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早警觉起来的人,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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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躯干慢慢伏低,四肢渐次落下,通体如焦木,缓缓熄灭。
  ……
  类似的告别,不是第一次。
  母亲辞世近10 年,疏离也许已大过悲伤。但偶尔还是会梦见这一幕,仿佛她并未真正离去。
  醒来时有些不安,点亮手机屏幕。夜半的微信沸腾闪动。数小时后,武汉就要封城。
  我坐起来,双眼浸在黑暗里,意识到自己身在历史的某个时 刻。因为瘟疫而封锁一座如此规模的城市,近代以来有过先例吗?
  此时此刻,这是一个愚蠢的念头。我一边开灯穿衣起床,一边叫醒妻子挨个给亲友打电话。她一遍遍努力解释发生了什么。我戴上口罩,走进凌晨3点的黑夜,发动车直奔加油站。

01明与暗


  去年12月底的一天,一个沉寂多月的群里,突然出现了N95口罩的宝贝链接。分享链接的是武汉本地的刘医生。
  和很多人一样,我又在不同地方看到了著名的《关于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紧急通知》《关于报送不明原因肺炎救治情况的紧急通知》。
  搜索发现,第一财经的一篇报道已证实这两份网传武汉市卫健委文件的真实性。
  那两天刘医生始终焦急又语焉不详。我从他的明示暗示之中,梳理出一些信息量。“不明肺炎”即便不是SARS也是SARS的亲戚;一定要避开公共交通、公共场所;有患者已经不行了,有致死性……
  最让我绷紧神经的还是下面两条:有医护感染!还会有大批一线医护感染!相关群聊不要截屏……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名为《关于医院报告华南海鲜市场多例肺炎病例情况的调查处置报告》的文档也出现在社交网络,署名“省、市、区疾控中心联合调查组”,区指江汉、硚口、东西湖三区,报告时间显示为12月30日。
  鉴于这份报告的内容可以与之前的多个来源信息交叉印证,它的可参考性还是比较高的:所有病例都指向华南海鲜市场;现有病原检测全部折戟,全都没能检出病原体;最早一例发病在12月12日……
  另外我还注意到,就诊医院是金银潭医院、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同济医院……同济医院很危险。
  没有协和医院—我的岳父摔伤了腿,彼时正在协和住院。这让我一度松了一口气。事后证明,这是我犯下的一个大错。
  至此,我对事情有了一点判断,或者说,合理推测。大概率,这个病不是SARS 也很可能与SARS高度关联。某种程度上,我更担心后者。至少SARS我们是经历过的。2003年的武汉,有惊无险。
  那么,参考这种关联性和刘医生的描述,姑且先假设,它对人体的杀伤力,上限可能在SARS那个水位上。病毒的杀伤力是一回事,它可能造成的社会危害性,又是一回事。
  我还得再等等。

02内与外


  12月31日上午,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来了。几乎是与流言同步抵达!
  人民日报官博称“武汉肺炎不能断定是SARS”,反证“武汉肺炎”跟SARS“嫌疑暧昧”。
  华南海鲜市场关闭、消杀的消息和图片满天飞。我想起朋友老田正好住在那附近,就找他打听情况。没想到,老田好奇心大过天,当时居然正在市场里头,人肉考 察。风口浪尖的华南海鲜市场,居然还在营业。外面中产人心惶惶,里头摊贩认真迷惑“啥是非 典”。不止一个商户向老田证实市场里头常年有野味卖,还有商贩告诉他,有些人是扎堆得的病。
  老田落荒而逃。
  这天下午,看到多家媒体对武汉市卫健委通报肺炎疫情的报道。
  微妙的是,外地媒体标题口径普遍是“未发现明显人传人”,武汉市委机关报标题口径是“未发现人传人”,仔细看市卫健委原文,“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现象,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
  前一句,表达式客观,滴水不漏,留有余地。文件起草者落笔即可预见媒体报道标题走向。机缘巧合,我了解了一下专业上啥叫“人传人”,发现它和普通人理解的“人传人”不一样,简单说,咱们老百姓理解的“人传人”,很多在专业概念上是不算“人传人”的。市卫健委的通报对个中奥妙未加解释,跟进报道的一众媒体好像也没解释。
  至于后一句,“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你們可以想见,直接让我凉了半截。

03紧与松


  新年的气氛里,这只是一件鲜有人提及的小事。假期里,我看到一张香港电视新闻截图,一架武汉飞澳门的航班舱内,工作人员正挨个给乘客测体温。机场闸口查体温早就是港澳机场的民风民俗了。但,直接登机查体温,这怕不是头一回?
  元旦当天,武汉市公安局官博发布“散布武汉肺炎相关谣言,8人被处理”。
  默默等待,终于等到刘医生在群里冒泡。还好。
  武汉警方对违法事实的陈述是“一些网民在不经核实的情况下,在网络上发布、转发不实信息,造成不良社会影响”,没有定性“编造”,没有交代动机,而是归因于当事人“不经核实”。
  时间太仓促,恐怕他们也只来得及处理人,来不及处理问题吧。
  应该说,警方的谣言处置相当轻微,却成了轮番登上央视、人民日报的大新闻。极少数几个被我提醒过的亲朋,开始善意提醒我。
  我感到害怕。害怕有部分来自前面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到这一步,关于不明肺炎的社会危害性,它的上限也应该对标SARS了。
  更要命的是,2003年的非典,武汉有惊无险,武汉人要么淡忘了,要么只有一个“不过如此”的模糊印象。
  而这一次,1400万武汉人坐在了风暴中心,内紧外松,浑然不觉。

04去与留


  回到封城那个凌晨。我加满油,抱着一大箱方便面,回到家中。
  在吗?朋友小付问我:孩子是留在武汉安全,还是送到乡下安全?
  我答:如果你说的乡下是湖北省内,那就留在武汉吧。
  我以为她想做一个逃离者,谁知她其实是逆行者。   飞不回武汉,她就飞到杭州。没有火车开进来,她就买到周边城市的票,车过武汉站,下车。
  她不是英雄。逆行只为放不下孩子。从境外飞往杭州的航班上,一边有人发烧,一边有人抱怨,听说飞机上有批武汉的,怎么能让他们上来,搞什么鬼!
  她回到家就开始发热,从此开始经历和太多武汉人一样的求告无门,居家煎熬……直到最近才确诊收治,曙光初露。
  几乎与小付同时,另一位朋友问我:有没有想过离开?
  想过。但家中老人家怎么办?
  他一叹一骂,消失不见。后来才知道,我的回答让他终于下定决心,当即带着孩子星夜出城。

05敬与畏


  说起来惊险,我岳父正是在肺炎传言四起的同时突然摔伤的,当天住进了协和医院。所见之处,没人戴口罩。
  住院的20天里,即便是在我再三敦促下,老人们也没戴过几次口罩。手术那天,我们挤在手术室外人满为患的电梯间里苦守一整天,这个胃气和屁味熏天的地方只有我坚持戴口罩。
  我安慰自己,目前所有信息都指向同济而不是协和。
  当协和地铁口被封闭时,我意识到自己错了。火速转院那天,我们亲眼看见穿得像生化危机一样的医生走出新华路大门。
  后来我知道了协和14名医护被感染。最近我看到一组数据,协和应该是全国医护感染最惨烈的医院,超过同济。
  直到现在,我岳父还困在一所医院里,我们一家也没敢结束自我隔离,仍然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英国人杨格非不会想到,他创立的协和在154年后因为几次三番公开向全社会求口罩而举国闻名。
  几乎一样的命运也落在德国人宝隆创立的已经120岁的同济医院头上。
  英国医生施维善创立的普爱医院,156年后发生了新肺病逝者家属殴打医生的事情。
  爱尔兰人创立的五医院97岁了,一夜之间由一批赶赴应援的江西医护接管。
  教会创建的中心医院,在140岁的时候失去了一位年轻的医生。亿万国人守候他如守候亲人,从深夜直到凌晨4点。“传谣”曾经损伤他的名声,被他“谣传”过的肺炎夺走了他的生命。
  他不是英雄。当初只是判断病毒可怕,想要提醒一下熟识的同行。武汉人举城哀悼他,也哀悼自己尚未经受勇气的考验就深陷围城,除了接受同情或嫌弃,早已没有及时保护亲朋的机会。
  人心中各有敬畏。这个城市不乏持续百年守护一方的医院,一线医护们心中的敬畏,应该不同于那些接力甩锅的人吧。

06信与幸


  封城至今,几乎每天我都会关切小付的情况。
  现在我明白,那是因为,在危机公开之前,我从未提醒过她。
  潜藏至深的自责,在李文亮逝世后暴露无遗。
  不敢在线上广发提醒,不敢把话说尽说透,不敢把大举进攻的危险告诉更多的人。
  另外,老实说,事情的进展也超出了我的预计。我没想到,当年SARS造成的社会危害竟然还不是新肺的上限。
  最困难的是,哪怕只是警醒极少数亲朋,也几乎无法说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回想起1月的工作日,顶着同事们的异样目光,我连日佩戴口罩上班,像个怪物。
  有的朋友门道不浅,每次我“危言耸听”,他们就会去找“官府”熟人求证,一遍遍“证实”我是在“造谣”。
  我的父亲痛斥我:经过20 03年“非典”,难道他们还敢吗!
  我痛心回答:你情愿相信他们,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刘医生身在一線,他的父母相信的也一样不是亲儿子。
  每当我告诉父亲事情又恶化到哪一步了,他就会拿出各种最新的辟谣来战。“警方处置谣传”“未发现人传人”“可防可控可治”……尽管他节节败退,我还是很难跑赢时间。
  直到钟南山出来,整个武汉都惊呆了,我终于可以对父亲说:
  你看我提醒过你的全部兑现了!
  他不再反驳,但仍然会出门锻炼晒太阳,还苦劝我也去。那时候专家们还在言之凿凿固守既有认知教导人民,哪怕病毒一次又一次刷新认知。
  有一天,父亲打来电话,惊恐地向我讲述路遇熟人发热去医院,个把小时后CT报告“肺部磨玻璃”,孤儿寡母各自隔离。
  汉江长江交汇岸的龙王庙还没淹没,武汉人就不拿洪水当洪水。
  楼下单元门贴上“ 发热门栋”,才知道这场灾难面前没有人能侥幸。

07


  谣言和辟谣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相爱相杀的孪生兄弟,真相是它俩亲妈。老是目睹谣言变性、辟谣洗地,武汉人真的很心疼真 相。兵荒马乱中,蜷缩在家里、方舱里,期待传说中的“拐点”到来。
  疫情对武汉人而言好比一场大型双盲测试,命运跟每个人说的都是戴口罩勤洗手不出门不信不传你不会有事的,只不过有的人在一个组,有的人在另一个组。
  谨以一首无名诗中的三行,结束此文:
  有的人是一条河
  有的人是一声喊叫
  更多的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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