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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e）班诞生了一对“恋爱宝贝”。
女生罗珊珊，男生徐扬。
徐扬就是我。
莫名其妙的，我就被卷入了这个恼人的绯色旋涡。
体育课时，同学们分散在操场上活动。我溜达了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朝教室走去。
我能在上课铃响的最后一秒钟，踩着铃声的尾巴冲到座位上，精确到秒。
罗珊珊走在我前面，像在T台上表演似的，不紧不慢迈着猫步。她梳了一条长辫子，黑色的头发里掺了彩色的丝带，从脑后一直扭到辫梢，像一根五颜六色的绳子。
一个如歌的喊声突然从我身后传来：“Beauty（美女）——”
毛小亮扯着意大利美声高叫着，像只大猩猩似的伸长了双臂，企图从我身边挤过去。但我的脚已经先他一步跨进了教室。
这时，罗珊珊辫子一甩，那辫梢飞起来扫过我的脸。
“辫子……”
我的话突然噎在了嗓子眼——满教室的人。
教室里那一瞬间很静，突然就爆发出哄堂大笑。
毛小亮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从我身边走过去。
等等，什么意思，他们竟以为我……
班主任老陈的脸拉得像个结霜的冬瓜。狡猾的罗珊珊早已溜到了座位上。我分明看见她冲着毛小亮挤了挤眼睛。
只有我这笨蛋，还站在那儿发愣。
“徐扬，回到座位上去！”老陈一声断喝，我在一片嘘声中面红耳赤走向座位。
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莫非是我的生物钟跟我开了个玩笑？使我晚了零点几几秒？为什么大家都提前进了教室……
那一节课我不知老陈在讲什么。
我知道大事不好。
一下课，几个男生就冲着我挤眉弄眼，眼神表情都怪怪的。
“徐扬，成熟了嘛……”
“Beauty……真肉麻。”
“嘻嘻，辫子辫子……”
毛小亮居然也嬉皮笑脸：“徐扬，歪打正着，是你自己逗上的，可别怨我……”
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我替他顶了黑锅。他与罗珊珊眉来眼去好些天了，我坐在他们后面，把那些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我把课桌使劲往前一挤，叫道：“毛小亮，是你叫的，你敢说不是？”
毛小亮一脸无辜地看着大家，耸了耸肩膀，双手一摊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对着那张讨厌的脸就是一拳。
他在慌乱中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砸过来。教室里顿时一片惊呼。
那一场混战好不容易被拉开了，毛小亮成了个熊猫眼，我呢，则成了一只斑点狗。
李刚，刘林他们很同情地望着我，对我的怒火十分意外。李刚说：“徐扬，没什么难为情的，青春期啊，我们理解。”
那些女生唧唧喳喳，腿快的早去叫老陈了。罗珊珊坐在座位上，装模作样地翻着书，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
追女生，打架，骂人……净是些令人深恶痛绝的错误。老陈的话没有余地：请家长！
家里一股热喷喷的香味。妈妈兴冲冲给我端来一碗汤。我推开了。
“宝贝，怎么了？”妈妈奇怪地问，“不舒服？”她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思量着该怎么对她说。
“扬扬，到底怎么回事？”妈妈有些不耐烦。
我把老陈的话重复了一遍。妈妈一笑：“这有什么，宝贝，别紧张？我又不是没被请过。”
“可是，妈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要请呀！”
“为什么？迟到？上课看小说？忘了戴校徽？没穿校服……”
妈妈一口气推测了N个可能。
“比这严重，妈……”我吞吞吐吐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脸上热辣辣的。我辩解着：“是个误会，妈妈，纯粹是个误会……”
妈妈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这才注意到我满身的墨水点：“追女生？打架？还骂人？哎呀扬扬，高三啊，你居然有闲心做这些事？”
“我说是误会嘛！”
“那他们怎么不去误会别人，宝贝？”
我一下发起了火：“请你别再叫我宝贝！我讨厌！”
老陈正襟危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妈妈必恭必敬站在一旁，做痛苦状。
老陈语重心长地说：“徐扬，最后冲刺了，可你居然和罗珊珊……真不懂事……”
他有病啊，怎么就听不出毛小亮的声音？老陈还在继续：“找女朋友嘛，将来有的是机会。关键时候陷入情感纠葛，影响了高考，那可是因小失大，如果错过这个机遇，你怎么面对父母，说句更远一点的话，要是这么胸无大志，将来怎么面对你的……你的儿子呢？”
妈妈不合时宜地叫起来：“老师，错了，他说他不要儿子，他要女儿。”
“妈——”我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妈瞪了我一眼。
老陈却一本正经地说：“女儿也是一样的，也需要一个有作为的父亲！”
他们都说的什么啊，可笑、荒唐、滑稽、无聊……看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忍受着他们的轮番轰炸。
那一整天我不说一句话。罗珊珊那条花辫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十分刺眼。
罗珊珊是我们班的“班花”。
在我看来，罗珊珊根本算不上什么“花”。班上五官靓丽的女孩多的是，张欣、黄丽丽、李晓云、林瑶瑶……都比罗珊珊强。
罗珊珊太矫情，张牙舞爪，像个孙二娘。我对她从未感冒，甚至没有仔细看过她一眼，现在却制造出我追她的绯闻，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晚自习，毛小亮在讲故事，一窝神经兮兮的女生围着他，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月光，惨白惨白，校园里又静又黑，风吹过树林，呜呜呜，像人在哭。一个男生朝教室走去。走廊很长，一长排窗户，将月光分割成一个个大方格，惨白惨白，一格格伸入无尽的黑暗。男生有些害怕，就唱起了歌：啊那美丽的麻花辫……
这时，他看见有个女生在前面飘飘地走。白衬衣，黑裙子，背影很好看，而且，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竟梳着一条长辫子，就是美丽的麻花辫啊……在这样有月光的、诗意的夜晚，和一个梳麻花辫的美女邂逅，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即将开始……”
“那是个鬼吧？”张欣紧张地说。她们全挤得紧紧的，不时去看身后。
“嘘……”别的女生都阻止了她。
“男生就兴冲冲地招呼着，嗨，同学！那女生含含糊糊应答了一声。这男生就走过去，很多情地靠近了她，很近很近，那女生就慢悠悠转过了头，那男生一看，哇一声就晕了……”
“妈呀……他看见什么？”女生们害怕得尖叫起来。
“太可怕了！”毛小亮故弄玄虚地缩作一团。
偏偏在这时，罗珊珊一甩辫子，那辫子又恰恰从我桌上扫过，把我的钢笔扫到地上。
“辫子……”我没好气地嚷了一声。
毛小亮一拍桌子，留着小胡子的脸笑得像个烂柿子：“对，那是个无脸鬼，两面都是……”
所有的眼睛都朝我看过来，一片窃窃私语传来：“辫子辫子——”
该死！这小子又让我出了一回丑。盯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恨得直咬牙。
毛小亮自诩为“handsome boy（帅哥）”，从进高中就绯闻不断，如果他骑自行车上课，就会有不少女生也骑自行车。如果他坐公交车，那一定有很多女生会找各种理由和他同乘一辆车。如果他在足球场上，看球的女生就特别多。男生们背地里都叫他花公鸡，说他换女朋友像换手机卡一样快。他的绯闻众所周知，老陈视而不见，可对落在我身上这无中生有的“绯闻”，却如临大敌，死揪住不放。
毛小亮为什么不敢承认他与罗珊珊关系暧昧？
为什么要栽到我身上？
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故意戏弄我？
或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罗珊珊为什么一声不吭，是有意要让我难堪，还是别有用心？同学们怎么不相信我呢？
这一个个问号，像一只只小刺猬，在我心里戳来戳去。
这天罗珊珊从我旁边走过，一张小纸条就飘在我桌上：
“Wait for me after school（下课等我）。”
心一阵狂跳，血直往头上涌，我紧张地抬起头，看见了她扭动的腰肢和飘逸的花辫子。
下课时罗珊珊左顾右盼，在教室里磨磨蹭蹭的。一见我起身，她立即跟了上来。
很多人注视着我俩。我芒刺在背，罗珊珊却春风满面。
我的惊讶，我的愤怒，我的解释，我的害臊，我的躲避，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她成了我的影子，下课等我，亲昵地喊我，大胆地邀约我……她似乎蓄意向所有人证明我同她真的在“那个”……
一连几天，我神思恍惚，眼前只有一条彩色的辫子。
我怕看见罗珊珊，但又隐隐地有所期待。我恨同学们悄悄的议论，但又渴望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成天惶惑不安，疑神疑鬼，几次模拟考试，成绩一落千丈。
真要命！我这是怎么啦？
毛小亮也不对劲了，一反往常玩世不恭的样子，变得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对我则龇牙咧嘴怒目而视。一次他在学校门前堵住了我，脸色难看地说：
“你怎么可以以假乱真，夺人所爱？”
他咬文嚼字，不像是开玩笑。
罗珊珊叫起来：“徐扬，别理他，他是个草包。”
毛小亮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滚一边去。”
罗珊珊却挡在他和我之间，叉起了腰。趁他俩对峙的当儿，我一溜烟逃走了。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这绯闻的当事人应该是谁和谁，一看就知。
没想到事情更复杂，我不仅没有澄清自己，反而成了毛小亮的“情敌”。
老陈说：“徐扬你真庸俗！”
他情绪非常恶劣，好几次捏起了拳头，大概想揍我一顿。
不仅他想揍我，妈妈似乎也磨刀霍霍。我受不了妈妈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受不了老陈的蔑视，受不了罗珊珊的亲近，受不了同学们含义复杂的目光，更受不了毛小亮雷达似的盯梢。
再过几天，爸爸也要回来了，我将处在多面夹击中，稍一动荡，就会被压扁。
事情还在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这天下午足球赛，对手是我们最恐惧的高三（a）班。他们那个一米八的铁脚，一开场就凶猛无比，我像根粘人草一样贴在他身后，随时随地干扰着他的攻势。
看台上的女生又跳又叫，罗珊珊在起劲地呼喊着。毛小亮传过了球，我正准备冲刺射门，突然一阵响亮的呼喊传到我耳里：“徐扬徐扬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喊声在我耳畔鼓噪，冲得我晕头转向，我带球狂奔，那球中了魔法似的飞进对方球门。
高三（a）班的欢呼声海浪般滚过，他们的狂喜衬托出我的沮丧。
草坪在我面前晃动，球门在我眼前飞旋。
晕晕乎乎中，我看见毛小亮仇恨的目光，看见同学们惊愕的脸……
偌大的足球场上，只有我孤零零的身影。我趴在地上，将脸埋进草坪里。
一群女生嘻嘻哈哈从操场边跑过，那些笑声十分刺耳。现在的女孩怎么都那么……放肆。
我知道很多褒扬女性的词，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温柔多情，贤淑聪颖……娴静、矜持，有着纯净的眼睛，含情脉脉的目光……
我身边这些女生，不是高傲得鼻子翘到天上去，就是刁钻狡猾得不近人情。要不，就像罗珊珊那样，竟然张扬地率领着拉拉队喊出那种话，哪有一点女孩的羞涩、含蓄……
我胡思乱想着，拖着沉重的脚步朝教室走去。
所有的目光刷地射到我身上。
“徐扬，这么没规矩？”老陈板着脸，疑惑地打量着短裤背心的我。
我一拍脑袋，飞也似的冲到操场，操场上空空荡荡，我又冲回教室，座位上也空空荡荡。
不知是谁恶作剧藏起了我的衣裤。裤兜里有我的自行车钥匙、家门钥匙、钱、学生证……可老陈根本不听我解释，让我光着膀子裸着双腿站着听课。
我四肢发冷，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有一股怨恨在心头燃烧。
下课了，我坐着一动不动。一条花辫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一抬头，就触到罗珊珊闪烁的目光。她神色可疑，欲言又止。
“滚开！”我咬牙切齿一声怒吼。
她捂着脸跑开了。
不想去学校，不想进教室，不想看到罗珊珊，不想踢球，也不想回家……
我茫然地沿街溜达。
这座城市真大，灰蒙蒙的颜色，像我的心情一样压抑而沉闷。走了很多条街，也没看到一片田野。印象中还是很小的时候，和爸爸妈妈骑自行车到郊外放风筝，一路梨花如雪，桃红似霞，春风吹着绿油油的麦苗，油菜花黄灿灿的，那个奔跑的男孩追逐着一只大风筝，红扑扑的脸蛋在阳光下笑成了一朵花。
阴霾的心里荡过一阵春风。对，到田野上去！田野上没有高考，没有绯闻，没有猜忌，也没有花辫子，只有无尽的绿色和无尽的诗意……
一路上净是人，大都行色匆匆，没有谁注意到一个流落街头的男孩，更没有人在意这个男孩满肚子的委屈和烦恼。
晚风习习吹过，耳畔隐隐传来悄声嬉笑和甜蜜的呢喃，循声细看，不由吓了一跳，只见河畔的树阴下，不少身影成双成对，那些暗影里的依偎、接吻、拥抱……像一幅幅宁静的画儿那么美丽。
那些画儿充满了诱惑，我想看，又不敢看。有一种轻柔的感觉拨动着我的心弦，轻抚着满腹淡淡的忧伤。我不停地走着，走着，脚下的路变得湿润而柔软，散发出泥土的馨香。城市渐渐成了一个虚幻的梦，悄然飘落在大山那头，只在遥远的云霭里，现出一角迷离的海市蜃楼。
我看见天空飞过的鸟群，田埂上游走的牲畜，屋檐下追逐的孩子，蘑菇丛般的村庄……田里有很多大草垛，敦实憨厚像一座座小山。我扑了过去，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草堆里。
天黑了，星星又多又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朗的夜空和这么明亮的星星。城里的夜晚光怪陆离，太多的灯光掩没了星星。
其实星星一直都在注视着我们，一直都在闪烁着永恒的光芒。今天，在这个寂寞的角落，博大深邃的星空，温柔地安抚着一个寂寞的我。
一钩弯月很羞怯地从一个大草垛后爬上来，细巧精美如一弯美眉。天空清亮，弯月旁的云朵洁白如莲。
心底里突然涌出一支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我小声唱起来，不知怎么的泪流满面。
妈妈已经很久不讲故事了。
很多时候她静悄悄地做事，蹑手蹑脚走路。我们家几乎不开电视，不看电影；如果我在电脑前一坐，妈妈就满脸警觉；我不能读小说，不能看足球，不能外出，不能……若干个“不能”，像一团团乌云，捂得我喘不过气来。妈妈解释说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要过一个坎儿。
为了过这个坎儿，妈妈倾心照顾我，连袜子都不让我洗；为了过这个坎儿，爸爸收缴了我所有的音乐碟片和游戏卡。他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种高校资料，几乎每天都要研究一番。
妈妈说，过了这个坎儿，我解放了，她和爸爸也解放了……
草堆上泛着丝丝潮气，夜露正在凝聚，突然就感到了冷，我抱紧双肘，尽力往草里缩。
有一团黑影向我移动，那是一头老牛，它慢慢走到我面前，用那双温和慈爱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就伏下来。我抚摩着它宽阔的脊背，依偎着它热呼呼的身子，在一阵温暖的鼻息和慢吞吞的嚼草声中，闭上了眼睛。
是一阵嬉闹声将我惊醒的，天已大亮，太阳映照着大草垛，田野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远的有老牛的身影。我穿过草垛，拨开密密的树丛，眼前一汪蓝莹莹的水。那是一个美丽的小湖，湖里有人，湖畔也有人，有的在游泳，有的在生火，有的在拍照……一个女孩爬上一块石头，穿红色泳衣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就落入水中。
我走下湖滩，将身体一截一截往水里浸。脚底柔滑，湖水如缎，温暖的水一点一点拥抱了我。我清晰地看着湖水漫过我的身体，漫过我的头顶，四周蓝莹莹的，一丝丝、一缕缕柔曼的水草，顶着串串玉色小花，情意绵绵地吻着我。一口水呛上来，我浮在水中，脚下虚无缥缈，眼前水波闪闪，那感觉真奇妙。我停止了划动，任由身子往下沉，往下沉……
突然头皮上一阵刺痛，身子随着被拎出了水面。有一只手揪着我的头发，将我拖上了岸。
“你怎么啦？”
是刚才跳水的那红泳衣女孩。她神情紧张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我，周围也有人围了上来。
我坐了起来，甩甩了头上的水珠。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见我看她，她突然脸一红，迅速展开一条很大的毛巾，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
我终于看见一个会脸红的女孩，那羞涩的神情给我的感觉真新鲜。
“你在想什么呢？多危险。我以为你溺水了，你不会游泳么？”
“谢谢！你抓疼了我的头……”我吭吭哧哧说，“我只是，只是在……寻找感觉。”
她好奇地问：“什么感觉？”
“濒死的感觉！”
“天啊，你想自杀？至于么？”
她的目光清朗纯善，透着一片关切。看着那双眼睛，我把我的境遇全说了出来。
“你出走了？”她惊疑地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真有意思，你想走到哪儿去呢？”她满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
“连去哪儿都没想好，怎么出走呢？真幼稚，小娃娃，你多大了？”
她居然叫我小娃娃，我，十八岁的高三学生，一米八的个，站起来比她高一大截。看她那样儿，顶多和我差不多大或许还要小一些。但面对她的友好，我突然释然了：是呀，我真的是孩子气，有什么值得我苦恼得要寻死呢，那粒错射的球？罗珊珊？毛小亮？辫子？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爆丑，太鸡肠小肚，太小家子气。为了摆脱窘境，我哈地一笑，高声说：“我是开个玩笑，哈哈，你上当啦……”
她没笑，好看的眉心蹙起一个疙瘩：“你不应该这样。一个人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可我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
“怎么可以这么说啊？”她的表情严肃了，“小娃娃，你犯了两大错，一是出走，给你的父母造成伤害；再是对那个女生，你的彷徨和怨恨，是对一个姑娘的伤害……”
我嗫嚅着，没有勇气抬头看她一眼。
“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但那不怪你，应该怪你的父母和老师……”
“什么错误？”
“他们没有教你懂得……爱情……”
我愕然。
“你应该是个很优秀很阳光的男孩，俊朗，善良……一定能得到很多女孩的青睐……”
“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敢想过，我……我可以……”我说得可怜巴巴。
她仰面朝天，脸上浴满阳光：“你高三了啊，应该展示男子汉的魅力啦！可是，你真……可怜……你有十八岁了么，人生的花季才开始，有多少快乐和美好在等着你！人们在相爱，连小草都有春天，你却连想都不敢想……”
她转脸看着我，眼里满含怜悯。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啊，我什么时候敢想过一个爱字？什么时候敢大胆欣赏过女孩的美丽？我什么时候能尽情地在田野上奔跑？什么时候可以在蓝莹莹的湖里畅游？
在父母眼里，我是一个乖孩子，学习好，性情好，可他们忽略了我的兴趣爱好，忽略了我的喜怒哀乐，忽略了我的追求、理想，甚至忽略了我成长的烦恼……发育的恐慌……除了上课，除了考试，我甚至没敢想过这世界上一个就要满十八岁的男孩还应该拥有什么？
我的眼泪流成了河。她有些慌了，忙不迭地用大毛巾给我擦泪，一边絮絮地说：“不哭，不哭，真是个小娃娃呀，嗨，还来得及嘛……”她狡黠地一笑，小声说：“你会有能力安排自己的生活，有自信面对高考的！别忘了生活中还有许多有趣的事儿，比如聚会，比如郊游，比如音乐，比如爱……你会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的，别着急啊，我教你！”
她的同伴们在召唤她，那是一群活泼的年轻人，每一个人都那么朝气蓬勃，健康纯洁。
我的心绪渐渐舒展开来，很轻松地融进了这欢乐的集体，我们自由自在地游泳，野炊，在阳光下忘情地奔跑嬉戏。回去的路上，我和她，还有那些可爱的同伴们，好几辆五颜六色的摩托车，像一股欢乐的风，从田野上掠过，青春的笑声和歌声，映亮了整个天空。
我回家了。
门前一大堆人，全是熟悉的脸，老陈，罗珊珊，男生女生，还有毛小亮……妈妈惊喜若狂地扑上来：“扬扬，宝贝，你到哪儿去了，一天一夜啊，急死我了……”
妈妈泪雨滂沱，紧搂着我。我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拜托啦，妈，别再叫我宝贝，我都比你高那么多了。”
“好的好的，宝贝……啊不……徐扬，徐扬！”妈妈忙不迭点着头，又洒落一阵泪雨。
我看见罗珊珊，她的眼睛红红的，闪着泪光。她手里捧着我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我发现每个同学，男生女生，甚至老陈，都热泪盈眶。
他们一定看到我脸上的阳光，看到我身旁那一张明朗可爱的脸。
她朝我挥了挥手，眨眨眼睛，笑嘻嘻地道一声拜拜，摩托车呼啸着追撵她的同伴们去了。我看着那在阳光下飘去的背影，脑海里荡漾起一湾蓝莹莹的湖水……
有人扯了我一把，是毛小亮。
他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那个背影：“好靓！她是谁？”
我若无其事地吹了一声口哨，做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迎着罗珊珊困惑的目光微微一笑，说：“Beauty，珊珊，小亮是个痴情的追求者，你可别放过了哦！”
每个人都露出了笑容，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充满了欢愉。
高三啊高三！是得有点绯闻，才对得起这风景如画的青春啊！
女生罗珊珊，男生徐扬。
徐扬就是我。
莫名其妙的，我就被卷入了这个恼人的绯色旋涡。
体育课时，同学们分散在操场上活动。我溜达了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朝教室走去。
我能在上课铃响的最后一秒钟，踩着铃声的尾巴冲到座位上，精确到秒。
罗珊珊走在我前面，像在T台上表演似的，不紧不慢迈着猫步。她梳了一条长辫子，黑色的头发里掺了彩色的丝带，从脑后一直扭到辫梢，像一根五颜六色的绳子。
一个如歌的喊声突然从我身后传来：“Beauty（美女）——”
毛小亮扯着意大利美声高叫着，像只大猩猩似的伸长了双臂，企图从我身边挤过去。但我的脚已经先他一步跨进了教室。
这时，罗珊珊辫子一甩，那辫梢飞起来扫过我的脸。
“辫子……”
我的话突然噎在了嗓子眼——满教室的人。
教室里那一瞬间很静，突然就爆发出哄堂大笑。
毛小亮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从我身边走过去。
等等，什么意思，他们竟以为我……
班主任老陈的脸拉得像个结霜的冬瓜。狡猾的罗珊珊早已溜到了座位上。我分明看见她冲着毛小亮挤了挤眼睛。
只有我这笨蛋，还站在那儿发愣。
“徐扬，回到座位上去！”老陈一声断喝，我在一片嘘声中面红耳赤走向座位。
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莫非是我的生物钟跟我开了个玩笑？使我晚了零点几几秒？为什么大家都提前进了教室……
那一节课我不知老陈在讲什么。
我知道大事不好。
一下课，几个男生就冲着我挤眉弄眼，眼神表情都怪怪的。
“徐扬，成熟了嘛……”
“Beauty……真肉麻。”
“嘻嘻，辫子辫子……”
毛小亮居然也嬉皮笑脸：“徐扬，歪打正着，是你自己逗上的，可别怨我……”
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我替他顶了黑锅。他与罗珊珊眉来眼去好些天了，我坐在他们后面，把那些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我把课桌使劲往前一挤，叫道：“毛小亮，是你叫的，你敢说不是？”
毛小亮一脸无辜地看着大家，耸了耸肩膀，双手一摊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对着那张讨厌的脸就是一拳。
他在慌乱中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砸过来。教室里顿时一片惊呼。
那一场混战好不容易被拉开了，毛小亮成了个熊猫眼，我呢，则成了一只斑点狗。
李刚，刘林他们很同情地望着我，对我的怒火十分意外。李刚说：“徐扬，没什么难为情的，青春期啊，我们理解。”
那些女生唧唧喳喳，腿快的早去叫老陈了。罗珊珊坐在座位上，装模作样地翻着书，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
追女生，打架，骂人……净是些令人深恶痛绝的错误。老陈的话没有余地：请家长！
家里一股热喷喷的香味。妈妈兴冲冲给我端来一碗汤。我推开了。
“宝贝，怎么了？”妈妈奇怪地问，“不舒服？”她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思量着该怎么对她说。
“扬扬，到底怎么回事？”妈妈有些不耐烦。
我把老陈的话重复了一遍。妈妈一笑：“这有什么，宝贝，别紧张？我又不是没被请过。”
“可是，妈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要请呀！”
“为什么？迟到？上课看小说？忘了戴校徽？没穿校服……”
妈妈一口气推测了N个可能。
“比这严重，妈……”我吞吞吐吐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脸上热辣辣的。我辩解着：“是个误会，妈妈，纯粹是个误会……”
妈妈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这才注意到我满身的墨水点：“追女生？打架？还骂人？哎呀扬扬，高三啊，你居然有闲心做这些事？”
“我说是误会嘛！”
“那他们怎么不去误会别人，宝贝？”
我一下发起了火：“请你别再叫我宝贝！我讨厌！”
老陈正襟危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妈妈必恭必敬站在一旁，做痛苦状。
老陈语重心长地说：“徐扬，最后冲刺了，可你居然和罗珊珊……真不懂事……”
他有病啊，怎么就听不出毛小亮的声音？老陈还在继续：“找女朋友嘛，将来有的是机会。关键时候陷入情感纠葛，影响了高考，那可是因小失大，如果错过这个机遇，你怎么面对父母，说句更远一点的话，要是这么胸无大志，将来怎么面对你的……你的儿子呢？”
妈妈不合时宜地叫起来：“老师，错了，他说他不要儿子，他要女儿。”
“妈——”我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妈瞪了我一眼。
老陈却一本正经地说：“女儿也是一样的，也需要一个有作为的父亲！”
他们都说的什么啊，可笑、荒唐、滑稽、无聊……看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老老实实站在那儿，忍受着他们的轮番轰炸。
那一整天我不说一句话。罗珊珊那条花辫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十分刺眼。
罗珊珊是我们班的“班花”。
在我看来，罗珊珊根本算不上什么“花”。班上五官靓丽的女孩多的是，张欣、黄丽丽、李晓云、林瑶瑶……都比罗珊珊强。
罗珊珊太矫情，张牙舞爪，像个孙二娘。我对她从未感冒，甚至没有仔细看过她一眼，现在却制造出我追她的绯闻，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晚自习，毛小亮在讲故事，一窝神经兮兮的女生围着他，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月光，惨白惨白，校园里又静又黑，风吹过树林，呜呜呜，像人在哭。一个男生朝教室走去。走廊很长，一长排窗户，将月光分割成一个个大方格，惨白惨白，一格格伸入无尽的黑暗。男生有些害怕，就唱起了歌：啊那美丽的麻花辫……
这时，他看见有个女生在前面飘飘地走。白衬衣，黑裙子，背影很好看，而且，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竟梳着一条长辫子，就是美丽的麻花辫啊……在这样有月光的、诗意的夜晚，和一个梳麻花辫的美女邂逅，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即将开始……”
“那是个鬼吧？”张欣紧张地说。她们全挤得紧紧的，不时去看身后。
“嘘……”别的女生都阻止了她。
“男生就兴冲冲地招呼着，嗨，同学！那女生含含糊糊应答了一声。这男生就走过去，很多情地靠近了她，很近很近，那女生就慢悠悠转过了头，那男生一看，哇一声就晕了……”
“妈呀……他看见什么？”女生们害怕得尖叫起来。
“太可怕了！”毛小亮故弄玄虚地缩作一团。
偏偏在这时，罗珊珊一甩辫子，那辫子又恰恰从我桌上扫过，把我的钢笔扫到地上。
“辫子……”我没好气地嚷了一声。
毛小亮一拍桌子，留着小胡子的脸笑得像个烂柿子：“对，那是个无脸鬼，两面都是……”
所有的眼睛都朝我看过来，一片窃窃私语传来：“辫子辫子——”
该死！这小子又让我出了一回丑。盯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恨得直咬牙。
毛小亮自诩为“handsome boy（帅哥）”，从进高中就绯闻不断，如果他骑自行车上课，就会有不少女生也骑自行车。如果他坐公交车，那一定有很多女生会找各种理由和他同乘一辆车。如果他在足球场上，看球的女生就特别多。男生们背地里都叫他花公鸡，说他换女朋友像换手机卡一样快。他的绯闻众所周知，老陈视而不见，可对落在我身上这无中生有的“绯闻”，却如临大敌，死揪住不放。
毛小亮为什么不敢承认他与罗珊珊关系暧昧？
为什么要栽到我身上？
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故意戏弄我？
或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罗珊珊为什么一声不吭，是有意要让我难堪，还是别有用心？同学们怎么不相信我呢？
这一个个问号，像一只只小刺猬，在我心里戳来戳去。
这天罗珊珊从我旁边走过，一张小纸条就飘在我桌上：
“Wait for me after school（下课等我）。”
心一阵狂跳，血直往头上涌，我紧张地抬起头，看见了她扭动的腰肢和飘逸的花辫子。
下课时罗珊珊左顾右盼，在教室里磨磨蹭蹭的。一见我起身，她立即跟了上来。
很多人注视着我俩。我芒刺在背，罗珊珊却春风满面。
我的惊讶，我的愤怒，我的解释，我的害臊，我的躲避，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她成了我的影子，下课等我，亲昵地喊我，大胆地邀约我……她似乎蓄意向所有人证明我同她真的在“那个”……
一连几天，我神思恍惚，眼前只有一条彩色的辫子。
我怕看见罗珊珊，但又隐隐地有所期待。我恨同学们悄悄的议论，但又渴望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成天惶惑不安，疑神疑鬼，几次模拟考试，成绩一落千丈。
真要命！我这是怎么啦？
毛小亮也不对劲了，一反往常玩世不恭的样子，变得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对我则龇牙咧嘴怒目而视。一次他在学校门前堵住了我，脸色难看地说：
“你怎么可以以假乱真，夺人所爱？”
他咬文嚼字，不像是开玩笑。
罗珊珊叫起来：“徐扬，别理他，他是个草包。”
毛小亮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滚一边去。”
罗珊珊却挡在他和我之间，叉起了腰。趁他俩对峙的当儿，我一溜烟逃走了。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这绯闻的当事人应该是谁和谁，一看就知。
没想到事情更复杂，我不仅没有澄清自己，反而成了毛小亮的“情敌”。
老陈说：“徐扬你真庸俗！”
他情绪非常恶劣，好几次捏起了拳头，大概想揍我一顿。
不仅他想揍我，妈妈似乎也磨刀霍霍。我受不了妈妈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受不了老陈的蔑视，受不了罗珊珊的亲近，受不了同学们含义复杂的目光，更受不了毛小亮雷达似的盯梢。
再过几天，爸爸也要回来了，我将处在多面夹击中，稍一动荡，就会被压扁。
事情还在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这天下午足球赛，对手是我们最恐惧的高三（a）班。他们那个一米八的铁脚，一开场就凶猛无比，我像根粘人草一样贴在他身后，随时随地干扰着他的攻势。
看台上的女生又跳又叫，罗珊珊在起劲地呼喊着。毛小亮传过了球，我正准备冲刺射门，突然一阵响亮的呼喊传到我耳里：“徐扬徐扬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喊声在我耳畔鼓噪，冲得我晕头转向，我带球狂奔，那球中了魔法似的飞进对方球门。
高三（a）班的欢呼声海浪般滚过，他们的狂喜衬托出我的沮丧。
草坪在我面前晃动，球门在我眼前飞旋。
晕晕乎乎中，我看见毛小亮仇恨的目光，看见同学们惊愕的脸……
偌大的足球场上，只有我孤零零的身影。我趴在地上，将脸埋进草坪里。
一群女生嘻嘻哈哈从操场边跑过，那些笑声十分刺耳。现在的女孩怎么都那么……放肆。
我知道很多褒扬女性的词，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温柔多情，贤淑聪颖……娴静、矜持，有着纯净的眼睛，含情脉脉的目光……
我身边这些女生，不是高傲得鼻子翘到天上去，就是刁钻狡猾得不近人情。要不，就像罗珊珊那样，竟然张扬地率领着拉拉队喊出那种话，哪有一点女孩的羞涩、含蓄……
我胡思乱想着，拖着沉重的脚步朝教室走去。
所有的目光刷地射到我身上。
“徐扬，这么没规矩？”老陈板着脸，疑惑地打量着短裤背心的我。
我一拍脑袋，飞也似的冲到操场，操场上空空荡荡，我又冲回教室，座位上也空空荡荡。
不知是谁恶作剧藏起了我的衣裤。裤兜里有我的自行车钥匙、家门钥匙、钱、学生证……可老陈根本不听我解释，让我光着膀子裸着双腿站着听课。
我四肢发冷，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有一股怨恨在心头燃烧。
下课了，我坐着一动不动。一条花辫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一抬头，就触到罗珊珊闪烁的目光。她神色可疑，欲言又止。
“滚开！”我咬牙切齿一声怒吼。
她捂着脸跑开了。
不想去学校，不想进教室，不想看到罗珊珊，不想踢球，也不想回家……
我茫然地沿街溜达。
这座城市真大，灰蒙蒙的颜色，像我的心情一样压抑而沉闷。走了很多条街，也没看到一片田野。印象中还是很小的时候，和爸爸妈妈骑自行车到郊外放风筝，一路梨花如雪，桃红似霞，春风吹着绿油油的麦苗，油菜花黄灿灿的，那个奔跑的男孩追逐着一只大风筝，红扑扑的脸蛋在阳光下笑成了一朵花。
阴霾的心里荡过一阵春风。对，到田野上去！田野上没有高考，没有绯闻，没有猜忌，也没有花辫子，只有无尽的绿色和无尽的诗意……
一路上净是人，大都行色匆匆，没有谁注意到一个流落街头的男孩，更没有人在意这个男孩满肚子的委屈和烦恼。
晚风习习吹过，耳畔隐隐传来悄声嬉笑和甜蜜的呢喃，循声细看，不由吓了一跳，只见河畔的树阴下，不少身影成双成对，那些暗影里的依偎、接吻、拥抱……像一幅幅宁静的画儿那么美丽。
那些画儿充满了诱惑，我想看，又不敢看。有一种轻柔的感觉拨动着我的心弦，轻抚着满腹淡淡的忧伤。我不停地走着，走着，脚下的路变得湿润而柔软，散发出泥土的馨香。城市渐渐成了一个虚幻的梦，悄然飘落在大山那头，只在遥远的云霭里，现出一角迷离的海市蜃楼。
我看见天空飞过的鸟群，田埂上游走的牲畜，屋檐下追逐的孩子，蘑菇丛般的村庄……田里有很多大草垛，敦实憨厚像一座座小山。我扑了过去，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草堆里。
天黑了，星星又多又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朗的夜空和这么明亮的星星。城里的夜晚光怪陆离，太多的灯光掩没了星星。
其实星星一直都在注视着我们，一直都在闪烁着永恒的光芒。今天，在这个寂寞的角落，博大深邃的星空，温柔地安抚着一个寂寞的我。
一钩弯月很羞怯地从一个大草垛后爬上来，细巧精美如一弯美眉。天空清亮，弯月旁的云朵洁白如莲。
心底里突然涌出一支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我小声唱起来，不知怎么的泪流满面。
妈妈已经很久不讲故事了。
很多时候她静悄悄地做事，蹑手蹑脚走路。我们家几乎不开电视，不看电影；如果我在电脑前一坐，妈妈就满脸警觉；我不能读小说，不能看足球，不能外出，不能……若干个“不能”，像一团团乌云，捂得我喘不过气来。妈妈解释说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要过一个坎儿。
为了过这个坎儿，妈妈倾心照顾我，连袜子都不让我洗；为了过这个坎儿，爸爸收缴了我所有的音乐碟片和游戏卡。他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种高校资料，几乎每天都要研究一番。
妈妈说，过了这个坎儿，我解放了，她和爸爸也解放了……
草堆上泛着丝丝潮气，夜露正在凝聚，突然就感到了冷，我抱紧双肘，尽力往草里缩。
有一团黑影向我移动，那是一头老牛，它慢慢走到我面前，用那双温和慈爱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就伏下来。我抚摩着它宽阔的脊背，依偎着它热呼呼的身子，在一阵温暖的鼻息和慢吞吞的嚼草声中，闭上了眼睛。
是一阵嬉闹声将我惊醒的，天已大亮，太阳映照着大草垛，田野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远的有老牛的身影。我穿过草垛，拨开密密的树丛，眼前一汪蓝莹莹的水。那是一个美丽的小湖，湖里有人，湖畔也有人，有的在游泳，有的在生火，有的在拍照……一个女孩爬上一块石头，穿红色泳衣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就落入水中。
我走下湖滩，将身体一截一截往水里浸。脚底柔滑，湖水如缎，温暖的水一点一点拥抱了我。我清晰地看着湖水漫过我的身体，漫过我的头顶，四周蓝莹莹的，一丝丝、一缕缕柔曼的水草，顶着串串玉色小花，情意绵绵地吻着我。一口水呛上来，我浮在水中，脚下虚无缥缈，眼前水波闪闪，那感觉真奇妙。我停止了划动，任由身子往下沉，往下沉……
突然头皮上一阵刺痛，身子随着被拎出了水面。有一只手揪着我的头发，将我拖上了岸。
“你怎么啦？”
是刚才跳水的那红泳衣女孩。她神情紧张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我，周围也有人围了上来。
我坐了起来，甩甩了头上的水珠。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见我看她，她突然脸一红，迅速展开一条很大的毛巾，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
我终于看见一个会脸红的女孩，那羞涩的神情给我的感觉真新鲜。
“你在想什么呢？多危险。我以为你溺水了，你不会游泳么？”
“谢谢！你抓疼了我的头……”我吭吭哧哧说，“我只是，只是在……寻找感觉。”
她好奇地问：“什么感觉？”
“濒死的感觉！”
“天啊，你想自杀？至于么？”
她的目光清朗纯善，透着一片关切。看着那双眼睛，我把我的境遇全说了出来。
“你出走了？”她惊疑地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真有意思，你想走到哪儿去呢？”她满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
“连去哪儿都没想好，怎么出走呢？真幼稚，小娃娃，你多大了？”
她居然叫我小娃娃，我，十八岁的高三学生，一米八的个，站起来比她高一大截。看她那样儿，顶多和我差不多大或许还要小一些。但面对她的友好，我突然释然了：是呀，我真的是孩子气，有什么值得我苦恼得要寻死呢，那粒错射的球？罗珊珊？毛小亮？辫子？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爆丑，太鸡肠小肚，太小家子气。为了摆脱窘境，我哈地一笑，高声说：“我是开个玩笑，哈哈，你上当啦……”
她没笑，好看的眉心蹙起一个疙瘩：“你不应该这样。一个人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可我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
“怎么可以这么说啊？”她的表情严肃了，“小娃娃，你犯了两大错，一是出走，给你的父母造成伤害；再是对那个女生，你的彷徨和怨恨，是对一个姑娘的伤害……”
我嗫嚅着，没有勇气抬头看她一眼。
“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但那不怪你，应该怪你的父母和老师……”
“什么错误？”
“他们没有教你懂得……爱情……”
我愕然。
“你应该是个很优秀很阳光的男孩，俊朗，善良……一定能得到很多女孩的青睐……”
“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敢想过，我……我可以……”我说得可怜巴巴。
她仰面朝天，脸上浴满阳光：“你高三了啊，应该展示男子汉的魅力啦！可是，你真……可怜……你有十八岁了么，人生的花季才开始，有多少快乐和美好在等着你！人们在相爱，连小草都有春天，你却连想都不敢想……”
她转脸看着我，眼里满含怜悯。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啊，我什么时候敢想过一个爱字？什么时候敢大胆欣赏过女孩的美丽？我什么时候能尽情地在田野上奔跑？什么时候可以在蓝莹莹的湖里畅游？
在父母眼里，我是一个乖孩子，学习好，性情好，可他们忽略了我的兴趣爱好，忽略了我的喜怒哀乐，忽略了我的追求、理想，甚至忽略了我成长的烦恼……发育的恐慌……除了上课，除了考试，我甚至没敢想过这世界上一个就要满十八岁的男孩还应该拥有什么？
我的眼泪流成了河。她有些慌了，忙不迭地用大毛巾给我擦泪，一边絮絮地说：“不哭，不哭，真是个小娃娃呀，嗨，还来得及嘛……”她狡黠地一笑，小声说：“你会有能力安排自己的生活，有自信面对高考的！别忘了生活中还有许多有趣的事儿，比如聚会，比如郊游，比如音乐，比如爱……你会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的，别着急啊，我教你！”
她的同伴们在召唤她，那是一群活泼的年轻人，每一个人都那么朝气蓬勃，健康纯洁。
我的心绪渐渐舒展开来，很轻松地融进了这欢乐的集体，我们自由自在地游泳，野炊，在阳光下忘情地奔跑嬉戏。回去的路上，我和她，还有那些可爱的同伴们，好几辆五颜六色的摩托车，像一股欢乐的风，从田野上掠过，青春的笑声和歌声，映亮了整个天空。
我回家了。
门前一大堆人，全是熟悉的脸，老陈，罗珊珊，男生女生，还有毛小亮……妈妈惊喜若狂地扑上来：“扬扬，宝贝，你到哪儿去了，一天一夜啊，急死我了……”
妈妈泪雨滂沱，紧搂着我。我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拜托啦，妈，别再叫我宝贝，我都比你高那么多了。”
“好的好的，宝贝……啊不……徐扬，徐扬！”妈妈忙不迭点着头，又洒落一阵泪雨。
我看见罗珊珊，她的眼睛红红的，闪着泪光。她手里捧着我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我发现每个同学，男生女生，甚至老陈，都热泪盈眶。
他们一定看到我脸上的阳光，看到我身旁那一张明朗可爱的脸。
她朝我挥了挥手，眨眨眼睛，笑嘻嘻地道一声拜拜，摩托车呼啸着追撵她的同伴们去了。我看着那在阳光下飘去的背影，脑海里荡漾起一湾蓝莹莹的湖水……
有人扯了我一把，是毛小亮。
他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那个背影：“好靓！她是谁？”
我若无其事地吹了一声口哨，做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迎着罗珊珊困惑的目光微微一笑，说：“Beauty，珊珊，小亮是个痴情的追求者，你可别放过了哦！”
每个人都露出了笑容，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充满了欢愉。
高三啊高三！是得有点绯闻，才对得起这风景如画的青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