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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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早习惯独处,后来需要独处。几岁的时候,我有一个里屋,我一人住,可以在枕头旁放一只松鼠,是我从野外树洞掏来的,有时上学,把它笼在袖里。我不在时它并不乱跑。我还可以尽情地尿炕,不用担心别人。常常是做梦,着急撒尿,好不容易找到隐蔽处,梦里想,哎呀,这下可不是做梦,放心尿吧。背下热乎乎,于是醒了。沮丧地躺在原处,靠体温把褥子暖干。这时会望纸裱的窗户,黑沉沉的。大姨家的表哥告诉我,睡不着就数数。我于是数窗棂,听外面风声,慢慢迷糊了。但往往是窗纸泛白时才真正一枕黑甜。
  我后来渐渐知道,一个独立的物理空间,对人的心智成长多么重要。人一生欲求再多,贪念再多,最终真正需要的,不过是一间房子,一个无人干涉的里屋。
  暑假我就去大姨家,那里有表哥,大表姐已考到省城上学。那里有许多书,乡村其他地方没有的东西,现实中探险探不到的东西,是想象的延伸,心的拓深。我在那里习惯了白日做梦,想入非非。表哥说:“他嘎,给他一本书,他就坐一天不动。”
  我爱大姨家,爱表哥,表姐。有一年春节,我竟跑去大姨家过年。但是浑身的不舒服,不适应,还有疏离感。我随时想离开,想逃跑,但又觉得逃跑不对,硬着头皮待了初一一天。这事让我知道,任何地方再好,都不是我家。我需要我的里屋,那才是我的。
  十一岁,小学毕业。我当然是成绩最好的,但在村小学上学,成绩竟不够上乡里初中。家里找了关系让我上学。我妈妈给我做了新衣、新书包,还找来小桌椅。桌椅要自己带。
  我妈妈说:“你上初中了,吃、住,到你大姨家,我和你大姨说了。”
  我姐已经在大姨家住。我很高興。
  我妈妈说:“你老是咳嗽。大姨家娃多,病了可没人管你。你要好好上体育课,锻炼身体。”
  我知道我要从里屋,我时常钻着的里屋,出来了。去外面,仍是我一人。现在想,穿着新衣去大姨家吃住上学,是我离开家的开始。
  每周回一次家,来往步行。回家是上坡,去学校是下坡。去学校我就背了书包,一路狂奔五里而去,到了浑身湿透。书包碍事,拍打屁股。我让我妈妈弄个带子,让我可以把书包绑在腰里,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做。我知道我跑得快。跑得快而且跑得远,我能做到,也必须做到。小学时每到冬天,我咳得老师讲不成课,只好让我去太阳底下晒暖暖,打针屁股疼得不能走路得我妈妈背回来。我离开家,到了初中,可不能那样。我得身体好,也得不让人欺负我。
  一跑三年。
  有三个表哥、一个表姐和我同班,后来又多了一个表姐。上初一第一天,选座位,那个座位不好,我不愿坐。班主任过来,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把我桌椅扔到教室外。他说:“你不是考来的,是找来的,就这成绩你还敢拽!”
  我站在教室外,到中午。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泪水直冒,咬牙切齿。我从未受过如此羞辱。我委实有杀人之心,想过他的家,想过我藏在里屋的刀。
  正午,我回大姨家,若无其事。学校的事,我得自己解决。我吃了许多饭。我不能因学校的事不念了,返回自己家。我想明白一个道理:我只有成绩好,才能洗掉羞辱。
  初一,期中,我全班第七名。升初二,第二名。班主任说,你做班长吧。
  但是他让我做一件事:点名。凡迟到的同学,就罚一张粉连纸,他再放到他开的小铺里,卖掉。我不肯这样做,觉得可耻,但不能反抗,就消极地应付。我自己迟到不点名。我从这事开始,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反抗错误。
  学校的事,我不跟大姨说。每周回一次我家,我也不跟我妈妈说。我知道谁也帮不到我,我只有靠自己。
  这个班主任,是我在成人世界遇到的第一个恶人。他让我知道,人可以非常坏,坏到无法理解。我从来不提他,因为他是我老师,为尊者讳是顽固的传统,也严重影响到我。但我终于决定说出来。人们都知道,他以前强奸了自己学生,使那女生成家后不能生孩子,每年向他索钱。他每到过年就愁眉苦脸四处借,有一次他还找我大姨父。我上初二时国家搞严打,大姨的村子也捉了几个恶棍。我很兴奋,幻想这老师被捉去。但是最终没有。我在上下学的路上,总有怅然。也隐约知道,有些不平,我是没有办法的。这个世道原本就不平。
  许多年后,她女儿同学在他家过夜,他又强奸了那不幸的女孩子。他如今已是老人,一个很老的恶人,一个一直未受到惩罚的很老的恶人。
  大姨没有读过书,是我妈妈的姐姐,和我妈妈酷似。她沉默,温和,从不埋怨什么,她个子稍低于我妈妈。许多年后我发小骑自行车去我家,走错路到了大姨的村,他见过我妈妈。他问路,敲开的院门里走出我大姨。他吃惊地问:阿姨你怎么在这里!
  他以为是我妈妈。
  大姨父是个宽厚的长者,做过这个大村的村长,又做过一个厂的厂长。大姨父又是我奶奶的妹妹的长子。他饮酒,豪量。每逢年节大姨家总有酒场。大姨父不划拳,他是那种酒到他跟前,他饮毕再斟满的那种人。我没有见他醉过,几乎没有见过他喝多了吐。
  我在大姨家成长为阴鸷的纠纠少年。有大姨每顿饭的滋养,有他们的温厚,我心中燃着怒火,幻想,渐渐有了气力。渐渐有了青春期逼近时抗争的气力。
  在大姨家,我也得到了弥足珍贵的东西:一个里屋。拉道帘子,外面住着两个表姐和我的姐姐。
  在大姨家,我学会了写字。已经上大学的表哥,是我最早的文学老师。大姨家里屋的格局已变,我住的炕也拆了,但还有一张百感交集的旧桌子。桌子有点高,略有不平,我记得坐在桌边读表哥带回来的《红楼梦》,摘抄里面所有的诗词,背诵《葬花吟》。贾宝玉这个角色,是我当时讨厌的,诧异世间怎有这样的男子,娘里娘气。现在想,把贾宝玉当作青春期的象征形象,似乎可以理解。他有类于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少年维特。青春期的少年,多愁善感,都有些中性特点。
  在大姨家吃住三年,我飞快地长身体。初二第二学期某夜,我发现又尿床了,羞惭不已。后来才知道,是梦遗。
  在大姨家的日子,我和亲姐姐都生疏了,和小表姐最好。时常一起写作业。初二,她留了一级,我们同班,于是生分到回家不说话的地步。   青涩而暗昧难言的青春期啊。如今我们都已涉世间悲欢,来到中年。我们经历过八十年代的狂欢和理想,经历过九十年代凶猛的物质化,经历过新世纪以来越来越严重的粗鄙化。我们的理想灰飞烟灭,内心灰暗,被物质怪兽苦苦追赶,而不知何故如此。我们一日日变得冷漠,市侩,精明,利己,自私,而不能自拔。我们周身皆毒,踩在浸透农药的大地上,为重重阴霾笼罩而不知为何。我们被拘禁在地上,拘禁在自己半生辛苦才购来的房子里,多数人一生没有走出过国门,即便走出也不过是匆忙一瞥像在国内旅游区拍照撒尿,不能从容享受世界之美而仓皇如贼。我们站着的地,在自己国家走过的地,甚至我们的房子,我们死后的葬所,竟无一寸土真正属于自己。忽然醒悟的时候,大半生已去,检点一生,内心空空,仿佛一无所历,仿佛没有活过。
  而即便如此,每见到大姨家的表哥表姐们,我也总宛若重归少年,并一一审视自己有过的岁月……
  我饭量越来越大,直到如果大姨父不在家,我一人吃的可以抵得上其他包括大姨在内的四个女性饭量的地步。吃面条,我得三碗,因为太不好意思,不吃了,但临上学,就悄悄去篮子里拿三个饼子。篮子悬空挂着,我拿走饼,要扶一下篮子,让它不再摇晃,让别人看不出来。
  我也不知为何那么能吃。气力变得很大。初三时割麦子,可以把成捆的五六十斤的麦垛一把抓起,扔到高高堆积的车顶上去。
  大姨,大姨父,从来没有责怪过什么。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祟。吃三年饭,我碗都没洗过。没人责怪我懒。我也想为大姨做点什么,但我是乡村说的那种没眼色的孩子,眼里没活,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是男生,好,水缸沒了水,那是我的事,看没了就挑满,我小表姐帮着我压水。院子荡了落叶,我就扫扫,小表姐也拿个笤帚。夏天,大姨父回去,习惯脱了上衣,打一盆水用毛巾蘸着擦擦。他喊:
  学疙瘩,来。
  我就跳出屋子,给他擦背。
  我现在想起来,这是一生最温馨的场景之一,旁边站着我的小表姐,她也拿着毛巾。她乳名叫小胖,每顿只吃半碗饭。
  我大姨父,如今七十八了。和大姨同岁。
  村里年节逢会唱戏,村里发的免费戏票是有限的,但是亲戚们多。大姨要招呼许多来看戏的亲戚。于是我开始捣鬼,找来些和戏票颜色、厚度一样的纸,用了黑色墨水的钢笔,画戏票。我画了许多,拿几张真票夹在里面给大姨看,她辨不出真假,但疑惑地说:学疙瘩,这能行吗?
  我于是带她去。我拿一张假票先进。灯光昏黄,人群熙熙攘攘。验票的人接过票一晃,示意快进别碍事。我进去,再得意地出来。
  大姨把真票给亲戚们用,我们拿假票。我很开心。我喜欢让我大姨开心。这少年顽皮之下,所为的一件逾规之事,我大姨并没有夸奖我,也没有表现得开心。她可能觉得不应该鼓励。有一年夏天,麦收时节。周日,我去山沟采叫破瓣子的野果,一种极为美味的东西,像桑椹然而不是。它很小,而我爬高下低采了很多。汁液染红了手,那东西特别易破,我小心翼翼,浑身汗透,很渴却不舍得吃,轻轻放在袋里,还要用手托着,怕它们坠破。这是我当时认为的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我想给大姨,给大姨家的表哥表姐吃。我采了一整天,天黑才回到大姨家。袋子放到第二天中午,我看见没有人动。里面的果子破了洇出,袋子脏兮兮的。我胳膊被刺划破的伤仍在疼,手在疼,腿在疼,我脚上扎的刺还没有挑出来。我竭力不去看袋子,不去想。但是做不到。没有人知道我有多难过,又难过了多少天。
  我也喜欢邻居妇女们来大姨家串门,她们纷纷说:你外甥聪明,学习好,将来考大学没问题。
  我大姨就笑笑,慢慢地说:
  我那个里屋住的,考上两个了,女儿,儿子。这一个小子,应该也能行。
  那一个里屋住过的,都是能考中学校的!许多年后,我发小的妹妹,我大姨父朋友的女儿,也住在那个里屋,也考中了学校。大姨为她做了一整年的饭。如此,我大姨四个孩子中的三个,我姐弟二人,我姨父朋友的孩子,我大姨以她朴素的粮食,喂养出了六个大学生。以一个不识字的中国妇女,她几乎是创造了奇迹。在十四亿人的国家,在农业人口十亿的广漠农村,有几人可以做到!
  我其实不知道我有多爱我大姨,只是时常记她,念她。古人讲一饭之恩,因为那时,一饭就是命。在我,大姨以饭喂养了我的青春期,喂养了我的学业,那时不知道,她也喂养了我的文字。而那时我们家很穷,村里旱地,产粮很少。我们姐弟俩在大姨家吃住,我妈妈有时送一点粮到大姨家,有时不送,钱是一分没有。倒是有数次我推车,表姐们在后面帮推着上坡,把大姨家的粮食送到我家。
  人经一点事,方知为人不易。我后来在高中,家里给我的一个月五块钱的菜票,被一个教工子弟偷走了。我已经养成习惯:家里已经给过我,我自己弄丢了,那我自己承担。我不说,我不向家里再要,我吃了一个月干饼子,看到别人吃剩的菜汤都香。有一天发了高烧,我想去城里的亲戚家吃顿饭。我一路骑自行车,车子变得很重,路摇摇晃晃。我心里想着一碗炒面片。我进了亲戚家,坐了很久,厨房那边像有争吵声。一会儿亲戚进来,说,我给你五块钱,你到街上饭店吃碗饭吧?
  我忽然有了气力,一把推开他,一言不发,出门推车就走。我怎么可能要你五块钱。我不想人看到我涌出的泪水。我心里喊:怎么这样对我!我小时还过继给你。我给你做过儿啊。
  那时候,我知我大姨多么不易多么好。我后来也理解那亲戚工作忙,不见怪。但是难过,仍然是有的。
  我大姨是那样温和的一人,从来没有要求过,批评过我,责怪过我,也没有纵容过我。连脸色都没有过,她什么都不要求,而我知分寸,不敢逾越。她不是我的妈妈,我有生疏感和畏惧感。
  她只是无怨无求地喂养了我。她是这世上,除了我妈妈之外我最要感恩的女人。这个世上除了我大姨,谁,还能那样喂养我姐弟二人七年?
  没有过,也不会有。
  我有时想,这世道再污秽,一个人再难,也曾有这样的人无怨无求地给予你。一个哪怕有罪孽在身的人,也有亲爱的家人给予的怀抱。那么我们为何不感激这个世界的广大,感激这个世界的恩情?   我的大姨,她就是我命里的菩萨,宽容,微微冷漠的温和,以及平和的距离感。
  深夜行车,我的手机忽闪。我一般静音,我不爱接打电话。我拿起来一惊,是我妈妈打来,她很少这么晚打来电话,而我犹豫着不敢接,我害怕,害怕是我爸爸出事。
  我妈妈说,你大姨不在了。
  我的菩萨,她死了。
  我跟我妈妈说不成话,我眼前看不见了。我只好停下车在路边,等一会儿。
  连日奔走,已经很累,夜里却梦见大姨。沉沉夜里,她站在空旷的田野上,她小小的身形我远望而知就是她,就是我大姨。她温和地,低声地,叫了一声我的名。我夜半起身,是异地房间,泪不能禁。
  我知道有这一天,她脑梗数年不能说话不能动,她一生那么干净利落的一个人。我每次去看,她张嘴就哭。她不愿意自己这个样子。有时候她脑子糊涂了,不认识儿媳妇,嘴里呜啦说,你是谁,怎么在我家。可是我每次去,她认得我,我看她哭喊的嘴型,是喊我的名。表哥说,认识了,认识了,姨姨知道你来了。但是去年十月,她梗了舌头,我再去时她仍然哭,然而谁也不能认得。
  我心中常有悲伤,广阔而浩渺而深重,为世上的不公,为怀哀者的冤情。为这污秽的世道,为这昏沉的世人。但我的大姨,是我世界源头处的哀痛。我知有这一天,然而仍没有准备好一场悲伤。我错乱,崩溃,迷茫。
  我知人之必死。大姨他们一代人,正在渐渐离开。我时常想他们一生,有过什么,得到了什么。我的大姨,一个和我妈妈类似的朴素善良的中国妇女,和一百年朴素善良的中国妇女没有太多不同。一百年了,人们的境遇并无改变,人们的内心也无拓进。他们对自己的权利毫无要求,对社会毫无要求,对国毫无要求。他们任劳任怨地辛苦地活着,像地上所有的动物一样繁衍、养育子女,过度的操劳几乎成了本能,不求回报的爱几乎成了本能,他们懵懂地善良着,奉献着或被剥夺着,软弱着,受着,直到命定的一日来临。他们那一代人那么多人到最后,脑梗、心梗、癌,没有人追问和能够追究到底为何如此,健康被何人剥夺,包括我大姨。我像被放入别的巢中的雏鸟一样,在大姨家长了三年,一点一点长硬翅膀。而我如今仍在这世上,苦苦寻找活着的意义,寻找人的价值,寻找活着的尊嚴,想好了的事就决然践行去做,全力以赴,不计其难,不计成败,能做多少算多少。我绝计不肯再猥琐地活着,再培养出猥琐的子孙,我绝计不肯再去附和我认为不对的一切事和人。我时常有急迫感,因为我觉醒已太迟,而时不我待。
  而这一日,我如遭迎头一击。我丧失了生命中重要的恩人。
  我黄昏起身,八百里奔丧。这春天的山野,弥漫的全是奔丧气息。
  我敬重,敬畏,有恩情的大姨,我的菩萨,从来不要求我、不责怪我的菩萨,已经化为沉沉黑夜的部分,已经化为这瓢泼大雨的部分。回想起来,我这一生,从未在她面前流过眼泪,因为在她面前没有委屈。从没有抱怨地哭过,因为她给予已多,我不索求。那么今天,我来为她披麻戴孝,大哭一场,抛光我为她攒了三十六年的泪!
  三十六个汉子抬着她的灵柩上路,而其实她只有八十斤,或六十斤。新坟已经挖开,棺材已经落下。墓门已经关闭,里面黑暗中的蜡烛已经熄灭。那是她孤单的小小的空间,像一个里屋。人在阴间,也不过需要这样一个小小的里屋,一个自己的空间。
  尘土飞扬,大坟隆起,哭声震地,火光冲天。大姨啊,我来给你跪下,膝行向前,用我的泪溅湿你的新坟,再把我的孝棍插上你的坟头!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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