤雁流浪飘零，只身只影路难认，心里害怕，仍要挣扎求存，作千里长征……不敢奢望前路安宁，收拾痛楚路重认……我不就是那只孤雁吗？注定从南到北无所适从，来来回回地徘徊在大山与城市之间，可是，不管怎样也溶入不了他们的血液里……
我又想起了与我相识才几天的断指男孩，他是因为工伤后没单位愿意聘用才返回老家的，要不，他也还在城市里拼搏，或许有机会成为城市人，也能摆脱这种迂腐的乡村习俗。他是那么温和，那么敦厚，而我却是因为患了大三阳遭城市排斥才被社会洪流推到他身边的啊！我怎么可以这样欺骗这么一个同样令人同情的男孩呢？我这是在拖他的后腿啊！也等于在他伤口上撒把盐！
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母亲还在熟睡。我把200块钱放在她床头，然后提着简单的背包走出家门。
门外空气清冷，单薄的月光即将隐去，群山只有一个黯淡的轮廓，如同一大片淋漓的墨迹。偶尔一两声鸡啼划破夜空，如同一个故乡的标记，清晰地印在我脑子里。我在黑暗中坚定地走着，无声无息，像个山间幽灵。我裹紧衣服，加快了步伐。
我又风尘仆仆地来到这座城市，依旧是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那纵横交错的公路，那匆匆忙忙的人们。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电话亭给遥远的他打电话。
我现在已经在珠海了。我说，声音低沉，像做错事的孩子。
你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他的语气有些责备，有些关怀。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除了道歉，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些哀伤。
对不起，我不知道堂姐是怎样向你介绍我的，实际上，你对我一无所知。我会连累你的，如果你娶了我，以后你也一定会后悔的……我竟然有种想向他坦白我为什么离开他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断了手指……他近乎哽咽。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忙不迭地说，你是个很好的男孩……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吧！钱——我会很快还给你的，到时我给你寄回去。你就把我忘了吧，重新找一个好女孩。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应我，别去逼我妈好不好？你知道，现在的我真的很穷。
我不会去逼你妈的，我做不出那种事。只是，我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这件事。至于钱，不是我小器。你知道吗？我打工没挣到多少钱，我现在的钱都是我的手指换来的，除了用于讨老婆，做其他什么事我都觉得不值得……
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敢想象电话那头他痛苦的样子。我从来没有介意过他的断指，更没想过去伤害任何人，如果不是可恶的大三阳纠缠着我，我会答应嫁给他的。我劝他说，你不要灰心，人生路本来就纵横交错，关键看你如何选择……挂上电话，我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我不能哭！作为乙肝患者，更应该以顽强的毅力生存着，病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勇气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挫折。
我擦干眼泪，重新坚定自信地走在大街上。我的脸上又露出阳光般的笑容。
责 编：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