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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军撤退时留下的东西并不多:沙漠中几个沙砾色的帐篷,三根红白色的天线杆,厕所,小电冰箱,油桶,还在运转的柴油机组……美国人离开的第二天,俄罗斯人就来了。那是一个周二,飘扬着俄罗斯旗帜的装甲车开往叙利亚北部曼比什市的方向。
在世界政治中,少有单次行动能像美国从叙利亚撤军这样如此迅速地触发连锁反应:就在第一批美军踏上返程几小时后,土耳其军队就挺进了这个内战国的东北部;紧接着,此前一直和美军共同控制该地区的库尔德人武装“人民保卫军”,在危机中开始向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及其最重要的庇护人俄罗斯总统普京求助。可以肯定的是,在叙利亚,权力已经发生了更迭:西方完败,阿萨德、埃尔多安和普京获胜。
| 美国的撤军 |
包括法国和德国在内的欧盟国家对特朗普的撤军决定感到十分惊讶甚至可以说惊恐,即使是特朗普的党内好友也对此进行了谴责,认为这是对库尔德人的“背叛”。特朗普最忠實的好友之一、共和党议员林赛·格雷厄姆警告将出现“一场灾难”。不久,他表示,一个美国最高领袖所能做出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归还靠无数流血牺牲征服的土地。格雷厄姆在推特中写道:“我担心这对国家安全而言会是一场彻底的灾难,并希望特朗普总统对他的决定多加考虑。”
特朗普触动了美国外交政策的一个策略性悖论:一方面,美国多年来一直利用库尔德人在叙对抗IS,用金钱、武器支持他们,共有11000名库尔德士兵在战斗中丧生;另一方面,美国又试图加强和北约伙伴土耳其的关系,讨好埃尔多安,尽管在土方看来,人民保卫军就是个恐怖组织。
特朗普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不妥。“美国实际上只应该在叙利亚停留30天,结果却待了很多年。”他在推特上这样写道。对于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如何受内政驱动,其叙利亚决策是个典型的例子。在2016年的竞选中,他谴责美国的军事行动,嘲笑其前任的外交和安全政策“愚蠢”而“昂贵”。特朗普决定利用在很多美国人中普遍存在的一种情绪,即国外驻军只会牺牲人命、消耗巨资。
面对即将开始的竞选,他显然想重拾这一策略,将从叙利亚撤军作为成就,向他的支持者兜售。
早在2018年12月,特朗普就已经准备将美军从叙利亚撤回了。他那时的理由就已经是:IS被打败了,我们可以走了。随后,美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出于抗议而辞职,于是特朗普暂时推迟了撤军计划。
马蒂斯的辞职信充满愤恨。他写道,总统有权拥有一位与其意见更加一致的国防部长。他还明确提醒这一联盟关系对于美国的意义:美国世界强国的地位,首先建立在和盟友紧密关系的基础上;如果不能捍卫和维护盟友关系,美国绝对无法维护自身利益。
马蒂斯的愤怒和撤军相关的负面报道,显然给特朗普造成了深刻影响,他当时的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曾成功地让他放弃了撤军计划。博尔顿警告特朗普小心美军撤出叙利亚后,IS组织会死灰复燃。
但是现在,博尔顿也走了。在白宫和五角大楼,特朗普被一群理论家和马屁精包围。美外交部长迈克·蓬佩奥和新安全顾问罗伯特·奥布莱恩都对劝阻他们固执己见的老板兴味索然,尽管他们对该问题的看法本应更加专业。
对于特朗普来说,叙利亚危机虽然不比“通乌门”丑闻的危险程度,但如今就是在他自己的阵营,对他理智行事能力的质疑声也越来越响亮。2019年10月16日,美众议院以354票(其中129票来自共和党人)对60票的压倒性优势通过决议,谴责特朗普的叙利亚政策。向来亲特朗普的《华尔街日报》也明确对他给出了警告:会有越来越多的共和党人质疑他作为“总指挥官”的判断能力,而且“面对弹劾程序的威胁,他不能再激怒更多朋友了”。
| 欧洲的无助 |
德国总理默克尔在电话中劝说了土耳其总统一个小时,希望他放弃征战库尔德人,但最终无果。卢森堡外长让·阿塞尔博恩则公开宣称:“作为欧洲人,我们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多年来,欧洲人一直在讨论如何加强外交和安全政策上的合作,但在叙利亚问题上,他们无法就政治路线达成一致,更别说统一的行动了。所有人都想着,就让别人趟这浑水吧。也正因如此,他们对特朗普的批评显得特别虚伪。
对欧洲人来说,土耳其是危机之源,但同时也是北约同盟。那里生活着超过300万叙利亚难民,而土耳其是在欧盟的委托下照管难民。如果埃尔多安威胁要废掉难民协议,欧洲将陷入困境。
事实证明,欧洲人将难民问题交给土耳其人解决,给了土耳其人一个敲诈的理由。一旦埃尔多安遭到指责,就可以用开放欧盟方向的边境来发起威胁。此外,埃尔多安辩解道,进军叙利亚也是因为他想给叙利亚难民一个安全的家乡。对此,欧洲根本无力反驳。
去年10月14日,虽然欧盟28国一致决定停止发放新的武器供应许可,但是未能发布统一的武器禁运令。而欧盟基本不可能制裁土耳其,这也是因为埃尔多安和波兰、匈牙利等国关系极好。埃尔多安驳回了西方的所有批评。他说,会屠杀平民的不是土耳其,而是美国和沙特阿拉伯这样的国家。
不管怎样,美国在叙利亚留下的权力真空,在可预见的未来都不会被欧洲人填充,而是被其他力量。
| 普京的妙招 |
在美军撤出叙利亚后,俄罗斯成为那里仅存的大国。在美国人让他们在叙利亚的盟友互殴之时,俄罗斯达成了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成就:普京本就和阿萨德、伊朗是同盟,而现在土耳其也越来越倒向莫斯科方面了。而库尔德人在遭到土耳其人攻击后,只能寄希望于俄方的调解。现在,对于谁能入主叙利亚哪些地区,由普京和他的外长拉夫罗夫说了算。 去年八月初,在哈萨克斯坦首都举行的第13次所谓的“阿斯塔纳会谈”中,莫斯科的谈判代表准备了决定性的一招。会谈按照俄罗斯的意志和设想进行,伊朗和土耳其都在场,欧美则不在场。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与会者表示,会上,俄罗斯给土耳其政府施压,让他们执行向库尔德地区出兵的计划,普京的目的很明显——“不惜一切手段,将土耳其扯出北约。”
莫斯科方面的兴趣不在于土耳其人获胜,而是希望他们失败。一切都如愿进行:和埃尔多安不同,普京预测,在美军撤出和遭受土耳其人攻击的情况下,库尔德人会转而投向阿萨德。现在,阿萨德的权力范围突然变大,无需耗费一枪一炮就能收回叙利亚北部。
普京可以继续他精雕细刻、高度灵活的政治策略,和各方保持谈话,施加压力,利用敌对关系,最后控制胜利者。这样,俄罗斯一步步掏空了阿萨德的王国,俄罗斯公司接手了气田和港口的合约,挤走了伊朗。莫斯科成为阿萨德的保护者。
而埃尔多安也有充足的理由依附于普京。
| 埃尔多安的自大 |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是个天才的民粹主义者,一个“民心捕手”,却不是一个优秀的外交家。他的自傲从未像在叙利亚冲突中那样,产生如此严重的恶果。
埃尔多安曾经和阿萨德关系很好,还一起在土耳其的地中海岸度过假。2011年“阿拉伯之春”时,埃尔多安看到了占据区域领导角色的机会,开始对抗阿萨德的政权。然而,埃尔多安的帝国主义梦想没有实现。相反,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阿萨德在俄罗斯和伊朗的帮助下巩固了实力。埃尔多安重新调整了他的叙利亚政策: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再是推翻阿萨德,他的最高目标变为击溃库尔德武装人民保卫军。
美国人将人民保卫军视为反IS战争中的盟友,埃尔多安却视之为库尔德工人党(PKK)的叙利亚分支。当特朗普从叙利亚撤军时,埃尔多安看到了自己的机会,迅速出兵叙利亚。
土耳其军队已在叙利亚打了两仗:2016年和IS,2018年和人民保卫军。而这次的“和平之泉”军事行动的风险却比以往都要大得多,后果也严重得多。埃尔多安想设立一个从幼发拉底河绵延至伊拉克边境的长500多公里、宽约30公里的缓冲地带。埃尔多安对库尔德人的攻击使得土耳其在国际上进一步被孤立。但埃尔多安对此并不在意,他表示,为成功实现“和平之泉”军事行动,必要时也会容忍土耳其经济的崩溃。
自埃尔多安所在的正义与发展党在去年六月伊斯坦布尔的选举中失利以来,埃尔多安在内政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进军叙利亚给埃尔多安带来了喘息的机会,因为战争能让一个国家的大部分国民都团结在最高首领之下。
但埃尔多安出兵叙利亚的军事行动能否成功,只部分取决于他自己。自从库尔德武装人民保卫军和阿萨德政权联合对抗土耳其以来,“和平之泉”军事行动的未来就更多地取决于阿萨德,尤其是莫斯科方面,而不是战场的胜负。
知情人表示,埃尔多安被库尔德人和阿萨德之间的交易震惊到了。但是他知道,他必须获得普京的支持,希望普京至少能给他一小块叙利亚领土作为“缓冲区”。如果普京坚持阿萨德要重掌叙利亚全部国土,埃尔多安就可能遭受丢脸的耻辱,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军队陷入和叙利亚、俄罗斯、伊朗军队的毫无希望的战争中,最后可能必须毫无成果地中途从叙利亚撤军。
| 被出卖的库尔德人 |
统领着人民保卫军的科巴纳今年50多岁了。和很多库尔德人一样,科巴纳梦想着在中东建立自己的国家。
他所在的民兵组织和美国人一起在叙利亚打击IS,借此占领了叙利亚1/3的土地。库尔德人也开始散布在曼比什等阿拉伯人聚居的城镇。人权组织批评他们强制招募未成年新兵,但是在他们建立的名为“罗贾瓦”的自治区中,人们生活稳定,这里的女人和未成年人也比叙利亚其他地方的享有更多权利。
随着土耳其人进军叙利亚东北部,罗贾瓦自治区的生存受到了威胁。科巴纳试图拯救一切还能拯救的。他和阿萨德政权、俄罗斯方面达成了交易,尽管他曾多次入狱,清楚地知道阿萨德政权几乎不可能接受库尔德人自治。“如果我们必须在痛苦的妥协和种族大屠杀之间作出选择,我们会选择民族的幸存。”他曾在美国《外国政策》杂志的一篇供稿中这样写道。
根据国际移民组织数据,面对土耳其人的攻击,叙利亚东北部现在已有19万人踏上逃亡之旅。他们的逃亡路线和战争本身一样迷乱:有些人想进入伊拉克,大部分人去往了目前还算和平的罗贾瓦自治区以南的地区。
75岁的苏尔坦娜·苏雷曼和她的九口之家坐在一个加油站边。他们带着几十个袋子、箱子,等待去往大马士革的巴士,准备回到几十年来一直把库尔德人当作二等公民的独裁政权中。“毕竟埃尔多安的恐怖分子会炸死我们!”她说。
|“哈里发”之梦 |
2019年9月,IS最高头目阿布·巴格达迪从匿名的藏身处为他的追随者们发来一则音频消息,命令他们解救被库尔德人囚禁的圣战者:“做一切你们能做的,来拯救你们的兄弟姐妹。”
当时几乎没人把这则呼吁当真:IS似乎已被击垮,其成员要么战死,要么逃亡,要么被库尔德人关进了监狱。人民保卫军关押了约8万IS追随者,其中有约1.1万士兵和7万多名妇女儿童,有些还来自国外,比如德国、法国和突尼斯。
而现在,混乱的战事使得巴格达迪的解救呼吁成为了现实:没人管囚犯了,因为他们的库尔德看守要么上了前线,要么在土耳其人的炸弹袭击中逃走了。
那些早已宣布脱离IS的女囚遭到了可怕的威胁。在哈乌勒拘留营,激进派列出了将要受到惩办的“变节者”名单。几天前,一个女囚的孩子被杀,因为她被认为是叛徒。“我祈祷库尔德看守继续留在这里,”一个德国女囚通过WhatsApp说,“否则会有人来刺杀我们,或是烧掉我们的帐篷。”
IS仍是世界上最富裕的恐怖组织之一。据联合国专家估計,其资产高达3亿美元。巴格达迪没有放弃他的“哈里发”之梦。他显然希望他的士兵们能在出狱后集合起来,重新组队,进行新的征战。(编注:巴格达迪已于2019年10月26日被美军击毙。)
编者注:本文旨在帮助读者了解库尔德问题复杂的利益博弈。文中歧视性用词,比如刻意用阿萨德代指叙利亚政府,不代表本刊立场。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编辑: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