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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下了一处有院落的房子住。
院落栅栏的大门前,人一进来,门口的松木葡萄架就落落大方地用它的松香朝你迎接过去了——葡萄架上结满了葫芦——这北方特有、但却罕见了的迎客方式,让任何一个客人的到来,都感愕然与惊喜。
四株新栽腕粗的葡萄树,以它们的矜持和慵懒,表示着把它们从一块肥地苗圃卖到这儿移栽的不满与对抗,也是一种对背井离乡的愁思吧,显示着它们可以有绿叶生出,就对得起你们让它们移民他地的思绪与情绪;而还想让它们在一二年的时间里,就藤萝满棚,挂满成串的葡萄,它们是决然不会答应的,不会让你们看轻它们生命的薄简与浅贱。
葫芦则不是那样注重自己的身价与对故地那种不可分离的眷恋性。给我水,给我通风和阳光,一周后种子就乖孩子样从睡梦中醒来蹦蹦跳跳了。尽管是把它种在葡萄树的树坑里,可它没有寄人篱下那感觉,一吐出嫩芽和绿叶,就开始反客为主,在葡萄树坑里,借着葡萄树的身子,一日几寸、一日几寸地朝着高处爬,而且是枝蔓横生,越生越旺、越旺越生,只消一个月,一株葫芦藤会生出十余枝条的藤秧来。一个月后,它就爬到了葡萄架的顶格网棚上。并不需要你施肥,只要你每三天不要忘记给它浇次水,它就心满意足地把它碧绿含乌的大叶铺在了棚架上。接着五月到来了。六月跟在五月的后边,踩着五月的脚跟儿,两株葫芦从南北双向朝着架子中央抢夺地盘。风和阳光在半空总是对葫芦的秧叶有着特别的情感。它们对半空的植物们,从来没有小气吝啬过。而葫芦秧也对阳光和风的慷慨还以风生水起、活色生香的疯长和回报。某一天的深夜里,没有人听到葫芦与月光有什么密议和商谈,但在来日月光未落、而太阳生辉的交错中,你看到葫芦秧在它的顶部开花了。透亮的黄花,喇叭样吹在天空间。不一样的地方,是有的花口向天空,有的花却身在天空,花的嘴朝下。接下去,三朝五日间,有手指似的青皮葫芦从那花处结出来。并且一出来,就有了一端均细,一端鼓粗的葫芦雏形儿。这些雏形葫芦不是一个一个出生的,而是集中在某几日,一生一批十几个,像小猪崽样一窝七八十几只。它们出生后,那些金色的葫芦花就该谢落了,先是萎缩在葫芦头儿上,后就干枯在那一片绿叶中,再就借着一阵风雨的吹袭,枯萎着落在地面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伤感的霉枯气。为了表示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催老、催落了葫芦花青春的歉疚,这时的小葫蘆,用整整一个月的沉默和凝结,几乎是拒绝着长大与成熟,让你担心盛夏已经到来,它们在棚架上竖着垂挂着,还都是大拇指的模样儿,这如何还有时间成长为人头似的大葫芦?
担心时季与葫芦的不足。
担心葫芦种子中的陷阱。
担心葫芦迟迟地凝结着不育不长,是对主人只给它水分不予施肥的抵抗与报复。
终于,在还未及给葫芦补偿一些肥料时,我同西班牙的朋友去了两天承德城。也就两天两夜的分别,回到门口的棚架下,突然到来的目瞪和口呆,让你无论如何不知道在你走后的两天内,葫芦中间发生了怎样的巨变和振聋发聩的动荡与声响。就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原来大拇指或小灯泡似的葫芦们,忽然间,叮叮咣咣成熟了,居然个个都长大到了人的头颅样。你无法相信,原来小葫芦的凝止不长,是为了等你离开两天后,突然间要爆炸着长大成熟的。要在你的不在时,回馈你一个目瞪口呆的喜悦和植物生长的巨大巨大的谜。
一片儿,十八个,都垂在葡萄架下边,垂得那些藤秧都不得不朝半空扯着和挂着。为了弄清葫芦在突然间爆炸生长、而不是日渐长成的秘密,我在一天的半夜两点多钟起床,猫在葡萄(葫芦)棚架下,偷听那葫芦生长的声响,终于听到了在那月光中,大葫芦和葫芦叶争夺水分和养分的吵闹和最后叶子妥协谦让地把水分和养分暂借给葫芦的应答声;听见葫芦在月光中抖擞着身子要把自己变成人头的得意;还看见水分和养分沿着藤秧从地下向空中输送的细微密集的蔚蓝的渠道,直到月光落去时,这些声响和物形,都在暗淡中变为一团泥浆的沉默和模糊。
到了十月,所有的葫芦都成熟干白了,沉重地悬在半空,让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在它们身上停滞和惊叹。十一月,我把二十几个大葫芦摘下来后,摆在客厅,如摆在硕大葫芦的展览厅,等待着周末朋友和客人的到来,由他们对大葫芦溢美的颂赞和挑选,以带回自家挂在墙上装饰和显摆。当然,我不会忘记把形象最为周正、个头也最为魁梧的两只葫芦提前藏起来,等待它自然风干后,明年开春为了庭院门口的葡萄架而从中取出它们的种子来。然而间,在下年春天我准备在葡萄树的树坑里继续下种葫芦时,却发现刚刚初春,别家他户的葡萄树,都还杆枯枝裂着,而我家的葡萄树就早早发芽了。而且那嫩芽的星星点点间,枝干上有一股光滑的水润挂着、沾染着。这一年,我没有再在葡萄的树坑中种葫芦。因为这一年葡萄树如上一年葫芦那样疯生野长,仅一年时间它就爬满棚架结满葡萄了。所有路过我家门前的人,看着那满架的珍珠大葡萄,都惊奇我家的葡萄树为何可以长得那么快。人家的一般都要三年、四年才可以爬满架子结葡萄,而我家的只需要不到两季的时间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