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在雨中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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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是失踪的河,河是归来的雨
   ——题记
  1
  项致远接到有人失踪的报警时,是在一个寒意萧瑟的秋天。
  失踪者姓温,名婉秋,很美的名字。报警者从手机上调出她的照片,人如其名,一个温婉漂亮的女人,发型时尚,染成葡萄紫,一双眼睛像两汪秋潭,皮肤白皙,似乎吹弹可破,右手微微托腮,做了美甲。抛开项致远的警察身份,作为男人,这样的女人无疑是让人心动的。
  项致远看着报警的男人,他异常虚弱,面色蜡黄,眼帘浮肿。上身穿的黑色夹克显然旧了,看得出,他生活拮据,甚至有些窘迫。
  “失踪者是你什么人?”项致远问。
  “我的……”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前妻。”
  项致远又定睛打量他一下,方脸,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如果不是这般憔悴,他该算得上一个英俊的男人。
  “失踪多久了?”
  “四天。”
  “为什么现在才报警?”项致远皱皱眉。
  “一直在找,”他摇摇头,“我没想到……”
  做完必要的笔录后,项致远让他回家,并嘱咐他近日不要外出,随时就案情进行沟通。他站起来,作了个揖:“拜托了!”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分局的大门。
  项致远叫来同事,简单分析了案情。一个漂亮的女人无故失踪,出走、被拐、绑架乃至被害,都是有可能的。他们分了两个组,一组由项致远带队,负责摸排婉秋的社会关系和现场勘查;一组由高闯带队,负责视频等技术侦察。
  啤酒厂家属院大门外,是一条小街。这里是生活区,小超市、小饭馆、洗脚店、药房、手机店等等林立小街两侧,除了各种门店,还有不少游摊。距大门百米处,有一个理发店,门面不大,很干净。失踪前,婉秋是这里的老板,也是理发师。现在,只有一个年轻的店员,在给一个老人理光头。婉秋不在,生意清淡不少。项致远做了勘察,没发现什么疑点。从理发店到家属院,一路调查下来,诸多可能性被一一排除。
  婉秋母亲不相信女儿会出事,这么好的孩子,出事没天理。她说女儿孝顺、懂事,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从小爱美,凤仙花开的时候,她就把花瓣捣碎,掺上盐,染红指甲。她还特别拗,给她织的一件毛衣,多少年了,天一冷就穿上,还说上面有妈妈的味道。
  人人都说,婉秋是个好女人。
  综合来看,婉秋社会关系简单,顾客基本都是附近住户,没有矛盾,更不可能与人结仇;人很干练,一心操持着理发店的生意,出走可谓无稽之谈,被拐、受骗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也未发现债务纠纷,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像一滴晶露,突然人间蒸发了。
  项致远倚在家属院一棵龟裂的桐树上,抽烟。没有头绪的时候,他总会一支接一支抽烟,这是他的习惯。旁边的老楼没有外粉刷,暗红色的砖墙被经年的风雨啃噬,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报警者就住在这座老楼上,七楼,顶层。待会儿他会进去。现在,项致远要等高闯。他电话里说马上就到。
  项致远看着被疏枝切碎的天空。那里,似乎影影绰绰藏着一张女人的脸。她在微笑,嘴角还有两个酒窝。她说:“我在这里,你看到了吗?”
  高闯在视频里看到了。四天前,也就是10月21号的傍晚,17时35分,婉秋走出了理发店。她穿着米黄色风衣,白色高跟鞋,臂弯里挎着女士包,长发在风中飘舞。她走过白银路,向南进入新华路,然后过了滢河桥,向东,没入了杂乱的市场街。
  “往下呢?”
  “暂时没有跟踪到。”
  “继续。”项致远说。
  起风了。深秋,风裹了十足的寒凉。它摇着桐树上残存的黄叶,好像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它们摘下来。一片枯叶划过项致远的脸,生疼。
  婉秋,也会像这片枯叶一样,凋零在这个秋天吗?
  2
  王占领的确太虚弱了,靠在沙发上,似乎只剩一口气撑着。报警时,项致远就觉得他有病,而且很重。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合影照,一个是他,另一个不用说,是婉秋。让项致远惊讶的是,那时的他体格强健,棱角分明,绝对是个美男子。婉秋倚在他怀里,笑弯了眼,一脸幸福。
  但项致远现在心里打着问号:报警者为何是他呢?毕竟,他是婉秋的前夫。
  “你们离婚多久了?”
  “五年。”
  “为什么离婚?”
  王占领低下头,长叹一声,眼角滑下两串泪水。
  婉秋走进他的生活,是在十年前。那时也是秋天,却不是深秋。树叶还绿着,许多花还开着,月季的芬芳掺着啤酒的清香,溢满了家属院。他刚退伍,转业到啤酒厂做安保工作。婉秋是厂花,却没人能俘获这个高傲的公主。就在这个秋天,他们一见钟情,几乎闪婚。婚宴上,喝醉了一群没吃到葡萄的小青年。
  王占领和婉秋的小日子过得挺好。上班、下班、逛街、购物,婉秋都挎着他的臂弯,如胶似漆。关于这一点,整个家属院的人都可以见证:“人家小两口,好得哟,简直跟一个人似的,啧啧!”但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三年。三年后,啤酒厂倒闭了。
  “婉秋是个要强的人。”王占领说。与很多愁眉不展的下岗女工不同,婉秋依旧带着笑,去了一家大型发廊打工。而他也进了一家有实力的物业公司,做了保安队长。他说婉秋打工时特别用心,回到家还在研究各种发型,练习到半夜。
  一年后,婉秋提出单干。他心里没底,问她有把握吗?婉秋说,你就瞧好吧!他相信婉秋,婉秋外表柔弱,骨子里卻是个要强的女人。她想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于是,他们找门店、做装修、购设备,不到半个月,理发店开张了,店名就叫“婉秋美发”。婉秋学得一手好手艺,人又漂亮和善,开张第一周,每天前十个顾客免费。口碑很快传开,生意日渐红火,回头客也越来越多。
  “可惜啊,我身体不争气。”王占领用拳头捶了捶大腿。
  变故出在第二年。他感觉身体不适,食欲减退、反应迟钝、腿和脚经常浮肿,还老是犯困,总也睡不够的样子。婉秋察觉异样,问他怎么了,他没在意,可能没休息好吧。拖了一段日子,不见好转。婉秋说,不行,必须去医院,我陪你。结果出来,他们都傻了。   “尿毒症。”他颓然地望着天花板。
  项致远无语。看他现在的样子,已经病入膏肓了。
  “是我提出离婚的。”镇定一下,王占领说。
  那阵子,他很痛苦。项致远想,能不痛苦吗?谁摊上这事也受不了,况且这么年轻,小两口正往好日子上奔呢。婉秋呢?打击一定小不了。命运这玩意,有时也欺软怕硬,逮着人家左一刀右一剑,非要杀得人家遍体鳞伤不可。项致远干了多年刑侦,祸不单行的事没少遇到。
  王占领说,三个月后他终于做出一个决定。那是一个傍晚,他在滢河岸边徘徊。他觉得河像他一样,似乎也病了,有气无力地趴在河床上,泛起的细波像苍老的皱纹。间或与岸堤擦出沉闷的声响,像虚弱的喘息。天空淌着乌血,是的,一大团一大团,叠加着,翻滚着,叫人心悸。他到现在都记得,云彩漫上来,像一张张开的狼口,把夕阳吞掉了。
  “她那么年轻,那么年轻……”他抹了把泪。
  “婉秋同意吗?”项致远问。
  “不,她死也不答应。”王占领咬紧下唇。
  婉秋说,不管多难,她都要陪他走到底。可他不忍心拖累她。他爱她,舍不得她,可不舍也得舍。这病就像狗皮膏药,粘上就下不来了。他要治疗,要吃药,要花大把大把的钱。他不知何时是个头。这样的拉锯战整整持续了半年,他的脾气开始变坏,常无缘无故摔东西,直到有一天他说出狠话:“你再不答应,老子就去死!”
  他们终于离婚了。在民政局,婉秋哭得梨花带雨。这样的场面,民政局工作人员也是第一次见到。
  “婉秋有一个条件。”他抑制不住哽咽。
  “什么条件?”
  “离婚,但不离家。”
  项致远明白了,他们虽然离婚,却依然朝夕相处。没有婚姻,却有真实的维系。他们还是一家人,共守着一个屋檐下的冷暖。那么,婉秋的失踪他自然第一时间察觉。由他报警,并不奇怪。
  项致远站起来,四下打量着这个家。中等装修,陈设不算奢华但也绝对说得过去。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它的整洁,所有家当都归置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这都是婉秋失踪前的样子,没动过。”王占领说。
  “哦,”项致远思忖一下,征求他的意见,“我可以到房间看看吗?”
  王占领做了个手势:“随便。”
  项致远在卧室、卫生间仔细查看了一番,被褥、床垫、枕芯枕套、床上床下,衣柜、床头柜、梳妆台里的每一个格子和抽屉,墙头地角都用手和眼过了一遍。这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后,他向王占领告辞,并说了两个字:“保重!”
  “拜托了!”王占领又说,鞠了一个深深的躬。
  3
  王占领的嫌疑是不能排除的,尽管他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在婉秋失踪之前,项致远刚刚侦破了一个相似的案件。最初,它也是一个失踪案,但最终成了命案。报案者叫杨小刚,是失踪者杨小倩的哥哥。他说连续一周打不通妹妹的电话,而妹妹的前夫郭鸣凯以及其他亲友都和杨小倩失联。
  “昨天是我生日,”杨小刚说,“以往小倩都会为我庆生,可这次她连条短信都没有。”
  凭直觉,项致远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郭鸣凯身上。
  “他和你妹妹的关系怎样?”
  “怎么说呢?”杨小刚搔搔头,“他们……唉,说来话长。”
  按照杨小刚的说法,郭鸣凯为人憨厚、善良,没多大本事,年龄也比杨小倩大了不少。他们的结合,完全是杨小倩父母的决定。杨小倩父母看中的正是郭鸣凯的老成持重,而且,两家还有远亲,这叫亲上加亲。他们住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郭鸣凯平素在附近打点零工。但杨小倩贪吃贪玩,还迷上了赌博,结交了一帮乱七八糟的朋友。她需要钱,但家里的收入捉襟见肘。于是,他们经常发生口角。
  “她向我抱怨过,嫁给郭鸣凯这个窝囊废,算她倒了八辈子霉!”杨小刚说。
  最终导致他们关系破裂的,是杨小倩决定去娱乐城打工。郭鸣凯坚决不同意,在后来的审讯中,郭鸣凯供述,他是怕杨小倩出去把心玩“野”了。
  “她铁了心要离婚,”杨小刚说,“她说老娘再也不跟他过了!”
  郭鸣凯给她下了跪,但没用。家人劝和,也于事无补。杨小倩父母一怒之下,不认这个女儿了。郭鸣凯无奈之下,只得离了。同样的,离婚不离家。因为他们的女兒只有六岁。郭鸣凯鼻涕一把泪一把,求杨小倩留下。杨小倩最终同意了。
  项致远第一次接触郭鸣凯,也觉得这是一个有点窝囊的男人。他穿着劣质的迷彩服,头微秃,皮肤黝黑,少言寡语,面无表情,两片嘴唇厚得有点夸张。
  “你为什么不报案?”项致远问。
  “自从离了婚,她经常这样,来无影去无踪。”郭鸣凯说话时,鼻息不太通畅,似乎有鼻炎。
  “她是否结交了新的男朋友?”
  “这还用问吗?”郭鸣凯说,“她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话音里,有种恨之入骨的感觉。这更加重了项致远对他的怀疑。但就在这时,他给项致远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失踪前,有个河北的网友来找她,他们一共在一起待了三天。
  “就在建东宾馆!”他咬咬牙说。
  那个来自河北的网友叫景国岳。项致远在建东宾馆的监控视频里看到了他们出双入对的情形。服务员说,一看他们就是情侣,腻着呢。项致远决定去会会他。景国岳对这个异地警察的突然袭击并未产生慌乱,他说,他也一直在找杨小倩。
  “电话打了无数次,总是关机。”他给项致远看了手机上的通话记录。
  “你们在恋爱?”项致远盯着他。
  “对,”他很郑重地说,“已经开始商量婚事了。”
  “最后分开是什么时候?”
  “一周前,哦,10月6号晚上九点钟左右。”
  “为什么分开?”
  “她前夫打来电话,说孩子病了,要她回家。”
  “你肯定,是她前夫?”   “我肯定!”
  结合建东宾馆的视频,杨小倩的确在10月6号晚上九点十五分离开,是景国岳亲自送她上的出租车。他们看起来难分难舍,在霓虹灯的光影里,抱了好一会儿。此后,宾馆再也没有出现杨小倩的身影。就此推断,景国岳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
  “什么时候失联的?”
  “第二天。”他说,“八点半开始给她打电话,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在项致远准备返程的时候,景国岳惊呼了一声,他收到了杨小倩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句话:我们分手吧。景国岳呆愣着,他牵肠挂肚的人终于出现了,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当头一棒。
  “这不可能!”他情绪激动。
  电话打过去,已经关机。
  几乎同时,杨小刚来电,告诉项致远杨小倩也给她发了微信。项致远让他把微信转过来,很长,大体意思是这个家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决定去南方打工,让家人不必担心。项致远看到了好几个错别字,语句也不通顺,疙里疙瘩,没有标点符号。很显然,发微信的人文化程度不高。
  “你说奇怪不项警官?”杨小刚电话里说,“我妹妹以往都是发语音,可这次竟然写了这么多字!”
  项致远冷笑了一下:“不要惊动郭鸣凯。”
  “你怀疑他?”杨小刚当即否定,“不可能,他连只鸡都不敢杀!”顿了下,又说,“我妹妹也许真的去打工了,她这个人,心里哪有家呀!”
  项致远未置可否。再高明的妖魔也逃不过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这一点,他很自信。
  4
  王占领有了异动。
  项致远悄悄跟着他。他坐17路公交,前排,项致远坐最后一排,靠窗。一副大墨镜,应该不至于让王占领立马认出来。到了开源路南端转盘处,王占领转乘24路,项致远依然尾随。这是趟去乡下的公交车,几乎到了报废期,冒着灰蓝色的尾烟,终点站在一个叫“莲花盆”的山村。车上人很少,座位上蒙着尘土。司机上了岁数,喜欢骂人,一路上都在发牢骚。王占领似乎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旋即便转向了窗外。他应该没发现项致远。天已阴沉数日,雨却下不来。云努力往这里赶,好不容易铺严实,无缘无故又散去,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拼命拉扯。就这么去去来来,较劲似的,阴晴不定。
  项致远无法不把他和郭鸣凯作类比。都是离婚,都是婚后同在一个屋檐下。与郭鸣凯不同的是,他身患重病,手无缚鸡之力。他不大可能对婉秋进行暴力伤害。那么,下毒呢?这不是没可能。在多起家庭纠纷案件中,毒杀也是一种常用的手段。
  问题在于,如果真的是他杀害了婉秋,动机是什么?以项致远经验性的分析,长期病痛,而且治愈无望,病人的精神会极度压抑、烦躁、绝望甚至崩溃,特定情况下理智失控,做出极端行为是有可能的;再者,随着病情的恶化,经济负担日益加重,单靠一个小小的理发店,恐怕难以支撑。那么,他们是否会为此产生矛盾?婉秋还会一如既往地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吗?
  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导火索。
  莲花盆的确是一个形象的名字,四周环山,村子坐落在盆底,而且真有一片荷塘,远远望去,是大片枯萎的荷叶。王占领下了车,没有进村,而是上山。小路上砾石遍布,散落着一些风干的动物粪便。他走得很慢,脚步踉跄,每走几步都要扶着路边的树或突起的石头喘一喘。项致远和他保持20米左右的距离,以免被他发现。
  王占领为何会突然来这里?根据前期摸排,这里并没有他和婉秋的亲友。一个重病缠身的人,拖着病体,没有任何人陪伴,突然来到这个偏远的地方,这本身就很反常。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婉秋,或者婉秋的遗体,就藏在山中的某一处?
  项致远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在远处的山岚里,那张姣好的脸似乎若隐若现,她没有笑,眼里好像含着泪,对他说:“带我走吧,我怕。”
  在以往的命案中,项致远常常会产生这种幻觉。
  王占领跌倒了,在地上爬了好一阵。项致远真担心他爬不起来。这个人,活着,却和死亡近在咫尺。这一刻,项致远几乎想赶过去扶他。但是,他没有。他不能暴露,也不能盲从地施舍怜悯。现在,王占领是他的嫌犯。
  王占领用手撑着地,跪起一条腿,攒了攒力气,另一条腿抖着,终于颤颤巍巍站起来了。将近一个小时后,他的目的地到了。那是山腰间的一座小庙。成群的野山雀栖息在庙前的树上,诉说着饥饿。没有僧侣,没有诵经声,神仙待在这里,怕也会寂寞。他走进去,跪在地上。项致远蹑足来到门外,观察他。他嘴里念念有词,但听不真切。念一阵,磕一个头。他一共磕了九个。
  王占领站起来,显得依旧很吃力。
  项致远退到小庙的另一侧,猜想他下一步会往哪里去。在遍野的老槐树、荒草和寂寞的野菊花中,是否有一个隐秘的所在。但项致远有点失望,因为王占领原路返回。而项致远记住了他走出庙门的那一刻,脸上爬满泪水。
  在王占领家的楼下,项致远追了上去。王占领有点吃惊,渐渐地,浑浊的眼神里似乎有了希望。“是不是婉秋有了消息?”他问,他的语气很急切。
  “还没有。”项致远看着他身上的尘土,“怎么,出门了吗?”
  “哦,去莲花盆了。”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他没说谎。
  “是吗?”项致远等着他的下文。
  “不管婉秋在哪儿,我都希望她平安。”他的泪又挂上了眼睫,“我只希望她平安……”
  他的泪水,正在冲淡项致远的怀疑。作为一名刑警,他有侠骨,也有柔肠。
  上楼时,项致远搀着他。王占领不时失去重心,左摇右晃,身上的尘土蹭到了项致远的身上。“真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弄臟了。”他难为情地说。项致远微笑,说没事。到了家门前,王占领很认真地扑打身上的灰尘,项致远也象征性地拍了拍。这么多年,他钻过山沟,爬过草丛,进过墓穴,弄得灰头土脸是常事。他没洁癖。干刑侦的不可能有洁癖。打开门,王占领没忘了换拖鞋,这应该是和婉秋长期在一起生活养成的习惯。然后脱下脏衣裤,放在阳台一角,换上棉睡衣,瘫坐在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项致远想给他倒杯水,但暖瓶是空的。   “你很在意你的前妻,对吧?”项致远拉把塑料小凳,坐在他对面。
  王占领喘定了,一脸苦楚:“当然,这是肯定的。”
  “就没有点争执什么的?”项致远旁敲侧击。
  “怎么可能呢?上下牙还有打架的时候。”
  他的话吊起了项致远的胃口:“说说,都有些什么争执?”
  王占领下意识地拿袖子在眼睛上抹了一把,长叹一声:“还不是为她再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项致远明白,故事的走向变了。如果这个家庭是一个脆弱的天平,那么,外力一旦介入,哪怕是一片树叶,也会打破它的平衡。他盯着王占领,捕捉着他表情里的每一个细节。他相信那些细节是不会撒谎的。王占领说,婉秋态度很坚决,他一天不走,她就不会动这个心思。他知道婉秋口里的“走”,是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可他害怕离开。他活着痛苦,死了才是解脱,可他不想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躲在不为人知的一隅,远远地看着婉秋,这就足够了。他劝了她很多,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这么拖下去,婉秋就给耽误了。再说,婉秋一个人打理生意,早出晚归,辛苦是必然的。他不忍心看她受苦,更不忍心让她年纪轻轻便守活寡。可是,婉秋始终不为所动。劝得狠了,婉秋便伏在他怀里哭。
  “她那个固执劲,你想不到,你一定想不到。”王占领说。
  后来,在寂静的凌晨,王占领偶尔会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婉秋不在床上,他侧耳静听,那声音来自隔壁。隔壁是女儿的房间,自从他生病以后,女儿就被母亲接走了。他听到了婉秋的呻吟声。那呻吟不是伤痛,不是难过,而是床笫之欢所带来的快感。
  他躺着,伪装出熟睡的鼾声。月色冰凉,在枕边漾动。后来,婉秋蹑手蹑脚回到了他的身边。她竟然赤足,把声音控制到最小。直到天明,他一直醒着。他确信隔壁没有男人。在婉秋离开之后,他走进了女儿的房间。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一丝褶皱。
  “就是在那天,我去了婚介所。”王占领转过脸,两眼血红。
  他是瞒着婉秋去的。他必须瞒着。丘比特婚介所的高个子女孩看了他两眼,态度冷淡。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一定让她生疑。你要征婚?她问。他摇摇头,不,是我妹妹。她本人呢?怎么不来?他为她编了个借口,说妹妹性格内向,所以才委托他来。女孩半信半疑,不再说什么。在那里,他发了这样一则征婚启事:
  温某,女,35岁,身高1.68米,形象好,气质佳,离异,个体发廊经营者。欲觅45岁以下、有稳定收入和个人住房、人品端正、踏实本分的男士为伴侣。
  项致远知道,真正的故事开始了。也许他苦苦寻找的谜底,就藏在这里。
  5
  对王占领的怀疑,并未影响其他调查的推进。婉秋失踪后,手机支付和银行卡均未产生资金流动,这就表明,婉秋不大可能因财而遭遇不测。而根据近期的警情,也未发现失足落水、车祸甚至性侵的案例。项致远越来越有种强烈的预感:婉秋大约真的凶多吉少,而她失踪的最大可能,就是情杀。尽管王占领深爱着婉秋,把她交给另一个男人也是他心甘情愿,可另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出现,他是否能接受?是否还能心平气和?是否会因爱生妒越陷越深?人心往往充满不确定性,谁也无法保证,他会陷进自己的牢笼,最终迷失、沦陷,不可自拔。
  只是,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窒息,就像一条浑浊的河流,死水掩盖了太多秘密。项致远需要波澜,需要没有来由的漩涡,那才是玄机所在。杨小倩失踪后,也是一度平静,而正是给景国岳和杨小刚发出的微信,把平静打破,也让郭鸣凯露出了狐狸尾巴。
  “10月6号晚上杨小倩回来过吗?”再一次进入郭鸣凯的家,项致远单刀直入。他记得郭鸣凯很镇定,眼睛斜向右侧墙壁上的电子挂钟。那个挂钟早已停了,指针纹丝不动。回来过,他说。后来呢?我们吵了一架,她就离开了。为什么吵架?孩子发高烧,她都不管,有这样当妈的吗?他的额角跳出一根青筋。
  “没别的?”
  “别的?”郭鸣凯反问项致远,“还能有什么?”
  他捏了捏鼻子,以便疏通里面的气流。这个动作好像不大管用,他又用中指分别堵住两个鼻孔,使劲擤了擤,一些雾状的水沫喷射出来。停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悟,打开手机给项致远看:“你瞧,这个狠心娘们,把孩子扔在家,一个人跑了!”
  同样是杨小倩的微信:我走了,永远别再纠缠我!
  项致远向他亮出搜查证,他似乎大为不解:“搜查?你们有没有搞错!”
  “请你配合。”
  郭鸣凯的脸色开始发青。在依法搜查和技术勘察的过程中,项致远一直注意着他。他的头越来越低,上身佝偻,开始用嘴呼吸,后来,全身微微发抖。项致远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接近崩溃,他就要撑不住了。
  警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最终在卧室的壁柜里搜出了杨小倩的手机。电是充满的,一个失踪者不可能做到。很快,又在卫生间的瓷砖缝隙和马桶的背侧发现了疑似血迹。
  “人是我杀的。”郭鸣凯捧着头,承认了。
  项致远在郭鸣凯乡下的老家找到了杨小倩的尸体。那里是村南,宅前是一方水塘,水色墨绿黏稠,有几只鸭子懒洋洋地游着。朽败的篱笆院,三间瓦房濒临坍塌,瓦缝里站着几丛荒草,在岁月里兀自枯荣。两扇红色木门油漆剥落,露出很大的缝隙。门环上挂着一把大锁,已经锈蚀。这是他家的老屋。他没能力造房,分家时父母就给了他。看得出,已很久无人居住。你绝对想不到,杨小倩的尸体居然埋在他家荒弃的猪圈里。
  “我一直等她回心转意,”郭鸣凯后来供述,“看到她和网友约会,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所以你殺了她?”
  “是啊,我杀了她,杀了她……”他像是自言自语,“可我不想让她死,我真的不想让她死!”
  “为什么冒充杨小倩发微信?”
  “这……你们应该知道。”
  “是的,我知道。”项致远有些愤怒。这个看似木讷的男人,一点儿都不傻。他刻意制造杨小倩离家出走的假象,以此扰乱警方视线,企图蒙混过关。哪知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直到郭鸣凯落网,杨小刚都不敢相信。这恰好说明,越是外表敦厚的人越具有欺骗性,他们平时或许木讷、懦弱,但就像被挤压的弹簧,反弹起来往往更有杀伤力,其非理性的残忍常常令人发指。王占领呢?他的欺骗性大约更胜于郭鸣凯吧?谁会相信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会对一个弱女子下毒手呢?况且,又是那么一个时尚优雅的女人?
  那天在王占领家,项致远接着他的话题往下问,启事发出之后呢?王占领说,婚介所开始和她联系。项致远问婉秋有什么反应?王占领下意识地搓着手,说,她很吃惊,她从没去过婚介所,那地方她连知道都不知道,哪来的什么征婚启事。她在那一刻脸都白了,她甚至要去婚介所质问是谁搞的鬼。平素温文尔雅的她,那天竟爆了粗口。
  “她还劝我别在意,让我一定相信她。”王占领说,“她怕我多想。”
  “后来呢?”
  “我对她说了实话,她很生气,冲我发了好大火。后来,她一个人躲在卧室哭,怎么劝都劝不住。”
  婉秋和他闹了好一阵子,最终,婉秋妥协了。这符合情理。她应该妥协,人心不是顽石。一个年轻女人,即使不苛求情感,生理需求也是在所难免的。项致远想,婉秋心里应该有一个坎,这个坎有爱、有情,还有道德。而这个坎前夫帮她迈过了,逼也好,推也好,迈过了,以后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婉秋开始和男人约会。只是,这些约会对王占领来说都是透明的。她从不瞒他,每次见面回来,还要让他帮忙拿主意。项致远说,你会不会有点失落?王占领说不会。他的表情很自然。婉秋的未来就像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希望这个未来早点来到,那个神秘的好男人早点来到,这样他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到那时,他就可以长舒一口气,微笑着,不远不近地躲开。即便有一天面對死亡,他也心安。
  但婉秋好长时间没有看上一个。
  “她总拿他们和我比。”王占领说。
  这也在项致远的意料之中,在婉秋心里,王占领就是一个标杆。其他人就像跳高运动员,除非优秀得无与伦比,否则很难逾越他这道屏障。王占领意识到了,他有意摆出自己很多缺点,比如自己没什么大本事,比如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而婉秋还上过职专,再比如一看到数字就迷糊,连个账都算不清……他对婉秋说好男人多得是,要多看人家的长处。婉秋说万事随缘吧,遇不到合适的,她不会再嫁。她还给王占领开了个玩笑,说咱兄妹这样,挺好。
  “后来,她遇见了那个酒鬼。”王占领在沙发上拍了一下。
  那个酒鬼叫韩丰。事实上,和韩丰交往,还是他支持的。当然,那时他们谁也不知道韩丰有酗酒的恶习。他在国企上班,身材魁梧,收入不错,家庭条件也称得上殷实。妻子有外遇,所以离了。婉秋和韩丰接触过两次,对方举止得体,颇有涵养。王占领让婉秋抓住机会,千万不要错过。可是,事实证明,他错了。
  事情出在一天晚上十点钟左右,婉秋打来电话,声音很小:“老公,救我!”王占领听出了婉秋的恐惧,周身汗毛倒竖,血脉偾张。他叫了朋友,赶往韩丰的住处。韩丰还在发酒疯,婉秋的额头已经有了一块瘀青,身上也有几处伤痕。王占领和朋友把韩丰暴揍一顿,警告他以后离婉秋远点。后来他们才知道,韩丰的妻子正是不堪家暴,才决然离去的。
  那夜,婉秋趴在王占领肩头哭得死去活来,不知惊动了谁家的宠物狗,吠得凄惶。王占领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流泪。从那时起,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觉得为婉秋征婚是个错误,他觉得和婉秋离婚也许同样是个错误。难怪婉秋挑剔,好男人真的太少了,把婉秋交出去,他不放心。如果婉秋陷入另一个泥潭,他就是犯罪。
  “咱不找了,婉秋!”他声泪俱下。
  自此,婉秋果然再也没有向他透露过任何与其他男人接触的信息,可是,她果真没有再和别人交往吗?若真的断了这个念头,她应该和王占领复婚,这合乎逻辑。但是,婉秋没有,甚至提也没提过。他们似乎都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一个不问,一个不说。难道王占领就没有过猜疑?还是有所觉察却佯装不知?他们用沉默注解生活的风平浪静,而沉默是最可怕的。
  项致远隐约感觉到,那个神秘的导火索就要出现了。
  6
  韩丰开门时,睡眼惺忪,嘴里依旧喷着酒气。项致远给他看了证件,说找你了解点情况。韩丰有点儿发蒙,我一不偷二不抢,找我干什么?项致远说你别紧张。做刑侦工作,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如果韩丰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那晚被王占领等人暴打,也许他会记仇,会报复。毕竟,他酒后无德。
  “你说温婉秋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明了来意后,韩丰轻描淡写地说。
  “10月21号你在干什么?”
  “都这么多天了,谁还能记得住。”他有点不耐烦。
  “请你好好回忆一下。”
  他翻了个白眼,打开手机备忘录。翻找了一阵,突然笑了:“还真他娘的有!”
  项致远接过手机,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的全是饮酒的信息,连未来几天都预订好了。他找到10月21号:午,小哥俩酒馆,骡子、胖头鱼、瘦猴、老六;晚,韶山菜馆,胖头鱼、瘦猴、肥猪、孙二娘。
  “没别的爱好,就好这一口。”韩丰嬉笑着说,“喝了酒总‘断片’,这不,就有了记备忘录的习惯。”
  项致远给那些不同绰号的人打电话,虽然在时间上并非言之凿凿,但基本属实。只有“孙二娘”板上钉钉,因为10月21号是她生日,她的确和韩丰等人在一起,饮酒后又去歌厅,几乎玩了个通宵。
  韩丰的嫌疑基本排除,他没有作案时间。临走,项致远劝他以后少喝点酒。他打了个哈欠,说改不了了,酒精依赖。和婉秋交往那段时间,他拼命忍着,简直要憋死了。他说他也不想发酒疯,可没办法,遗传,他父亲就是这德性。项致远瞪了他一眼,说这德性就一个人过得了,还找什么女人!也许潜意识里,他在为婉秋鸣不平。
  就在这时,高闯那里有了重大进展。在浩如烟海的视频资料里,他们终于再次捕捉到了婉秋的身影。她最终步行来到了东风路,走进了金玉花园23号楼,时间是18时12分。画面中,她手里多了一个手提袋,大约采购了食品,步态从容,没有迟疑,似乎对此处非常熟悉。项致远在电话里问王占领,这里是否有他和婉秋的熟人。他的回答不容置疑:“没有!”   那么,婉秋去见了谁呢?调阅婉秋的通话记录,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一个名叫牛海伟的男人。而查阅牛海伟的户籍资料,住在金玉花园23号楼的正是他。
  第一眼见到牛海伟,可以称得上帅哥,留着寸头,很精神。提及温婉秋,他泰然自若:“我和婉秋正在处对象呢,可是好多天联系不上她了。”这足以证明,婉秋对王占领隐瞒了实情,她和其他男人的交往没有中断。
  项致远让牛海伟看了10月21号傍晚的监控,他思忖了一下,点点头说:“没错,那天婉秋给我打电话,说晚上来我家吃饭。”
  “后来呢?”
  “吃过晚饭,她就回家了。”
  到了这里,项致远基本把王占领的嫌疑排除了。说实话,项致远有些懊丧,因为他差点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根据监控视频,那天婉秋进入23号楼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这说明牛海伟极有可能在说谎。项致远把掌握到的情况告诉他,观察他接下来的反应。但牛海伟依旧咬死,婉秋饭后确实离开了。
  “这么大一栋楼,她会不会去别人家谁知道?”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为了不致疏漏,项致远让一组人挨户摸排。对牛海伟的问讯继续。项致远的目光很冷,在他基本有把握的时候,他就用这样的目光逼视对方。他的目光是一种武器,发出的子弹可以直达内心。他不相信洞穿不了眼前这个家伙。
  “你和温婉秋关系怎样?”
  “好着呢。”他不假思索。
  “进展到哪一步?”
  “这个嘛……早就有那种关系了。”
  项致远对他这副玩世不恭的嘴脸感到厌恶。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地板、墙壁、吊灯、落地窗,各种家具电器,都像是职業保洁打扫的效果,干净得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独居男人的住所。
  “房间天天打扫吗?”项致远问。
  “没办法,洁癖。”
  项致远仔细打量着他。他的衣服似乎多日未洗,不仅有尘垢,还散发着淡淡的汗馊味。这一点他早就注意到了。一个有洁癖的男人,怎么会穿一身脏衣服呢?在这个光可鉴人的空间里,他显得格格不入。
  客厅靠近卫生间的一角,堆放着大量的洋葱,与房间的整洁完全不搭调。项致远断定,这绝非粗心,而是有意为之。
  “搞这么多洋葱干什么?”
  “吃呗。”牛海伟挑了挑眉毛。
  “吃得完吗?”
  “这玩意还能去除甲醛,你不懂吧?”
  项致远笑了一下。这是套二手房,已经有些年头,除甲醛显然站不住脚。况且洋葱只能掩盖甲醛的味道,并没有除甲醛的实际功能。牛海伟的破绽已经暴露无遗。项致远并未急于说破,而是欲擒故纵,岔开了话题:“平时就你一个人住?”
  “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此前项致远已经查明,他的妻子三年前病逝,留下一个男孩,上寄宿中学。项致远想看看这个人还有多少谎言,遇到这样的对手,他乐于和他多打几个回合,直到他招架不住,乖乖地现出原形。那时,他会有一种成就感。
  “一个人生活,怎么会有那么多垃圾?”项致远问。
  “什么意思?”牛海伟有了点紧张,嘴角不自觉地往一边扯了扯。
  项致远让他看手机视频。在婉秋失踪之后的几天里,他每天早晚都要丢出大袋的垃圾。那些垃圾袋都是黑色的,系得严严实实。而他返回家中时,基本都是空手而归。也就是说,他没有制造这么多垃圾的理由。
  “解释一下吧。”
  “垃圾就是垃圾,”他瞪起了眼,“有什么好解释的!”
  看得出,他急了,这是色厉内荏的表现。一个人心虚到极点,往往会伪装出外在的强悍。这很像垂危的病人,在死亡的前夕突然回光返照。这时,外出摸排的警察回来了,没有查到婉秋和这里的其他居民有任何关系,这在项致远的意料之中。
  接下来,现场勘查。房间确实打扫得纤尘不染,犄角旮旯都查遍了,一无所获。在大家几乎无功而返时,终于在卫生间的天花板上提取到了一丝残留的疑似血迹。那是浴霸和天花板的结合处,血迹向里渗入。也许冥冥中,这里藏着一个冤魂吧。
  牛海伟被押上警车。他始终保持沉默。DNA比对结果出来之前,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他的心理素质确实过硬,而他竟然没有前科,这有些意外。直到法医宣布,DNA比对成功,那滴血,正来自婉秋。
  “老子认栽了!”牛海伟咆哮了一声。
  7
  谁也没想到,在牛海伟眼里,婉秋是一个骗子。“她把老子骗惨了!”他说了一遍又一遍,那种语气,非但没有悔意,反倒是婉秋死有余辜。项致远感到不可思议,这太不靠谱了,不是吗?若说骗子,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才更像一个骗财骗色的主。在他以往经手的案子里,不是没遇到。他们凭一副好皮囊,周旋于不同女人之间,游刃有余。现在倒好,他竟然说婉秋是骗子,这是不是倒打一耙?
  “你要说实话!”项致远说。
  “对天发誓,要有一句假话,让雷劈了我!”
  牛海伟说,第一次和婉秋约会,他就被婉秋的气质迷住了。那是去年夏天,他们在金玉花园旁边的丽景西餐厅共进晚餐。这里消费不菲,他只偶尔和朋友来过。选择这里,是为了给婉秋留下一个好印象。卡座里光影朦胧,《卡萨布兰卡》的乐曲在空气中流动,很有情调。他说他是个实在人,那天他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都告诉了婉秋。一五一十,不掺一点儿假。他没有固定职业,但有一笔可观的拆迁费。那是父母留下的老宅,地处黄金地段。父母早逝,他是家中独子。老宅被征地,拆迁费自然全部归他所有。
  “为什么告诉婉秋这些?”项致远问。
  “除了这一点,我还有什么资本呢?”牛海伟显得自卑。
  他说从看到婉秋的第一眼起,他就下了决心,要把婉秋拿下。婉秋有点像他病逝的妻子,只是气质更好。看得出来,婉秋满意他的形象。晚餐过程中,她有些拘谨,话不多,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婉秋听到拆迁费有什么反应?”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牛海伟努力想了想,接着咬咬牙,“骗子不都这样吗?最他妈能装!”
  他和婉秋的关系迅速升温,一个月后,他们上床了。那天他为婉秋买了一枚钻戒,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当然,婉秋那时并不知道。他没提前告诉她,他要给她一个惊喜。打开首饰盒的时候,婉秋吃了一惊。但婉秋显得犹豫,她说这太破费了。她的眼神是亮的,手却藏在身后。后来牛海伟拉过她的左手,把钻戒戴在了她的食指上。
  夏夜,孤男寡女,衣衫单薄,婉秋的身体在橘色的光晕中画着曼妙的曲线。牛海伟搂住她,吻她。最初,婉秋拒绝,但并不坚决。她推他,未用全力。他抱起她,轻轻地放在了曾与亡妻同眠的床上……
  那夜,婉秋哭了。牛海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婉秋站在落地窗前,拉开窗帘,看天上的月。夜空黑得深邃,弯月如钩,清辉泄进婉秋眼里,又一串串滴落。良久,婉秋拎上包,要走。他挽留,但拦不住她。
  “后来我们就经常在一起了,”牛海伟说,“有很多次,是她主动。”
  项致远沉默,他觉得他开始有点相信牛海伟了。牛海伟的表述很细,细到了每一个枝节。谎言往往经不起细节的推敲,但牛海伟口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人找不出漏洞,这与他最初在家接受问询时的表现完全不同。项致远想,难道是自己错了吗?是他先入为主了吗?婉秋真的会是一个骗子?可这太荒诞也太离奇了吧?
  婉秋从不与牛海伟过夜。牛海伟说他很纳闷,关系都到了这份上,过夜不是很正常吗?婉秋说妈妈有病,她得回去照顾。他问什么病,婉秋说尿毒症。他从没有去过婉秋家,不是不想去,而是婉秋不让。不让就不让吧,他也并未多想。一段日子后,他向婉秋提出结婚,他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
  “起初我以为孩子是最大障碍,”他说,“可是有几次我有意带着孩子和婉秋吃饭,她一点儿不介意,还挺疼他。”
  “婉秋答应了吗?”
  “琢磨不透……好长时间都琢磨不透,他妈的!”
  牛海伟说,婉秋没答应,也没拒绝,总说再给她点时间,让她考虑考虑。这样的态度,一直持续到案发当晚。他们都喝了酒,他喝白酒,婉秋喝红酒。他喝得有点高,情绪就容易冲动。他说婉秋,咱们结婚吧!婉秋仍说,她还没考虑好。他说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婉秋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为什么非要结婚呢?他火了,他说今晚你必须给我个答复,老子耗不起了!他这句“老子”,把婉秋激怒了,婉秋冷冰冰地说,你别逼我!这就往外走。他冲上去拉住她,你耍老子,对不对?婉秋不答,竭力挣脱。他扯她的衣领,婉秋的上衣被撕开。婉秋扇了他一个耳光,让他滚开。这个耳光让他的酒力彻底发作,他觉得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什么温柔、矜持全是假的,他就是一个冤大头,被人耍了还帮人数钱,所以他彻底失控了,爆发了。他一把将婉秋抛到床上,发疯般骑上去,双手扼住了她的颈……
  “其实,我早就猜疑了。”牛海伟惨淡地笑了一下。
  “猜疑什么?”
  “很多次给她打电话,她都不接。还有,她在我这里,手机都是关掉的。她心里有鬼!”
  “就为这,你就杀人?”
  “当然不是,我说了她是骗子,她骗了老子太多钱,她就是冲着我的拆迁费来的!”
  牛海伟说,除了衣服、首饰,他先后给了婉秋多笔钱,合计下来,超过十万元。这让项致远瞠目。
  “她可真能编,”他说,“什么妈妈患了尿毒症,什么她的哥哥要装修房子,她的理发店要扩大规模……”
  项致远知道,婉秋没有哥哥。如果说有,那也只能是王占领。可王占领不可能装修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凭据吗?”
  “每次数额大的都是转账,那些零打碎敲的,就不提了。”牛海伟说,“我手机上有转账记录,你们可以核实。我说半句谎话,不得好死!”话音未落,他自嘲地摇摇头,“哪还有好死呀,等着挨枪子儿呗。”
  项致远陷入沉默。一起杀人案,牽出了另一桩诈骗案。这太匪夷所思。他现在真的搞不清了,婉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个温婉、优雅的婉秋似乎越来越模糊,像一个影子,飘在昏寂的月光里。和贪图享乐、毫无家庭责任感的杨小倩相比,另一个婉秋是否走得更远、也更善于伪装呢?
  经过核实,那些转账记录都是真实的。但一个杀人犯的供词,并不足以采信。如果婉秋诈骗成真,牛海伟就为自己开脱了部分罪责。而那些钱物若是他主动赠予,婉秋的诈骗就不能成立。因此,项致远仍然不能排除诬陷的可能。
  “看着吧,”牛海伟两眼血红,“这个臭娘们,他能骗老子,肯定还会骗别的冤大头!”
  8
  牛海伟扔掉的那些垃圾袋里,装着婉秋的肢体。
  婉秋是被牛海伟掐死后肢解的。浓重的血腥味四处弥漫。在他反复冲洗后,血腥味依旧挥之不去。他买回一大堆洋葱,用以稀释和掩盖。此后,他陆续将多层包裹的垃圾袋丢出,其中也有他的血衣裤袜。回到家,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清扫房间,一遍又一遍,一刻不停。他一连几日滴水未进,总是作呕。
  为了形成完整的证据链,项致远必须找到凶器。他们在金玉花园的一口窨井里找到了肢解用的刀,那里是一处监控的死角。接着增派大量警力,来到郊外位于曹水镇的垃圾场。各种垃圾堆积如山,足有四千吨。一个拾荒老人蹲在上面,用小铁耙在里面翻找可以换钱的东西。此外,还有几条流浪狗和毛色灰黄的野猫。
  就在这时,他们陆续接到了多起报案。案件的核心人物,无一例外都指向了同一个人——温婉秋。
  诈骗事实得到印证,累计数额六十余万元。这些报案者有三个共同点:一、他们都是在婉秋失联后意识到受骗的;二、他们和婉秋都有性关系;三、他们和婉秋发生性关系的时间,都在婉秋与牛海伟第一次上床之后,也就是说,在与牛海伟第一次上床之前,婉秋是清白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些报案者有丧偶离异者,有未婚者,也有有妇之夫。
  项致远和高闯调查了婉秋的所有银行账户,只有不足五万元。而王占领只有一张银行卡,不足三千元。那么,大笔诈骗资金流向了何处?对王占领家里里外外进行了搜查,但一无所获。王占领坐在沙发上,闭着眼,任项致远如何盘问,始终一言不发。   “如果知情,希望你不要包庇。”项致远说。他感到心痛,这个病入膏肓的男人,注定要面对重重打击,他真的太可怜了。
  王占领依然故我,形如木雕。项致远知道,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用沉默抗拒的不是他们,而是另一个名叫温婉秋的女人,她太陌生,也太可怕。她用两只丑陋的手,撕毁了原来的温婉秋。项致远不知如何安慰他,离开时,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接下来,调查婉秋的母亲。她的银行卡上也只有两万多元,那是她的退休工资卡。项致远真的不愿惊扰她。一个老人,体弱多病,正承受着痛失爱女的锥心之痛。但他又别无选择,他必须去见她。
  老人住在凤凰小区,是一个开放的老旧小区,物业很差。退休前,她是一个小学语文教师。这是项致远第二次见到她。第一次接触她时,婉秋还处于失踪状态,老人仍抱有希望。那时她虽然面带愁容,却依然精神,头发是染黑的,眉眼像极了婉秋。而这次,她的头发已全部花白,眼窝红肿,背部弯曲,看上去老态龙钟。
  项致远寒暄了几句,请她节哀。然后不得不向她亮出了搜查证。老人的悲戚变成了惊愕和困惑,她嘴唇哆嗦着:“你们、你们、你们要搜查我家?”项致远不忍直视她,恳请老人配合。老人的脸隐没在昏暗里,却显得煞白。项致远注意到,老人家中所有的窗帘都拉下了,她似乎把自己囚禁起来,潜入一个人的黑夜和长梦,与世隔绝。
  “为什么?是我老太太作恶了吗?”老人厉声问。
  “您别误会,是一个案件……牵涉到婉秋。”
  “案件……案件不是破了吗?”她震怒了,“我女儿死了,你们快把那个天杀的坏蛋枪毙,给我女儿偿命!”
  项致远扶着她,竭力让她平静,尽可能寻找不太过于刺激的措辞,含蓄地告诉她,是另一件案子。但老人不能理解,她逼问女儿到底怎么了?项致远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但他很清楚,这会对老人造成怎样的伤害。
  “婉秋她……生前涉嫌诈骗。”
  “你说什么?”老人的腰居然挺直了,“你再说一遍!”
  项致远只得重复一遍。老人前冲了一步,像是要跌倒的样子。项致远忙搀住她。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对着众人,宣誓般地说:“搜,你们搜!要是搜不出来,有你们好看的!我女儿没了,多好的孩子,她死得那么惨,死了你们还要污她清白……”她的泪水爬出眼角,两腮都在抽搐,“要是……要是我女儿真做了什么亏心事,我老太太今天以死谢罪!”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每一个警察,纹丝不动。项致远对大伙儿使个眼色,于是,搜查开始。整个过程足够节制,轻拿轻放,很快有了结果,在老人的床下,放着一个蓝色密码箱。项致远问是谁的?老人不以为然,是婉秋寄放这里的,时间就在她失踪的前一天。当时她也有点疑惑,什么东西不能放自己家,非要放她这里?婉秋的表现很自然,也很神秘,说是给占领的一个惊喜,暂时保密,以后再告诉他。但老人相信,里面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打开!”她大声说,“你们打开!”
  同事用技术性开锁,打开了箱子。里面是几个用透明胶布密封的包装袋。包装袋打开,是一捆捆包扎完好的百元钞票。这说明,婉秋为以后可能的东窗事发提前做好了预案。而她为何选择失踪前一天把它寄放到母亲这里,不得而知。难道她预感到了什么吗?
  项致远看着老人,生怕她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但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老人竟出奇的镇静,一言不发,甚至露出一丝难以理喻的笑容。也许老人经历了太多,她的坚强超出了他的想象。项致远祝她保重,走出屋门。就在这时,老人低沉地叫了一声“秋儿”,倒下了。听得出,那声“秋儿”肝肠寸断,也含着无尽的嗔怨。
  120急救车,带走了这个可怜的老人。
  9
  半个月后,终于从垃圾场里找到了婉秋的部分人体组织,似乎可以结案了。但高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是個细心人,模样长得粗犷,心思却比女人还细。他拍着脑门,说了一个字:包。项致远问什么包?高闯说,婉秋的!项致远这才恍然大悟,在当初的监控视频里,婉秋的臂弯是挎着一个女士包的。
  提审牛海伟,他没有回避:“扔山里了。”
  项致远带他指认丢弃现场。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带他们来到了莲花盆。在那座小庙附近的一座荒坟前,牛海伟站住了。他说,包就埋在这座坟里。这真是个高明的选择。如果没他指认,项致远不会想到这里,因为王占领那次来小庙,让他把这里排除了。想不到,他竟与婉秋的包擦肩而过。
  第一锨坟土铲起,惊飞了旁边一棵槐树上的乌鸦。项致远抬起头,看到枝杈间一个枯黑的鸦巢。也许,牛海伟在这里掩藏罪证时,它是一个见证者。这些天,它又成了守护者。
  包被提取出来。里面除了一些女性用品,还有婉秋的手机。路过小庙时,项致远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他似乎又看到了王占领走出庙门时满脸的泪水。
  那部手机玫瑰金色,充电后,居然可以启动。短信、微信均被清空,备忘录、相册、微博,没有发现什么。最后,项致远打开了她的QQ空间。在这里,他有了重大发现。婉秋是个资深网民,她在空间里晒了很多图片,而这些图片和文字的主题只有一个:“幸福”。有花季少女的烂漫,有不同衣饰和造型的摆拍,更多的是他和王占领在一起的卿卿我我:旅游、聚会、生日、全家福……还有一张夫妻下厨的照片,婉秋系着围裙,主厨;王占领打着下手,洗菜。所有的照片里,婉秋都在笑,连她周围的花花草草,好像都在笑……
  除此之外,她还写了很多私密日志,别人看不到,包括王占领。问题就在这里,其中涉及多名报案者,还有部分诈骗对象,始终没有报案。难怪查获的赃款接近百万,远超报案的数字。在这些未报案的受骗者中,有一个被骗20万元的,也是所有受骗者中损失最大的一个。
  项致远让高闯带队,按照列举出的清单,把他们全部找到。现在,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看婉秋的日志。那些日志颇有文采,似乎在证明:这才是真正的婉秋。
  10
  离婚了。就这样离婚了。   九个月前,拿着诊断结果,我的心都碎了。能说什么呢?苍天不公,它是嫉妒我了吗,要对我们这样残忍?咬着牙,不敢放肆地哭。看着占领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只能笑。我要让他知道,一切都会好的,要乐观,要对未来有信心。我们还要瞒着老人,以免他们难过。我知道,以后的负担会越来越重。从现在起,理发店要更用心,占领的治疗都靠它了。多挣钱,少花钱,该节约的都节约下来,哪怕是一分钱。
  占领的话越来越少,一天到晚,就那么在家待着,唉声叹气。他真的被病魔压倒了。不行,他这样下去,精神垮了,还有什么希望?我说咱们发现得早,会好的,不要有太大压力。他低着头不说话。我得想法安慰他,好多招都没用,我就从柜子里拿出相册,找到他从前的留影。那时的他多英武呀,一脸阳光,看着就让人喜欢。我说人活着,谁还没个三灾两难,遇到了咱就一起扛。他看着相册,哭了。我真想让他好好哭一场。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事儿老闷在肚子里,憋也把人憋坏了。这一哭还真有效,虽说不是大哭,毕竟哭出来了。哭完了,他的情绪也好多了。
  第二天,他敢走出家门了。先是在家属院转转,见了邻居,他也和人家打招呼,有时还闲聊几句。再往后,他上街、遛河堤,气色越来越好。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能不高兴吗?这是我最深爱的男人啊!治疗一段时间后,他忽然要求重新上班。我怕他累着,不答应。他说那我不成了废人?我说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但他到底没听我的,偷摸着去了物业公司。等我夜里打烊回来,才发现他不在家。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值夜班。我急了,忙打车赶过去。走进值班室,他已经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了。我的泪瞬间就冒出来了,怪他逞能。打那儿开始,我坚决不许他再上班。无论多难,我养他。只要他在,我心里就踏实。不是有句话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我只要占领好好活着,别无所求。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突然提出离婚。三个月,本来一切都平静了。那晚吃过饭后,他把我叫到阳台上。我记得很清,那时下了一阵急雨,打在桐树的叶片上,噼里啪啦响。就在雨中,他说秋,我们离婚吧。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是雨声欺骗了我。可他又说了一遍,离婚吧。我说你疯了?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他说他没胡说,他是认真的。
  我相信他是认真的。冷静下来,我想了很多。他是个不爱开玩笑的人,何况离婚这么大的事,岂能儿戏?这一定是他思考很久的决定。我不知道这三个月来他承受了多少痛苦,在他独处的时候,无论在家还是在外,这个问题他一定想了无数次。他是男人,他不允许自己被一个女人养活,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妻子风里来雨里去。他想解脱。这些我懂,里面不仅有爱,还有他的尊严。可他知道吗?我有多爱他,多爱这个帅气敦厚的好男人!我不能没有他,哪怕他瘫在床上,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心里就不空,就有依靠。
  所以,我断然拒绝了,我说占领你听清了,我永远不會和你离婚!我的声音很高,有点吓人。他沉默了。他也知道我的脾气。这样的僵持一直持续了半年。不曾想,他竟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莫名其妙就发脾气,杯子摔坏了好几个,有时甚至绝食。天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买了一个弹弓,站在阳台上打鸟。打树上的鸟,也打电线上的小雀。我亲眼见过一只小鸟被他打下来,在地上好一阵挣扎,最后死掉了。我怕了,怕极了,这个我一心爱着的男人,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变得阴冷、暴戾、残忍。我不知道,他的精神是否出了问题。
  他再次提出离婚,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我求他冷静些,他说他很冷静。我不同意,死也不同意。他竟冲上阳台,打开窗,一只脚跨了上去。我说你干什么,他对我吼,再不答应,老子就跳楼!我奔过去抱着他,鞋都跑掉了。还能怎样呢?我只能答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吧?
  我向他提了一个条件,就算离婚,也别离开家,我们还生活在一起。他拒绝了,他要回到自己的父母家去。我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同意离婚!他拗不过我,终于同意了。我们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办手续那天,我一直流泪,眼睛哭得红肿。此后,占领一切如常。我怀疑离婚前的暴戾是他故意装出的,他只是为了达成所愿,把我交给另一个男人。这样,他就释然了,就没有负疚感了。他可真是用心良苦,真不知道他是傻,还是聪明。人不能没尊严,可把尊严看得太重,就会把自己压死。很不幸,他就是这样的人。我难过,也感动,我知道他想让我甩开他这个包袱,活得幸福。他对我说,往后,我就是你的哥哥。我点点头。我不会离开他,为这样的男人,吃再多苦,我心甘情愿。
  11
  高闯把那些未报案的受骗者都找到了,他们分布于各个行业;年龄也千差万别,最大的年逾六旬,最小的只有二十七八岁。但是,他们都不愿承认。
  “尽是些偷腥的主!”高闯说。
  这些人都有家室。他们就像子夜溜出屋门的猫,在黑暗中偷欢,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阳光下,扮演着丈夫、父亲和君子。这个冤大头,他们认了。
  但这是案件,由不得他们不认。
  “谁会想到她是个骗子!”对婉秋,他们这么说。
  是啊,谁会想到呢?即便对于项致远这个经验丰富的刑警来说,最初不同样没想到吗?
  12
  占领为我征婚,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这是我们离婚两年后的事了。虽然两年间,他也不断劝我,让我试着接触别的男士,遇到合适的,就再成立个家庭。但我从没答应。我下决心要陪他走到最后一程。即使有一天他离我而去,我也未必会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生活。他在我心中,太重了,真的太重了。
  但我毕竟是个年轻的女人,三十多岁,生理渴求强烈。患病后,占领的性功能基本丧失。我努力压抑自己,甚至为此而羞耻,心里骂自己下贱,但我压根控制不住自己。
  直到有一天婚介所的电话打给我,我一下子蒙了。别说我没去征婚,连我和占领离婚都没外人知道,谁会为一个有家庭的人干这缺德事。如果让占领知道,他能不误会吗?我恨不得把那个可恶的婚介所砸了。可就在这时,占领说发出征婚启事的是他。我惊呆了。   我质问他为什么?他赔着笑,说了很多。他说日子长着呢,女人扛不住岁月,趁现在年轻,或许还能找到个理想的。他说我里里外外一个人操持,不容易,总要找个男人作依靠。他还说了一句让我脸红的话:“我这样,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总要过正常的夫妻生活。”那一刻我有点无地自容,怀疑他是否发现了我的隐私。
  但这一切都说服不了我,我说你就别瞎操心了,只要咱们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他说你这是何苦呢?结果像上次离婚一样,劝不动我,他就来硬的,他说你要不听我的,我现在就走!我说你这是在逼我。他样子凶得很,说我就逼你了!我妥协了,没法不妥协。我知道,如果我不按他的意思办,他就得不到彻底的解脱。他是个好男人,也是个太自尊、太霸道的男人。他要看着我第二次披上婚纱,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他才心安。
  我不情愿地开始了新的交往。可他们都不入我的眼。占领在我心中,始终是那个英姿飒爽的男子汉。我从小崇拜军人,打懂事起,妈妈就常给我讲军人的故事。他们是英雄。后来有一年,我们这里发了洪水,房子都被淹了。那阵子,来了很多军人,他们乘着橡皮艇,把大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我就是被一个年轻的军人背上船的。他的背又硬又结实,肩膀很宽,走在水中稳稳地。那一年,我12岁。从那时起,我就决定长大了要嫁给军人。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有手,可以自己挣。我承认,我有英雄情结。所以,我一直在等那个阳刚气十足的白马王子,直到占领的出现。第一眼,我就被他征服了。过去,我是别人眼里的白雪公主,高不可攀;而现在,却是我主动发起进攻。我生怕占领被别人夺走,那会是我一生的遗憾。那时的占领还有些腼腆,第一次牵手,他竟然脸红了。就这样,他很快成了我的俘虏,在别人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了。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占领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个好男人。有次我们乘坐公交车,遇到了小偷,没人敢站出来,占领一声怒喝冲上去。小偷有同伙,还亮出了刀子。众人都往一边躲,我也吓得把心提到嗓子眼。可占领不怕,一脚踹翻一个,三两下就把他们制服了。他的小腿被划伤,血染红了裤子。所有的乘客都在鼓掌,我心疼,更骄傲。我的丈夫,他就是英雄。
  我把接触到的那些男人说给占领,包括他们的身份、家世,如果有照片,也让他过目。这也是占领提出的,要让他参谋参谋,帮我把关。他说这个不错,那个也可以,但我一概摇头。我只想让他知道,好男人只有他一个,别人比不了。他有点无奈,说我不是小青年了,还有女儿,要把眼光放低。过日子,人只要本分,踏踏实实就好,其他都是次要的。
  人心确实是复杂的。我几乎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了变化。随着交往的增多,我渐渐习惯了,也不那么拘谨了,和别的男人吃饭、喝咖啡、看大片,甚至一起逛商场,接受他们的礼物,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有自己的底线,我不会把自己送到别人的床上。我只属于占领,他是我的唯一。
  第一次有點心动,是遇见韩丰。形象、职业、家庭条件都不错,待人也彬彬有礼。最关键的,是他有男人气,一米八五的个头,比占领整整高了10厘米。说给占领的时候,我一定没忍住自己的好感。占领也说,要抓住机会,别错过。他的眼神里满是鼓励。我很矛盾,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和韩丰继续下去?
  朋友,只能是朋友!想了很久,我做出了这个决定。但最终,我失望了。韩丰在我面前的表现蒙蔽了我。那晚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听出他酒喝高了。出于关心,我赶到了他的住处。没想到,他单刀直入,要和我上床。我不同意,他就露出了酒鬼的面目,对我大打出手……
  就是这一次,占领改变了态度。他抱着我,一直流眼泪。后来,他咬着牙说,秋,咱不找了!我也伤心到了极点。既然占领不再逼我,我当然不会再去碰别的男人。我想过和占领复婚,可想到离婚时他以死相逼,还是算了,有没有那个证无所谓,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13
  那个被骗20万元的人叫周建新,人很斯文,清瘦,戴眼镜,像个知识分子。但其实不是,他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却爱附庸风雅。高闯第一次走进他公司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板台后面的书架上码放着很多书籍,据目测,至少上千册。当代的、古典的;国内的、国外的;文学的、哲学的……门类众多。它们像一个个形象代言者,告诉你,坐在老板椅上的这个人,是个儒商。
  他经营的业务都与女性有关:女士服装、女性化妆品、女士美容店。在此之前,他还开过网吧、饭店,卖过家畜饲料。业余爱好,不是读书,而是打牌。
  “认识温婉秋吗?”高闯问。周建新摇摇头。高闯给他看了婉秋的照片,他依然摇头。
  “请你说实话!”高闯说。
  “都是实话,”周建新泰然自若,“我这人,经商,讲诚信;做人,还得讲诚信不是?”
  高闯拿出了婉秋账户的收支明细,那个20万元的大额转入者,正是他。他只得认了,但他不认为那是诈骗。“是我主动给她的,”他说,“都是生意人,能帮一把帮一把。这点钱,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听他的口气,他在助人为乐。
  “你是怎么认识温婉秋的?”高闯问。
  “这个嘛……”周建新似乎想不起来了。
  “婚介所?”
  “怎么可能?”周建新耸耸肩,“我家庭美满着呢,跟你说,贱内特别优秀,一般人可是比不了!”
  他的妻子是一所职业学院的副教授,正经的知识分子。就此而言,女方算是下嫁。至于他们如何结缘,倒是个谜,只知道曾是高中同窗。更深入的,高闯也无心探究。
  “到底是如何认识温婉秋的?”
  周建新做出了一个理头发的动作,很逼真,但他的手并没有和铮亮的头发接触。沉吟一会儿,他道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谜底:是杨小倩把婉秋介绍给了他。高闯对杨小倩的名字并不陌生,她正是另一宗命案中被郭鸣凯杀害的那个女人。后来,当高闯把这些告诉项致远的时候,项致远并不吃惊,因为,他在婉秋的日志里已经找到了答案。
  “真是伪君子一个!”高闯鄙夷地骂了一句。   项致远报以冷笑。不知有多少道貌岸然之徒,背地里男盗女娼。高闯还说,那天离开的时候,周建新要送他两条香烟,被他拒绝。周建新还向他拱了三次手,一脸下作相。
  “保密,千万保密!”他说。
  14
  占领的病越来越重。单靠理发店的收入,已经撑不住了。照这样下去,没准哪一天,我就会失去他。可我不能失去他!我要让他活着,好好活着,哪怕三年、五年!
  我想到了换肾,一旦透析解决不了问题,这是最后的选择。但我知道,很難找到合适的肾源。即使找到,加上手术费、医疗费等等,肯定是一笔巨大的支出。我不知道到哪里去赚更多的钱。一个女人真的太难了,我孤立无助,甚至感到绝望。而在占领面前,我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他已经够自卑了,再也承受不起什么了。
  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认识了杨小倩。她来做美发。看她的样子,也就三十来岁,不算漂亮,但打扮入时,化了浓妆,一点儿不像乡下人。她在附近的麻将馆打牌,无意间路过了我的理发店。那天我们并没怎么说话。她对我的服务和价格都很满意,后来便成了回头客。有时不做头发,也过来闲聊。就这样,我们熟悉了。
  她说她的男人是个窝囊废,她一天都不想和他生活。她还编了个去娱乐城打工的谎言,企图逃离,可那男人死缠着他,离了婚也不给她自由。她烦透了。我有点同情她,可得知她混乱的交往时,我又有点瞧不起她。她有很多所谓的男朋友,和他们随随便便上床,以此得到蝇头小利。她好像很不满足,说姑奶奶就是欠点姿色,敲不到男人的大竹杠。说实话,我觉得她下贱。
  后来,她了解了我的苦恼。不过,她不知道患病的是占领,因为我谎称是我妈妈。她从头到脸看着我,说你这么个大美人,放着大好资源不利用,你傻呀!我知道,她想让我像她一样,去那些男人身上敲骨吸髓。可我不愿,那么龌龊的事,我怎么能做?我不能对不起自己,更不能对不起占领。
  那天下午,接近五点钟吧,杨小倩来了,还带了一位儒雅的男士。她向我介绍,这是周总。男士温文尔雅,和我握手,说他叫周建新,让我以后就叫他周哥。杨小倩说,周哥在酒楼订了房间,晚上一块乐呵乐呵。我开始没同意,一来对这位周哥一无所知,二来放不下占领,尽管每天中午我都给他预留了晚餐。再有,我得照顾自己的生意。不少顾客白天忙了一天,喜欢晚上来店里,边做头边放松。
  但周哥很热情,杨小倩也苦苦相劝。我终于答应了。离开韩丰后,这是我头一次结交别的男人。我得瞒着占领,我不想让他知道。那是一个高档酒楼,周哥点了很多菜。我有点过意不去。杨小倩说,周哥可是大款,就要狠狠宰他。我们喝了很多红酒,情绪越来越亢奋。吃过饭,周哥提议唱歌。我几乎是被他们架到车上的。那晚我唱了好几首歌,占领生病之前,我们也经常玩。我的歌唱得还可以。我不知道在歌厅又喝了多少啤酒,还和周哥跳了舞。不能不说,周哥的舞跳得很好,舞姿够潇洒。直到凌晨,周哥才送我回家。占领睡得很沉,一直没醒。本来我还有些忐忑,不知怎么跟他解释。躺到床上,我就睡着了。那是我睡得最香的一个晚上,我都记不清多少日子没有睡得这么香甜了。
  此后,周哥就成了我的朋友。第三次见面,他就送我一条金项链。我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已经好几年了,很便宜,是珍珠粉做的,但那是有一次我和占领出去旅游,在江边的地摊上,占领买给我的。只要是他送我的,我都喜欢。我婉拒了周哥,接受这么昂贵的礼物,我找不到理由。说实话,我很担心周哥嘲笑我这条珍珠项链,那会让我难堪。但他没有,只说朋友之间不要客气。他听小倩说了,三天后就是我的生日,这条金项链就算送我的生日礼物。他真诚,有涵养,态度也坚决,最终,我收下了。
  作为女人,我不可能想不到周哥的用意。尽管当时看不出他有什么企图。也许女人天生都是虚荣的,在理发店,我换上了那条金项链。杨小倩见了,既羡慕又失落,说她和周哥这么久,只得到了一堆化妆品和几件衣服。我问她和周哥什么关系,她说是牌友。我不信,问急了,她认真起来,骂他就是条公狗,三教九流的女人照单全收。我瞠目结舌。杨小倩说咱们可是好姐妹,当着真人不说假话,玩玩可以,千万别动真格的。
  我明白,她说的“玩玩”,包括了上床,而“别动真格”,就是不要动真情。想不到,这么个儒雅的商人,竟是个花心大萝卜。我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杨小倩见我不吭声,朝我挤挤眼,说怎么哑巴了?不就是逢场作戏嘛,这家伙骨髓油多着呢,你得狠敲,不敲白不敲!
  那天杨小倩临走,拉着我的手,一脸真诚地说,别把阿姨的病耽误了。我流了泪。我被她感动了。
  从心里说,我不想再和周哥交往。他跟那么多女人有染,想想都够恶心的。但生日那晚,他执意为我庆生,同样有杨小倩作陪,我想毕竟收了他送的金项链,面子上过不去,还是答应了。晚宴设在一个生态庄园,热烈而隆重。周哥把一切都张罗得井井有条。他亲手点蜡烛、带头唱生日歌,分蛋糕时,有意划掉奶油,而把更多水果拨给我。他真的够用心,我第一次和他吃饭时,那道拌了奶油的水果沙拉我一直没动,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喜欢奶油。没想到,他竟记在心里了。
  就在这次晚宴上,醉醺醺的杨小倩向我炫耀,她得到了周哥的一笔“奖金”,还说要多谢我这个姐姐。我一头雾水。后来我终于明白,她把我介绍给周哥,引荐有功,所以周哥要奖励她。五万!想不到吧?她笑得花枝乱颤。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五万元,我多么需要,占领多么需要!有了这些钱,占领就离那颗健康的肾脏近了一步。我看着周哥,有点发愣。周哥不说话,只向我微笑。就在这一刻,我决定和周哥继续。不是谈情说爱,不是露水夫妻,而是周旋,为了钱,我要和他周旋。
  这显然是天真的想法,作为猎艳老手,周哥不见兔子不撒鹰。而且,我必须找到合适的借口。或许就是从这时开始,我有了预谋。我几乎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上了骗子的道路。
  直到遇见牛海伟,我的贞操终于失守了。他很帅,人也坦诚、厚道。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上他了。当听到他说出那笔巨额的拆迁费时,我顿时心跳加速。但我脸上很平静。他不是周哥,心计不多。交往一段时间后,我只轻轻地暗示了一下,他就开始给我打钱。后来,在那个夏夜,他送我一枚钻戒,我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最终半推半就地把自己交给了他。不过,我还是哭了,说不清是伤心、内疚,还是委屈。   岁月果真是一块纱布,不知何时,已经把我和占领的爱情擦得日益苍白。他是个病人,情绪消沉,越来越习惯沉默。我们已很久没多少话可说了,就连我经常在外面深夜归来,他也不闻不问。不知他毫无察觉,还是心知肚明;是无奈,还是默许。在和其他男人的交际中,他在我心里的分量也似乎在一点点变轻,变得不那么重要。我们还有爱情吗?应该有,只是淡了,隐藏了,留给我们的,更多是亲情。
  牛海伟让我尝到了一个女人的滋味。这样的死去活来,这样的激烈和缠绵,已經久违了。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生理的满足,渴望一个健康的男人。这晚与平生第二个男人的欢爱,注定在以后的日子里,占领只能是我的哥哥。
  对不起了,哥哥。
  我喜欢着牛海伟,也骗着牛海伟的钱。我知道他在乎我,想和我结婚,想为年幼的儿子找到一个好后妈。我不是没动心。如果没有占领,我愿意嫁给他。可占领在一天,我就不能这么做。这很矛盾,也很纠结。
  我开始冷落周哥。我已经是牛海伟的女人,我不能负了他。可给占领换肾的钱还远远不够。现在,不管用什么方式搞到钱,都是我的目的。我要对占领负责任,让我曾经心爱的男人活下去。
  背着牛海伟,我投入了周哥的怀抱。在第三次上床后,我终于向他开口。我说我想再开一家更大的发廊,资金有缺口。他二话不说就许诺给我二十万,不用还,条件是做他的情人,他要包养我。
  我佯装同意了。
  我知道,我已彻底堕落,我再也不是过去的温婉秋了。贱货!这是我对自己的评价。和两个男人上床,从他们手里把钱掏出来,我甚至有了几分快感。既然如此,我还在乎什么,破罐子破摔吧。我只希望赶快把钱凑够,把占领送到手术台上。
  于是,我染指了更多的男人。
  我像一只飞来飞去的鸟,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啄着大小不一的果子。这些果子加起来,已经接近60万。为占领换肾,应该可以了。我应该就此收手,但我没有。换肾之后呢?我又将两手空空,长期的医药费如何承担?而人性是贪婪的,不管你承不承认,当你放弃了人格和尊严走通了一条路后,你就很难停下脚步。我已变得欲壑难填,无法回头了。
  100万!我对自己说。
  牛海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没明说,但他的眼神告诉了我。周旋在这么多男人中间,我已不再恐慌,实在不好应对,我就冲他撒娇。而周哥已经联系不上我了,从电话到微信,我都把他拉黑了。我只为他的钱,目的达到,他就是一堆粪土。可我呢?我又比他高尚多少?毕竟,他的钱是自己赚的,我却靠出卖自己做着骗子的交易。其实,我连他都不如。
  没想到,在我越陷越深时,杨小倩却要退出“江湖”了。那天在理发店,杨小倩来了。她告诉我她遇到了一个河北的网友,也是同乡。她把那个网友夸成了一枝花,说他单枪匹马在外地闯荡,如今已是公司白领。他的妻子两年前丧身车祸,目前正在择偶。他们已经有过几次约会,彼此很合得来。她一脸挣脱苦海的表情,大呼着老天终于开眼了,姑奶奶再也不用受那个窝囊废的气了!那样子,简直有点忘乎所以。我问她是不是想嫁给他,她说对,我要嫁给他。看得出,这次她是认真的。我的心情很复杂。是她把我领到这条路上的,我不知该感激她,还是憎恨她。现在,她要从这条路上离开了,我竟有些莫名的失落。
  时令进入了深秋。不知为何,秋天总让我感到亲切。我叫婉秋,名字是妈妈起的。我并非秋天出生,妈妈却在名字里赐给我一个秋天。后来,与占领相识、结婚,恰好就在秋天。我喜欢秋天,喜欢这个美好又有点感伤的季节。而这个深秋,又会发生什么呢?
  也许,我的名字已冥冥中注定了我的一生。
  我要和牛海伟摊牌了,也要和所有的男人做一个了断。百万的目标基本实现,我真的累了。其实,我并不愿和牛海伟分道扬镳。占领终归要走的,即便手术再成功,也不过三年、五年、八年,很难挨过十年。到那时,我再无挂碍,我会嫁给牛海伟,做一个好女人,跟他好好过日子。可是,他把我逼得没有退路。他不能再等了,要我马上和他结婚,否则,他就让我偿还所有的财物,如若不然,他就要闹到家里来。这个厚道的男人,此时竟锱铢必较,连一起吃饭的花销都算在了我头上。我当然不能让他打上门来,让占领目睹这场闹剧,那该有多么不堪,又该如何收场?我只愿和他好聚好散,回到占领身边。
  杨小倩被害的噩耗就是在这时传到我耳中的。仿佛晴天霹雳,我整个人都傻了。也许,她离自己梦想的幸福只剩一步之遥,却最终没有跨过去。我突然感到一阵阵恐惧,全身发冷,噤若寒蝉,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个不停。那一刻,我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
  真的,非常可怕。
  我做出了一个临时决定,把那笔巨款暂时寄放到妈妈那里。这些钱,我一直没敢存银行。即使我遭遇不测,占领,我的哥哥,等你需要换肾的时候,你也无需发愁,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切,包括你以后的生活……
  15
  项致远很想让王占领看到这些未曾公开的日志,可他看不到了。牛海伟落网时,项致远电话告诉了他,当时,他号啕大哭。而婉秋涉嫌诈骗,去他家搜查时,他始终默不作声,看起来异常冷静。但就在那天,他喝下了一瓶烈酒,与尘世决绝。后来检测到,那瓶烈酒里掺入了大量的毒药……
  下雨了。绵绵秋雨,加重了寒意。天地混沌,寂然无声。高闯说又有了案子,问项致远在哪儿?项致远说给我半个小时,我想一个人走走。他在滢河岸边徘徊。这条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两岸经修缮,成了滨河景观带。往日,这里人流如织,散步的、遛狗的、恋爱的,摩肩接踵,还有不少业余戏迷,在岸的最高处吹拉弹唱,那感觉一定非常享受。而此时,长堤上人际寥落。
  王占领从前也在这里徘徊多次,他看到过云彩像狼口一样吞掉了夕阳。项致远不知道他有没有过投河的念头。水深处接近四米,足以把人吞没。此时,雨落在河里,也就成了河。它们本是一家,只是暂时分开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在,是雨的回归,也是河的接纳。
  项致远希望王占领在另一个世界与婉秋重逢,继续做夫妻。他更想让他知道,婉秋日志的最后两句是——
  哥哥,坚持住!
  哥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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