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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广玲，女，山东曲阜人。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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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嫣然的人生，被那张诊断书炸成了无数的碎片。
节气已进白露，临近深秋。这曾是她最喜欢的季节，暑夏炎热之后沁入肌肤的凉爽，还有庄稼地里玉米地瓜丰收的景象。今年的秋季却与往年有了本质的不同，沁入骨髓的是伤感。母亲离世九个月了，她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可怜啊！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又一次冒了出来。
专家老成持重，戴着眼镜，六十多岁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很是节制。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早就见惯了各种生死，再惨烈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也是稀松平常事。大夫说，您的右耳听力为零，单耳失聪。
她的心绷成一根瘦弱的弦，问，大夫，请问还有治愈的希望吗？
大夫说，治愈的可能性应该不是太大，很抱歉。
这是她检查的第三家医院。俗话说，事不过三，三家医院的检查结论一致，她不得不接受成为半个聋子的现实。
大夫又说，您的左耳听力正常，这不影响日后的生活，也许会存有轻度交流障碍。
大夫的表情虽是节制，却还是流露出些许惋惜和遗憾。她知道，这和她的年龄有关，她不过才三十四岁，长相漂亮，正值豆蔻，却一不小心成了四级残疾。失聪，无法治愈，交流障碍，这些词语像冰一样砸向她的心坎，那根弦终于一分两半。
她知道这是大夫安慰的话语，相嫣然很是感激。在医患纠纷繁杂的今天，大夫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冷漠而又微妙，很多大夫惜字如金，唯恐沾染上打不赢的磨人官司。
大夫又说，我不知道姑娘从事什么工作，导致耳朵失聪的重要因素就是压力。因为……因为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所以就忍不住多说几句。你以后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左耳，还要学会调节心情，释放压力。
相嫣然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母亲离世之后，她尤其受不得别人的关心，一个眼神都能让她眼泪决堤。大夫拍拍她的肩膀，递给她几张纸巾。她把泪水擦干，转身看向窗外。银杏黄绿参半，在秋风的抚摸下描绘出秋天固有的沧桑。不知名的鸟儿自由地掠过，飞向更加广阔的天地。它们自由地飞翔，全然没有半点忧伤。它们和她的生活无关，和她的右耳无关。
对生活的恨意终究还是浮出了水面，这有悖于母亲的意愿，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那些恨已蛰伏多日，就为这一刻奋力地钻出地面。姐姐，丈夫，父亲，一并沦为她最痛恨的敌人。
母亲一直教育她要热爱生活，对人要宽容，对生活要充满希望。母亲在老家时当过三年语文教师，后来到了矿上的学校，虽然做的后勤工作，可是爱看书和记日记的习惯没有变。
在母亲的熏陶之下，相嫣然虽然没有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却也像一朵白莲花，在岁月里绽放出流金的色彩。她从小学到大学，成绩一直稳居班级前三，牙齿里没有龋齿，关节没有受寒。大学上的是985，婚前即使有性行为，也没有发生怀孕流产的悲剧。
相嫣然结婚时，奶奶刚做完胃癌手术，母亲只拿出来两万元给她作了陪嫁。于母亲来说，这是对二女儿的亏欠;于相嫣然来说，只要有母亲的祝福，她就满足。不像姐姐，结婚时哭着闹着要买车，当时家里刚换了一套大房子，补了房差，添了家具，装修之后手头的存款已经数目不多。母亲说车子只是一个代步工具，买一辆五六万元的车子，家里还能勉强拿得出。姐姐死活不同意，说要买就买十万元以上的，要不哪有脸面开出门？还不够丢人现眼！父母拗不过姐姐，七拼八凑，总算给姐姐买了一辆十多万的轿车。
2
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泄火通道，有的人是牙齿，有的人是喉咙，相嫣然是耳朵。她有中耳炎，据说小时候在老家池塘里游泳，耳朵里进了水，先是发烧，之后就落下中耳炎的毛病。只要有火，她的中耳炎就會发作。自记事起，母亲就和相嫣然的中耳炎不断做斗争。不让她吃辣，不让她熬夜，一天要喝八杯水。遇到偶尔考试失利，母亲会心肝宝贝地开导她劝慰她，唯恐看不到的邪火攻到耳朵里。姐姐对此很有意见，每次她犯了错误，母亲多数会以粗暴的方式解决，有一次让她禁食一天，要不是相嫣然给她偷了几块饼干，她能被活活饿死。
母亲说这是因材施教，嫣然只是偶尔考试失利，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你呢？你是逃学！早恋！
到了秋季，母亲还会给她泡了贡菊，黄灿灿的一朵，在水杯里热烈开放，茶汤清澈透明，接近于翡翠的色彩，再加上几块冰糖，喝起来爽口暖心。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相嫣然的中耳炎多年没有复发，她以为耳朵的顽疾已被母爱彻底征服。只到一年前，她的中耳炎来势凶猛，复发了。事情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两年前，相嫣然的女儿六岁了，再过一年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做父母的都喊着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起跑线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学校。海市的小学有十几所，排在首位的是凤凰山小学。上了凤凰山小学，日后就能上到海市鼎鼎有名的新一中。新一中的火箭班，每年总要考上几个清华和北大。上学和人生是一个道理，一步错，则步步错，选择好学校，才能为将来的成功奠定好坚实的基础。在换房这件事上，丈夫并不乐意，他认为学校重要是重要，但是关键还是要看孩子，火箭班里不也只有几个学生能考上清华和北大？再说，换房可不是小事，换房之后两个人上班必须要开车，路上来回时间就要四十分钟，还要增加一笔养车费，这不是自找麻烦嘛！在这个小家里，相嫣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相嫣然即便说的不对，丈夫也会拍着巴掌说，老婆你说的好，说的妙，说得青蛙哇哇叫。
这也是母亲最欣慰的。母亲说，女人能找个死心踏地爱自己的男人，是千金难换的，是女人一辈子的福气。
相嫣然把矿区两室一厅的房子卖掉，换了凤凰山小学附近的一套学区房，出了小区穿过一条马路后左拐，再走两百米就是学校。只是学区房的房子寸土寸金，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就要80多万。这对于工薪阶层来说，是一辈子的血汗钱，有的两辈子也存不下这么多。卖房的钱加上手里的存款，再把两个人的住房公积金提出来，算来算去还有十多万的缺口。相嫣然没有跟母亲张口，她打算去银行贷款，父母再有钱，也不能无尽头地给孩子买单。可母亲不依，母亲说这些年家里存了一些钱，与其借银行的钱，不如用家里的，反正钱闲着也是闲着，再说银行存款利息又低得很，倒不如给女儿用了踏实。 母亲给了相嫣然22万，说其中12万是补偿相嫣然结婚时的差额，正好用这笔钱来装修房子，买些电器，剩下的算支援你们，也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心意。相嫣然最担心的是姐姐，姐姐买套500元以上的衣服都要掂量半天，有一次买了一套688元的，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到底还是退掉了。如果让姐姐知道22万元的事，估计她不死也得疯掉。母亲的意思，这事先瞒一瞒，等合适的时间再说.什么时间合适，母亲也说不准。按母亲的意思，如果父母两个人健健康康，再存个两年，10万元就出来了，到时候给了她大家皆大欢喜，总比现在知道了鸡飞狗跳要好。母亲说，你们姐妹两个，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纸是包不住火的。一天半夜，大概十二点钟的样子，家里的座机催命似地响了起来。深夜的电话总让人心惊胆战，心里冒出来的全是不祥之兆。相嫣然手抖得握不住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姐姐声嘶力竭的喊叫，相嫣然的右耳一阵轰鸣。
相嫣然的新房离母亲家较远，几乎要穿越整个海市。一个城市到了夜晚，才更像一个城市。红黄绿的霓红灯装点出城市虚假的繁华，她第一次领略海市深夜的风景，这个喧嚣的城市此刻像一个沉睡的婴儿。车道上偶尔有车开过，像是午夜寂寞的幽灵。
姐姐浑身上下着了火一般，在母亲家里上窜下跳。楼上的邻居被吵醒，嘟嘟囔囔地骂人，对门的邻居探出头来听热闹。
姐姐说，你偏心！凭什么一个招呼都不打，22万就给了她？
母亲说，你妹买房子，我能不帮一把吗？
姐姐说，22万，是帮一把的意思吗？要知道，你们的一分一厘都有我一份，你不声不响给了她，就是侵犯了我的权益！
母亲说，你想分遗产也太早了吧？再说，我心里有数，既不会亏你，也不会亏她！以后……姐姐说，我不管以后，我只要今天，现在，眼前！她要22万，我也要22万。一分都不能少！
母亲说，你结婚时买了一辆车，你妹结婚才给了她两万。这22万，10万算你妹借的，另外12万算是补偿你妹结婚时的差额。
姐姐说，嫁女儿有也嫁，没也嫁，什么补偿不补偿。如果这样说，我不过是个技校生，她是大学生，我在本地上的，她在上海上的，当时她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就要好几百。她多花了家里多少钱？你怎么赔偿我？你说是借，我问您，欠条呢？
母亲说，自家人用钱，还用打欠条？
姐姐说，没有欠条凭什么说是借？
母亲说，你不能这么自私。你结婚后，你们一家三口住在我们这里，吃了七八年，后来买了房子，但是一直都是从这里用晚饭。还有你孩子的牛奶和水果，哪个不是我们花钱？你从来没交过伙食费吧？还有，我给你带了这么多年孩子，现在还在帮你接送。你妹家的孩子可是人家婆婆带大的，你妹逢年过节给我们多少钱，你呢？你得向你妹学习，人要感恩要宽容，不能成天只知道盯在钱上！
姐姐说，我凭什么向她学？我是我，她是她！她聪明，上的是本科，现在一个月就要七八千，现在是副科级。我呢，一个月累死累活不过三千多！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我没有她有本事！我知道你偏心她，可再偏心也不能这么偏！说罢大哭起来。
姐姐边哭边说，你外孙女您不该带啊？谁让我命苦呢！婆婆家在农村，横竖指望不上！我现在住的房子连个书房都没有，我老公现在要考职称，楼上是个独居的老头儿，天不明就起床，咳嗽吐痰像打雷，楼下有个一岁多的娃娃，成天半夜嚎，他哪能静下心来看书？现在天天泡在单位，说是单位安静，我看再这样下去，我的婚姻就要亮红灯了！还有，我女儿那间卧室一天到晚连个太阳都看不到！我不管，我不多要，我就要22万，一分都不能少，我也要换房！
姐姐不哭了，母亲窝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父亲不作声，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来一股得意.这次泄密者一定是父亲，父亲一辈子都在和母亲作对，这次恐怕是父亲最满意的一次。
3
之后，姐姐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22万不到手，姐姐誓不罢休。姐姐把母亲逼上了绝路。母亲只有一条路可走，和姐姐换房。用姐姐的话说，换了房，所有的事就扯平了。母亲的房子是三室两厅，一楼，120平米，姐姐的房子是两室一厅，二楼，75平米。
母亲和姐姐换房，相嫣然没有意见，只是觉得实在对不住母亲。母亲的房子带个小院，一年四季都会种些花花草草。那些花花草草可是她的宝贝，母亲一天到晚给它们松土施肥，看花开花落，人生的乐趣就在其中。这以后搬到姐姐的二楼，那些花花草草恐怕要舍弃了。
相嫣然说，要不咱们就把姐姐的房子卖掉，你和我爸暂时搬到我家去住，再买一套一层带院的房子，慢慢找，总能买到咱们心仪的。母亲说，你姐赶班，一出门就是一天，你外甥女上学正是关键时期，我还要帮忙接送。买房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折腾了，就这样吧！母亲一向主张宽容忍耐，只要孩子过得好，母亲就是再不情愿，也会努力露出笑颜。再说那些花花草草，怎能和儿女们相提并论呢！
搬家那天，搬家公司的两辆大车穿梭于姐姐和母亲家。姐姐欢天喜地，母亲也笑得合不拢嘴。一家人和和美美，虽然因为借钱的事闹了一阵子不愉快，可总算过去了，母亲松掉了一口气。
母亲除了帮忙接送外甥女，晚饭后去小区广场里跳舞，早上舞剑，日子过得倒也乐呵。换完房子之后没有几天就到元旦了，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姐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想想也是，房子的事历来是中国人的头等大事，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也就奋斗一套房子。现代的人都很现实，没有房子就谈不好恋爱，结不了婚，没有房子就很难有美好的未来。
姐姐要庆贺一下，请一家人聚餐，这可是多年来破天荒的一次。姐姐一向吃家里的拿家里的，就连和相嫣然逛超市，都是只拿商品不出钱。等到付款的当口，她铁定抱着膀子候在一旁，完事了就等着取回自已的商品。
姐姐在家做的菜，提前一天就开始采购食材，做了红烧肘子，油焖大虾，油淋鲤鱼，又配了几道素菜和凉拌菜，一共12个。姐姐搬家后，狠狠心买了一套价值千元的餐具，每人面前放一套，描着金边，绣着浅紫色的小花，素雅大气，衬托出主家的繁荣和奢华。姐姐一直叮嘱大家小心使唤，可别磕着碰着，那可是她的心肝宝贝。酒是姐夫出差带回来的蒙古酒，度数高，喝下去就感觉一道灼人的弧线进入胃里，海浪一般，在体内左冲右撞。席间很是热闹，姐姐连番给母亲敬酒，和在座的每一位热烈地碰杯。相嫣然喜欢这种感觉，热烈而又真诚，一家人聚在一起，都是骨肉至亲，人生的美好不过如此。 母亲本就不胜酒力，一连干了两杯.两杯白酒下肚，母亲湿了眼睛。相嫣然知道，一切都冰释前嫌，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不管有多少委屈和不甘，都会被五彩而又厚重的生活湮没。母亲说，现在两个女儿都住上了大房子，我从心里高兴。这杯酒，祝大家心想事成。
姐夫嚷着说，白酒喝三分之一，啤酒清杯，不许耍赖啊！
姐夫还没有说完，丈夫就干掉了一杯白酒，白酒用的是一两的杯子。丈夫说，是有人心想事成了，得了便宜谁不会卖乖啊！丈夫没头没脑冒出来的这句话，像是凭空投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
丈夫又自顾自倒了一杯白酒，仰起脖子一口干掉。相嫣然制止，说，古海洋，你这是干嘛？有什么话咱们回家说。丈夫甩掉她的手说，这笔账我算了好几天了，还专门去房产中介做了咨询。我们是22万，岳母说过12万是补偿我们结婚时的差额，也就是说，岳母只给了我们10万。现在你们换了房子，差额是多少你们知道吗？别揣着明白当糊涂！我告诉你们，岳母家的房子值66万，姐姐家的房子40万，差额是26万！别以为这些人都是傻子！哼！
丈夫的话挑开了一个口子，生活一下子裸露出刺目的真实。盘子里吃了一半的鸡，肘子只剩下一根醒目的骨头，餐桌上到处是瓜子皮，用过的餐张，一片狼籍。静了片刻，姐姐反应过来了。姐姐自来就不是好惹的主儿，你的声调高，她的声调会更高，再说又是在她的地盘上，她是主场作战。她连指带划地说，我换房是光明正大，不像某些人，偷偷摸摸！你说26万就是26万？切！还补结婚差额，我不认！
相嫣然说，谁偷偷摸摸了？姐你说话要讲道理呀！
姐姐说，我当然讲道理！不如你会算！古海洋可是什么都听你的，如果不是你指使，他敢这么做？
丈夫说，这事和嫣然无关！凭什么你不认那12万？你结婚是一辆车，我们结婚才两万，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岳母大人，你说过一碗水平要端平，怎么越端越不平呢？今天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欺负人没有这样欺负的！你们不给我个说法，谁都别想好过！
相嫣然制止丈夫，压低声音说，咱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丈夫摆脱掉相嫣然的手，说，你别劝我，今天我就要把这件事情说个清楚！
姐姐说，这件事和我无关，是咱妈心甘情愿和我换的房子，说是换了房子，你的账也清了，我的事也了了。你们说我的差额是26万，26万就26万！扣掉你们的22万，还有4万的差额。我倒有一个办法，让咱妈给你们打个欠条不就得了？
丈夫说，要打欠条也得打16万！
姐姐说，4万！
丈夫说，16万！说罢，拿起一只碗就摔到了地上。碗落地的时候，姐姐杀猪般的叫声也同时响了起来，仿佛是为碗的粉身碎骨做了一道伴奏。她的碗碎了，那套碗价值千元的碗就不完整了。姐姐心疼得要命，抓起一只酒瓶就朝对面的丈夫砸了过去。
丈夫一歪头，酒瓶飞向客厅，外甥女和女儿正在那里打手机游戏，女儿胆子小，看不得打架骂人的场面，扯着喉咙哭了起来。姐夫说有事好商量，一家人吵成这样也不怕人笑话，妹夫说的不是没道理，岳母说要补偿妹妹妹夫，咱们也得理解老人，尊重老人！要不我们拿出些钱来，看看拿多少，找平差额。
姐姐跳起来说，你别在这里充好人！我们拿钱？凭什么？让我妈给他们打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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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很冷，小北风说刮就刮了起来，像小刀一样刮到人的脸上，让人冷到心里。母亲向来主张不要带着坏情绪入眠，可是那些破事总是盘旋在她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母亲翻来覆去睡不着，起了几次夜，感冒了。感冒之后的咳嗽来势凶猛，到了夜里，咳起来没完没了。母亲吃了甘草片，又换了枇杷膏，后来干脆喝中药，八副中药下去，咳嗽终于见好了。可是没过几天，又受了凉，咳嗽又复发了。
母亲夜里咳嗽，父亲三番五次被吵醒，血压就上来了，高压170，低压110，父亲一天到晚头晕脑胀。母亲说父亲下井落下了风寒的毛病，就主动搬到了小卧室，那间卧室只有一个小窗子，真的是一天到晚见不到阳光。母亲除了接送外甥女，不去跳舞了，也不舞剑了，总是坐在她的房间里发呆。母亲生活里的阳光似乎真的消失了。
在这期间，丈夫和姐姐又单独约见了几次，他们争吵，协商，又争吵。他们像是两个大国的总理，都想寸土不让。两个人都憋着一口气，围绕着数额的问题反复谈判。最后，两个人不得不各退一步，把数额定到了14万。
相嫣然和丈夫吵过几次。丈夫说，我事事都听你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这么做的。我珍惜你，珍惜这个家。可是这件事，涉及我的尊严，请你也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一家之主。你姐和你妈这样做，就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是明着欺负我们。
丈夫和姐姐协商一致之后，一起去母亲那里做了通告，母亲还是一言不发，坐在那间卧室里始终没有出来。丈夫就像一个催债的，三天两头就去母亲那里坐着，话也不多说，就那么悲戚戚地看着母亲，眼神里的内容很是复杂。母亲最终给丈夫打了一张14万元的欠条，家里总算平静了下来。母亲一直主张要感恩生活，要宽容身边人。但是，母亲接二连三地遭受打击，她的心做到了宽容，但是却怎么也欢快不起来了。
春节过后，母亲总嚷着说右下腹疼痛。相嫣然买来一个神灯，让母亲没事就通上电烤一烤。姐夫嚷着要带母亲去做个检查，母亲说，咳嗽时间长了震得肚子疼，正常。再过个把月，就该查体了，到时候再查不迟。
这一推就到了五月。查体后没几天，医院来了电话，要求家属陪同去医院取结果。母亲接的电话，她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的一些老伙计，就有过这样的经历，结果多半会凶多吉少。她没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提心吊胆去了医院。相嫣然那天恰巧去醫院探望病号，看到母亲在医院大厅的连椅上发呆，几天没见母亲，母亲似乎老了许多，她的头发有段时间没染了，露出的发茬是灰白的。医生说母亲肝部有阴影，需要做进一步检查，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结果。 第二日，相嫣然和姐姐陪母亲去医院做检查，肝癌晚期。医生说，像这种情况，病人的时间应该不多了，也就是半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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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打乱不了现有的生活，太阳依旧会冉冉升起，车道上车水马龙，五味杂陈的生活还要继续。姐妹两个人再悲痛，还要以自己的小家为主，隔三岔五才能去一趟母亲那里，照顾母亲的重担落到了父亲的肩头。
母亲一直深爱着父亲，但是父亲对母亲总是不冷不热，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母亲生病后，从来不下厨房的父亲学会了炝锅煮面条，学会了蒸米饭，母亲像个老师，而父亲则像个专心学做家务事的学生。父亲和母亲并肩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是一副绝美的画面。上帝关闭了一扇窗，必然会打开另一扇。相嫣然替母亲高兴，想必母亲的一生，有了这一段才能算得上完整。
可是日子一长，就出现了各种问题。父亲下楼去买瓶醋也要半个钟头，母亲坐在家里左等右盼，父亲总是不见回来。母亲就去阳台上瞭望，像块可怜的望夫石。父亲和一群老太太们在楼下一边说一边比划，笑声一浪浪地传到家里，灼伤了母亲的眼和心。
有一天，相嫣然买了些水果送过去，看到独自抹眼的母亲，很是心疼。她去厨房清洗水果，看到锅里煲着海参粥，火就上了头。父亲回来了，面目清冷，和在楼下谈笑风生的父亲判若两人。她把父亲喊到厨房，小声苛责说，爸爸，不是不让妈妈吃海参吗？还有啊，您买东西要快去快回，我妈一个人在家抹眼泪呢！病人的心理十分脆弱，您得多体谅啊！
父亲咆哮起来，说，我天天陪着她，陪着她叹气，陪着她掉泪。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轻了说不得，重了不敢说。我现在牌也不打了，天天像个老妈子，我都快疯了！这煲点海参汤又错了，这海参可是30元一个，我一个都没舍得吃，还不是想让她补补身体！
相嫣然说，大夫说了，不让吃大补的东西，大补的东西会……
父亲说，你们定了这规矩那规矩，我怎么记得住？不让在她面前说死，中药渣要倒在十字路口，药一天就要吃七种，有饭前的饭后的，我怎么能记得住？
相嫣然想，敏感脆弱的母亲在最后的时光里，可能过得并不快乐。母亲是八个月后离世的，父亲为母亲的死定是助了一臂之力。
母亲去世后，父亲像是出笼的小鸟，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没了母亲的束缚，他的生活才能真正掀开幸福的扉页。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就开始张罗相亲。父亲处了几个老年妇女，长的一个多月，短的三天。父亲不是嫌人家不讲卫生，就是讨厌人家爱财，要不就是嫌人家不够贤惠温柔。他以为他是一个风流俊秀的公子，另一半得是品相俱佳的美人。生活给了父亲当头几棒，他有一段时间没折腾了，天天在公园里溜达，在长椅上一坐就是半天。
那天下午，她去了父亲家里，打定主意要把父亲痛骂一番，骂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骂他个狗血喷头，给九泉之下的母亲出出气。她已经三天没有和丈夫说话了。如果没有丈夫当初的步步紧逼，母亲怎么会抑郁得肝病！还有姐姐，他们都是刽子手，是他们合力杀死了母亲！前几天，姐姐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她不接也不回，她不想理她。后来给她发了微信，说是国庆节时她请客，一家人聚一聚。
刚走到父亲楼下，遇到了老刘叔，他和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没事就一起喝个小酒。老刘叔说，我刚从二楼下来，你爸没在家，打电话他也没接，昨天他到我家喝酒，把外套忘到我家了，我来给他送呢！嫣然，我给你说，你爸昨天哭了呢！我劝了他半天。
相嫣然说，他好好的哭什么？不是天天忙着谈恋爱吗？他如果能好好照顾我妈，我妈能那么快去世？
老刘叔说，孩子，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呢！侍候病人可不容易！你爸照顾你妈很不错了！我说的可是实话。医生说你妈就半年左右，你妈可是八个月后去世的，你和你姐都忙，这还不是你爸的功劳？你爸是脾气不好，人心可不坏！你爸说昨天是你妈的生日。
相嫣然的心动了一下，好像冰层里涌进了一股暖流，眼睛说湿就湿了，母亲的生日他还记得。
老刘叔又说，你爸说他这才发现，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妈。唉！人这辈子就这样，很多事都是事后才能明白！
相嫣然迈上楼梯的时候，眼泪一直在眼里打转，母亲如若有知，会欣慰的。父亲不在家，茶几上一抹就是一把灰，家里乱七八糟，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她去了母亲的卧室，母亲的东西全部清理完了，只剩下一本日记，当时想一起烧掉，又舍不得，就留了下来。她看了起来，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罗曼·罗兰。
她继续向后看，看到最后一篇，是母亲离世前一个月写的，那篇日记竟然是写给她的：
女儿嫣然，是时候给你说实情了。选择这种方式给你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其实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个故事有点长，我现在身体被病痛折磨，也就长话短说。我和你父亲是包办婚姻，我一眼就相中了你父亲，他年轻时长得好看，有文化，可是你父亲看不上我。我们结婚后有了孩子，我带着孩子在老家，你父亲在矿上。在你姐姐三岁的时候，你父亲回了老家提出了离婚。我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在矿上有了心上人，那个女人是个小寡妇，丈夫死于一次矿难，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我和你奶奶去矿上大闹了一场，你父亲因为我的大闹，从技术员降职成了一名普通矿工。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你父亲和她不过是多说过几句话，被人传出了闲话。那个女人没过几天就回了四川老家，说是老家母亲生病，她带大的走，小的暂且放到表嫂家里，说安顿好再来接走。
为了稳固婚姻，我带着孩子来到矿上生活，有一次碰巧看到那个一岁半的孩子，她乌溜溜的黑眼睛看着我，把我的心都看碎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和那个孩子有缘。矿上本来就不大，大多数人都认识，哪家的事情邻居们都知道。邻居告诉我说，孩子妈妈说过些日子来接走，可是一走就是半年。听说那个女人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了泥石流，被砸断了腿，大孩子好像也受了重伤。就只能把孩子托付给表嫂，恐怕一时半会来不了了。
邻居告诉我，表嫂那家有四个孩子，生活负担挺重的，这又添一张嘴，孩子又小还得成天照看着，日子就更难过了。
我就起了收养那个孩子的心，我和那家人谈了多次，和你父亲，和你奶奶谈了多次，那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过程。很多人以为我疯了。那家人一直不同意，说是不敢擅自作主把孩子给别人养，如若人家回来不好交待。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那家的女主人得了肝病，家里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又托人找到我，我就把孩子接到了家里。
那个孩子就是你。在你四岁的时候，那个表嫂告诉我说，孩子你就踏实养着吧！那边情况不大好，不会来接孩子了。你七岁的时候，咱们一家从阳州来到了海市，和那些人彻底断了联系。
孩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怎么定性，是对还是错。也许，生活本身就没有对与错之分。虽然我一直努力生活，但是我这一辈子称不上幸福，不过，我生命的最后一段还算完美，你父亲对我照顾得不错，这也算是善终，我很满足。
女儿，希望你能原谅周围的人，你姐姐，古海洋，你父亲，他们都没有错。古海洋那天当着我的面把欠条撕了，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谁还没有点私心和脾气呢！妈妈希望你能幸福，妈妈会保佑你。如果你看不到这篇日记，你的父亲有一天也会告诉你实情，我和他也作了交待。你一定要注意你的耳朵，多喝水，遇事不要上火。
相嫣然號啕大哭起来。她拿起母亲的遗像，母亲微笑着望着她。她去抚摸母亲的脸庞，遗像上没有一丝灰尘。
她突然就原谅了这个世界，原谅了所有的一切。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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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嫣然的人生，被那张诊断书炸成了无数的碎片。
节气已进白露，临近深秋。这曾是她最喜欢的季节，暑夏炎热之后沁入肌肤的凉爽，还有庄稼地里玉米地瓜丰收的景象。今年的秋季却与往年有了本质的不同，沁入骨髓的是伤感。母亲离世九个月了，她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可怜啊！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又一次冒了出来。
专家老成持重，戴着眼镜，六十多岁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很是节制。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早就见惯了各种生死，再惨烈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也是稀松平常事。大夫说，您的右耳听力为零，单耳失聪。
她的心绷成一根瘦弱的弦，问，大夫，请问还有治愈的希望吗？
大夫说，治愈的可能性应该不是太大，很抱歉。
这是她检查的第三家医院。俗话说，事不过三，三家医院的检查结论一致，她不得不接受成为半个聋子的现实。
大夫又说，您的左耳听力正常，这不影响日后的生活，也许会存有轻度交流障碍。
大夫的表情虽是节制，却还是流露出些许惋惜和遗憾。她知道，这和她的年龄有关，她不过才三十四岁，长相漂亮，正值豆蔻，却一不小心成了四级残疾。失聪，无法治愈，交流障碍，这些词语像冰一样砸向她的心坎，那根弦终于一分两半。
她知道这是大夫安慰的话语，相嫣然很是感激。在医患纠纷繁杂的今天，大夫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冷漠而又微妙，很多大夫惜字如金，唯恐沾染上打不赢的磨人官司。
大夫又说，我不知道姑娘从事什么工作，导致耳朵失聪的重要因素就是压力。因为……因为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所以就忍不住多说几句。你以后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左耳，还要学会调节心情，释放压力。
相嫣然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母亲离世之后，她尤其受不得别人的关心，一个眼神都能让她眼泪决堤。大夫拍拍她的肩膀，递给她几张纸巾。她把泪水擦干，转身看向窗外。银杏黄绿参半，在秋风的抚摸下描绘出秋天固有的沧桑。不知名的鸟儿自由地掠过，飞向更加广阔的天地。它们自由地飞翔，全然没有半点忧伤。它们和她的生活无关，和她的右耳无关。
对生活的恨意终究还是浮出了水面，这有悖于母亲的意愿，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那些恨已蛰伏多日，就为这一刻奋力地钻出地面。姐姐，丈夫，父亲，一并沦为她最痛恨的敌人。
母亲一直教育她要热爱生活，对人要宽容，对生活要充满希望。母亲在老家时当过三年语文教师，后来到了矿上的学校，虽然做的后勤工作，可是爱看书和记日记的习惯没有变。
在母亲的熏陶之下，相嫣然虽然没有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却也像一朵白莲花，在岁月里绽放出流金的色彩。她从小学到大学，成绩一直稳居班级前三，牙齿里没有龋齿，关节没有受寒。大学上的是985，婚前即使有性行为，也没有发生怀孕流产的悲剧。
相嫣然结婚时，奶奶刚做完胃癌手术，母亲只拿出来两万元给她作了陪嫁。于母亲来说，这是对二女儿的亏欠;于相嫣然来说，只要有母亲的祝福，她就满足。不像姐姐，结婚时哭着闹着要买车，当时家里刚换了一套大房子，补了房差，添了家具，装修之后手头的存款已经数目不多。母亲说车子只是一个代步工具，买一辆五六万元的车子，家里还能勉强拿得出。姐姐死活不同意，说要买就买十万元以上的，要不哪有脸面开出门？还不够丢人现眼！父母拗不过姐姐，七拼八凑，总算给姐姐买了一辆十多万的轿车。
2
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泄火通道，有的人是牙齿，有的人是喉咙，相嫣然是耳朵。她有中耳炎，据说小时候在老家池塘里游泳，耳朵里进了水，先是发烧，之后就落下中耳炎的毛病。只要有火，她的中耳炎就會发作。自记事起，母亲就和相嫣然的中耳炎不断做斗争。不让她吃辣，不让她熬夜，一天要喝八杯水。遇到偶尔考试失利，母亲会心肝宝贝地开导她劝慰她，唯恐看不到的邪火攻到耳朵里。姐姐对此很有意见，每次她犯了错误，母亲多数会以粗暴的方式解决，有一次让她禁食一天，要不是相嫣然给她偷了几块饼干，她能被活活饿死。
母亲说这是因材施教，嫣然只是偶尔考试失利，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你呢？你是逃学！早恋！
到了秋季，母亲还会给她泡了贡菊，黄灿灿的一朵，在水杯里热烈开放，茶汤清澈透明，接近于翡翠的色彩，再加上几块冰糖，喝起来爽口暖心。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相嫣然的中耳炎多年没有复发，她以为耳朵的顽疾已被母爱彻底征服。只到一年前，她的中耳炎来势凶猛，复发了。事情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两年前，相嫣然的女儿六岁了，再过一年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做父母的都喊着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起跑线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学校。海市的小学有十几所，排在首位的是凤凰山小学。上了凤凰山小学，日后就能上到海市鼎鼎有名的新一中。新一中的火箭班，每年总要考上几个清华和北大。上学和人生是一个道理，一步错，则步步错，选择好学校，才能为将来的成功奠定好坚实的基础。在换房这件事上，丈夫并不乐意，他认为学校重要是重要，但是关键还是要看孩子，火箭班里不也只有几个学生能考上清华和北大？再说，换房可不是小事，换房之后两个人上班必须要开车，路上来回时间就要四十分钟，还要增加一笔养车费，这不是自找麻烦嘛！在这个小家里，相嫣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相嫣然即便说的不对，丈夫也会拍着巴掌说，老婆你说的好，说的妙，说得青蛙哇哇叫。
这也是母亲最欣慰的。母亲说，女人能找个死心踏地爱自己的男人，是千金难换的，是女人一辈子的福气。
相嫣然把矿区两室一厅的房子卖掉，换了凤凰山小学附近的一套学区房，出了小区穿过一条马路后左拐，再走两百米就是学校。只是学区房的房子寸土寸金，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就要80多万。这对于工薪阶层来说，是一辈子的血汗钱，有的两辈子也存不下这么多。卖房的钱加上手里的存款，再把两个人的住房公积金提出来，算来算去还有十多万的缺口。相嫣然没有跟母亲张口，她打算去银行贷款，父母再有钱，也不能无尽头地给孩子买单。可母亲不依，母亲说这些年家里存了一些钱，与其借银行的钱，不如用家里的，反正钱闲着也是闲着，再说银行存款利息又低得很，倒不如给女儿用了踏实。 母亲给了相嫣然22万，说其中12万是补偿相嫣然结婚时的差额，正好用这笔钱来装修房子，买些电器，剩下的算支援你们，也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心意。相嫣然最担心的是姐姐，姐姐买套500元以上的衣服都要掂量半天，有一次买了一套688元的，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到底还是退掉了。如果让姐姐知道22万元的事，估计她不死也得疯掉。母亲的意思，这事先瞒一瞒，等合适的时间再说.什么时间合适，母亲也说不准。按母亲的意思，如果父母两个人健健康康，再存个两年，10万元就出来了，到时候给了她大家皆大欢喜，总比现在知道了鸡飞狗跳要好。母亲说，你们姐妹两个，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纸是包不住火的。一天半夜，大概十二点钟的样子，家里的座机催命似地响了起来。深夜的电话总让人心惊胆战，心里冒出来的全是不祥之兆。相嫣然手抖得握不住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姐姐声嘶力竭的喊叫，相嫣然的右耳一阵轰鸣。
相嫣然的新房离母亲家较远，几乎要穿越整个海市。一个城市到了夜晚，才更像一个城市。红黄绿的霓红灯装点出城市虚假的繁华，她第一次领略海市深夜的风景，这个喧嚣的城市此刻像一个沉睡的婴儿。车道上偶尔有车开过，像是午夜寂寞的幽灵。
姐姐浑身上下着了火一般，在母亲家里上窜下跳。楼上的邻居被吵醒，嘟嘟囔囔地骂人，对门的邻居探出头来听热闹。
姐姐说，你偏心！凭什么一个招呼都不打，22万就给了她？
母亲说，你妹买房子，我能不帮一把吗？
姐姐说，22万，是帮一把的意思吗？要知道，你们的一分一厘都有我一份，你不声不响给了她，就是侵犯了我的权益！
母亲说，你想分遗产也太早了吧？再说，我心里有数，既不会亏你，也不会亏她！以后……姐姐说，我不管以后，我只要今天，现在，眼前！她要22万，我也要22万。一分都不能少！
母亲说，你结婚时买了一辆车，你妹结婚才给了她两万。这22万，10万算你妹借的，另外12万算是补偿你妹结婚时的差额。
姐姐说，嫁女儿有也嫁，没也嫁，什么补偿不补偿。如果这样说，我不过是个技校生，她是大学生，我在本地上的，她在上海上的，当时她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就要好几百。她多花了家里多少钱？你怎么赔偿我？你说是借，我问您，欠条呢？
母亲说，自家人用钱，还用打欠条？
姐姐说，没有欠条凭什么说是借？
母亲说，你不能这么自私。你结婚后，你们一家三口住在我们这里，吃了七八年，后来买了房子，但是一直都是从这里用晚饭。还有你孩子的牛奶和水果，哪个不是我们花钱？你从来没交过伙食费吧？还有，我给你带了这么多年孩子，现在还在帮你接送。你妹家的孩子可是人家婆婆带大的，你妹逢年过节给我们多少钱，你呢？你得向你妹学习，人要感恩要宽容，不能成天只知道盯在钱上！
姐姐说，我凭什么向她学？我是我，她是她！她聪明，上的是本科，现在一个月就要七八千，现在是副科级。我呢，一个月累死累活不过三千多！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我没有她有本事！我知道你偏心她，可再偏心也不能这么偏！说罢大哭起来。
姐姐边哭边说，你外孙女您不该带啊？谁让我命苦呢！婆婆家在农村，横竖指望不上！我现在住的房子连个书房都没有，我老公现在要考职称，楼上是个独居的老头儿，天不明就起床，咳嗽吐痰像打雷，楼下有个一岁多的娃娃，成天半夜嚎，他哪能静下心来看书？现在天天泡在单位，说是单位安静，我看再这样下去，我的婚姻就要亮红灯了！还有，我女儿那间卧室一天到晚连个太阳都看不到！我不管，我不多要，我就要22万，一分都不能少，我也要换房！
姐姐不哭了，母亲窝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父亲不作声，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来一股得意.这次泄密者一定是父亲，父亲一辈子都在和母亲作对，这次恐怕是父亲最满意的一次。
3
之后，姐姐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22万不到手，姐姐誓不罢休。姐姐把母亲逼上了绝路。母亲只有一条路可走，和姐姐换房。用姐姐的话说，换了房，所有的事就扯平了。母亲的房子是三室两厅，一楼，120平米，姐姐的房子是两室一厅，二楼，75平米。
母亲和姐姐换房，相嫣然没有意见，只是觉得实在对不住母亲。母亲的房子带个小院，一年四季都会种些花花草草。那些花花草草可是她的宝贝，母亲一天到晚给它们松土施肥，看花开花落，人生的乐趣就在其中。这以后搬到姐姐的二楼，那些花花草草恐怕要舍弃了。
相嫣然说，要不咱们就把姐姐的房子卖掉，你和我爸暂时搬到我家去住，再买一套一层带院的房子，慢慢找，总能买到咱们心仪的。母亲说，你姐赶班，一出门就是一天，你外甥女上学正是关键时期，我还要帮忙接送。买房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折腾了，就这样吧！母亲一向主张宽容忍耐，只要孩子过得好，母亲就是再不情愿，也会努力露出笑颜。再说那些花花草草，怎能和儿女们相提并论呢！
搬家那天，搬家公司的两辆大车穿梭于姐姐和母亲家。姐姐欢天喜地，母亲也笑得合不拢嘴。一家人和和美美，虽然因为借钱的事闹了一阵子不愉快，可总算过去了，母亲松掉了一口气。
母亲除了帮忙接送外甥女，晚饭后去小区广场里跳舞，早上舞剑，日子过得倒也乐呵。换完房子之后没有几天就到元旦了，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姐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想想也是，房子的事历来是中国人的头等大事，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也就奋斗一套房子。现代的人都很现实，没有房子就谈不好恋爱，结不了婚，没有房子就很难有美好的未来。
姐姐要庆贺一下，请一家人聚餐，这可是多年来破天荒的一次。姐姐一向吃家里的拿家里的，就连和相嫣然逛超市，都是只拿商品不出钱。等到付款的当口，她铁定抱着膀子候在一旁，完事了就等着取回自已的商品。
姐姐在家做的菜，提前一天就开始采购食材，做了红烧肘子，油焖大虾，油淋鲤鱼，又配了几道素菜和凉拌菜，一共12个。姐姐搬家后，狠狠心买了一套价值千元的餐具，每人面前放一套，描着金边，绣着浅紫色的小花，素雅大气，衬托出主家的繁荣和奢华。姐姐一直叮嘱大家小心使唤，可别磕着碰着，那可是她的心肝宝贝。酒是姐夫出差带回来的蒙古酒，度数高，喝下去就感觉一道灼人的弧线进入胃里，海浪一般，在体内左冲右撞。席间很是热闹，姐姐连番给母亲敬酒，和在座的每一位热烈地碰杯。相嫣然喜欢这种感觉，热烈而又真诚，一家人聚在一起，都是骨肉至亲，人生的美好不过如此。 母亲本就不胜酒力，一连干了两杯.两杯白酒下肚，母亲湿了眼睛。相嫣然知道，一切都冰释前嫌，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不管有多少委屈和不甘，都会被五彩而又厚重的生活湮没。母亲说，现在两个女儿都住上了大房子，我从心里高兴。这杯酒，祝大家心想事成。
姐夫嚷着说，白酒喝三分之一，啤酒清杯，不许耍赖啊！
姐夫还没有说完，丈夫就干掉了一杯白酒，白酒用的是一两的杯子。丈夫说，是有人心想事成了，得了便宜谁不会卖乖啊！丈夫没头没脑冒出来的这句话，像是凭空投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
丈夫又自顾自倒了一杯白酒，仰起脖子一口干掉。相嫣然制止，说，古海洋，你这是干嘛？有什么话咱们回家说。丈夫甩掉她的手说，这笔账我算了好几天了，还专门去房产中介做了咨询。我们是22万，岳母说过12万是补偿我们结婚时的差额，也就是说，岳母只给了我们10万。现在你们换了房子，差额是多少你们知道吗？别揣着明白当糊涂！我告诉你们，岳母家的房子值66万，姐姐家的房子40万，差额是26万！别以为这些人都是傻子！哼！
丈夫的话挑开了一个口子，生活一下子裸露出刺目的真实。盘子里吃了一半的鸡，肘子只剩下一根醒目的骨头，餐桌上到处是瓜子皮，用过的餐张，一片狼籍。静了片刻，姐姐反应过来了。姐姐自来就不是好惹的主儿，你的声调高，她的声调会更高，再说又是在她的地盘上，她是主场作战。她连指带划地说，我换房是光明正大，不像某些人，偷偷摸摸！你说26万就是26万？切！还补结婚差额，我不认！
相嫣然说，谁偷偷摸摸了？姐你说话要讲道理呀！
姐姐说，我当然讲道理！不如你会算！古海洋可是什么都听你的，如果不是你指使，他敢这么做？
丈夫说，这事和嫣然无关！凭什么你不认那12万？你结婚是一辆车，我们结婚才两万，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岳母大人，你说过一碗水平要端平，怎么越端越不平呢？今天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欺负人没有这样欺负的！你们不给我个说法，谁都别想好过！
相嫣然制止丈夫，压低声音说，咱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丈夫摆脱掉相嫣然的手，说，你别劝我，今天我就要把这件事情说个清楚！
姐姐说，这件事和我无关，是咱妈心甘情愿和我换的房子，说是换了房子，你的账也清了，我的事也了了。你们说我的差额是26万，26万就26万！扣掉你们的22万，还有4万的差额。我倒有一个办法，让咱妈给你们打个欠条不就得了？
丈夫说，要打欠条也得打16万！
姐姐说，4万！
丈夫说，16万！说罢，拿起一只碗就摔到了地上。碗落地的时候，姐姐杀猪般的叫声也同时响了起来，仿佛是为碗的粉身碎骨做了一道伴奏。她的碗碎了，那套碗价值千元的碗就不完整了。姐姐心疼得要命，抓起一只酒瓶就朝对面的丈夫砸了过去。
丈夫一歪头，酒瓶飞向客厅，外甥女和女儿正在那里打手机游戏，女儿胆子小，看不得打架骂人的场面，扯着喉咙哭了起来。姐夫说有事好商量，一家人吵成这样也不怕人笑话，妹夫说的不是没道理，岳母说要补偿妹妹妹夫，咱们也得理解老人，尊重老人！要不我们拿出些钱来，看看拿多少，找平差额。
姐姐跳起来说，你别在这里充好人！我们拿钱？凭什么？让我妈给他们打欠条！
4
酒席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很冷，小北风说刮就刮了起来，像小刀一样刮到人的脸上，让人冷到心里。母亲向来主张不要带着坏情绪入眠，可是那些破事总是盘旋在她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母亲翻来覆去睡不着，起了几次夜，感冒了。感冒之后的咳嗽来势凶猛，到了夜里，咳起来没完没了。母亲吃了甘草片，又换了枇杷膏，后来干脆喝中药，八副中药下去，咳嗽终于见好了。可是没过几天，又受了凉，咳嗽又复发了。
母亲夜里咳嗽，父亲三番五次被吵醒，血压就上来了，高压170，低压110，父亲一天到晚头晕脑胀。母亲说父亲下井落下了风寒的毛病，就主动搬到了小卧室，那间卧室只有一个小窗子，真的是一天到晚见不到阳光。母亲除了接送外甥女，不去跳舞了，也不舞剑了，总是坐在她的房间里发呆。母亲生活里的阳光似乎真的消失了。
在这期间，丈夫和姐姐又单独约见了几次，他们争吵，协商，又争吵。他们像是两个大国的总理，都想寸土不让。两个人都憋着一口气，围绕着数额的问题反复谈判。最后，两个人不得不各退一步，把数额定到了14万。
相嫣然和丈夫吵过几次。丈夫说，我事事都听你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这么做的。我珍惜你，珍惜这个家。可是这件事，涉及我的尊严，请你也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一家之主。你姐和你妈这样做，就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是明着欺负我们。
丈夫和姐姐协商一致之后，一起去母亲那里做了通告，母亲还是一言不发，坐在那间卧室里始终没有出来。丈夫就像一个催债的，三天两头就去母亲那里坐着，话也不多说，就那么悲戚戚地看着母亲，眼神里的内容很是复杂。母亲最终给丈夫打了一张14万元的欠条，家里总算平静了下来。母亲一直主张要感恩生活，要宽容身边人。但是，母亲接二连三地遭受打击，她的心做到了宽容，但是却怎么也欢快不起来了。
春节过后，母亲总嚷着说右下腹疼痛。相嫣然买来一个神灯，让母亲没事就通上电烤一烤。姐夫嚷着要带母亲去做个检查，母亲说，咳嗽时间长了震得肚子疼，正常。再过个把月，就该查体了，到时候再查不迟。
这一推就到了五月。查体后没几天，医院来了电话，要求家属陪同去医院取结果。母亲接的电话，她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的一些老伙计，就有过这样的经历，结果多半会凶多吉少。她没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提心吊胆去了医院。相嫣然那天恰巧去醫院探望病号，看到母亲在医院大厅的连椅上发呆，几天没见母亲，母亲似乎老了许多，她的头发有段时间没染了，露出的发茬是灰白的。医生说母亲肝部有阴影，需要做进一步检查，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结果。 第二日，相嫣然和姐姐陪母亲去医院做检查，肝癌晚期。医生说，像这种情况，病人的时间应该不多了，也就是半年左右。
5
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打乱不了现有的生活，太阳依旧会冉冉升起，车道上车水马龙，五味杂陈的生活还要继续。姐妹两个人再悲痛，还要以自己的小家为主，隔三岔五才能去一趟母亲那里，照顾母亲的重担落到了父亲的肩头。
母亲一直深爱着父亲，但是父亲对母亲总是不冷不热，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母亲生病后，从来不下厨房的父亲学会了炝锅煮面条，学会了蒸米饭，母亲像个老师，而父亲则像个专心学做家务事的学生。父亲和母亲并肩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是一副绝美的画面。上帝关闭了一扇窗，必然会打开另一扇。相嫣然替母亲高兴，想必母亲的一生，有了这一段才能算得上完整。
可是日子一长，就出现了各种问题。父亲下楼去买瓶醋也要半个钟头，母亲坐在家里左等右盼，父亲总是不见回来。母亲就去阳台上瞭望，像块可怜的望夫石。父亲和一群老太太们在楼下一边说一边比划，笑声一浪浪地传到家里，灼伤了母亲的眼和心。
有一天，相嫣然买了些水果送过去，看到独自抹眼的母亲，很是心疼。她去厨房清洗水果，看到锅里煲着海参粥，火就上了头。父亲回来了，面目清冷，和在楼下谈笑风生的父亲判若两人。她把父亲喊到厨房，小声苛责说，爸爸，不是不让妈妈吃海参吗？还有啊，您买东西要快去快回，我妈一个人在家抹眼泪呢！病人的心理十分脆弱，您得多体谅啊！
父亲咆哮起来，说，我天天陪着她，陪着她叹气，陪着她掉泪。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轻了说不得，重了不敢说。我现在牌也不打了，天天像个老妈子，我都快疯了！这煲点海参汤又错了，这海参可是30元一个，我一个都没舍得吃，还不是想让她补补身体！
相嫣然说，大夫说了，不让吃大补的东西，大补的东西会……
父亲说，你们定了这规矩那规矩，我怎么记得住？不让在她面前说死，中药渣要倒在十字路口，药一天就要吃七种，有饭前的饭后的，我怎么能记得住？
相嫣然想，敏感脆弱的母亲在最后的时光里，可能过得并不快乐。母亲是八个月后离世的，父亲为母亲的死定是助了一臂之力。
母亲去世后，父亲像是出笼的小鸟，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没了母亲的束缚，他的生活才能真正掀开幸福的扉页。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就开始张罗相亲。父亲处了几个老年妇女，长的一个多月，短的三天。父亲不是嫌人家不讲卫生，就是讨厌人家爱财，要不就是嫌人家不够贤惠温柔。他以为他是一个风流俊秀的公子，另一半得是品相俱佳的美人。生活给了父亲当头几棒，他有一段时间没折腾了，天天在公园里溜达，在长椅上一坐就是半天。
那天下午，她去了父亲家里，打定主意要把父亲痛骂一番，骂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骂他个狗血喷头，给九泉之下的母亲出出气。她已经三天没有和丈夫说话了。如果没有丈夫当初的步步紧逼，母亲怎么会抑郁得肝病！还有姐姐，他们都是刽子手，是他们合力杀死了母亲！前几天，姐姐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她不接也不回，她不想理她。后来给她发了微信，说是国庆节时她请客，一家人聚一聚。
刚走到父亲楼下，遇到了老刘叔，他和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没事就一起喝个小酒。老刘叔说，我刚从二楼下来，你爸没在家，打电话他也没接，昨天他到我家喝酒，把外套忘到我家了，我来给他送呢！嫣然，我给你说，你爸昨天哭了呢！我劝了他半天。
相嫣然说，他好好的哭什么？不是天天忙着谈恋爱吗？他如果能好好照顾我妈，我妈能那么快去世？
老刘叔说，孩子，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呢！侍候病人可不容易！你爸照顾你妈很不错了！我说的可是实话。医生说你妈就半年左右，你妈可是八个月后去世的，你和你姐都忙，这还不是你爸的功劳？你爸是脾气不好，人心可不坏！你爸说昨天是你妈的生日。
相嫣然的心动了一下，好像冰层里涌进了一股暖流，眼睛说湿就湿了，母亲的生日他还记得。
老刘叔又说，你爸说他这才发现，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妈。唉！人这辈子就这样，很多事都是事后才能明白！
相嫣然迈上楼梯的时候，眼泪一直在眼里打转，母亲如若有知，会欣慰的。父亲不在家，茶几上一抹就是一把灰，家里乱七八糟，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她去了母亲的卧室，母亲的东西全部清理完了，只剩下一本日记，当时想一起烧掉，又舍不得，就留了下来。她看了起来，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罗曼·罗兰。
她继续向后看，看到最后一篇，是母亲离世前一个月写的，那篇日记竟然是写给她的：
女儿嫣然，是时候给你说实情了。选择这种方式给你说，希望你不要介意。其实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个故事有点长，我现在身体被病痛折磨，也就长话短说。我和你父亲是包办婚姻，我一眼就相中了你父亲，他年轻时长得好看，有文化，可是你父亲看不上我。我们结婚后有了孩子，我带着孩子在老家，你父亲在矿上。在你姐姐三岁的时候，你父亲回了老家提出了离婚。我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在矿上有了心上人，那个女人是个小寡妇，丈夫死于一次矿难，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我和你奶奶去矿上大闹了一场，你父亲因为我的大闹，从技术员降职成了一名普通矿工。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你父亲和她不过是多说过几句话，被人传出了闲话。那个女人没过几天就回了四川老家，说是老家母亲生病，她带大的走，小的暂且放到表嫂家里，说安顿好再来接走。
为了稳固婚姻，我带着孩子来到矿上生活，有一次碰巧看到那个一岁半的孩子，她乌溜溜的黑眼睛看着我，把我的心都看碎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和那个孩子有缘。矿上本来就不大，大多数人都认识，哪家的事情邻居们都知道。邻居告诉我说，孩子妈妈说过些日子来接走，可是一走就是半年。听说那个女人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了泥石流，被砸断了腿，大孩子好像也受了重伤。就只能把孩子托付给表嫂，恐怕一时半会来不了了。
邻居告诉我，表嫂那家有四个孩子，生活负担挺重的，这又添一张嘴，孩子又小还得成天照看着，日子就更难过了。
我就起了收养那个孩子的心，我和那家人谈了多次，和你父亲，和你奶奶谈了多次，那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过程。很多人以为我疯了。那家人一直不同意，说是不敢擅自作主把孩子给别人养，如若人家回来不好交待。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那家的女主人得了肝病，家里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又托人找到我，我就把孩子接到了家里。
那个孩子就是你。在你四岁的时候，那个表嫂告诉我说，孩子你就踏实养着吧！那边情况不大好，不会来接孩子了。你七岁的时候，咱们一家从阳州来到了海市，和那些人彻底断了联系。
孩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怎么定性，是对还是错。也许，生活本身就没有对与错之分。虽然我一直努力生活，但是我这一辈子称不上幸福，不过，我生命的最后一段还算完美，你父亲对我照顾得不错，这也算是善终，我很满足。
女儿，希望你能原谅周围的人，你姐姐，古海洋，你父亲，他们都没有错。古海洋那天当着我的面把欠条撕了，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谁还没有点私心和脾气呢！妈妈希望你能幸福，妈妈会保佑你。如果你看不到这篇日记，你的父亲有一天也会告诉你实情，我和他也作了交待。你一定要注意你的耳朵，多喝水，遇事不要上火。
相嫣然號啕大哭起来。她拿起母亲的遗像，母亲微笑着望着她。她去抚摸母亲的脸庞，遗像上没有一丝灰尘。
她突然就原谅了这个世界，原谅了所有的一切。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