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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8日，是聂绀弩先生的110年诞辰。聂绀弩是我国著名诗人，也是有名的“硬骨头”。1955年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牵连了很多作家和诗人，聂绀弩和另一个著名的硬骨头牛汉都在其中。而他们二人，和胡风一样，都是“七月派”的代表性诗人，也都跟着胡风被关了牛棚。
聂绀弩一生的84年，身上几十年的中国风雨，可为一代中国文人的侧影。
遇传奇人物，亦传奇人物
1959年1月，北大荒的雪夜，一家草苫宿舍有过一次简单对话。“你是？”“聂绀弩。”“你又是？”“侯井天。”戛然而止，一宿无话。次日，两人各奔东西，再未见面。27年后，这个聂绀弩去世，身后留下散佚的旧体诗诗稿；那个侯井天则四处奔走，搜罗这些诗稿，一篇篇作注，然后自费印行《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搜到新佚稿后，又修改重印，到2009年，该书已经印了6版。
王安石诗云：“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清代诗人黄仲则死后，儿媳节衣缩食十余年，攒钱给他出全集。这不传奇。海子诗云：“我请求/在早上碰见埋我的人”，最后埋他且为他编全集的，是好友西川。这也不传奇。聂绀弩遇到侯井天，才是够传奇的。但你要熟悉聂绀弩生平，则会发现：遇见侯井天，不过是他一生中的一个小传奇，他84岁的生命里，传奇太多了。
聂绀弩，湖北京山人，高小毕业，生父及养父都是失意的读书人、鸦片鬼。鸦片鬼多有痰火病，清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吐痰，那时没痰盂，吐在地上又不好扫，所以两个父亲的对策都是：吐在家里的墙上，让它们慢慢干掉……这环境太压抑了，聂绀弩从小就不想在家呆，几次离家出走都被母亲押了回来，最后终于去了上海，又到福建去当兵，干了一阵，又到东南亚找工作，当小学教师，又当了报纸编辑。
1924年，聂绀弩回国考上黄埔军校第二期，当了蒋介石与周恩来的学生，参加国民革命军第一次东征，结识了彭湃及终身好友钟敬文。不久，考上莫斯科中山大学，到苏联读书，同学里有蒋经国、谷正纲、郑介民等，包括后来的国民党大特务康泽。1927年回国，在南京国民政府机关任职。9·18事变后，因积极组织“文艺青年反日会”，被怀疑为共产党，遂经上海流亡日本，在那里结识了胡风，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出版反日刊物《文化斗争》，结果被日本政府关了3个月，驱逐出境。回国后，积极参与左联运动，结识了鲁迅、茅盾、萧红、丁玲、叶紫等，1934年加入共产党。然后，去延安，见了毛泽东、到武汉，被周恩来介绍去皖南新四军军部工作……
毛泽东、周恩来、彭湃、鲁迅、萧红、蒋经国、钟敬文、康泽等，他遇见的，虽然政治派别不同，工作领域各异，却都是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而且，聂绀弩跟他遇见的这些传奇人物，多不是点头之交，而有较深的交谊：
比如，他在皖南新四军军部时期，帮人做媒，传递情书，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使谁成了眷属？后来十大元帅之一的陈毅及其妻张茜。
又如，萧红。他跟萧红经常见面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月，但彼此融洽，他鼓励困难中的萧红：“你要像一只大鹏金翅鸟，飞得高，飞得远，在天空翱翔、自在，谁也捉不住你！”至今，关于萧红文学理想的最佳记录，就出自聂绀弩之手。
再如，康泽。这个国民党的大特务，跟聂绀弩在政治上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却又是好友。康泽欣赏聂的恃才傲物，多次保护与接济他。他无求于聂，一生履行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朋友”的诺言，只希望聂绀弩为他死后立传。1948年，康泽被人民解放军俘虏后，聂绀弩闻讯，为之做《记康泽》，完成了朋友的嘱托。解放后聂绀弩多次挨整，这是一大罪状。
还有一次，他原先香港《大公报》的同事，偕妻子来京度蜜月，顺带去看望聂绀弩。两人都是棋迷，一见面大杀起来，痛痛快快下了整整一夜，结果该同事竟把自己的新婚妻子一个人孤零零丢在旅馆里！这同事是谁，不是别人，正是著名武侠小说家梁羽生。
不过，聂绀弩一生最大的传奇，是他流放北大荒后，开始写旧诗，“暮年诗赋动江关”。他早年以杂文著称，57岁才致力于写旧诗（遇见侯井天后的第三个月），却大器晚成，成为20世纪中国诗坛的传奇。
他之所以流放北大荒，跟胡风有关。1954年7月，胡风向中央提交《关于解放以后文艺实践状况的报告》（又称“三十万言书”），批评文艺界存在的问题，被打成“反革命集团”。聂绀弩不满于胡风的“自以为高人一等”，但欣赏他的理论，交往甚密，遂被牵连。1958年，他又被定为“右派分子”，发配黑龙江850农场劳改，干种地、伐木、搓绳、放牛、掏粪等活儿：“废书焚去烹牛肉，秋水汲来灌马蹄”，“搜来残雪和泥捧，碰到湿柴用口吹”。
聂绀弩本是新文学家，视旧诗为“文字游戏”，为何写起旧诗呢？原来，1959年大跃进时期，中央不但放亩产万斤的“农业卫星”，而且放“诗人卫星”，号召全国开展“新民歌运动”，要求出产大批“李白”、“郭沫若”。聂绀弩所在的850农场第五队，几十号人，劳动了一天；晚上也不能休息，齐刷刷在灯下集体作诗。聂绀弩旧学功底较弱，但早年跟钟敬文学过旧诗，于是就做了一首《北大荒歌》。不料从此再舍不得丢手，“领导不教做，还想偷偷地写”，一直做到去世，存诗600多首。
阴差阳错，他居然是“新歌谣运动”造就的唯一一个大诗人！
聂绀弩的诗，最大特色是以杂文入诗、以现代语入诗，热讽冷嘲，桀骜不驯。旧诗讲究温柔敦厚，怨而不伤。他写杂文出身，习惯热讽冷嘲，哪耐烦这类诗风？走的是打油诗的路数。旧诗里，打油诗是“堕民”，上不了台盘。但正所谓人奇诗胜，气盛言宜，下九流的打油诗，落到“去日佯狂憎酒贵，老来痛哭恨天低”的聂绀弩手里，如同武侠小说落到金庸手里，硬被拽上了大雅之堂：“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地无裂缝天无路，你是何人我是谁？”，“儿童涂壁书忘八，车马争途骂瘪三”，“何物于天不刍狗，此心无计避鸡虫”，写活了知识分子的严酷处境。 聂绀弩认为，“好的杂文就是诗”。他学鲁迅的那些杂文，无甚诗意，倒是他的诗既是诗又是杂文。黄苗子、钟敬文、吴祖光、戴浩、舒芜、冯雪峰、向思庚等朋友读后，视为“奇诗”，既觉得它离经叛道，不合正格，又觉得实在是好。他的诗，被称为“聂体”，自明末清初吴梅村的“吴梅体”以来的旧诗人，此为300年来第一个荣膺为“体”者。想到他才高小毕业，57岁起作旧诗，你真不能不啧啧称奇。
钱钟书有“诗歌考据癖”，“考据”聂绀弩出自王夫之，举例曰“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这话，表面是赞扬，背后是批评。因为钱钟书瞧不上王夫之的诗，认为是“唐体的下劣”（《谈艺录》）。聂绀弩不以为忤，反认为是“高帽子”，因为清诗人他就欣赏王夫之，觉得其他人如吴梅村、钱谦益等，要么是怕死鬼，要么是没生活。他谦虚自己的诗只是“文字游戏”，骨子里则很狂，认为自己压倒清人。中国诗歌，唐代最高，宋代次之，清代又次之，比清人高明，就是认为自己直接宋人了，还不狂么？所以他给钱钟书写诗，说如果活在一千年前，钱钟书必定把他的诗收在所编的《宋诗选注》里，又说自己“我以我诗行我法，不为人弟不为师”。
监狱里写诗，兼读《资本论》
聂绀弩在日本被关押过3个月，他可没想到，到了北大荒，又再次坐牢。原来，一次他负责烧炕，因为不慎，引起火灾，烧了整个窝棚，结果成了远近闻名的“右派纵火犯”，被关进监狱。幸好妻子周颖得知后，四处营救，最终被判一年徒刑，缓期执行，实际上只坐了两个月的牢。
不过，他的牢狱之灾还没完，更长的牢还在等着他。
1960年，他从北大荒释放回京，“旧习不改”，又跟胡风彼此唱和，又被“捉将官里去”。这一去，就不是一月半载的事，整整十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要不入狱，照他桀骜不驯的个性，文革期间如果呆在外面，那肯定活不成。
监狱里整整十年，他做什么？第一，干活。虽然六十多岁了，也得干活，不过干的是洗菜、削土豆、刨西葫芦这类轻活儿。第二，下棋。监狱里没棋，但他棋瘾难耐，便捉摸出一个点子，将格子布衬衣撕下来当棋盘，省下米饭搓团晒干，再用写检讨发的蓝墨水浸泡，于是支撑了蓝白两色的“饭棋”。第三，读《资本论》。不但自己读，还带动狱友读，读了十年。一位跟他读书的狱友李四讲：“坐了7年牢，前5年白白坐了，什么也没学。后两年碰到你，才有书看，知道怎么看。才一心一意，专心专意地看，接着一直看下去，脑子也灵活起来了，有强烈的读书欲望。”这个李四，出狱后开了如今著名的“三味书屋”。第四，写诗。他有诗记曰：“十年班房《资本论》。”
到了1976年，周颖为救他出狱，想了一辙。正巧国家颁布释放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的“特赦令”，妻子便报说聂绀弩是国民党（别忘了，他在国民党政府任过职），把他救了出来。他出来得知，大怒：“老子跟国民党斗了一辈子，怎么反倒成了国民党？”刚复出的邓小平得知后，大乐：“他算什么国民党？！”
聂绀弩出狱时，年73岁。关于监狱，他晚年的经验总结也与众不同：“我常常怀念监狱，也常常对别人谈监狱”，“监狱在不仁慈中有它仁慈的东西，很仁慈的东西。”
因为胡风，聂绀弩倒了半辈子霉，有怨于胡风么？没，反而一直为胡风鸣冤：“百年大狱千夫指，一片孤城万仞山”：同情胡风“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悼念胡风：“死无青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他赠胡风的诗，大都是诗中珍品，不仅是哭胡风，也是哭自己。
聂绀弩的最后一个传奇，是侯井天么？不是，还有一个人，叫寓真。他是山西法官，长期阅读聂绀弩的刑事档案后，写出了《聂绀弩刑事档案》，研究聂绀弩是如何入狱与出狱的，谁出卖了他？其实这不难猜，历来文字冤案的告密者，除了受害者自己的朋友，还能有谁？聂绀弩为此入狱十年，出狱后不改冷眼看人、冷嘲热讽的秉性，却从未苛责老友，体谅他们的不得已，相处毫无芥蒂。这个冷眼硬骨的大诗人，也不是始终横冲直撞，以自我为中心的，而有宽以待人的一面。
聂绀弩去世之前，跟守在床边的妻子说：“我很苦，想吃一个蜜橘。”周颖便给他剥橘子。他一瓣一瓣吃完，连子儿也没剩下，说：“很甜，很甜……”
然后，去世。（摘自《法制周末》2013.1.10）B①
聂绀弩一生的84年，身上几十年的中国风雨，可为一代中国文人的侧影。
遇传奇人物，亦传奇人物
1959年1月，北大荒的雪夜，一家草苫宿舍有过一次简单对话。“你是？”“聂绀弩。”“你又是？”“侯井天。”戛然而止，一宿无话。次日，两人各奔东西，再未见面。27年后，这个聂绀弩去世，身后留下散佚的旧体诗诗稿；那个侯井天则四处奔走，搜罗这些诗稿，一篇篇作注，然后自费印行《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搜到新佚稿后，又修改重印，到2009年，该书已经印了6版。
王安石诗云：“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清代诗人黄仲则死后，儿媳节衣缩食十余年，攒钱给他出全集。这不传奇。海子诗云：“我请求/在早上碰见埋我的人”，最后埋他且为他编全集的，是好友西川。这也不传奇。聂绀弩遇到侯井天，才是够传奇的。但你要熟悉聂绀弩生平，则会发现：遇见侯井天，不过是他一生中的一个小传奇，他84岁的生命里，传奇太多了。
聂绀弩，湖北京山人，高小毕业，生父及养父都是失意的读书人、鸦片鬼。鸦片鬼多有痰火病，清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吐痰，那时没痰盂，吐在地上又不好扫，所以两个父亲的对策都是：吐在家里的墙上，让它们慢慢干掉……这环境太压抑了，聂绀弩从小就不想在家呆，几次离家出走都被母亲押了回来，最后终于去了上海，又到福建去当兵，干了一阵，又到东南亚找工作，当小学教师，又当了报纸编辑。
1924年，聂绀弩回国考上黄埔军校第二期，当了蒋介石与周恩来的学生，参加国民革命军第一次东征，结识了彭湃及终身好友钟敬文。不久，考上莫斯科中山大学，到苏联读书，同学里有蒋经国、谷正纲、郑介民等，包括后来的国民党大特务康泽。1927年回国，在南京国民政府机关任职。9·18事变后，因积极组织“文艺青年反日会”，被怀疑为共产党，遂经上海流亡日本，在那里结识了胡风，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出版反日刊物《文化斗争》，结果被日本政府关了3个月，驱逐出境。回国后，积极参与左联运动，结识了鲁迅、茅盾、萧红、丁玲、叶紫等，1934年加入共产党。然后，去延安，见了毛泽东、到武汉，被周恩来介绍去皖南新四军军部工作……
毛泽东、周恩来、彭湃、鲁迅、萧红、蒋经国、钟敬文、康泽等，他遇见的，虽然政治派别不同，工作领域各异，却都是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而且，聂绀弩跟他遇见的这些传奇人物，多不是点头之交，而有较深的交谊：
比如，他在皖南新四军军部时期，帮人做媒，传递情书，使有情人终成眷属。使谁成了眷属？后来十大元帅之一的陈毅及其妻张茜。
又如，萧红。他跟萧红经常见面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月，但彼此融洽，他鼓励困难中的萧红：“你要像一只大鹏金翅鸟，飞得高，飞得远，在天空翱翔、自在，谁也捉不住你！”至今，关于萧红文学理想的最佳记录，就出自聂绀弩之手。
再如，康泽。这个国民党的大特务，跟聂绀弩在政治上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却又是好友。康泽欣赏聂的恃才傲物，多次保护与接济他。他无求于聂，一生履行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朋友”的诺言，只希望聂绀弩为他死后立传。1948年，康泽被人民解放军俘虏后，聂绀弩闻讯，为之做《记康泽》，完成了朋友的嘱托。解放后聂绀弩多次挨整，这是一大罪状。
还有一次，他原先香港《大公报》的同事，偕妻子来京度蜜月，顺带去看望聂绀弩。两人都是棋迷，一见面大杀起来，痛痛快快下了整整一夜，结果该同事竟把自己的新婚妻子一个人孤零零丢在旅馆里！这同事是谁，不是别人，正是著名武侠小说家梁羽生。
不过，聂绀弩一生最大的传奇，是他流放北大荒后，开始写旧诗，“暮年诗赋动江关”。他早年以杂文著称，57岁才致力于写旧诗（遇见侯井天后的第三个月），却大器晚成，成为20世纪中国诗坛的传奇。
他之所以流放北大荒，跟胡风有关。1954年7月，胡风向中央提交《关于解放以后文艺实践状况的报告》（又称“三十万言书”），批评文艺界存在的问题，被打成“反革命集团”。聂绀弩不满于胡风的“自以为高人一等”，但欣赏他的理论，交往甚密，遂被牵连。1958年，他又被定为“右派分子”，发配黑龙江850农场劳改，干种地、伐木、搓绳、放牛、掏粪等活儿：“废书焚去烹牛肉，秋水汲来灌马蹄”，“搜来残雪和泥捧，碰到湿柴用口吹”。
聂绀弩本是新文学家，视旧诗为“文字游戏”，为何写起旧诗呢？原来，1959年大跃进时期，中央不但放亩产万斤的“农业卫星”，而且放“诗人卫星”，号召全国开展“新民歌运动”，要求出产大批“李白”、“郭沫若”。聂绀弩所在的850农场第五队，几十号人，劳动了一天；晚上也不能休息，齐刷刷在灯下集体作诗。聂绀弩旧学功底较弱，但早年跟钟敬文学过旧诗，于是就做了一首《北大荒歌》。不料从此再舍不得丢手，“领导不教做，还想偷偷地写”，一直做到去世，存诗600多首。
阴差阳错，他居然是“新歌谣运动”造就的唯一一个大诗人！
聂绀弩的诗，最大特色是以杂文入诗、以现代语入诗，热讽冷嘲，桀骜不驯。旧诗讲究温柔敦厚，怨而不伤。他写杂文出身，习惯热讽冷嘲，哪耐烦这类诗风？走的是打油诗的路数。旧诗里，打油诗是“堕民”，上不了台盘。但正所谓人奇诗胜，气盛言宜，下九流的打油诗，落到“去日佯狂憎酒贵，老来痛哭恨天低”的聂绀弩手里，如同武侠小说落到金庸手里，硬被拽上了大雅之堂：“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地无裂缝天无路，你是何人我是谁？”，“儿童涂壁书忘八，车马争途骂瘪三”，“何物于天不刍狗，此心无计避鸡虫”，写活了知识分子的严酷处境。 聂绀弩认为，“好的杂文就是诗”。他学鲁迅的那些杂文，无甚诗意，倒是他的诗既是诗又是杂文。黄苗子、钟敬文、吴祖光、戴浩、舒芜、冯雪峰、向思庚等朋友读后，视为“奇诗”，既觉得它离经叛道，不合正格，又觉得实在是好。他的诗，被称为“聂体”，自明末清初吴梅村的“吴梅体”以来的旧诗人，此为300年来第一个荣膺为“体”者。想到他才高小毕业，57岁起作旧诗，你真不能不啧啧称奇。
钱钟书有“诗歌考据癖”，“考据”聂绀弩出自王夫之，举例曰“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这话，表面是赞扬，背后是批评。因为钱钟书瞧不上王夫之的诗，认为是“唐体的下劣”（《谈艺录》）。聂绀弩不以为忤，反认为是“高帽子”，因为清诗人他就欣赏王夫之，觉得其他人如吴梅村、钱谦益等，要么是怕死鬼，要么是没生活。他谦虚自己的诗只是“文字游戏”，骨子里则很狂，认为自己压倒清人。中国诗歌，唐代最高，宋代次之，清代又次之，比清人高明，就是认为自己直接宋人了，还不狂么？所以他给钱钟书写诗，说如果活在一千年前，钱钟书必定把他的诗收在所编的《宋诗选注》里，又说自己“我以我诗行我法，不为人弟不为师”。
监狱里写诗，兼读《资本论》
聂绀弩在日本被关押过3个月，他可没想到，到了北大荒，又再次坐牢。原来，一次他负责烧炕，因为不慎，引起火灾，烧了整个窝棚，结果成了远近闻名的“右派纵火犯”，被关进监狱。幸好妻子周颖得知后，四处营救，最终被判一年徒刑，缓期执行，实际上只坐了两个月的牢。
不过，他的牢狱之灾还没完，更长的牢还在等着他。
1960年，他从北大荒释放回京，“旧习不改”，又跟胡风彼此唱和，又被“捉将官里去”。这一去，就不是一月半载的事，整整十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要不入狱，照他桀骜不驯的个性，文革期间如果呆在外面，那肯定活不成。
监狱里整整十年，他做什么？第一，干活。虽然六十多岁了，也得干活，不过干的是洗菜、削土豆、刨西葫芦这类轻活儿。第二，下棋。监狱里没棋，但他棋瘾难耐，便捉摸出一个点子，将格子布衬衣撕下来当棋盘，省下米饭搓团晒干，再用写检讨发的蓝墨水浸泡，于是支撑了蓝白两色的“饭棋”。第三，读《资本论》。不但自己读，还带动狱友读，读了十年。一位跟他读书的狱友李四讲：“坐了7年牢，前5年白白坐了，什么也没学。后两年碰到你，才有书看，知道怎么看。才一心一意，专心专意地看，接着一直看下去，脑子也灵活起来了，有强烈的读书欲望。”这个李四，出狱后开了如今著名的“三味书屋”。第四，写诗。他有诗记曰：“十年班房《资本论》。”
到了1976年，周颖为救他出狱，想了一辙。正巧国家颁布释放国民党县团以上党政军特人员的“特赦令”，妻子便报说聂绀弩是国民党（别忘了，他在国民党政府任过职），把他救了出来。他出来得知，大怒：“老子跟国民党斗了一辈子，怎么反倒成了国民党？”刚复出的邓小平得知后，大乐：“他算什么国民党？！”
聂绀弩出狱时，年73岁。关于监狱，他晚年的经验总结也与众不同：“我常常怀念监狱，也常常对别人谈监狱”，“监狱在不仁慈中有它仁慈的东西，很仁慈的东西。”
因为胡风，聂绀弩倒了半辈子霉，有怨于胡风么？没，反而一直为胡风鸣冤：“百年大狱千夫指，一片孤城万仞山”：同情胡风“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悼念胡风：“死无青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他赠胡风的诗，大都是诗中珍品，不仅是哭胡风，也是哭自己。
聂绀弩的最后一个传奇，是侯井天么？不是，还有一个人，叫寓真。他是山西法官，长期阅读聂绀弩的刑事档案后，写出了《聂绀弩刑事档案》，研究聂绀弩是如何入狱与出狱的，谁出卖了他？其实这不难猜，历来文字冤案的告密者，除了受害者自己的朋友，还能有谁？聂绀弩为此入狱十年，出狱后不改冷眼看人、冷嘲热讽的秉性，却从未苛责老友，体谅他们的不得已，相处毫无芥蒂。这个冷眼硬骨的大诗人，也不是始终横冲直撞，以自我为中心的，而有宽以待人的一面。
聂绀弩去世之前，跟守在床边的妻子说：“我很苦，想吃一个蜜橘。”周颖便给他剥橘子。他一瓣一瓣吃完，连子儿也没剩下，说：“很甜，很甜……”
然后，去世。（摘自《法制周末》2013.1.10）B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