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骑 穿越帕米尔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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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奇心,一直是我所珍视的身而为人的品质,当某一天我发现自己以为的全世界竟然是那么微小,甚至只是万千影像中的一帧时,我觉得有必要把一直让自己获得安全感的藩篱打开,去走走,去看看。当好奇心被释放,世界开始变得惊心动魄。

王粒丁


  博纳屋创始人,海洋天堂自闭症扶助基金联合发起人,天使投资人,去玩资本联合创始人,间歇性单车环球中,业余摄影师,不擅长把人拍好看的那种业余。东张西望,一无所长。

小间谍


  曾和作者一道骑行过巴基斯坦,爱好摄影、剪片、健身、写游记、弹ukelele、手绘、狗刨式游泳、天文及潜水……一名广告狗、高尔夫裁判、跆拳道蓝带,外加一张网红脸。

逃羊


  骑行领域知名互联网公司“行者”执行董事,圆滚滚,90后,工作狂,一个人就是一座移动工作站,一边做单车赛事推广,一边在家种橘子。为人靠谱,苦活累活脏活什么都干。

王梓丞


  香港人,分子生物学博士,资深户外领队,MMA拳手,曾徒步318国道,曾穿越狼塔、鳌太……生命力顽强,号称怎么打都不会死。
  帕米尔高原成型于亚欧板块和印度洋板块的聚合与碰撞,在云端上向下看,这是一片纵横交错着伟大的山峰和河谷的神奇高原,《中国国家地理》一篇关于帕米尔的文章称呼它为“万山之结”,因为帕米尔在地质学上的后缀本身就是“山结”(帕米尔山结)。亚洲腹地那几条重量级山脉:天山山脉、昆仑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兴都库什山脉都被认为在此聚拢、纠结。而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又让它成为了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细若微尘的生命数千年来穿行其间,让文明的种子得以生息繁衍。在海洋贸易兴起后,陆上丝绸之路逐渐没落,直至被更文明的世界所遗忘,在全球被西方文化所主导的今天,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很难和喀布尔、马什哈德、塔什干、布哈拉、撒马尔罕、白沙瓦、赫拉特这些地方联系上的—当然除了恐怖袭击的新闻以外—然而这些曾经伟大的城市及其所孕育过的文化与我们今天的生活似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当我对这片广袤区域的兴趣与日俱增时,就计划了一条去帕米尔的骑行线路。
  大致的行程是從中国新疆的喀什出发,经吉尔吉斯斯坦的萨雷塔什进入塔吉克斯坦,在帕米尔东部的穆尔加布完成补给后,进入高原的核心区,根据情况再决定进入瓦罕河谷的时机——那里是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的交界地带,各种不确定,最后是否由塔阿边境的Ishkashim口岸进入阿富汗的瓦罕走廊直至小帕米尔,考虑到“熊孩子”塔利班和“坏孩子”ISIS的存在,我们只能边走边看。所以线路设计得并不复杂而且灵活,因为能获取的资料实在有限,有几段路线甚至在GoogleEarth上都没有数据,高海拔、路况、补给、非法武装还有未知的天气都让这次骑行充满变数。
  当我发起这场自虐般的不死骑行后,经过严格的考核,三位小伙伴陆续加入组成了“花样年华并不想死四人组”——小间谍、逃羊、王梓丞和我。

壮阔的开始


  喀什—萨雷塔什
  我们选择了K1661作为这次壮阔而香艳的旅行故事的开始,这是国内里程最长的绿皮火车。从鹰潭到喀什,历经71小时56分、53站5166公里,沿着古丝绸之路,途经西安、咸阳、兰州、嘉峪关、哈密、吐鲁番、库尔勒到阿克苏,从江南水乡、丘陵绿野、塬上黄土、大漠戈壁、雪域草原到冰川峻岭,一路幸福下去!
  喀什,还是喜欢称呼它为喀什噶尔,仿佛这样才有昔日的荣光。季老说过,喀什是古印度、希腊-罗马、波斯、汉唐四大文明在世界上唯一的交汇之处。从喀什前往吉尔吉斯斯坦的道路出于安全考虑,临近伊尔克什坦口岸的路是不让骑车的,我们包车前往。过了中国最西的村庄—斯姆哈纳村,等不到在中国的最后一抹夕阳,就急匆匆去口岸办过关手续。
  进入吉尔吉斯斯坦后见到了克孜勒苏河,即赤水河,有意思的是土耳其的第一大河也叫克孜勒苏河。浑浊的红河水冲刷出的河谷为千百年来西行的旅人连通了费尔干纳盆地,打开了通向世界的一扇大门,张骞、玄奘、鸠摩罗什、法显甚至李白都是丝路上大神级的人物。我觉得,这些大神的出现一定不是偶然。在这片号称“生命禁区”的高原上,已经遍布纵横交错的丝绸之路,在寻求生存和追求信仰的驱使下,无数如蝼蚁般在荒野上奔行的探险家和卫道士们前赴后继,最终成就了这些不世出之英才。
  从中吉边境去萨雷塔什的中吉乌公路修得特别好,我们进入了一片景色绝美的荒芜之境,阿赖山脉顶着千姿百态的云,顶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冰川。高原上横扫万里的逆风又干又硬,是刮人的,是任性的。我们大部分体力不是骑没的,而是被风给带走的。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对抗,我被吹到失温后重感冒,为后面骑上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帕米尔高原的行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问号。
  幸运的是,遇到的每位当地人都很热情很主动,他们掏出药片让我服下。药片的包装是俄语,他们又不懂英文,于是就稀里糊涂吃了不少,药物的效果十分明显,我又拉起了肚子。就这样在萨雷塔什磨蹭了两天。进入塔吉克斯坦需要翻越4356米的Bordobo,经过审慎的讨论,最终研究出的方案是逃羊和小间谍两位妹子搭车,我和王梓丞继续骑车,大家在穆尔加布会合。

魔性M41帕米尔公路


  萨雷塔什—穆尔加布
  进入塔吉克斯坦就要翻越横亘在头顶的巍峨壮丽的阿赖山脉,一大早我和王梓丞就点燃了对方,气势如虹地一鼓作气骑了20公里,然后被一老大爷拦在了边检站,他说我们四人是团签,所以必须一起出境,我们不能单独走,撒娇都不行。于是等到俩妹子来一起办完手续,已是下午5点。
  从萨雷塔什开始我们就正式踏上了著名的M41帕米尔公路,这是一条在大博弈时代苏联修建的中亚通道,旖旎的高原、残酷的天气、被苏联时期拖垮的经济和无限接近塔利班控制区的心跳,让这条公路散发着魔性般的吸引力,就像它的另一个名字“海洛因公路”。   沿着帕米尔公路延伸的是用护栏围起来的中国和塔吉克斯坦的中立区,没有一棵树,偶尔跑过的肥旱獭是这片高原上最活跃的生命。在翻过一个毫不起眼的垭口后,Karakul湖进入我们的视线,“笔直的公路向前不断延伸,消失在一片荒凉但是多彩的月球表面般的景观中,远方清澈的天空下立着头顶白雪的高山—镜像就和明信片中的帕米尔高原一模一样”。
  直径45公里的Karakul湖据说是1000万年前的陨石坑,列宁峰融化后的雪水源源不断地汇入后形成了湖,它的一条支流自西向东流入中国,流经极易被侵蚀的第三纪红色泥岩底层后变红,于是,没错,这条河也叫克孜勒苏河。Karakul的意思是黑湖,但它实在蓝得太不像话,在这宿命的孤绝的湖边立着个单薄的小村子,不知谁把它画成了蓝色与白色,日光之下,是一段湖与山的情话。
  我和王梓丞为了能早一点见到失散两日的妹子,把两天的行程并作一天,翻过4654米的白马垭口狂骑了130公里,深夜赶到穆尔加布约定的旅馆,老板却说她们去了这地区的首府霍罗格——为了给无人机下载APP,她们两天内坐车往返20小时,因为这里没网络。我指着手边的《孤独星球》给Erali看,因为他在这本2011年出版的旅行指南上说穆尔加布2014年就会装上无线网,他摆出一副标准的吃瓜群众脸。
  穆尔加布是一座东方的狂野之城,但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被前超级大国遗弃而奄奄一息的小城,这里距离中国的Qolma边境口岸只有100多公里,但除了由废弃的集装箱和车厢拼凑而成的巴扎上的廉价中国商品以外,这里看不到任何中国元素,更没有中国人。城里四处都是无趣的苏联时期建筑、废弃的工业品和色调沉闷的苏式轿车。电线杆东倒西歪地立在任意的地方像是用电线把支离破碎的穆尔加布临时缝合在一起。常常看见形单影只的人颓然地走在单调的背景板中。日照强烈,配上杂乱无章的各种人类生存的要素,令行走其间的我们时常产生奇特的年代穿越感。这座因为军事战略目的修建起来被前苏联称为“帕米尔斯基”的城市,一如当地的交通标志牌,在离开的方向,用一道深红色的横条,轻松地将城市的名字一笔划去。

越行越严酷也越美


  穆尔加布—土豆咪西
  西方人常规的帕米尔公路骑行路线是沿着M41一直走到霍罗格,这是一条相对成熟的通道,但在穆尔加布的东南面,一个似乎位于世界边缘的小村子Shaimak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几乎位于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阿富汗、中国的交界处。沿着被阿克苏河冲刷出的宽阔平缓的Subashi平原溯游而上就能抵达,我们选择从这条路线直接进入瓦罕河谷,若在苏联时期想要去那里,还需要克格勃的特别批准。
  除了平缓爬升的海拔数据以外,我们对这条线路一无所知。但行走在外我们知道除了一身是胆无所依赖,所以当狂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们也就权当作“你是风儿你是沙、你要干嘛我不怕”,哪怕是极其颠簸的路面也就权当作是全身大保健这样过了,但真正遇到如牛眼般大小的野蚊子,我们就真的抓狂了,我和小间谍都恨不能把驱蚊水当沐浴露用,也无济于事。所有暴露出来的皮肤都被叮上了大包,这群没见过世面的野蚊子可能真的没有尝过如此鲜嫩的肉体。
  与这样严酷恶劣的境遇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越行越美的景色。碧玉般的阿克苏河畔牛羊星星点点,缠绕着跌宕起伏的帕米尔群峰,一派令人兴奋不已如同仙境般的瓦罕河谷风光,蔚为壮观的阿克塔什山伫立在幽暗的白雪覆盖的瓦罕山岭前。日落时分,斜阳把整个峡谷映得透亮,荒原上吉爾吉斯人独特的坟墓群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肃穆而神秘。
  除了美到爆的风景外,Shaimak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离村子10公里开外有个军事哨所,村民告诉我们如果要继续往前走,得去申请许可。然而所长拒绝了我们,只好修改计划,调头往回走到Tokhtamysh,再从小路绕到Ceshtebe,再去到JattyGumbez,从那里可以翻越进入瓦罕河谷。
  在Tokhtamysh,有一户永远都算不清楚账但是可以做出超好吃土豆的人家,所以我们就把这个村子叫“土豆咪西”。村子在河上搭了座简易的桥,桥墩是五颜六色的废弃的货车,桥的另一头连着一条蜿蜒的车辙,通向近乎无人区的帕米尔核心地带。离开穆尔加布的时候,我和朋友说也许会失联个把星期,但没想到,这一头扎进去就是17天。

高原上的塔吉克人


  深入帕米尔腹地
  我们进入了一片谷歌地图上的空白区域。法显在他的《佛国记》里描述这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唯视日以准东西,人骨以标行路”。一千多年后我们依然感到步履维艰,以车辙辨认行路,没有行人,更没有车辆,时而路边会有硕大的山羊头骨,遇到模糊不清的岔路,全靠王梓丞的简易指南针和天生方向感。我们终日在河谷与河谷间寻找笔记里陌生的地名。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水和生命的关系,那一点点溪流带来的绿意就能带给我们狂喜。跟着水流去寻找绿洲,寻找牧民的毡房,那是我们行囊以外唯一的依赖。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这平均海拔高于4000米的“万山之结”,亚洲腹地的高寒荒漠区,几乎就等同于生命的禁区,但是这里又是“万水之源”,帕米尔高原上无数条细长明亮的冰山融水哺育了生命,诞生了高原民族塔吉克人。“帕米尔”一词据说来自古波斯语,直译过来的意思是“波浪般的牧场”,就是连绵于山岭之间的河谷地区,由于季节性溪流的灌溉,才形成了稀少的适宜游牧的高山草场。
  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上的高原塔吉克人,只有不到30万,我们沿途遇到的多是随着季节转场的牧民,对于被大风、烂路和强烈的日晒搞得疲惫不堪的旅人,我们获得的都是无条件的善待,不用开口,他们都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善意和笑脸在这里是通用的语言。而我们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语言完全无效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告诉他们人类所生存的另一个世界。在这过程中,我们的肢体语言,以及对对方表情语气及动作的理解,不知不觉上升到惊人的高度。我觉得如果可以因为我们的到来而让这些单纯善良的人们生活有些许的不同,也会是一件极为满足的事。   在Ceshtebe,Istyk河穿过这片河谷,带来了久违的绿意,我们在村口发现了神秘的图腾,它由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子和各种当地人的生活物品组成,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是否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是否是迁居于此的人们与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的神灵进行联系的某种方式?我们用无人机从空中俯拍,研究了半天也没有搞清楚,当我们怀着巨大的疑问请教一位老人时,他用英文淡淡地说了一句:“Children Play(孩子们瞎玩的)。”
  在JattyGumbez,这是一个能泡温泉的冬季狩猎营地,我们遇到一位离开穆尔加布后仅有的可以简单英语交流的人,这位曾经的向导,两年前拖家带口来到这个弥漫着硫磺味的地方创业,我们看见他时,他正在忙活着修建自己新的温泉旅馆,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净的地方,咧着嘴笑着招呼我们入住,然后把房间里浓重的建材味道怪到前几天来住的喜欢抽烟的法国人身上。
  在BashGumbez,会弹会唱的阿桑德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他让我们对“卫生”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所有燃料都是动物的粪便,一早起床就能闻到牛粪的味道,我们同吃同住,毫无间隙,不会介意对方用漆黑的双手递来的食物,水从河里打上来就喝,不用过滤和煮沸。由于缺乏商品交易的必要条件,依然处于自给自足的社会状态,有着世界上最短的食物供应链—牛奶刚挤好就放到了炉子上,羊肉刚宰出来就剔好下锅,每天喝的酸奶、吃的黄油都是自己做的,馕也是自己砌的炉子烤的。我们用光了带来的纸巾,他们却没有这些东西,于是我们学会了用石头解决上厕所的问题。
  在Kara-Gilga,我们在毡房中坐着,帘子一掀开就有几张笑脸扑了进来,孩子们的欢声一下子就溢满了整个帐篷,躺着趴着坐着翻滚着。忽然觉得这样不用提前电话约、不用穿得规规矩矩、不用按门铃的没有间隔的生活空间也盎然着趣味,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如此的亲近而自然。家里的小姐姐,似乎一个人打理着全家,牛羊回来要进圈,家里的小孩子要换尿布,为我们生火做饭倒茶铺床叠被,手脚十分麻利,接待客人毫不含糊,最好的帐篷都让给我们住。临睡前小孩们走进来,一个个抱着比自己身体都大的棉被呼呼啦啦跑了出去。
  因为严苛的自然条件,高原塔吉克人保存了最纯粹的塔吉克基因,或者说他们是更加纯粹的高加索人种,他们大多自称为帕米尔人,上帝给了他们最美好的面容,却安置他们出身在最寒冷贫瘠的高原。这里海拔4200多米,没有供电、没有智能设备、没有美国大选,也没有我们所理解的绝大部分和文明有关的特征甚至包括秩序,除了冰川流下的融水和大片草甸,他们瘦弱的身体又是靠什么支撑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呢?

瓦罕河谷的寒夜


  佐尔湖—兰加尔
  进入佐尔湖区,为了拍摄整个瓦罕河谷,爬上了一个山坡,赫然发现坡下竟然有个军营,还有战壕。结果刚骑过去就爆胎了,然而,作为一名号称骑行了半个赤道那么长的达人,补胎技能并不怎么样,整整补了4个小时最后放弃。此时此刻带着帐篷的逃羊和王梓丞已然走远,追赶无望的我和小间諜看着将黑的天色,终于开始仔细打量这座军营。
  这是一座单调朴素的前苏联风格的军事建筑,建筑成本低廉,几乎都是标准设计,废弃的仓房,忧郁而悲伤。水泥与沙石一起风化,裂缝中长出了杂草和灌木,巨大的雷达守望着被遗弃的营房,与它一起腐朽。挨个查看房间,满地都是碎石和垃圾,阴影和废墟散布在地板上,不知所以的乌黑棉絮从破烂的顶棚上垂下,摇摇晃晃……地下室灌满了腐臭的黑水,一阵狂风吹过,空房子不知何处传来阵阵巨响。一道道战壕伴着铁丝网,虚张声势地面朝着阿富汗的方向。
  我们找了一个勉强还能清理出一个容身之处的小房间,里面全是锯末和建材垃圾,顶棚破得还不算彻底。塔吉克的军人们迁移得特别彻底,把每道门都拆走了,还好在废墟里找着了一面,我们把它立在了房间门口,虽然风到底还是能从头顶的破洞中钻进来卷起那呛人的锯末,但,我们真的已经很满足了,这是真实的荒野求生啊。随后我阻止了小间谍想要用锯末生火的念头,我的直觉告诉我一旦这么做了,我们就成了最好的燃料。
  当我们钻进睡袋时,已是漫天繁星。夜,是真的冷,浑身上下根本就热不起来,一点点风吹进来,就是一长串哆嗦,冷到我们聊八卦来转移注意力也没用。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但深深的疲惫压倒一切,意识渐渐模糊下去……
  睁开眼看见的是蓝天,还有透过顶棚破洞倾泻而下的光,小间谍和锯末安静地躺在一起。推开门板,天地又回到熟悉的景象,一整晚的惶恐和不堪无影无踪,而且,我居然神奇地补好了胎,看来是天意让我们留下,为老去后可以吹牛的书,又增添了一页。
  佐尔湖十分狭长,帕米尔河从它的最西端流出,英文称它为“维多利亚湖”,是因为1838年那位叫伍德的英国探险家发现了这个湖,而彼时维多利亚女王刚登基不久,就起名于此。但事实上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就有写道:“波谜罗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 “大龙池”就疑似此湖,就在我们来之前几个月不久,北大就有6名学者来湖区考察证实此事。
  从佐尔湖到兰加尔,顺着帕米尔河一路向西,墨蓝色的水面上野鸭成群结队,上游河道的最窄处甚至可以趟着走过去,随着不断有支流汇入,河水逐渐湍急,经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峡谷后,迅速降低的海拔告诉我们已骑出了无人区。

跨越“万山之结”的尾声


  兰加尔—延充古堡
  兰加尔古称“连云堡”,公元747年,唐朝名将高仙芝在此大败依附吐蕃的小勃律,斩首数千,一举成名,四年后,他却在怛罗斯一败涂地,盛唐力之所及的疆域也定格在这里。古战场早已无迹可寻,遥想当年气吞山河不过岁月前拈花一朵,细若琴弦的丝路下不知掩盖了多少兵马。
  帕米尔河在这里与来自小帕米尔的瓦罕河并流为喷赤河,在右岸注入瓦赫什河以后,我们称它为阿姆河——中亚的母亲河,灌溉出片片沙漠绿洲后汇入咸海。千万年来它静静流淌,见证着巨变沧桑,但一如行将消逝的咸海,母亲河只能静静地看着人类一次又一次和魔鬼拥抱。
  与咸海相比,兰加尔是如此幸运,宽阔的河流带来了两岸生机盎然的绿野和风景如画的村庄,我们一下子从荒莽之地跳进了烟火人间,住进了备有西式早餐的民宿,用上了热水器和抽水马桶,商店里供应着一切所需,天使面孔般的孩子们从幼儿园出来排着队打招呼,只有直入云霄的山谷高峰依旧苍凉,谷壁的间歇处不时会闪现兴都库什更为巍峨的雪山与冰川,情似故人来。
  这突如其来的美好带来的却并非是久违的满足和安全感,反而是时有时无的失落。兰加尔往后,现代文明的气息和工业化的痕迹愈发明显,我们再也不会为吃不上肉发愁了,也不会有必须赤脚趟过的冰冷河流,更没有拿着望远镜的老爷爷老远就招呼你去他家里喝茶。
  原计划至少是要骑到霍罗格,但我知道在这一刻,真正的旅程其实就已经结束了。我和小间谍骑到延充古堡,泡着从岩壁的缝隙中喷涌而出的温泉,再也无心向前,我们收拾好行囊,包车去了只有两万人口但依然每天塞车的霍罗格,然后到达杜尚别转机喀布尔,那是后话。王梓丞和逃羊先行回国,我们在《朋友再见》的歌声中告别,互道珍重,感谢自己的信念和勇气支撑着对方走完这一路。一生有无限种可能,但在这么长的与世隔绝里朝夕相处的人,并不常发生。
  对我而言,要感谢那颗无可救药的好奇心,它将我从爆炸式增长的社会信息洪流中拯救出来,它帮我打破了并非是我自己主动建立的认知体系,它让我从一切习惯、依赖甚至沉溺的物质与关系中抽离。用破陋工具做出的简单粗糙的食物替代了肯德基和米其林,用单车替代了地铁和专车,用辽阔的天地替代了健身房,用孩子们自由嬉戏奔跑的毡房营地替代了学区房,我又重新开始学习吃饭和睡觉了。也正是在那里,当我把缜密的思考让位给对内心的忠诚时,当我试着放下以为是力量的知识和在社会中赖以生存的技能时,我发现可以真正的和自己相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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