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歌

来源 :福建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ichardwang_wjw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推荐人语
  王祥夫:在90后作家群体中,小托夫是一位有着特异之气的作家,他的叙述和语言往往是一上来就气韵饱满,仅几句开场,就会一下子把你吸引住,十分有趣,不是那种表面的幽默,而是骨子里的一种真气,所以,他的文字总是精神抖擞,十分耐看。我们写东西,能做到这一点其实特别不容易。就像是名角一上场,一出台精气神就来了,他的小说就是这样。刊物上每有小托夫的作品,我总是要看的。文学其实玩的就是文字,往往是,并不重在看你写什么,而真正在于看你怎么写。关于这一点,我相信小托夫做到了。我常问自己,驾驭语言的能力是天生的吗?看了小托夫的小说,我相信这话有道理。他背后有多么刻苦,多么努力,他不说,我们当然不知道。但我相信“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相信他在努力!
  徐 威:孩童视角一直都受小说家们的青睐,它用孩童纯净的双眼观察这个世界,细腻、天真、充满好奇,未必都能看懂,但总能看到成年人所忽略、所逃避、所遮掩、所无法看到的一面。《乌衣歌》同样采取了这一手法,讲述了一个11岁孩童眼中的世界。父亲做贼,母亲心知肚明,这其中的故事,“我”不甚了解,另一个孩子与他的贼父亲之间的关系“我”也不甚了解,小说因而具有广阔的遐想空间。一方面“我”对这个世界充满疑惑,另一方面,对于“我”和“他”来说,掏鸟窝比那些未知的大人世界有意思多了。
  作家简介
  小托夫,1994年生,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大家》《芙蓉》《雨花》《作品》《福建文学》等刊物,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数字版)》等多次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骑着鹿穿越森林》。
  村里打死了一个贼。
  那个贼在偷阿富家的牛时被发现,被捉住了,被村民不小心给失手打死了。有个村民在那个贼的后脑勺上用擀面杖敲击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而已,他就像筷子松开的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滑坐到地上,在地上坐了两三秒,身子朝后倒了下去,躺在了那儿。还睁着,只是正在逐渐失神,他的眼睛像是在直勾勾地盯着天上的某一颗星。他的嘴巴也张着,张成一个黑洞洞的圆,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肯定是在装死。他就想趁咱们放松警惕时从地上爬起来溜掉,是吧?”
  “你說得对,这家伙确实是在装死。他比别的贼聪明,他懂得装死。”
  “看看他还出气不。”
  “没有。他没呼吸了。”
  “他可能是在憋气。”
  “憋气憋不了这么长时间,他真的没有呼吸了。”
  “走开,让我来摸一下就知道了。喔,他在凉。”
  “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
  “啊呀!”
  “这家伙怎么这么不吃力?就打了那么一下,就这样了。”
  “他可真是只草包!”
  “对,草包中的草包!”
  “比草包还要不经打。”
  “是谁打的那一下?”
  “癞皮阿贵。”
  “啊!是阿贵!”
  癞皮阿贵在村里一棍成名,他成了村里打死贼的第一人。阿贵逢人就讲:“你知道吗?我打死了一只贼。”他用“只”而不用“个”来称呼贼,在他眼里,人是人,贼是贼,是不一样的。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用“只”来称呼贼。在村民们眼里也是这样,他们也是想也不想,张口便是“那只贼”。
  打死贼的那个夜晚我也在场。我是偷偷溜出去的。那天深夜,村里忽然锣鼓喧天,喊声声声入耳,我被吵醒了。我听到村里有人在高声喊叫:“抓贼啦!快都出来抓贼啦!”我一下就清醒了,兴奋了,我知道,抓贼一定很有趣,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前两年的某天深夜情景与此次相似,也是锣鼓喧天,到处都是捉贼声,但那次没有捉到贼,让贼给溜掉了。那次捉贼我没有参与,我一直感到很遗憾。我只能在大伙后来茶余饭后的讲述中渐渐拼贴出那晚事情的原貌,我只能从他们的嘴巴里去想象那晚,而没能亲自参与其中。那个捉贼的夜晚,我母亲闭门不出,也不让我出门,她说那是老爷们的事儿,女人和孩子就不要去瞎掺和了。我说我只是过去看看,又不干别的。她坚持说,那也不行。那时候,我翻墙的手段还不行,胆子也比现在小,我怕父母的责骂,也怕他们会动手教训我。现在,我不怕了,他们也不会再轻易动手教训我了。就是教训我我也不怕了。我11岁了。
  这一次我不能再错过了,我对自己这么说。我们家的房屋和村里其他人家的一样,都是那种在平原较为常见的青砖瓦房,这种房屋乍一看是一间大屋,有一扇门开在正中,屋里其实是左右两堵内墙把大屋割成了三小间,正中的那间是堂屋,一般是用来供奉佛像和吃饭的,左右两间是睡房。我睡在左边那间,父母亲睡在右边那间,无论睡在左右哪一间,出来时都要经过堂屋,因为屋门开在那里。因为我还有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所以我家的堂屋不光是供奉佛像和吃饭的地方,还是妹妹睡觉的地方。那里靠着墙角摆着一张小床,她就睡在那里。我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门口,小心翼翼地去开堂屋的门。
  我刚把门打开,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从她那间黑漆漆的房里传出来。她说:“阿万,你去哪儿?”
  我知道要是如实说的话她肯定不会准许我,我于是说:“我去茅厕。”
  “你屋里不就有尿罐吗?”
  “有啊,可是我要拉肚子。”
  “要你别喝生水,偏不听!”
  我捂着肚子地说:“哎哟,憋不住了。”说完我就从屋里冲出来了。我来到院子里,夜色灰蒙,我知道哪里的院墙比较容易翻出去。就是鸭圈那里。那里是一段老墙,比其他几面墙要矮上一些。而且,鸭圈的墙角处长着一株槐树,我可以顺着树爬上去,然后踩到墙顶上,跳出去。我走进鸭圈,鸭子们惊得拍着翅膀嘎嘎叫,它们的叫声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我挺怕母亲这时候出现把我喊回去。幸好没有。鸭圈里有很多鸭粪,我的脚踩上去感觉很软。我走到那株槐树前,抱住它,沾满鸭粪的双脚踩上去,踩到树身上,然后一点点往上爬动,像一只长青吊虫。   我踩到了墙顶上,沿着墙顶走了几步,找了个好的位置跳了下去。我落地的那一瞬间脚踝猛一下有点痛。我在村巷里跑起来,往喧闹的方向跑去。但我又躲了起来。我看到有个人影在慌慌张张地朝我走来。我心想,这八成就是那个贼。我躲到了一垛砖后,那垛砖是亮叔家盖房子用的,现在,那座房子只盖到一半,这些砖到时都会派上用场。现在,我拿它们挡住我的身体,使我不被暴露出来。那个人影一点点近了。我有点紧张,屏住了呼吸。那个人没有发现我,我隐藏得挺好。他从我面前的巷道上走过,原来是我的父亲。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也去看捉贼了?我不知道。我真想喊住他问一问,可我又怕他强行把我带回家。院门晚上是从里面拴住的,父亲没有敲门让母亲来开,他直接攀到墙上,从墙上跳了进去。他怎么就这么回去了?他怎么不去看捉贼?他怎么不喊母亲来给他开门?他去了哪儿?我不太能理解。我没有再细想下去,只听到有人大喊说:“抓住了!抓住了!”
  那个贼是在阿富家门口抓住的。我抵达那里时他已经被人按倒在地上了。人们摘下了他戴在脸上的黑色面布,手电筒的光束一瞬间全部交织在了一起。啊!我见过他!有一天深夜,他来我家和父亲喝酒低声聊天,一直待到凌晨才走。我是半夜被尿憋醒时才发现的。我带着睡意站在我那间房的窗边冲着尿罐撒尿,这时我听到了被他们压得很低的交谈声。我趴到窗户上往外看,可以看到那间小小的灶房里的一切。我看到了他们俩分别坐在两张小凳子上,面对面坐着,中间是一瓶牛栏山二锅头、一碟花生米和两只酒杯。他们不时举起杯喝一下,捏起花生米放到自己嘴里。灶房弥漫着一种橘黄色的光,那是灶台上的蜡烛散发出来的。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何时来的我们家,为何这么晚才来,又为何而来,他们在交谈些什么我不知道,但看样子,他似乎和父亲关系很要好。
  眼前的这个贼竟然就是父亲的那个朋友,这一发现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让我愣在了原地,我怔怔地望着那个贼,感到震惊的同时也感到十分耻辱,父亲他竟然结交这种朋友!难道父亲他傻了吗?难道父亲不知道他是个贼吗?父亲啊!你真的是太笨了,连贼都辨认不出了呀!我很想当众说出我见过他,他去过我们家,但我又想到,说出认识他,这太丢人了!我不能说,说出来的话,我和我父亲,还有我的母亲和妹妹都会跟着丢人。我想大伙以后会这么说我们:“你们一家怎么结交这种货色?”
  村民们显然都不认识这个贼。他们团团围上来,把那个贼围在中间,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开始对他拳打脚踢,谩骂不休。我一时看不到那个贼了。我转眼去看阿富家的墙,那面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盗洞,阿富家耕田的黄牛从那个盗洞中伸出头来,一边用舌头舔自己湿漉漉的鼻子,一边好奇地呆望着外面的人们,它那傻呆呆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被偷走了。
  “问问他刚刚跑掉的那个同伙是谁!”
  “快说!是你在我们村里的内应吗?”
  “说不说?”
  “肯定是他的内应!那家伙比他熟悉咱们村的地形,一下就溜掉了。”
  “是啊!这家伙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咱村里直打转,他只要对咱们村的地形再多熟悉些,他就能跑掉。”
  “他跑了几圈,又跑到这里来了。”
  “是咱们人多,把他围到这儿了。”
  “人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对咱们村的地形没那么熟。”
  “他对阿富家怎么那么熟?他怎么会知道阿富家有一头牛?”
  “还知道牛棚在哪儿!”
  “村里肯定有内应。”
  “跑掉的那个八成就是他的内应。”
  “撬开他的嘴巴,让他说出来。不然的话咱们村还要被这伙人祸害!”
  “咱们村这两年可没少丢东西,八成都是这伙人干的。”
  “这伙人太坏了!”
  “最坏的还是那个内应。”
  “让他说,让他说一下谁是内应。”
  “快说!谁是你的内应!”
  “他不说。”
  “打他。”
  “让他站起来说话吧。你们把他按得太紧了,他的嘴巴都动不了了。”
  “他会跑的。”
  “你们俩攥紧他,他跑不掉。”
  “他万一跑掉了怎么办?”
  “他跑不掉,有这么多人在,他哪敢跑?”
  “你别想着跑,知不知道?老实点,不然把腿给你打断。”
  “問问。”
  “你是从哪来的?”
  “我不能说。”
  “为啥不能说?”
  “我还有个孩子。”
  “啊,孩子!你倒是很为你的孩子着想啊!那你行窃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的孩子啊?就应该打断你一条腿,看你以后还怎么偷!”
  “你孩子多大了?叫个啥?”
  “问你呢,说话呀?”
  “我不能说。”
  “怎么又不能说?你怕啥?我们又不会去你们村里刁难你孩子。”
  “他既不想说这个就问点别的吧。”
  “你来我们村几回了?”
  “这是第二回。”
  “上回是啥时候?偷的啥?”
  “半年前。”
  “偷的啥?”
  “两头猪。”
  “半年前咱村谁家的猪被偷了?”
  “利民,好像是你家吧?”
  “原来是你!”
  “先别打!利民!先让他说。”
  “村里有你的同伙吗?”
  “问你呢,说啊!”
  “没有。”
  “没有?没有的话你怎么对我们村摸得那么清?”
  “他没说实话。”
  “让他说实话,他不说实话就给他点苦头。”
  “你说不说实话?你不说我们可不会放过你。我们知道村里肯定有你的内应,你的同伙,你说出来是谁,不然我们是绝不会放你走的。”   那时候我还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去怀疑自己的父亲,他是不是也是一个贼?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他就是一个贼,但久而久之,我开始怀疑他。他值得怀疑。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怀疑随着时日越来越强烈了。父亲有很多来路不明的朋友。他们常常深夜造访,从不在白天出现在我们村里。我们村里人对此一无所知。父亲也从来没有向家人介绍过他们,他们来了,就在灶房里围坐一团,只借助一根小小的蜡烛的烛火,喝酒,吃菜,低声密语。他们也会说笑,但很少,总是很严肃地交谈。每一次我从自己房间的窗口处望出去时,他们总是在严肃地交谈着什么。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就会莫名消失一次,短则一两天,长则三四天。我问母亲他去哪了,她说:“大人的事,你不用知道。”父亲每次归来,都会带很多食物,比如带鱼干、叫花鸡、熟牛肉等,他也会给我和妹妹一点零花钱,让我们想买什么就去买什么。所以在村里同龄人之间,我和妹妹的花销算是多的。他们很羡慕我们,觉得我们的父亲真大方,他们的父亲相比而言就比较吝啬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失踪了。他失踪的那些天里,我们都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些天里,母亲总是深夜睡不着,在院子里唉声叹气,走来走去,像是一个幽灵一样。她的饭量也在逐日减小,通常吃不下几口就放下了碗筷,发起了呆。她的脾气也暴躁了,动不动就冲我和妹妹发火。她不再给我们任何零花钱,变得节约甚至吝啬。如果我们问她父亲去哪了,何时会回来,她的回答依旧是:“你们不用知道。”
  父亲终究还是回来了。这距他离开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母亲看到他的那一刻,眼里一下就涌出了泪花。母亲走过去,趴在他的肩头呜呜痛哭起来。她的眼泪和鼻涕全都流了出来。我们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父亲总算回来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吗?父亲看起来很疲惫憔悴,他的眼睛里毫无光泽,显得很呆滞,他瘦了,皱纹增多了。他的胡髭也像许久没刮了,又长又多。他的脸上和胳膊上添了新伤疤。他瘸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从此再也不能稳稳地走路了。
  癞皮阿贵要逃路了。
  那个贼死去的第五天,中午时分,有人跑去镇上,对正在镇上买酒的阿贵说:“阿贵,你逃吧!消息走漏出去了,上面派人来缉拿你了!”
  “我往哪逃?”
  “往南逃。”
  “南方,有啥好?”
  “南方比北方更好讨生路。”
  “我除了种地没有别的门道,逃出去也是挨饿!”
  “不想逃也要逃,再逃得晚一些你就逃不了了。”
  “那干脆我不逃了吧?”
  “不逃?你就等着挨枪子儿吧!”
  “啊!我不想死!”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身上背着一条人命,缉拿住你了,你就要拿你的命去抵还,你还想不想活了?”
  “想,我还没活够……”
  “他们已经到村里了,他们正在到处打听你在哪呢!”
  那个孩子比我还要小一些,他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大。那三天里,他每天都出现在河滩上,在那一簇苇丛边徘徊。从尸体扔弃在河滩上那天开始,接连两天,他每天都会在那出现一阵儿,直到尸体消失不见。我不认识他,附近村落的孩子我都认识,唯独不认识他。他不是我们这一块的,他是哪的?我不清楚。我一见到他就知道他不是附近村落的小孩,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
  他每天总在午后出现,在河滩上晃动着自己的小身板走来走去,他的影子也在河滩上晃来晃去。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身边没有一个人。他出现的时候是一天中最燥热的时刻,鸣蝉在树梢上聒噪不休,所有植物都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叶子,村里所有的狗都躲到阴凉的地方去吐舌头了。赤脚走在地上脚底板很快会被烫得发红,动也不动也会出一身腻汗。村民们此刻都沉浸在懒洋洋的午休中,村庄安静极了。当父亲和母亲还有妹妹都在屋里午休的时候,我从家中悄悄溜了出来,我挺喜欢在别人都在午休的时候出来转悠晃荡,因为这会让我觉得整个村庄都是属于我自己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株树,树上的每一个鸟窝,河里的每一条游鱼,都是属于我的。我喜欢在这个时候在村庄周边的树林里闲逛,浓密的树叶间往往隐藏着某一种鸟的窝。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我就能发现它,然后上树把它取下来,带回家里,代替鸟妈妈哺育窝中的小鸟儿。大伙午休的时候,四下里都很安静,树上鸟窝里的小鸟也放松戒备了,它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种吱吱的叫声,我听到这种叫声就很容易把它们的窝给寻找到。
  我就是在寻找鸟窝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小孩,他离我挺远的,我在树林里看到的他,当时他在河滩上。他随后也看到了我。我们彼此看着对方。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沿着河岸朝他走去。走得很近了,我把他看了个仔细,心想,我不认识他。他个子瘦小,脑袋又大又圆,脸上满是明晃晃的汗珠,眼睛又大又圆,乌黑的眸子警惕地盯视着我。我能看出来他已经屏住呼吸了,他站立的姿态表明他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他以为我会欺负他,我没有这么做。我站在河岸上,他站在河滩上,我直直面对着他,他也直直面对着我,我们相隔有十来米远。他的身后是苇丛,苇丛后面是清浅的河流,河流已经断流了。他身后的苇丛里是那个贼的尸体。他可真胆大,敢自己一个人离那具尸体那么近。如果换作我,独自站在那个位置,是绝对不敢的。他已经在那里站了那么久,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惧意。不,他眼中带着惧意,但这惧意完全是因为我的出现。
  我问了他的名字和他是从哪来的,他都没有回答。我刚想走下去问问他在河滩上走来走去干什么,他就已经拔腿跑掉了。他跑走后,我也离开了那里。
  接下来的一天,同一时刻,我们又在同一個地方相遇了。他仍然对我很紧张,但相比前一天要好多了。起码我从河岸上走到河滩上时他没有拔腿就跑了。他和前一天一样,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以及他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不要紧,他愿意开口和我说话了,说些别的。我问他:“你在这走来走去干吗呢?这哪有好玩的?”他嗫嚅说:“我就想在这儿。”
  “你不怕晒吗?”我看他已经晒得满脸通红,满脸是汗。   他摇摇头,轻轻地说:“不怕。”
  “你不怕那个吗?”我指了一下他的身后。那具尸体离他只有两三米远。
  他回头看了一眼,摇摇头,轻轻地说:“不怕。”
  他问我为什么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出来转悠,我回答说:“我是在找鸟窝,这个时候更容易找到鸟窝。”一提到鸟窝,他的眼里顿时射出了光彩。
  “啊?鸟窝啊!”他提高嗓门,显得很急切,“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
  “哦。”他的声音又小下去了。
  最后遇到他的那天我本来不打算出门找鸟窝了,因为那个午后我突然有点发困,想午休一下。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觉很舒坦,但同时我又想到了那个河滩上的小孩,前两天的这个时候他都在那个河滩上,今天他还在不在那儿了?这个念头驱使我走出家门向那片河滩走去。他果然还在那儿。
  “你又来了啊?”我走过去说。
  他冲我轻轻地笑笑,说:“你又出来找鸟窝了吗?”
  “不是,本来我是要睡个午觉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还在不在这儿。”
  “我就猜到了你要来,但我以为你来找鸟窝。”
  “你那是瞎猜。”
  “你都养过什么鸟啊?”他问我。
  “斑鸠、黄鹂和麻雀。”
  “啊,麻雀!”他一下很高兴,“我也养过麻雀。”
  “我还养过翠鸟。”我有些炫耀地说。
  “翠鸟你都养过啊?!”他果然很羡慕。随后,他的语气又低了下去,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翠鸟的窝。”
  “傻瓜!翠鸟的窝不在树上。”
  “那在哪里?”他仰头呆望着我。
  “在岸边的土洞里。”
  “啊?怪不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我注意到了他身后的那具尸体,尸体横躺在苇箔上。苇箔本来是卷在尸体上的,前两天前来观看的村民用木棍将遮在他尸体上的苇箔挑开了。尸体完全暴露了出来。尸体在发臭,在腐败,苍蝇和蛆虫使其面目全非,丑陋不堪,令人作呕。我发现尸体耳朵的边上插着一只又圆又大的荷叶,茎秆直直插入泥中,荷叶青翠欲滴,如同一把小雨伞一样将尸体的脸部遮蔽在内。这张荷叶可以遮风挡雨吗?尸体的发丛里也插着几朵小小的野花,一朵是红色的,一朵是黄色的,一朵是白色的,还有一朵是粉色的。那些小花看上去还很鲜艳,像是插上还不久。
  “那些是你弄上去的?”我问他。
  他注视着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说:“他是你爹吗?”
  他的眼睛一下瞪得很大,显得很惶恐。他飞快地说:“他不是我爸爸。”
  “那他是谁?你为啥每天都来这儿?”
  他没有回答我。他忽然变得很激动,使劲咬住下嘴唇,鼻翼一张一合的,他的眉毛都苦苦地皱到了一起。接着,我看到泪花闪现在了他的双眼中。他紧紧憋住了哭声,憋得脸和脖子更加红了。为了使自己不哭出来,他那小小的两只手握成了两个小拳头。这些都没用,他的眼泪还是开始“啪嗒啪嗒”掉落,他后退着后退着就转身跑了起来。他朝着河的下游跑去了。直到他跑出了很远很远,我才听到他传来的放纵的哭声。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那天夜里,水库终于开闸放水了。
  村外的那条河流一下变得很宽阔,河床全部被淹没在了水下。浑浊的河水流势非常迅猛,雄浑有力,那汹汹东流而去的架势简直就是在席卷一切!清晨,村里所有人都来到河岸边看涨水。有的说,有了水就可以灌溉庄稼了!有的说,这次的河水里会带来多少鱼?他们中有不少人已經做好了灌溉庄稼和捕鱼的准备了。其中有个村民发出了疑惑,他说:“咦,那只贼的尸体呢?”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那具尸体最终是被河水带走了,还是被人认领走了?我不知道。
  责任编辑 林东涵
其他文献
桐花掉下来  几缕夕阳   自叶隙掉落下来   这让我踩到  小径上的点点忧伤  风是存在的 一如你存在于远方  朵朵桐花经过我的发际  击打在路面 我清晰地听到  疼痛声 从去年的花期传过来  传递过来的   还有去年的雪和怀念  还有我给你写的诗句  但我知道   現在掉下来的 不是雪  村庄又瘦了  十几户人家的村庄   在年关 忽地丰满起来  各色各样的轿车   泊在 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上 
我们不得不承认,今天的人類世界已很难离开金融而正常运作,只是很少有人能讲清楚,金融究竟在我们的生活中起着什么作用。对很多人来说,金融是个极度抽象的东西。大家第一时间谈到金融时,总会在脑海中浮现出数字、金钱、资本、货币等等符号。所以,似乎金融这个东西,我们并不陌生,但却又感觉有些遥远。  美国金融史学家、耶鲁大学教授威廉·戈兹曼的新著《千年金融史》倒是为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他通过梳理7000年以来的
杂 树 林 篇  在杂树林中说的话不同于  在其他场合说的话。疏枝  繁叶。光影对称。私密性好。  有很多情绪要处理就来这里。  当你跑动时林中路会卷起来那些  清凉的阴影也会卷起来像草席。  园林工人爱待在林中这是  他的工作和情感形式而你  只是偶尔发泄。杂树林吸收  的不只是幽静还有其他杂念。  秋 日 篇  像摘下一片桉树叶当发现  一只绿蜥蜴悬挂在我的身上我  将它放入草丛并轻轻跺脚撵它
黑暗中的舞蹈  ——致杰奎琳·杜普蕾  万物都会传递幽冷的号角  当旋转的天幕脱落一层层黑色  当退下的山川拖拽出根深蒂固的疼痛  你来自消失的世界  在植物中藏身:你会衰老下去  直到重生,睁开神的幼瞳  我在时间的背面想象着你的面庞  浮满星斗。那是岁月的葬仪  穷尽你收藏的光与水流  只有最原始的啼鸣是滚烫的,当我  转向你的呼吸——在今天  连遗忘都只剩下灰烬  室 内 乐  1.鳟鱼在案
拍一拍翅膀  没看见任何飞翔的翅膀  但我看见  众鸟的路途  像断裂的线 疼痛 惊恐 混乱  与世事万物  纠结不清  饥渴的树梢 向我含悲地招手  迷蒙中  我看见了风  在一种覆盖下  冲突  拌着向上的尘埃 浑浊的气味  不忍心告别  泪水越过泪水  我看见了雨 从未有过的澄明  倾盆似的  总淋不湿大地  被一种隐约的惊叫拦截  时光抽掉人渐凉的血丝  一切都很苍白  这样的时候  我看
中国是桥的故乡,也是“桥的国度”。桥之多,多到无法统计,建桥技术高超,令世界惊异。当今世界上跨径最大、建造时间最早的单孔敞肩型石拱桥,是河北赵县的赵州桥。遍布在神州大地的桥,编织成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连接着华夏的四面八方、五湖四海。  桥的国度里,廊桥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廊桥是有屋檐的桥,既是屋,又是桥,既可遮风雨,又可赏山水,既可宾至如归,又可擦肩而过,既可楚河汉界,又可依依惜别。  时光不老,廊
散文的特点是形散神聚,这是公认的常识,无须多言,否则有拾人牙慧的浅薄之嫌。但是,我却想不揣浅薄,就散文的形与神的问题再作进一步的理解。毕竟,“形散神聚”也就四个字,形神是怎么样一个散聚法,仍有一些言外之语、仁智之见,多做些探讨,于散文的创作与发展总会有些裨益,哪怕它们只是引玉之砖。  形散,就是说散文的文字语言在阐发文章主题时,尤其是在叙述过程中,不需要太严谨的逻辑关联。你可以从人说起,到事、到物
深海因其具有丰富的资源、广阔的空间,以及所蕴藏的巨大的政治价值、经济价值、军事价值、科研价值和生态环境价值等而成为21世纪世界各国的必争之地。深海海域具备的广阔性、连通性、隐蔽性等特点,以及开发探索尚浅、经略潜力巨大的现实情况,使其不仅在维护国家安全和发展中展现出愈加重要的战略地位和军事价值,而且成为继陆、海、空、天、电磁之后的第六维重要战略空间。  深海战场空间的独特性和超前性引发了深海军事的发
散文是一种颇难界定的文体,没有特别明晰的定义和界限。一方面它无所不包,小说诗歌戏剧之外的文字,几乎都可以装入散文的“篮子”里。散文常常同时具有文学性和实用性,先秦的散文名篇就都具有实用性功能。另一方面,在文学的不断发展中,在文学类别的逐渐界定中,散文正不断缩小它的范围,内涵和外延变得相对具体固定,有明确的文学性要求。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散文正在不断突出它的文学性,轻化实用性。然而,装在散文这个
一个被追击的人,拼命逃跑,由于用力过猛,冲出了生命底线,跑到了人生的外面。这些努力没有白费,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和速度,终于逃脱了追击,获得了解脱。  到了人生的外面以后,他回头观望,发现身后并没有追击者,苍茫的世界上依然人潮涌动,生生不息。既然身后没有人追赶,为什么要逃跑呢?他对自己的行为有些不解。他决定沿着自己走过的路线,回头去寻找原因。  于是他逆向行走,回到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他看到所有迎面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