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得一手小楷好字。上次回国，我在北京收拾房子，再一次领略父亲的字，清秀，端丽。那是一踏家信中的文字。
　　2003年，当我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北京玩命生存时，父亲写来的千叮咛，万嘱咐。此刻，易步在被窝里，仔细的重新阅读这些陈年旧事，忽然发现，字里行间，那么多倾注着父亲深厚关爱担忧的话语。
　　我一时自责起一直在误读父亲，不由得潸然泪下。我奇怪为什么在当时，并没有从家信中，获得这种来自父亲的强烈疼惜的感受。人也许非要到了一定年龄，才能够真正理解自己的亲身父母。
　　上次回国期间，我让母亲趴在床上，极其用心地为母亲按摩脊背，腰椎，肢体。同时，一再说服父亲，像母亲那样趴在床上，我希望给他按摩尽孝。可是，一周过去了，他总是说：不，不用。
　　也许因为我是女儿的缘故；也许由于常年我不再他身边，亲情虽依然是亲情。只是带有了疏远的陌生感；也许父亲从来没有让除了母亲以外的人给他按摩过；也许他需要勇气，第一次接受我给他按摩。这种零距离的，有意识的亲近，他与任何一个孩子，似乎还没有过。这将是第一次，因此他需要时间准备。
　　母亲常常抱怨父亲，不知道疼孩子，一辈子也没见到他亲近过哪一个孩子。即便是我们的弟弟，家里，族里唯一的独根，他也没有特别的表示过。
　　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致使我一直不十分了解他。母亲抱怨他拘于言笑。他说：什么你都说完了，我还说什么？父亲温吞，腼腆，平和，性情极端稳定。苦累和甜闲一个样，愁烦和惬意一个样。
　　我们难得见到他发怒，但却总像老鼠见猫一样，喜欢躲着他。一旦他拿颜色给我们看，我们就知道今天某一个孩子该遭大殃了。
　　更为难得是看见父亲的笑容。一旦看到，不管家境怎样一贫如洗，我家整个屋子顿时阳光和煦，温馨如春，仿佛上帝降恩一般。我们这些孩子，好像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不由自主的舒展开来。但也还是很小心地，享受着这珍贵的轻松。
　　父亲算是重视仪表和卫生的人。他也这样要求我们。当2010年由于脑血栓，导致一条腿行动不便，一向热爱打门球（他退休以后，曾经在兵团老年组门球比赛中，获得过个人第一名）练习武术的父亲，整个性格都仿佛改变了。变得敏感，易怒，情绪低落，自暴自弃。也许，自尊的父亲，还不能接受，不能忍受自己变得残疾和丑陋。
　　在我为母亲按摩的第二个星期，在易步和母亲反复鼓励劝导下，我骄傲的父亲，终于听话地趴在床上让我给他按摩。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父亲按摩。我感觉我在做一种异样的，却是全情投入的，义不容辞的事情。
　　年迈的父亲的肌体，孱弱而绵软。脊梁已经略略弯曲。我的骨血，来自这个个体，一种既亲近又陌生的感觉。我尽量轻柔地，缓慢地为我父亲按摩。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随着时间，渐渐消失。我确信我的父亲，此时此刻，一定感觉到了，那特别的来自至亲的安抚与眷顾。
　　这就是那个我们在他面前永远低眉顺眼的父亲吗？此刻，我不再觉得父亲神秘难以靠近。他温顺柔弱，如同摇篮中的婴孩任人摆布。其实，他多么需要他的孩子们的照顾。最后，我用梳子在他后脑勺，头两侧，头顶上一下一下轻轻的梳理。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说，你看他还不让按摩，现在到舒服得睡着了。后来，我每天替父亲按摩肩胛，腿脚，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自己一直醉心于请好的按摩师为我按摩。时间长了，也就能够揣摩和模仿那些基本动作，找到穴位，帮助亲朋好友按摩。
　　第二天，父亲的话破天荒的话多了起来。我和父母聊起他们年轻时，在塔里木垦荒种地，与戈壁荒滩，碱块泥流，飞沙走石玩命的那段艰苦生活。
　　当说到：有一些来自江苏的青年人，由于吃不了大苦，不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从事非有一般信念才能进行到底的劳作，而携家带口想逃出兵团农场。结果，荒漠茫茫，一离开连队，就都迷路渴死在沙漠里。
　　忽然，我的父亲不说话了，下巴颤抖起来，泪水顺着他苍老的脸颊流淌。我下意识从对面的沙发上走到父亲身边，蹲下为父亲擦眼泪，拥抱他。父亲失控地大声哭泣起来。也许，为他曾经完成的那些奉献，光荣，苦难，遭的那些罪；也许，为同情那些在他记忆中年轻的早逝的无辜的灵魂。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这眼泪，流得真诚，舒畅，久远。七十多年以来，我却信父亲肯定流过眼泪。只是，他这种性格，只会背着人流泪，只会在暗夜里流泪。我暗示母亲，让他顺其自然，把那些积怨，愁绪，疑惑，不堪，以及他人生经历的各种各样的打击，苦闷，失望，都一股脑地，彻彻底底地倾诉出来。
　　第三天，父亲允许我打扫他的房间。房间里，有许多过了期的药，和现在需要服用的药，混杂在一起。我告诉父亲，只遵照医嘱，服用适量的药。其他的我替他全部清除。同时，要减少用药，要坚持出门行走。要开始恢复练习书法。要有追求，要自爱，要启动全部的热情，爱每一个阶段的自己，以及家人。
　　我给他收拾出一张桌子，我去买来四大瓶墨汁，毛笔，交给父亲。并且说，过去我听您的，现在您听我的。我的父亲，他你开心地笑了，似满脸菊花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