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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慵懒地躺在灰蓝色的天幕上，举目望去，尽是皑皑的白光。晚夜风来，飞絮般的雪片散落一地，映着眸中，一点闪亮。
其时已是三月天气，前几日这霜天城里还是熏风和煦，桃李争春，一派欣欣向荣的暖阳和春意。今天却突然下了这么场大雪，也不知是谁家出了冤案，又或是什么神感动天，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凑在街口闲谈，都说是几十年未曾见过的稀奇。
唐悦辰从宫里一回来，便有心腹凑上前来报信低语。他心里蓦然沉了一沉，转身便匆匆进了采兰轩的大门。轻浮的飘雪一直在继续。紫衣的男子走得太急，衣角带起的余风，倏忽间卷过两朵新开的桃花——懵懂而娇艳的花儿才刚打起骨朵儿，经了寒风雪打，又猛然被这么一撞，悄无声息地跌下枝头，转瞬间便被卷进了茫茫的雪雾里。
“铮”的一声轻挑，清商变调，悠远里遥遥透出几许凄厉。陡然回转的琴音震得唐悦辰心头一颤，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风停雪定，桃花落地。
落在雪地上。浮在铺天盖地的一片白里。那么渺茫的，看不真切的一点猩红。
“嘶——”深吸一口凉气，胸口涌起阵阵薄痛，恍如夜半惊梦的心悸。就在这转瞬之间，凌厉忽然如晨雾般散去，琴音复又柔婉如初，淙淙若流水缠绵。唐悦辰抬起头来，不远处，朱衣的年轻女子独自坐在回廊底下，纤若一握的身躯裹在艳色的裙裾里，长发如瀑，密密遮了眉眼。
她背着他，安静地坐在月光下，漫手轻弹。
琴音专注，浑然忘我。俨然不知今夕何夕。
“盈盈。”看清女子的衣饰后，他望着那背影，略略地松了口气，“夜凉风寒，你近来身子不好，不该任性坐在这里。”
女子不答话，跟他赌气一般抹了把琴弦，自顾自地继续。唐悦辰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浮过一缕宠溺的笑意。每次她像个孩子般撒娇，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他伸手解下自己的狐裘披风，快步朝她走过去。眼见得这雪是渐渐厚了，脚下皮履踩过的地方，竟有咯吱咯吱的微响。
脚步声约莫离她还有一丈来远的时候，廊下女子猝然停住了手。纤指按捺，清越琴音于最急切处戛然而止。抬头望一眼月亮，她沉吟着，慢慢慢慢的，将脸转过去——
“官人好柔肠，这般怜香惜玉。”
倩然回首，声线宛如浮雪般轻柔。她望定他，语声轻盈，一脸明媚的笑意，好似雨霁云收，霓虹斜挂，又仿佛是满城春光全碎在了美人的眼眸里。唐悦辰看着她的脸，不由得愣在那里，僵硬如石像一般……回眸浅笑之间，时光荏苒开去。当年少日，杏花满头。鸳鸯并首，花下闲游。依稀就在昨日，他牵着她的手从长桥上走过，岸边落英缤纷，桃花杏花梨花，一树又一树地开过去。
一直开到她的眼睛里。
回眸，美人依旧，千般过往却如鲠在喉。怔忡间夜风来袭，鼻尖上掠过浅淡的腥气。唐悦辰愣了一下，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颗原本还存有一丝侥幸的心，逐渐沉沦到底。
开口，带着无奈带着叹息带着忐忑的底气不足和苦涩哀求：“绯华，你怎么会在这里？盈盈呢？”
郁绯华站起身来，左手撑着桌角，右手慢慢抚过紫吟琴的琴弦。如瀑的乌发遮住了她的眼，他看不清那对眸中怨郁如何点滴积聚。那眼里从没有过泪，可是也没有人能收拢住她那锥心刺骨的怨。盈盈，他问盈盈。——原来，直到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记挂的，还是另外一个她！
勾勾唇角，菲薄一笑，“官人这是什么话？莫说采兰轩就在咱们府中，便是官人你在外面置下私邸，为妻也没有什么去不得。再说……我若不来这里，哪有机会见你？”
壹
吴王妃是最爱热闹的人，中秋观月重阳赏花这等事情，一早儿跑在头里，从来不落人后。这年十月，吴王前线立功，车马还朝。皇帝陛下亲自迎出城外，下诏封赏。满门荣宠，风光无限，连刚满三岁的世子都被封了殿前大将。王妃面上有光，心里欢喜异常，索性便借着给老太妃做寿的名头，将半城达官的女眷都请到王府赴宴。
依着绯华的性子，十之八九不会肯来。一则她跟这些贵妇们格格不入，二则她也不爱在外招摇任人打量。只因这回请柬上点明了要请唐家“两位夫人”过府，又着实没什么可以推托的理由，这才勉强梳妆，强打起精神陪这班无聊妇人瞎闹。
王府别院，笙箫夜半。盛大的酒席绵延到尾声，平素端庄惯了的诰命夫人们，屏退下人，窃窃放肆起来。绯华远远坐在回廊底下的角落里，冷眼看着那些端丽华贵的女子。看她们如何用眼神传递各种信息，又或是头碰头地挨在一起，悄声搬弄别人家的飞短流长。
唇边不由勾起一抹薄薄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早连不屑都已懒得。她心里清楚，在这些命妇眼中，自己是个异数。绯华没有什么煊赫的出身，不像她们，自小生长在霜天城里，高门大户的家世之间，盘根错节有太多诸如姑表姨表的血亲关系。她很少在这种场合露面。上官盈出身豪门，这种事向来都能应付得滴水不漏。绯华乐得省心，让她去出那个风头。即使偶尔像今晚这样，迫不得已必须出席，也只需在一旁静静坐着就好——坐到天明席散，车马归家，慵懒地抹一把脸，便又是新的一天。
抬眼，幽幽地看一眼月亮。这便是她的日子，浮华、光鲜、虚无、散漫，一日一日地捱着过。
过了一年，又一年。
也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吴王妃头脑发热，竟兴出个轮番演奏曲目的花样儿来玩。
话音未落，一侧的侍女早已捧出了王府珍藏的玉珠琴。显见得是早有准备。在座贵妇都极有眼色，见王妃起了兴致，少不得溜须拍马，轮着上去应景。都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这些个东西，便不精通，总归还能拿得出手。只是，铮铮琴音落入绯华耳中，顿时觉得庸常稚弱，指法生涩，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平白污了那把好琴。她心里这样想着。
聒噪的间隙里，侧耳仔细去听一听更漏：四更敲过，长夜渐尽。想必也再没什么新鲜花样可闹，起完这场哄，说话间也就散了。这么想着，绯华把身子往后斜了一斜，倚靠在贵妃榻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完的时候，上官盈坐到了玉珠琴前。
颔首轻笑，素手弄弦。昏沉欲曙的天，忽然间便被灵妙的琴音震颤。就连绯华都禁不住一怔：上官盈进门三年，她竟不知她藏了这么一手！
一曲《幽兰》还未罢手，早有乐师在旁边击掌叫好。几位多话的夫人更是交头接耳地议论，说真不愧是上官家的小姐，音律出了名的精准，造诣非凡。紧接着便有人酸溜溜地欷歔：“若不是一心爱慕唐大人，非君不嫁，只怕今儿见了，咱们得恭恭敬敬喊人家一声上官娘娘。”
绯华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目光不偏不倚正撞在上官盈眼里。上官盈冲着她笑，温润甜美的笑脸背后，却好像藏着锋利的刀。绯华顿时醒悟过来，她这么做可不仅仅是为了展露自己的才华。她是在向她示威。
带着种种的不怀好意，上官大小姐端淑优雅地笑着，漫然轻挑琴弦，落定了《幽兰》的最后一个音。
吴王妃一脸惊喜地拍起手来，“妹妹好本事！活活把宫里的乐师都给比下去了！我还只当咱们是私底下玩闹消遣，擅自请出这御赐的宝琴，却没想到，玉珠琴竟真引出个妙手神仙来呢！”
“王妃过讲了。”上官盈环视四周道，柔声谦虚道，“小妹不自量力，当众献丑了。不过，若说琴音如神，我家大姐才是最实至名归……平日在家常听夫君赞叹，说大姐的琴技，普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说话间，目光宛转落定在绯华身上。旁人不明就里，少不得一齐跟着扭头看去。目光交结之处，各种各样的眼神纠缠在一起。猜测的，羡慕的，怀疑的，还有大约估摸出味儿来好整以暇等着看笑话的。
都知道唐家两位夫人不甚和睦，早有人迫不及待要看这出戏。
绯华看着那无数双眼，沉了沉脸，没有说话。
是的，昔日唐悦辰确曾盛赞过她的琴技，但那独步天下世间无双的紫吟琴，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听过罢了。绯华眯了眯眼，静静瞥过上官盈的脸。面对这始料未及的发难，心口仿佛扎了一根刺般。那是她和他的往事，藏在彼此心底的，夹杂了苦涩与甜蜜的一段生死相依。他怎么能轻易告诉上官盈……他凭什么要告诉上官盈！
而上官盈，她既知道那段故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郁绯华的双手早已被人废去，此生再也不能弹琴？
吴王妃未曾留意到绯华眼底琐屑的情绪，崔尚书的夫人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催：“既如此，那就请唐夫人弹上一首吧，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绯华看她一眼，羽睫轻轻一扇，目光便低垂下去。崔夫人是上官盈的表姐，这出戏再浅显不过，眼前这坑，怕是她们一早就预谋好的。
横竖，她已是躲避不过。
“王妃，妾身……不方便弹奏。”轻咬银牙，心里格楞楞地滚着碎石子儿，一颗颗棱角尖锐，分分明硌得人心口生疼。路只有一条，那是上官盈给她挖下的陷阱：几句夸赞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众人期许撺掇，她却手不能弹。平白的，生受这一场丢人现眼！
她知道自己落了套，却并不打算给她们留太多得意的时间。无明业火三千丈，燃起心中早已被丢弃的狂妄——无知愚妇！真真是小觑了她！多年生死磨炼，刀山火海滚过，郁绯华的心中何曾有过惧怕？更何况，那只是陷阱，又不是万劫不复的悬崖深渊。回眸间心念如电，轻薄的冷笑转眼漫过嘴角，她站起身来，穿过大堂里层叠飘曳的锦绣帷帐——还没等众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乐箱里的竹笛已经落在了绯华手中。
鹅黄纱衣曳地，轻忽如一朵遮月的浮云，缓缓飘过天际。她在回廊下站定，扭头虚浮一笑，“王妃的命题既然是演奏，那便用笛曲来替代吧。”
不待对方答话，纤指轻扬，明丽的音符已然滑向星光深处。
秋风，落叶，已在西天的月亮，草尖上的露珠正要变成白霜。幽咽一曲《云中歌》，堪堪把黎明都惊破。没有什么风云变幻，却像是仙子伸手，拂开一角澄明的青天。众人被笛声镇住，一时间，偌大的王府里竟然鸦雀无声，四野之内，只余下这一脉明越澄澈的笛曲，悠悠扬扬，袅袅娜娜，飘渺如仙子坐在云朵上吟歌。
《云中歌》很短。曲终，绯华从容地把竹笛放回原处。年轻的乐师瞪着眼睛茫然看她，好像丢了魂儿似的，显得有些痴傻。
烛火煌煌，华丽的绣衣衬着她苍白的脸色。“雕虫小技，让大家见笑了。”
“哪里哪里。”吴王妃猛然晃过神来，一叠声地夸赞，“唐大人可真是好福气！竟能娶得如此两位妙人。神仙美眷，仕途得意，难怪旁人要眼红羡慕！夫人一曲天外之音，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上官妹妹说得不错，唐夫人在音律上的造诣，足可独步天下呢。”
独步天下？
绯华不动声色地笑了。她那独步天下的琴技，哪里是这种供人随便消遣的东西？本想信口谦让两句，推说身体不适，早早离开这里。不想还没开口，上官盈的声音便从身后斜刺里扎了进来：“那是呢，我家姐姐可是艳歌楼的出身，笙箫笛管乃是看家本领来的……”
吴王妃愣了一愣。不过转瞬，底下便传来悄声的议论：“艳歌楼？那是什么地方？”
那样香艳的名头，听来颇像声色犬马之地，又或者……是传说中流莺们的栖居？
“知道吗，听说这位唐夫人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出身神神秘秘。”
“听我家老爷说，当年唐大人是强自退了家里定下的婚事，另娶的她。”
“难道说真是花街柳巷上不得台面的……”
“别乱说，虽说唐大人是风流才子，但也不至于出格至此……”
交头接耳间，细琐的信息被一点点汇集，继而诱发某种暧昧的猜测，还有轻蔑藐视，以及溢于言表的不怀好意。众人的目光重新集中在她身上，各式各样的狐疑。绯华紧抿了唇，瓷白的脸色显得愈加透明，她没有说话，可藏在宽大袖底的双手却忍不住攥成了拳头。
好在，并非所有妇人都这般没有见识，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惊呼：“呀！艳歌楼，那不是传说中……”
“好了！”吴王妃猛然一声断喝，硬生生把后半句话掐死在那人喉咙里。“今夜可真是尽兴。”她故意打了个哈欠，做出一脸的倦意。“一不留神天都亮了，想必大家也都困乏。今儿就散了吧，咱们改日再聚。”
角落里的人识趣地噤声，王妃脸上却拢不住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抬头看了远处的绯华一眼，眸光里倏忽一下，闪过星星点点的恐惧。
贰
若是早几年，绯华肯定一出王府便赏上官盈一个耳光。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今非昔比，光景不同。她不再是当日的郁绯华了。胸口沸腾的热血已然凉透，曾经的那些戾气，也早被时光给磨平了。
思前想后，只是心寒。
太阳升起来了。晨曦的微光透过轿帘，流苏珠络随风轻晃。绯华深吸口气，试图把那些不痛快掩埋到心底里去。上官盈的马车就跟在后面，她却不想问也懒得追究她意欲何为。纵观整夜全部的事情，真正让绯华惊诧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上官盈竟然知道自己的出身——那个天大的秘密，她！竟！然！全！都！知！道！
亏得自己小心翼翼隐瞒了那么多年，饶是当年出过那么大的事儿，也照样滴水不漏地遮掩过去。悦辰，你竟连这样紧密的事都告诉那个女人！你还有什么是没告诉她的？我们之间的故事，还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你究竟是有多信任她，多在意她，甚至于要将自己最致命的隐秘都和盘托出？
只为，博红颜一笑吗？
心头一跳一跳地疼起来。唐悦辰啊唐悦辰，我的秘密，竟这么轻易便沦为你取悦新人的工具！
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支离破碎却又蠢蠢欲动。腹中紧跟着便烧灼得疼，她把手按上去，感觉不到丝毫热气，全是一片冰冷寒意。
冷得彻骨，又灼得心痛。
抬手掀开车帘，冰儿悄无声息凑了过来：“夫人是要喝水吗？”
绯华默然点头，伸手接过女孩递来的羊皮水袋。一仰头。腥冽而甘甜的液体顺流直下，瞬间抚慰她芜杂的心绪。
马蹄嘚嘚嘚地敲过青石板路。空水袋被扔到了轿厢的角落里。她从袖底抽出条丝帕，轻拭嘴角。白丝绢滑过的地方，赫然洇出一点两点的猩红。
绯华望着手里的帕子，尖削的手指在血花间游走，心里暗自揣摩：只需加几笔墨色勾勒，便又是一幅巧夺天工的白雪红梅。
这些年她不知画过多少张帕子了。白雪红梅，喜鹊登枝，海棠春色，桃花飘零，又或是少女额间一点朱砂，美人颊上娇艳的红颜。一叠一叠的白丝帕，足足塞满了好几个大箱子。年深日久褪了色，连最鲜妍的红花也变得暗淡无光了。红梅海棠桃花，抱着团儿瑟缩在枝头上，枯黄萎谢，朱砂剥落，盛装的美人浓妆卸尽，豆蔻少女红颜渐老——直到老死在箱奁里都没人看见。
最初的时候她还拿给他看。
毕竟这一手丹青全是他手把手教的。昔年恩爱时候，蜜汁里调油犹自能拧出几许甘甜。慵懒睡起，日上三竿，斑驳的湘妃帘下，为她画眉的墨笔，不经意间就爬上了雪白的素帕。他从粉盒里蘸胭脂，用染眉毛的青黛画藤萝，藤萝攀附着大树，大树最高处的枝头上开着鲜艳的木棉。
他说：“绯华，你是那藤萝，我便是那木棉。”
她早该想到这比喻不好。木棉一直矗立在那里，便是无风无雨，早有藤萝依傍，也总免不了会有新的蔓草来缠。
——如今细想，上官盈这根蔓草想要的，又何止是缠绕那么简单？她还要争夺，要绞杀，要将她置于死地。是的，所有藤蔓都有着相同的野心，诛杀尽所有同类，独霸那棵大树的野心。
一个正常女人的野心。
绯华涩涩笑了起来。这样的野心，她也该有的，不是吗？
马车行到府门，冰儿放下脚凳。唐悦辰的轿子正巧从门里出来。绯华下了车，隔着鲛纱轿帘与他对视一眼。良人眼里不见半分波澜。
“夫君辛苦，早些回来。”身后不远，上官盈的笑声如其名般轻盈，“我叫小厨房给你炖汤喝。”
“嗯，玩了一夜也该累了，早点回去歇着。”明显有所松动的声线，绯华扭过头，装作没有听见——听见了又如何？那份牵挂和怜惜里，早已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自打两年前上官盈进了门，她便已经是名存实亡的唐夫人。
叁
论起来，二夫人出身是很好的。上官家历代为官，虽算不上唐家的至交，但也是京中望族，声名显赫。上官盈十二三岁便名满京华，连宫中都有所耳闻：上官家的孙女才貌双全。
原本，太后是有意将她纳入宫中为妃的。
却不料，三年前牡丹宴上惊鸿一瞥，她与唐悦辰竟是一见钟情。
这女子也真烈性。爱上了，便是死心塌地，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二八芳华的年岁，上官政打定了主意要送孙女入宫，她却偷偷在怀里藏了把匕首，平生第一次撒泼使性子，拿刀顶着自己脖子威胁祖父：“除了唐悦辰，天王老子我都不嫁！”
这哪是一个闺秀该说的话！上官政气得连胡子都在抖，一脸的怒其不争。前些日子唐家人来求亲，他断然一口回绝。原以为是唐悦辰一相情愿，没想到，自己的孙女竟然——恨铁不成钢地怒视半天，高高扬起了手，最终却还是颓然落下。
上官盈的牙咬得比他还硬。
“你可知他早有夫人？”上官政长叹口气，这样问道。
她与他，遇的不是时候。她才十六岁，唐悦辰却年过三十，家中早有妻室。上官盈看看祖父，眼底含泪，咬着牙点头，“我知道……”她知道自己嫁过去是受委屈，也明白祖父重重的叹息是为何意。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华，即便不进宫去做皇妃，霜天城里的达官显贵也由着上官小姐随便挑。可她却偏偏鬼迷了心窍，要去给唐悦辰做小。
她是娇纵惯了的，也咽不下这口气。可动了的心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还能收得回？
到底是拗不过她的脾气，前前后后闹了月余，上官政思量再三，终于允了这门婚事。待到年底，腊梅花开的时候，便有唐家的人来，吹吹打打将上官盈迎了过去。
一脚踏入另一个女人的世界里。
绯华深吸口气。天已经大亮了。深秋的天气，风里有丝瑟瑟的寒意，太阳却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扭头看看上官盈，她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回想当年，自己和他，又何尝不是一见钟情？
莽莽苍苍的翠芜山，百尺枝头上斜挂着半弯皎月。她了断完那桩棘手的任务，捂着撕裂的伤口，背着紫吟琴匆促飞离山谷里那幽深的别苑——半炷香后，已然过了几个山头。路过山间涧溪，她停脚在树头上稍歇。偶然间的一低头，正巧看见那个人仰首望向自己的脸。
那样明亮的眼，看见她的瞬间，近乎呆滞的惊艳。
她慌了神，想要隐遁。他却忽然对她微笑。
月华如水，溪流泛着银色的波澜。绯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刻只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堪堪地要从树梢上跌落下凡间。男子温柔的眼眸似有魔力，被他注视着的时候，浑身的血肉仿佛要被融化掉，整个儿从心口里泼出来一般。
那才是真正的惊鸿一见。
后来在迷津渡，他误上了夜里的渡船，是她豁出命去，尾随而去，跟驱魔使周旋，扛着三鞭离魂的剧痛，舍了半条命，硬生生将他从船上给拽了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艳歌楼很快便听到风声。她自知无可辩驳，肯定要受惩罚责难，可第一反应却是怕他受到牵连。她马不停蹄地连夜将他送到遇龙江边，雇了条船，嘱他顺流而下，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更不要回来。
那时候只是想，不要让他受牵连。
要是他能听她的话，真的不回来该多好啊。
不回来，那就仅只是再无以后的倾心一见。只是郁绯华生命中的小小插曲，紫吟琴上一个音符的错乱。她因他而受到一些磨难，会对他有短暂的念念不忘，然后，年深日久，那个人的眼眸和身影都在岁月里淡去，随着光阴的流逝慢慢在风中消散。
可是他却回来了。
就在她被楼主责罚的当口，年轻气盛的唐悦辰，赤手空拳闯入了艳歌楼——从来没有人有勇气有本事闯入这传说中的鬼域，他是第一个。不但闯了，还那样的信誓旦旦。“我要带她走。”他望着深不可测的织金绣幕，一脸的无畏与决然。楼主坐在帘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问：“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我知道，但我不管。”绯华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唐悦辰眼里没有丝毫畏惧，他跪倒在地，重重磕下一个响头，“她是谁，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求可以带我心爱的人走，求楼主成全。”
“嗤”的一声轻笑。楼主似是觉得非常有趣，竟支起身子多打量了他一眼。“好啊。”不过转瞬，幕后的声线便又化作一片慵懒，“既然留不住，那就走吧。”
绯华就这样离开了艳歌楼。百年艳歌楼，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活着脱离了组织，远走高飞的。
代价当然惨痛。家规森严，艳歌行给予的一切，悉数要被收归回去。武功，技长，乃至永生池中的再造之恩，涤心阁里的艰苦磨炼。绯华艰难地回首，不忍再去回想起那些抽筋扒皮、剔骨削肉的痛。那夜之后，她不再身轻如燕，也永远失去了那一手夺人心魄的琴音妙曲，再不是名震天下的暗夜罗刹，艳歌行者。
她永远都记得那无比漫长的一夜。楼主拿走给予她的一切，最后却破例准许她带走那把紫琴。
天将拂晓，暗沉的黑色终是行到尽头。“到底算个纪念。”斜倚在织金幕后的女子淡淡说道。绯华抬眼看她，隔着重重帘幕，楼主嘴角仿佛弯有微薄的一抹轻笑。“除了你，世上怕也没有谁能再配用这把琴。拿去吧。”
“趁着天还没亮，跟着你的情郎走吧。只当这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
冗长的暗夜里，无垠的梦。
梦醒时分，她走出翠芜山，离开艳歌楼。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牵着唐悦辰的手，翻山越岭，顺流而下，沿江入海，千里万里跋涉到霜天城里来。
紫吟被她沉封于琴盒。
自此，世间再无朱弦破。
大抵也算是，尘埃落定。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直想不清楚。当初转身离去的时候，幕后隐约传出的那声叹息，到底是叹惋呢，还是别有深意？
又或者，是楼主一早洞悉了她的结局。
旁观者早把来日看清，只有她这当局者，自以为聪明，仍一味地沉迷。积压在心口的，懵懂的，从未明晰的爱意，在他豁出命去要带她离开艳歌楼的瞬间，喷薄而出。他为她吃了千般苦，豁出一切去，她则为他硬生生剥离掉全部的过去，历尽劫难，脱胎换骨。
携手走过那么多跌宕起伏的不容易，她以为，幸福已经被攥在了手心里。
是的，起初一直是很幸福。直到时光荏苒，年华老去，他鬓角渐渐有了风霜的印记，她却犹是豆蔻少女的容颜；一年又一年，邻家的孩子都已爬树上墙，他们膝下却始终空荡荒凉；然后某一日，他下朝回来，偶然撞见她在花园里……
肆
她并不是故意的。
那几年霜天城的显贵家里流行豢鸟，于是管家便从外面买来孔雀和白鹭，散放在庭院里赏玩。最初一直相安无事，直到那天，她独自在院子里散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见白鹤冲她鸣叫，竟一时迷了心窍，鬼使神差地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攫住了白鹤的脖颈。
天知道她已经有多久不曾嗜血！
不过是转瞬间的一念之差，多年的努力顿时烟消云散。
灵物的血液温润而甘甜，汩汩沿着喉头灌下，滋润红尘中日渐疲惫而沉滞的身心。末了，她站起身来，意犹未尽地放开已然沉重的鸟尸——袖底抽出白绢，眸光回转，正瞥见愣在门边的打扫小厮。那半大小子显然早被吓傻了眼，手里的扫帚摔落在地上，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木头。没等绯华回过神，他突然扯着嗓子尖声大喊：“啊啊啊啊，鬼！鬼啊！”
现今回想起来，她最大的错误其实并不在于吸干了一只白鹤的血液，而是试图出手制住那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云霄，惊动了家里下人，就连在书斋办公的唐悦辰也闻声赶来。然后，所有人共同见证了那最最惊悚的一幕：一脸惊惧的小厮在前面没命地跑，平日端庄温婉的夫人在他身后一个劲地追。那一刻绯华只想止住他的喊叫，根本没有意识到别人眼中的景象何其惊悚——她瓷白色的脸上溅满了鲜血，嘴角上洇着一大片的殷红。而不远处，一只白鹤的尸体横躺在地上，脖颈上的伤口里依稀还有汩汩而出的血渍……
她想她大概是中了暑，不知怎么，竟一下晕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唐悦辰已经处理好了大部分的事——请法师来做几次道场。因为事前塞了不少钱，那神棍便信口开河，说夫人是不小心撞邪，被鬼上身，驱妖伏魔之后便能恢复正常云云。家里的下人们被勒令三缄其口，虽然私下里少不了腹诽，但至少表面上没人敢多嘴提起。事后唐悦辰还装模作样带她去拜了几次神，算是彻底清除了魔障。一场闹剧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只有那个疯掉的小厮，喝了一筐御医开的药也再没有清醒过来，还是痴痴傻傻的，就知道在下人房里抱着棵树大哭大闹，一边发疯一边不停地讨饶：“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啊！千万不要喝我的血……”
绯华抬起头来，沉沉地叹了口气。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吧，唐悦辰跟她之间有了裂隙。
在那之前，她一直没觉得他有丝毫瞧不起自己，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那一夜他闯入艳歌楼，紧攥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来历，他都要带她走。带他心爱的女人走。
屈指算算，也不过才十年。
十年之前，她是飞越天际的惊鸿仙子，妙手灵音的异域琴魔，是盛放在他心头不败的花朵。他爱她怜她疼惜她，哪怕明知这朵花下枯骨无数，娇艳里饱蘸着血色。
十年后，她是失去全部武功和本事的废人，蛟龙抽筋，凤凰斩翼，有着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娇美容颜却永远不会老去，行尸走肉一般的后半生，全要靠他来承托。
日子一天天过去，真情和耐性都被光阴打磨。唐悦辰的官阶一级级升上去，她也慢慢地沦为霜天城里数不清的怨妇之一。每日每夜数着更漏，算着盼着念着，等待他有朝一日忽然想起，再次来到自己的院落里。
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她不说什么，冰儿却记着。这孩子向来嘴快，心里才刚想到，嘴上已经说了出来：“夫人，老爷下朝了。”“夫人，老爷今天又去了二房里。”“夫人，他很久都没来咱们藤香阁了……”
听她絮叨，绯华始终默不做声，静静把妆匣里的丝帕逐一夹在绳子上。日光和暖，满院子都挂着她画的那些丝帕。秋风一吹，刷拉拉像是开了一院子花，煞是好看。
“不来就不来吧。”隔了很久，她才慢慢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扭头看着一脸为她打抱不平的冰儿，无声一笑，“他是个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你放心，二夫人拴不住他的脚。要是想来的话，他自己会来的。”
他不来，是不想来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渐渐地有了隔阂？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竟是那样的恐惧？
论才情姿色脾气性格，绯华没有一样输给上官盈的。这一点，就连上官小姐本人都始料未及。初入唐府，下了轿，行过礼，婆子领着来给正房敬茶。流苏轻颤，且娇且傲的上官小姐，抬起头对视郁绯华的脸，猛然一个睖睁，心里莫名其妙地就开始疑惑：有妻如此，唐悦辰为什么还会爱上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年轻，只要嫁过去，轻易就能胜过那糟糠之妻。可是看见绯华的瞬间她挫败了，自信如同天际烟花，最盛之时转瞬成灰。莫说其他，就连姿色这一条她都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三十四岁的唐夫人保养得极好，柳眉星目，气度高华，肤色瓷白如玉，腰肢纤若杨柳无依。当面近看，仍像是才刚及笄的少女。
当然，那时候上官盈还不知道，永如少女的外表，恰是绯华致命的脉门。
冰儿出去后，绯华转身回窗边坐下。时光照亮指尖的蔻丹，又一点点从雕花槅扇上移动过去。也许，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症结，有的只是细如毫发的裂隙。唐悦辰开始老了，她却总如当年那么娇艳。诚然，她早就放弃了艳歌楼给予的一切，可放弃并不等于彻底剥离。即使所有的内在都被摧毁，她几乎已经是个废人，但永生池中浸透过的经历，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一副永不会老的容颜。
他的介怀，她不是没有察觉。有好几回，她佯装睡去，朦胧中依稀看见唐悦辰，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自己。无数次，他抬起了手，却始终不敢把手指落在她的眉间。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独身硬闯艳歌楼的时候他没有怕过。年轻气盛是一方面，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则是另一方面。无言的恐惧是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滴缓慢地从毛孔中渗出来的。沿着那些不可言说的裂隙，一点一点，慢慢滋长。尤其后来，当他发现她还在嗜血——其实他知道她是必须饮血的，离开艳歌楼的时候就知道。楼主那样明确地说过：“绯华，你进过永生池，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即便抛弃一切，离了这里，你也永远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那个时候，是他，大无畏地上前，挡住她瘦弱的身躯：“我不在乎。无论将来怎样，我只要能跟绯华在一起。”
走出翠芜山的时候，他跟她约定：不要杀生，不要给旁人知道那些诡异的秘密。
可，瞒了那么多年，到底还是被人知道了。
白鹤那件事之后，唐悦辰便觉得自己根本捉摸不透身边的这个女人。面对绯华的时候，他心里总会生出无端的惧怕。日子越久，恐惧越深。此后很多个辗转不眠的夜里，梦里回想起她曾经的过去，每每会从梦中惊醒过来，兀自坐在床边，吓出一身的冷汗。
时光消尽英雄气。
或多或少的，他开始后悔。
伍
男人的懊悔往往是无意识的，而聪明的女人则很擅长利用这一点。
在上官盈看来，郁绯华就算有再煊赫的过去，眼下也不过是个残废了的妖孽，失去夫君欢心的女人。要将这样一个废物撵下唐夫人的宝座，应该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没错，她早就不满“二夫人”的称呼了。从嫁过来的那天起就是不满的。若是没有郁绯华……她遏制不住这个该死的念头。若是没有郁绯华，她和唐悦辰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执子之手，恩爱白头。“唐夫人”这个称呼，打从一开始就该是属于她的，不是吗？
只要没有郁绯华，只要除掉郁绯华！
吴王府借玉珠琴发难只是冰山一角。实际上，这两年来上官盈没少找绯华的麻烦。只是——敌手不肯应战，千钧力道便像是打在一堆软棉上。她纵有千般本事，也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绯华性情怪癖，整日地深居简出，大事小情都不与她争，细细看来，倒也不像是怯……想到这里，上官盈不由得蹙起眉来。她好像只是很懒，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一般，即使偶尔抬起眼皮，眸中闪过的目光也永远都是散漫。
那样不以为然，懒得理你的态度，恰恰更让上官盈觉得怒不可遏。到底还年轻，被那丝气盛撩拨着，发了狠，一心要跟她较个高低出来。
昨夜一曲《云中歌》，真正出乎意料。郁绯华第一次直面她的挑衅，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上官盈嘴角弯着笑，体贴地把热汤端给唐悦辰，心里头却在暗自忖量：时至今日，夫君心里对那个女人的疏离怕是早已多过不舍。只是碍着往日旧情，狠不下心将她抛弃罢了。毕竟……他们是共患过难的，也曾有过恩爱缠绵的好时光。
好时光？
上官盈忍不住冷笑开来。若是没有她，自己手里正握着的，不也该是无可挑剔的好时光吗？
心念一动，扭头便出了采兰轩。一路往西进到佛堂。幽暗的墙角有个不起眼的花架，咔啦啦扭动藏在花架后的机关，壁角顿时现出一道门来。
上官盈侧身隐入黑暗的密道，脚步轻灵如一只猫。
密道尽头，暗色的身影翩然而立，那人通身掩蔽在一袭黑长袍里，难辨男女。烛火闪烁暧昧，映着罩在黑袍下的一双碧眼，透出星星点点的贪婪与傲倨。
听完上官盈的计划，那人冷笑出声，娇媚的嗓音里尽是嘲讽：“怎么，费了这么大劲儿，竟然只是想要让她在唐家没有立足之地？”
“只要能让她滚出霜天城去，这些钱，都归你。”沉甸甸的金子塞到黑衣人手里。“放心，我不缺钱，只要你给我拔掉这根刺！什么价码我都肯付！”
“什么价码都肯？”黑衣女子打量着她，碧色的眸光犀利一动，忽然又笑起来，“哈，你以为我接你这单生意为的是钱吗？”显而易见的不屑，“万两黄金的出手价码，你以为天底下有几个人真付得起？更何况你要对付的这个人，身价何止万两。”
那是高手中的高手，罗刹群里的罗刹。
冷笑一阵，她低声在上官盈耳边说了句什么。
“你！”
“放心，不消你动一根指头。你只要点个头，剩下的事，我来做。”
上官盈心里沉了一沉。没错，从跟眼前这个人搭上线那天起，她便已决意要放手一搏。可是……
“真的要她死？”
“她不死，你的夫君怎么可能死心？”这一句，是提点，更是诱惑。
上官盈思忖一阵，终于深吸口气，“好。”什么都不为，只是为了唐悦辰。是唐悦辰带她离开艳歌楼，她的结局是他一手造就。虽说有些责任和不忍，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过是可怜她无路可走。
离了唐府，这妖孽还能往哪里去？
他可怜她，自己用得着可怜吗？这世界本就如此残酷不是吗？只要有郁绯华在，她便永远都是二夫人，永远都不能出头。
眼角微微眯起来。想要达到目的，便必须掐死那最后一点恻隐之心。如果身后这人说的都是真的，她相信自己有足够把握将藤香阁里那个女人置于死地。
“那么，便按计划行事吧。”
“事成之后，你得唐悦辰，我要紫吟琴。”黑色的影子晃了一晃，瞬间销匿在封闭的密室里。
上官盈打了个冷战。
一丝悔意爬过心头，也许……她不该答应得那么干脆。
陆
上元佳节，灯花爆了又爆。
采兰轩里传出喜讯，说是二夫人有了身孕。
冰儿很受刺激，一整晚上都心神不宁，坐下去又站起来，“夫人，打从一开始她就一心与你为难，如今母凭子贵，只怕要更嚣张！”
“由她去。”绯华低头绣着手里那朵梅花，慢慢说，“再说，唐家有后，是好事。”
“好什么事！那位的心思谁看不明白？一心就想把夫人您踩下去，如今有了这个依傍，不兴风作浪才出鬼了呢！”
窗外纷纷扬扬地落着雪，火盆里的红炭噼噼啪啪。“你啊，就像块爆炭。”绯华抬起眼来，宠溺地看一眼撅着嘴的小婢女。“也不知我当初怎么想的，那么个如冰似玉的沉静名字，居然就给了你？”
“这跟名字有什么关系？管它叫阿猫还是阿狗，横竖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冰儿撅嘴看她，忽然间红了眼眶。“横竖奴婢这条贱命是夫人捡回来的，您想叫什么那就是什么呗！”
绯华心中猛的一黯。
昔日年景不好，饥民遍野，饿殍满地，苍白瘦弱的小女孩儿差一步就沦为别人家盘中之菜，是偶尔路过闹市的她，用一根金钗将这条人命换下。
随口取个名字，叫冰儿。
七年了，冰儿跟在她身边长大，忠心耿耿地伺候，事事想在她前头。
亦主仆，亦挚友，亦姊妹，亦母女。除了唐悦辰，冰儿大概算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吧？
在连唐悦辰都嫌弃她之后，冰儿依旧是那样的死心塌地，即使知道她最恐怖的秘密，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
绯华看着眼前的少女，娟秀的面庞上仍有一丝稚气，但含着泪光的眼底，执拗却更显而易见。不由得便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大节下的哭哭啼啼，也不嫌忌讳。过来，试试这件裙子可还合身吗？”
沉吟一下又道：“冰儿，你今年，十五了吧？”
“是，怎么啦？”
“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告诉我，我做主，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夫人！”
只有两个人的上元节，藤香阁里虽没有采兰轩那般人声鼎沸的热闹，但终归，还是流露出了一丝融融暖意。
事实证明冰儿没有说错。只不过这一次，上官盈并没像往日一般故意耀武扬威。约莫沉寂了几天，那院儿里突然有话传出来，说二夫人胎气不稳，请了好几个大夫都直摇头。紧接着便有风声散布，说是有不祥之物冲克，把母子们给妨害了。
绯华听见，眼睫一翕，心下顿时了然。
果不然，没出三日，便有著名的法师过府勘算，念念有词地指着藤香阁的方向说：“此地有妖物盘踞，冲撞贵人胎气，若不及时避忌，只怕母子都将难保。”
唐悦辰皱了皱眉，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当夜，采兰轩那边派人过来传话。上官盈的乳娘说话倒还算是客气，从进门就一直赔着笑脸：“我家小姐素来敬重夫人，自然是不信这些个话的。但大师的叮嘱总得放在心上不是？老爷自然也是不信的，只不过，一则避避嫌，二则怕传出去给外人说闲话，所以……”
顿一顿，偷眼打量过来，看绯华不出声，这才笑容满面地继续说下去：“所以夫人您看，是不是稍微趋避上那么几日……”
话音还没落，冰儿便已经迎了上去。
叉腰，伸手，指着那妇人的鼻子破口大骂：“好没规矩的东西！”
“亏得你家那位还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长幼有序不知吗？尊卑高下不懂吗？什么叫嫡庶之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我家夫人是堂堂正室，她不过才是个二房！二房是什么东西？小妾而已！别说那道士信口胡诌根本没有的事儿！便是真有冲撞，也是她妨碍着我家夫人，该她上门请罪然后另搬出去！这会儿不来赔礼也便罢了，居然还妄想要正房给她腾地方？这是谁家规矩？你们打得什么主意？瞅着老爷脾气好，一门心思撺掇着使坏！要把正夫人踩下去！怕外人说闲话？你怎么不怕这事儿传扬出去御史大人当朝参一本说咱们家老爷宠妾灭妻呢？哦，也对啊，御史大人就是你们上官家老爷子，自然护着孙女女婿！”
乳娘被呛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倒不上气来，又觉得被个小丫头抢白，丢了面子，抬头看一眼绯华，见她连假意斥责冰儿的意思都没有，满腹怨愤顿时无处倾倒，只得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隔日一早，上官盈便打发人来赔礼道歉，只说是误信了道士的话，以防万一来的，并没有对大姐不敬之意。
事情至此便被撂下，绯华仍旧独居藤香阁，上官盈也没有丝毫搬出去住的意思。
但是很快，便又有新的事端了。
家里开始发生离奇诡异的怪事。先是池塘里的鱼一夜间全翻了白肚，紧接着上官盈廊下养的几只鹦鹉莫名其妙死了，之后的半个月，唐家大大小小的禽鸟死了足有几十只。每天早晨院子里都有新鲜的动物尸体。到后来，就连厨房的活牛鲜羊都在大白天被人扭断脖子……到了夜里就更是诡异，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即使家里没有活的动物，每天一推开房门还是能看见血流满地。
诡秘的气氛越来越浓，下人们眼里满是惊惧。尤其是在唐府年深日久的那些，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关在柴房里那个疯小厮年前才刚打发回老家去，明里暗里，他们可都是听说过的，当年大夫人曾经……也怨不得人往那个方向想，这些禽鸟牛羊，无一例外都是脖颈有伤，明显是活活被人吸成了纸片，放干了全身的血才死的。
谣言越来越多。唐悦辰为此发过一次火，严令下人不许胡说，上官盈也出面惩治了几个背后乱嚼舌头的。之后约莫安生了三两天，家里不再出怪事，可却突然听说——隔壁巷子里出现了陌生的尸体。
年轻的男子独走夜路，一个不留神，就在唐府墙外被鬼魅吸干了精血。
见过的人说，死状狰狞可怖。
这还没完，之后又有类似事件，接二连三，都是在唐家周边。霜天城是天子脚下，这事很快闹大，惹得官府来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唐夫人早年撞邪的事儿到底是传了出去——只不过，碍着唐悦辰的官威，地方官捉不到证据，不敢贸然来问。上官家消息灵通，打发人来要接孙小姐回去。上官盈却落落大方地回绝了娘家人的好意，只说自己不信鬼神，唐府阖家平安。
面上这样说，背地里却并不这样做。明里暗里安插了几班喽啰杂役，昼夜潜伏巡逻。终于——逮到了那个始作俑者。
这一次，真的是气势汹汹了。
上官盈带着人来到藤香阁，一定要将大夫人请出来说话。才刚五鼓，天蒙蒙亮，绯华匆忙披衣起来，一踏出房门便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住了。
是冰儿。被几个大汉扭倒在地上，五花大绑捆得严实。月白色的百褶裙上沾满了血渍，想是还滚到过泥里，膝盖处一团肮脏。她被上官盈的人塞住了嘴，强摁着头跪在冷硬的雪地上，却仍不依不饶地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挣扎。
绯华扭头向上官盈问：“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上官盈没开口，早有底下人抢了先，是先前那吃了气的奶娘，“我家小姐身子弱，老太爷送来两只野鹿给她滋补。可谁料到，月黑风高的，这小蹄子——她竟偷着去吸鹿血呢！”
几个家丁一口咬死说，冰儿是在偷吸鹿血时被值夜小厮当场擒获。红口白牙，证人信誓旦旦，说他们冲进去的时候，那丫头正死死地抱着鹿的脖子，满口都是鲜血，眼里还冒出骇人的红光来。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一个说，看见那一幕，真真是被她吓掉了魂魄；另一个则说，谢天谢地，总算抓到了，一段时间以来的动物离奇死亡事件终于可以有个结果。
上官盈一脸歉然地看向绯华，唇边依旧挂着那抹甜笑，“当日那道士说藤香阁有妖孽，我还只当他是胡说，误以为是姐姐跟我八字不合，小有冲克。竟没想到——是这个丫头！居然成了精了！若是今日没逮到，任她继续胡作非为，以后还指不定要怎么祸害咱们家呢！”
话说到这会儿，天也已经亮起来了。家里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只除了唐悦辰。他前夜留在朝房议事，此刻仍在伴驾，还没回来。
上官盈扫视四周，胸有成竹般翩然一笑，“说到底，冰儿终究是姐姐的婢女，小妹不敢随意处置。姐姐您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绯华扫她一眼，默默垂了眼皮。晨风凛冽，黎明的空气里恍惚有一丝腥甜，不清晰，但并不远。她心里大概有了底，不动声色把冰儿推回去。“虽说是我的人，但我也不能包庇。现在是你掌家，又是你逮到的人。就按家规办！严办！你说该怎么办那便怎么办！”
上官盈愣了一下。之所以拿冰儿下手，是她料定了绯华肯定会为这丫头出头。可谁承想她竟这么薄情，完全不顾贴身婢女的生死，不动声色间又把一切推回给了自己。
上官盈也是不肯示弱，明眸一转，计上心头，“我曾听人说过，吸血的妖孽轻易是杀不死的，必须得用火来烧。”上官盈顿了一下，决定彻底激一激绯华，转身吩咐道，“来人呀，把这妖孽给我捆到柴房里严加看管！还有，赶快打发人去请严大人和明远观的白法师来。请他们两位做主，烧死这个作乱的妖女！”
冰儿推推搡搡被拖了下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绯华伸手紧了紧披风的领口。她刚刚恍惚走神，只听见说要烧死……呵，真是无知，若真是成了精的吸血妖姬，你当几根普通柴草就能了结吗？荒诞！
冰儿的背影犹在挣扎。她当然知道，那孩子是被冤枉的，若不然，他们干吗死死塞住她的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呢？
可是冰儿，我这会儿不能救你。要是此刻把你留下，那才真是害了你呢……
绯华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定格在冰儿绣着白梅花的裙摆上。衣裳浸满了血色，丝绣的花朵都被染成暗红的了，脏得没法看。
那是她上个月才给她做的新衣，那孩子喜欢得很，总是舍不得穿……那天她还打趣她说：“害什么臊？有喜欢的人就给我说，我还等着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做最漂亮的嫁衣呢！”
柒
上官盈和她的人都走远了。
绯华看着空寂的庭院，目光渐渐凝结在一处，“戏也看够了，你出来吧。”
话音未落，几片枯叶如飞刃般袭来——绯华身形未动，信手一挥衣袖。犀利的暗器便转了方向，“叮”的一声，嵌在朱漆的廊柱上。
“果然。”阴恻恻的冷笑弥漫开来，一抹黑色的身影凸显在光影交叠之处，“不出我料，你并没有失掉全部的武功。”
“失掉与否，有那么重要？”绯华看着蓄势而发的对手，嘴角忽然漾开一朵轻蔑冷笑，“枫绮，你该知道，永生池里出来的人，便是挫骨扬灰，也不会荏弱如平常女子……再说，倘若我真有那么好对付，上官盈又何必找上你？”
“那你倒真错了。”暗影慢慢凝聚，黑色的斗篷滑落，露出灿若骄阳的满头金发。名唤枫绮的碧眼的女子扬眉纠正道：“不是她找上我，而是我找上她！”
“有什么区别？”绯华叹口气，远远看着她，“只为赌一口气？隔了十多年，依旧还是想赢过我？”
“不，”枫绮妩媚笑起，声线宛若黄鹂娇啼，“我是要杀了你，郁绯华！”
招数是随着话语一起来的，却比话音更快。指间飞出的银丝索，细如发丝，利如箭簇，疾如流星。一根根铺天盖地，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绯华皱紧了眉。枫绮一向心高气傲，多年来一直想要跟她平起平坐。很久以前，楼主曾半开玩笑地说过：“只要能胜过绯华，便让你坐一等高手的交椅。”彼时大家都当笑话听，唯独枫绮真记到了心里，逮着机会就会找她挑战。在艳歌楼的时候，两人曾交过几次手，每一次枫绮都无法在她手下走过十招——
可是现在，枫绮招招式式都直扑自己命门死穴，仗着知根知底，洞悉她的旧伤，一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绯华武功被废，根底招数虽在，到底还是不如从前，她一边疲于抵挡，一边暗暗叹气。一别十年，枫绮功夫精进不少，指间银索仿若通灵，游龙般左右追击。
“枫绮，我已离开艳歌楼……如此不依不饶，你这又是何必！”
“怎么？永夜琴魔也会讨饶吗？”趁她分心，枫绮飞身而来，一掌拍在绯华肩上，生生震碎肩胛。“真是想不到呢，剔骨削肉，到底是拆了你的傲骨去！”
“告饶，可以！只要交出紫吟琴，我一定让你死个痛快！”枫绮微微眯了眼，手掌轻移，于绯华脖颈处用力，“若不然，哼哼！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紫吟？”至此，绯华方才恍然明白过来，枫绮设下种种圈套，如此咄咄相逼，竟是为了夺琴！
艳歌楼的镇楼之宝，紫吟琴。
传说艳歌楼主乃是女魔王冰荑座下弟子，所以艳歌楼中规矩，一等高手俱是用乐器做武器——琴箫笙笛，阮咸琵琶。那些通灵的乐器便是她们杀人的兵器。枫绮多年来一直都是个以琴弦为暗器的二等杀手，除了一心想要爬上枝头，更是觊觎那张可以横扫千军的紫吟。
“你既离了艳歌楼，就该知道放手！”她逼视绯华，丝毫不掩饰眸中灼灼的欲望。只要能得到紫吟，她便是艳歌楼诸人之首。“若是你当年肯自己放弃，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郁绯华，你真的，从来就不是个聪明人！”
绯华眸中一恸。前尘往事漫卷，当年……最遥远的当年，她年少早夭，游魂缥缈，是楼主念她天赋异禀，本着爱才之心捡了回去，收入艳歌楼中。后来的当年，永生池中改头换面，涤心阁里习得一身绝技，光阴如电日月如梭，郁绯华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永夜琴魔。再后来的当年，她偶然遇见了唐悦辰，深陷情网无法自拔，毅然决然地离开——
等一等！
当年？！
枫绮。当年。那样炽烈而狂暴的恨，源自于何处？琴，那琴……
紫吟。
历经千载修出的琴灵，曾经有过那么一次，只一次，在她面前露出温文如玉的面容。那是她的兵刃，与她同心同气，死生与共。
紫吟之魂，忠肝义胆。她爱惜，亦敬重，却很少留意其他更多。难道说，枫绮心里，竟怀着什么别样的想法吗？
见她不语，枫绮逐渐加大了手劲。魔咒也如影随形而来，禁锢住她的全身。绯华渐觉呼吸困难，眼见得便要窒息过去。枫绮并不是第一次试图夺琴了，以前的时候，每次她找她挑战，总会说：“输了，琴就是我的！”
最初的那次，最最最初的那一次——绯华挣扎着，一点一滴从陈年往事里翻找回想。曾几何时，她抱着紫吟从月光下走过，一个武功并不高强的影魅，紧贴着壁角，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可以让我摸一下那琴吗？”
艳歌楼中的记忆，仿佛她支离过多次的身体，碎掉了，又拼接起来。
呼吸快要凝滞的瞬间，绯华忽然触摸到了枫绮的意念。那么疯狂的执念……她痴迷着那把琴，深爱这把琴，为此不惜被艳歌楼主取笑，在众人的嘲讽声里，一次又一次向她挑战，又一次次地被打翻在地。
难怪她能附在上官盈身上，枫绮独占紫吟的欲念，一如上官盈心中对唐悦辰的所有盘算。
绯华忽然笑了一下。是了，因此，她们才会一拍即合。因为无论在上官盈还是枫绮眼里，她都是必须要拔除掉的绊脚石！
脖颈上的束缚越来越紧，绯华已经无法挣扎。弱肉强食是妖魔道的生存法则。如今她既落了下风，便只能默默承受。绯华闭上了眼，她已是个废人，不再有挣扎的余地。
可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却在侧旁雄心勃勃：“郁绯华，你不是废物，也从不荏弱！成名二百年，大小数千战，何曾惧怕，何曾退缩？刀山火海都闯过，难道说今日竟甘心死在影魅这样的宵小手里吗？”
那是谁的声音？醍醐灌顶般，唤醒她沉睡多年的心。一声声的振聋发聩，连手指里碎掉的骨头都跟着发出铮铮的清鸣。
……紫吟，是紫吟！
她的紫吟！
“呀——”猛然一道狠力，不知从何而来，硬生生将枫绮震了出去。枫绮元神本是影魅，被绯华震开后，身形随风消散。等她重新聚起人形，回过神来时，廊下的绯华已然换了一番模样。
白衣素面，抱琴端立。
生死一线之间，紫吟听到了主人的召唤，震破重重禁锢，飞身而出。绯华虚空而坐，将琴横在膝上，眸中倒映着深不见底的寒意。
“枫绮，你收手吧。看在艳歌楼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你。”
“笑话！”枫绮冷笑，“也不看看今日，到底是谁不放过谁？！”低头看一眼绯华膝上的琴，枫绮眼里流出苦涩来。“郁绯华，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紫吟对你那般忠心，你竟随便就抛弃了它，跟一个薄情男人远走！”
明眸回转，碧眼中盈盈竟有了泪意，“百年之前，我听着你的吟啸聚影而生，如斯年华，夜夜伏在你影下修炼成形。紫吟……我这百年间对你的情意，竟抵不过这个不珍惜你的蠢女人？时至今日，你居然还要护着她？！”
紫吟不语。
绯华心中却已欷歔。
影魅与琴灵，情之一字，不知因何而起，一往而深。
深到无处宣泄，便劝化作了执念。
说到底，枫绮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人。只是这一困，将她困成了魔。
“你记住，我要你的一切。”随风消散之前，黑色的影魅如是说，“你的琴你的艺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我的！”
“我得不到紫吟，而你又不肯珍惜它……那便活该应该失去你最爱的人，这很公平，你说是吗？”
捌
午时。
庭院里架起火来。虽然唐悦辰还没回来，但法师和严大人都到场了。加上人赃物证都在，冰儿百口莫辩，注定已是替罪的羔羊。
“行刑吧。”严大人站起来，“想必唐大人和尊府上也都不愿此事过分张扬。咱们便在这里了结了这妖女吧，事后……本官自会向上呈报的。”
绯华远远地笑了笑。真不愧是上官大人的得意门生，逢着恩师家里有事，总忘不了多出一把力气。
被请来的法师装模作样念了一阵子咒，几个家丁举起火把便要往柴火垛上扔——就在这个时候，垂花门外远远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绯华深吸口气，猛然开口：“等一等。”
所有目光全部都聚集到她身上。她拨开众人，往前走了两步，“你们可知道，普通的柴火根本烧不死嗜血之妖？”
“我们不及姐姐见多识广，自然是不知道。”上官盈笑吟吟走来，眸中清波闪烁，“但好在，法师大人明白。所以这火场周边，一早布了阵法，木柴也是浸过符水，几蒸几晒的呢。”她看着绯华，毫不掩饰眼里的挑衅，“姐姐还有什么提醒，一起说说，小妹好叫人预备。”
听见嘲讽，绯华也不恼，抬眼盯住上官盈，“放了冰儿，你心里清楚，那些事根本不是她做的。”
那语气，不是商量，而是笃定的命令。上官盈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明明人赃俱获，姐姐何出此言？难道要偏袒这个妖孽吗？再说，不是她，又能是谁呢？”
“是谁？”绯华摇了摇头。上官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底是稀里糊涂被人利用。为了对付自己，她与枫绮结下契约，把自己身体借给对方，将影魅带入唐家。这样的蠢事最终会葬送她的性命，难道她想不到吗？
绯华看她一眼，既然上官盈自寻死路，那她懒得拉一把。她只是不想再跟她周旋，拖延下去，枫绮吞噬掉她的命，彻底占了她的身，事情便真不好对付了。想到此处，绯华面色一沉，“上官盈，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我都心如明镜。”说着，不理会众人的眼光，兀自走到柴堆旁边，伸手取下了塞在冰儿嘴里的布团。
“夫人。”冰儿眼里滚下泪来，刚松口就喊叫出来，“分明是他们诬陷我……”
“我知道。”绯华拍拍她的脸，“好孩子，我知道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转过脸去，环视周围众人。指着上官盈和严大人，冷若冰霜地笑，“其实你们早都知道了不是吗？——唐夫人出身艳歌楼，郁绯华是个嗜血的妖。”
此话一出，有人倒抽冷气，有人惊骇不过晕了过去。她不理会这些，径自迎上上官盈的目光，“你行了千山万里路，不就是为在这里等着我？设计陷害冰儿，不就是为了让我为难，不就是为了让我再也隐瞒不下去这个秘密吗？好，我成全你。是的，那些事是我干的。全都是我干的。艳歌楼里出来的人，什么手段没有呢？区区一点人血算得了什么？我便是动手杀了霜天城半城的人，你们照样难奈我何！以为拿住了这一点便能将我置于死地？做梦！”
“现在……现在你们都知道了。”绯华慢慢地搜寻着四周，目光落定在不远处的那条人影身上。“说吧，你们打算怎么样做？把我扔到柴垛上烧死？你们有那个本事吗？”
森然回眸，就连一向自诩胆大的严大人都出溜到了桌子底下。那个名叫艳歌楼的神秘组织，传说中藏在翠芜山中从来只有人能进去却从没有人能活着出来的艳歌楼，一群由花妖鬼魅僵尸组成的，横行天下无所不能的……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搅进唐家这个局里。
“我不说出来，这便是我的秘密。但现在说出来了，这便是在场所有人的秘密。万一传扬出去——在场诸位都是脱不了干系的。盈盈，做姐姐的好心提醒你一句：真到了唐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你也逃不出去！”
上官盈愣住，招牌般的妩媚笑容僵硬在脸上。某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绯华走上前，从容解开捆住冰儿的绳索，施施然带她穿过噤若寒蝉的众人。
“不怕死的话，尽管出去说！”
匆促地拐过一两个弯，犹自落泪的小姑娘在身后絮絮地念叨：“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还不如让他们烧死我好了，冰儿宁肯被他们烧死，也不愿您为了救我而……”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个响亮的耳光迎面而来，打在了绯华脸上。
“丢脸！”说话的人手都在抖，“你这样做，是故意让你自己难堪，还是故意要给我难堪？”唐悦辰站在花架底下，未及收回的巴掌已经攥成了拳头，“当众承认你的出身，你安的什么心？你以为这事儿会像几年前那么容易摆平吗？严大人和法师要是说出去，你叫这一家老小往何处安身立命？”
“你现在觉得丢人了。”绯华深吸口气，隐忍这么久，到底还是到了最后挑破的时候，“唐悦辰，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从一开始，最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可他不知道，她守着这个秘密，小心翼翼怕人知道，全是为了他。真是可笑！她竟然会以为他还是当年带自己离开艳歌楼的那个少年！
深吸口气，把情绪逼回眼底去，“走到这一步，所有一切当众撕破，你以为我愿意吗？若不是她咄咄相逼，我犯得上这么做？我犯得上平白受你一个巴掌，让你嫌弃我吗？”
当年带她走的时候，他没有嫌弃过。可是现在，他觉得她给自己丢人了。
绯华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眸中浮起朦胧的水汽。但眼泪却未落下，而是渐渐凝聚成了百丈寒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你没有闯入艳歌楼，恐怕我今日还是名震西临的永夜琴魔。你后悔？你以为我就不后悔吗？”
自绝经脉挑断手筋，废掉全身的武功，放干从永生池中获取的妖血，剔骨削肉，生受蚀骨摧心的剧痛，只为能够与他长相厮守。可到头来——古人说什么来着？红颜未老恩先断。可这才十年啊，她的韶华还未尽呢，便要生受这般的欺凌和侮辱。长久以来，她始终不曾把上官盈的心机盘算放在眼里，一是因为骄傲不屑，二便是还对他抱有一丝期待……她总想着他还是当年深情如许的浪子，为了她，甘闯龙潭虎穴，不顾生死离别。
现在，幻想破灭，她绝望了。
她曾是人，后来却在永生池里化成了妖物——即使剥离回来，也仍旧无法理解人的感情。相比妖物的执著深情，人是太过于善变的动物。事到如今……
“悦辰，我对你，不会再有期待。”
她还是当年的她，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他。
红尘半世年华，如今都成笑话。
玖
推门进去，上官盈正在梳妆。
当日在场的人她都打点过了。那个秘密……不会有半点风声透出去。当然，吴王妃是知道一点底细的。但那也没什么，吴王一心只想以此为要挟拉拢唐悦辰为己所用，并不会因此谋害唐家。
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虽然自己并没占到上风，但……上官盈兀自暗想，郁绯华就算不死，挨了唐悦辰那一巴掌之后，两人闹翻，霜天城里也再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艳歌楼的出身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落魄凤凰不如鸡。上官盈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手指抚过微隆的小腹。那只吸血鬼怎么可能跟她斗。她永远不可能生儿育女，自己却已怀了唐家的骨肉。那妖精跟唐悦辰闹翻的第二天便搬到城外别院去了，从此闭门不出。虽说夫君还没有答应自己写休书。但等孩子生下来，这唐夫人的名号，一早一晚，还不是实至名归吗？
正洋洋自得，猛然间从铜镜里看见另一张瓷白的脸。上官盈被骇得一抖，紫檀木梳啪地掉在地上。遽然回首，“你来做什么？”
这话并没有能问出来。因为她还没能开口，纤若无骨的五指便已扼紧了她的咽喉。
“我一直觉得你挺聪明。”枫绮笑着，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梳子，又伸手替她在唇上点完了胭脂。“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说你也真是的，既知道了我的来路，那应该也知道我身上背过多少条人命呀？怎么还会这么傻这么天真呢？”
“你，你要干吗……”上官盈哪熬得住枫绮的毒手，勉强出声，也是气若游丝。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合用的躯壳。”影魅可以幻成人形，可只能附着在暗影中，或者什么人的背后。若想真的变成人——枫绮冷笑着收紧了手，“杀她虽难，杀你却易如反掌。”
除了沙漏，四周静阒无声。枫绮松开了手，转身在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继续轻声说：“上官盈，从与我缔约的那天起，你就该知道自己没命回去。”
身后扑通一声，盛装的美人颓然倒地。镜子里妩媚的笑靥却是婉转如花。她端详着，动手画起眉来，“无论是否武功尽失，杀人于我而言，都不过是场游戏。玩，或者不玩，全凭我乐意。跟我玩手段耍心机试图利用？”
“你以为你玩得起？”
“住手——”门外传来一声断喝，可到底，还是来迟一步。
绯华推开房门的时候，端坐在镜台前的人，已经是附在上官盈身上的枫绮了。
“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绯华站在门外，远远看着她，“你这又是何必呢。”
“留着她，我怎能好好跟你的唐公子恩爱呢？”婉转画眉，美人微笑，“你当众坦承了自己吸血妖姬的身份，这霜天城里，怕是再也容不下你。唐悦辰再情深义重，少不得也得休妻。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既然得不到紫吟，我便收了你的男人，也是好的。”眼波一转，她忽然笑着转过头来，换上了上官盈的语气：“姐姐你且放心去吧，夫君这里，还有我呢！”
绯华轻合双眼，叹了口气。“我不会给你那样的机会的。姑息上官盈，我已经是错了一回了。”倘若她肯像个寻常女子那样，歇斯底里的闹，不让他娶上官进门，或许事情，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因为太在乎，反而不在乎。唐悦辰的一巴掌，打碎了她的心，也打醒了她的错。她和他之间，最少的东西，不是爱情，而是烟火气。他没有寻常男子的莽撞，而她则太缺乏妇人的嫉妒和独占欲。若是彼此性情一些，早早吵过几架，也许就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晚了。她想的只有一件事：断不能让枫绮再去祸害唐悦辰。不是因为怕他受伤害，而是——是的，这个世上，能伤他，夺他性命的人，只有她而已！
绯华的眼睛眯成一线，隐隐的，透出杀意，“枫绮。你既不仁，我便不义。想要紫吟？只消接我一招便好！”
枫绮回首看她，猛然间一阵胆寒。
眼前的女子，恍然又是十多年前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夜罗刹！
不过是转瞬之间，绯华周身爆发出无数的寒意。瓷白的面上也恢复了当日的神采，琴魔合一一般，满脸满身的杀气。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永夜琴魔，每个毛孔里都透出抵挡不住的肃杀之气。让人顿时觉得万念俱灰，大势已去。直到这一刻，枫绮才终于明白，原来，早年的那些战，根本就是绯华在让着自己。自己拼尽全力，她却只是在游戏。若是当初她动过杀机，只怕自己早就灰飞烟灭了……心里忍不住怯，却碍着面子，固执得不肯退步，只好梗着脖子迎上前。
踏出这一步。
便再也不能回头。
“铮”的一声。红色的琴弦终于被主人勾动。光弧如剑，锋芒如刀。枫绮还没听明白她这是起的那一支曲调，凌厉的琴音已经穿透了她的心。
碧色的眸子里溢出血色来。黑袍在日光下渐渐淡成了透明的影子。最后的时刻，枫绮终于听出来了，那调子是《朱弦破》。很多年前她曾抄了谱子，在凤鸣皇城的乐馆里偷着弹过。那时候她就在做梦，梦想着有一天，自己可以真正得到那把名震天下的紫吟。
百年心念偏执，只因君之一晤。
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夜，琴弦于月光下轻鸣，勾动了枫树下一抹妖魅的魂。那是她幻化成魅的第一天，黑色的暗影里，只有一只眼。
可就是那一眼，她分明看见一袭紫衣的少年，也是个虚空的影子，浮在朱红的琴弦之上，微笑着，低头望向石桌旁抚琴的白衣女子。
那样温柔的笑面，她追了近百年，只为能再一次看见……
彻底消散在风中之前，枫绮嘴角慢慢逸出朵浅淡的笑容来，因他而生，因他而死。紫吟虽然无情……但到底，她也算，不枉此生。
其时已是三月天气，前几日这霜天城里还是熏风和煦，桃李争春，一派欣欣向荣的暖阳和春意。今天却突然下了这么场大雪，也不知是谁家出了冤案，又或是什么神感动天，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凑在街口闲谈，都说是几十年未曾见过的稀奇。
唐悦辰从宫里一回来，便有心腹凑上前来报信低语。他心里蓦然沉了一沉，转身便匆匆进了采兰轩的大门。轻浮的飘雪一直在继续。紫衣的男子走得太急，衣角带起的余风，倏忽间卷过两朵新开的桃花——懵懂而娇艳的花儿才刚打起骨朵儿，经了寒风雪打，又猛然被这么一撞，悄无声息地跌下枝头，转瞬间便被卷进了茫茫的雪雾里。
“铮”的一声轻挑，清商变调，悠远里遥遥透出几许凄厉。陡然回转的琴音震得唐悦辰心头一颤，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风停雪定，桃花落地。
落在雪地上。浮在铺天盖地的一片白里。那么渺茫的，看不真切的一点猩红。
“嘶——”深吸一口凉气，胸口涌起阵阵薄痛，恍如夜半惊梦的心悸。就在这转瞬之间，凌厉忽然如晨雾般散去，琴音复又柔婉如初，淙淙若流水缠绵。唐悦辰抬起头来，不远处，朱衣的年轻女子独自坐在回廊底下，纤若一握的身躯裹在艳色的裙裾里，长发如瀑，密密遮了眉眼。
她背着他，安静地坐在月光下，漫手轻弹。
琴音专注，浑然忘我。俨然不知今夕何夕。
“盈盈。”看清女子的衣饰后，他望着那背影，略略地松了口气，“夜凉风寒，你近来身子不好，不该任性坐在这里。”
女子不答话，跟他赌气一般抹了把琴弦，自顾自地继续。唐悦辰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浮过一缕宠溺的笑意。每次她像个孩子般撒娇，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他伸手解下自己的狐裘披风，快步朝她走过去。眼见得这雪是渐渐厚了，脚下皮履踩过的地方，竟有咯吱咯吱的微响。
脚步声约莫离她还有一丈来远的时候，廊下女子猝然停住了手。纤指按捺，清越琴音于最急切处戛然而止。抬头望一眼月亮，她沉吟着，慢慢慢慢的，将脸转过去——
“官人好柔肠，这般怜香惜玉。”
倩然回首，声线宛如浮雪般轻柔。她望定他，语声轻盈，一脸明媚的笑意，好似雨霁云收，霓虹斜挂，又仿佛是满城春光全碎在了美人的眼眸里。唐悦辰看着她的脸，不由得愣在那里，僵硬如石像一般……回眸浅笑之间，时光荏苒开去。当年少日，杏花满头。鸳鸯并首，花下闲游。依稀就在昨日，他牵着她的手从长桥上走过，岸边落英缤纷，桃花杏花梨花，一树又一树地开过去。
一直开到她的眼睛里。
回眸，美人依旧，千般过往却如鲠在喉。怔忡间夜风来袭，鼻尖上掠过浅淡的腥气。唐悦辰愣了一下，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颗原本还存有一丝侥幸的心，逐渐沉沦到底。
开口，带着无奈带着叹息带着忐忑的底气不足和苦涩哀求：“绯华，你怎么会在这里？盈盈呢？”
郁绯华站起身来，左手撑着桌角，右手慢慢抚过紫吟琴的琴弦。如瀑的乌发遮住了她的眼，他看不清那对眸中怨郁如何点滴积聚。那眼里从没有过泪，可是也没有人能收拢住她那锥心刺骨的怨。盈盈，他问盈盈。——原来，直到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记挂的，还是另外一个她！
勾勾唇角，菲薄一笑，“官人这是什么话？莫说采兰轩就在咱们府中，便是官人你在外面置下私邸，为妻也没有什么去不得。再说……我若不来这里，哪有机会见你？”
壹
吴王妃是最爱热闹的人，中秋观月重阳赏花这等事情，一早儿跑在头里，从来不落人后。这年十月，吴王前线立功，车马还朝。皇帝陛下亲自迎出城外，下诏封赏。满门荣宠，风光无限，连刚满三岁的世子都被封了殿前大将。王妃面上有光，心里欢喜异常，索性便借着给老太妃做寿的名头，将半城达官的女眷都请到王府赴宴。
依着绯华的性子，十之八九不会肯来。一则她跟这些贵妇们格格不入，二则她也不爱在外招摇任人打量。只因这回请柬上点明了要请唐家“两位夫人”过府，又着实没什么可以推托的理由，这才勉强梳妆，强打起精神陪这班无聊妇人瞎闹。
王府别院，笙箫夜半。盛大的酒席绵延到尾声，平素端庄惯了的诰命夫人们，屏退下人，窃窃放肆起来。绯华远远坐在回廊底下的角落里，冷眼看着那些端丽华贵的女子。看她们如何用眼神传递各种信息，又或是头碰头地挨在一起，悄声搬弄别人家的飞短流长。
唇边不由勾起一抹薄薄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早连不屑都已懒得。她心里清楚，在这些命妇眼中，自己是个异数。绯华没有什么煊赫的出身，不像她们，自小生长在霜天城里，高门大户的家世之间，盘根错节有太多诸如姑表姨表的血亲关系。她很少在这种场合露面。上官盈出身豪门，这种事向来都能应付得滴水不漏。绯华乐得省心，让她去出那个风头。即使偶尔像今晚这样，迫不得已必须出席，也只需在一旁静静坐着就好——坐到天明席散，车马归家，慵懒地抹一把脸，便又是新的一天。
抬眼，幽幽地看一眼月亮。这便是她的日子，浮华、光鲜、虚无、散漫，一日一日地捱着过。
过了一年，又一年。
也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吴王妃头脑发热，竟兴出个轮番演奏曲目的花样儿来玩。
话音未落，一侧的侍女早已捧出了王府珍藏的玉珠琴。显见得是早有准备。在座贵妇都极有眼色，见王妃起了兴致，少不得溜须拍马，轮着上去应景。都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这些个东西，便不精通，总归还能拿得出手。只是，铮铮琴音落入绯华耳中，顿时觉得庸常稚弱，指法生涩，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平白污了那把好琴。她心里这样想着。
聒噪的间隙里，侧耳仔细去听一听更漏：四更敲过，长夜渐尽。想必也再没什么新鲜花样可闹，起完这场哄，说话间也就散了。这么想着，绯华把身子往后斜了一斜，倚靠在贵妃榻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完的时候，上官盈坐到了玉珠琴前。
颔首轻笑，素手弄弦。昏沉欲曙的天，忽然间便被灵妙的琴音震颤。就连绯华都禁不住一怔：上官盈进门三年，她竟不知她藏了这么一手！
一曲《幽兰》还未罢手，早有乐师在旁边击掌叫好。几位多话的夫人更是交头接耳地议论，说真不愧是上官家的小姐，音律出了名的精准，造诣非凡。紧接着便有人酸溜溜地欷歔：“若不是一心爱慕唐大人，非君不嫁，只怕今儿见了，咱们得恭恭敬敬喊人家一声上官娘娘。”
绯华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目光不偏不倚正撞在上官盈眼里。上官盈冲着她笑，温润甜美的笑脸背后，却好像藏着锋利的刀。绯华顿时醒悟过来，她这么做可不仅仅是为了展露自己的才华。她是在向她示威。
带着种种的不怀好意，上官大小姐端淑优雅地笑着，漫然轻挑琴弦，落定了《幽兰》的最后一个音。
吴王妃一脸惊喜地拍起手来，“妹妹好本事！活活把宫里的乐师都给比下去了！我还只当咱们是私底下玩闹消遣，擅自请出这御赐的宝琴，却没想到，玉珠琴竟真引出个妙手神仙来呢！”
“王妃过讲了。”上官盈环视四周道，柔声谦虚道，“小妹不自量力，当众献丑了。不过，若说琴音如神，我家大姐才是最实至名归……平日在家常听夫君赞叹，说大姐的琴技，普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说话间，目光宛转落定在绯华身上。旁人不明就里，少不得一齐跟着扭头看去。目光交结之处，各种各样的眼神纠缠在一起。猜测的，羡慕的，怀疑的，还有大约估摸出味儿来好整以暇等着看笑话的。
都知道唐家两位夫人不甚和睦，早有人迫不及待要看这出戏。
绯华看着那无数双眼，沉了沉脸，没有说话。
是的，昔日唐悦辰确曾盛赞过她的琴技，但那独步天下世间无双的紫吟琴，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听过罢了。绯华眯了眯眼，静静瞥过上官盈的脸。面对这始料未及的发难，心口仿佛扎了一根刺般。那是她和他的往事，藏在彼此心底的，夹杂了苦涩与甜蜜的一段生死相依。他怎么能轻易告诉上官盈……他凭什么要告诉上官盈！
而上官盈，她既知道那段故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郁绯华的双手早已被人废去，此生再也不能弹琴？
吴王妃未曾留意到绯华眼底琐屑的情绪，崔尚书的夫人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催：“既如此，那就请唐夫人弹上一首吧，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绯华看她一眼，羽睫轻轻一扇，目光便低垂下去。崔夫人是上官盈的表姐，这出戏再浅显不过，眼前这坑，怕是她们一早就预谋好的。
横竖，她已是躲避不过。
“王妃，妾身……不方便弹奏。”轻咬银牙，心里格楞楞地滚着碎石子儿，一颗颗棱角尖锐，分分明硌得人心口生疼。路只有一条，那是上官盈给她挖下的陷阱：几句夸赞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众人期许撺掇，她却手不能弹。平白的，生受这一场丢人现眼！
她知道自己落了套，却并不打算给她们留太多得意的时间。无明业火三千丈，燃起心中早已被丢弃的狂妄——无知愚妇！真真是小觑了她！多年生死磨炼，刀山火海滚过，郁绯华的心中何曾有过惧怕？更何况，那只是陷阱，又不是万劫不复的悬崖深渊。回眸间心念如电，轻薄的冷笑转眼漫过嘴角，她站起身来，穿过大堂里层叠飘曳的锦绣帷帐——还没等众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乐箱里的竹笛已经落在了绯华手中。
鹅黄纱衣曳地，轻忽如一朵遮月的浮云，缓缓飘过天际。她在回廊下站定，扭头虚浮一笑，“王妃的命题既然是演奏，那便用笛曲来替代吧。”
不待对方答话，纤指轻扬，明丽的音符已然滑向星光深处。
秋风，落叶，已在西天的月亮，草尖上的露珠正要变成白霜。幽咽一曲《云中歌》，堪堪把黎明都惊破。没有什么风云变幻，却像是仙子伸手，拂开一角澄明的青天。众人被笛声镇住，一时间，偌大的王府里竟然鸦雀无声，四野之内，只余下这一脉明越澄澈的笛曲，悠悠扬扬，袅袅娜娜，飘渺如仙子坐在云朵上吟歌。
《云中歌》很短。曲终，绯华从容地把竹笛放回原处。年轻的乐师瞪着眼睛茫然看她，好像丢了魂儿似的，显得有些痴傻。
烛火煌煌，华丽的绣衣衬着她苍白的脸色。“雕虫小技，让大家见笑了。”
“哪里哪里。”吴王妃猛然晃过神来，一叠声地夸赞，“唐大人可真是好福气！竟能娶得如此两位妙人。神仙美眷，仕途得意，难怪旁人要眼红羡慕！夫人一曲天外之音，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上官妹妹说得不错，唐夫人在音律上的造诣，足可独步天下呢。”
独步天下？
绯华不动声色地笑了。她那独步天下的琴技，哪里是这种供人随便消遣的东西？本想信口谦让两句，推说身体不适，早早离开这里。不想还没开口，上官盈的声音便从身后斜刺里扎了进来：“那是呢，我家姐姐可是艳歌楼的出身，笙箫笛管乃是看家本领来的……”
吴王妃愣了一愣。不过转瞬，底下便传来悄声的议论：“艳歌楼？那是什么地方？”
那样香艳的名头，听来颇像声色犬马之地，又或者……是传说中流莺们的栖居？
“知道吗，听说这位唐夫人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出身神神秘秘。”
“听我家老爷说，当年唐大人是强自退了家里定下的婚事，另娶的她。”
“难道说真是花街柳巷上不得台面的……”
“别乱说，虽说唐大人是风流才子，但也不至于出格至此……”
交头接耳间，细琐的信息被一点点汇集，继而诱发某种暧昧的猜测，还有轻蔑藐视，以及溢于言表的不怀好意。众人的目光重新集中在她身上，各式各样的狐疑。绯华紧抿了唇，瓷白的脸色显得愈加透明，她没有说话，可藏在宽大袖底的双手却忍不住攥成了拳头。
好在，并非所有妇人都这般没有见识，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惊呼：“呀！艳歌楼，那不是传说中……”
“好了！”吴王妃猛然一声断喝，硬生生把后半句话掐死在那人喉咙里。“今夜可真是尽兴。”她故意打了个哈欠，做出一脸的倦意。“一不留神天都亮了，想必大家也都困乏。今儿就散了吧，咱们改日再聚。”
角落里的人识趣地噤声，王妃脸上却拢不住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抬头看了远处的绯华一眼，眸光里倏忽一下，闪过星星点点的恐惧。
贰
若是早几年，绯华肯定一出王府便赏上官盈一个耳光。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今非昔比，光景不同。她不再是当日的郁绯华了。胸口沸腾的热血已然凉透，曾经的那些戾气，也早被时光给磨平了。
思前想后，只是心寒。
太阳升起来了。晨曦的微光透过轿帘，流苏珠络随风轻晃。绯华深吸口气，试图把那些不痛快掩埋到心底里去。上官盈的马车就跟在后面，她却不想问也懒得追究她意欲何为。纵观整夜全部的事情，真正让绯华惊诧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上官盈竟然知道自己的出身——那个天大的秘密，她！竟！然！全！都！知！道！
亏得自己小心翼翼隐瞒了那么多年，饶是当年出过那么大的事儿，也照样滴水不漏地遮掩过去。悦辰，你竟连这样紧密的事都告诉那个女人！你还有什么是没告诉她的？我们之间的故事，还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你究竟是有多信任她，多在意她，甚至于要将自己最致命的隐秘都和盘托出？
只为，博红颜一笑吗？
心头一跳一跳地疼起来。唐悦辰啊唐悦辰，我的秘密，竟这么轻易便沦为你取悦新人的工具！
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支离破碎却又蠢蠢欲动。腹中紧跟着便烧灼得疼，她把手按上去，感觉不到丝毫热气，全是一片冰冷寒意。
冷得彻骨，又灼得心痛。
抬手掀开车帘，冰儿悄无声息凑了过来：“夫人是要喝水吗？”
绯华默然点头，伸手接过女孩递来的羊皮水袋。一仰头。腥冽而甘甜的液体顺流直下，瞬间抚慰她芜杂的心绪。
马蹄嘚嘚嘚地敲过青石板路。空水袋被扔到了轿厢的角落里。她从袖底抽出条丝帕，轻拭嘴角。白丝绢滑过的地方，赫然洇出一点两点的猩红。
绯华望着手里的帕子，尖削的手指在血花间游走，心里暗自揣摩：只需加几笔墨色勾勒，便又是一幅巧夺天工的白雪红梅。
这些年她不知画过多少张帕子了。白雪红梅，喜鹊登枝，海棠春色，桃花飘零，又或是少女额间一点朱砂，美人颊上娇艳的红颜。一叠一叠的白丝帕，足足塞满了好几个大箱子。年深日久褪了色，连最鲜妍的红花也变得暗淡无光了。红梅海棠桃花，抱着团儿瑟缩在枝头上，枯黄萎谢，朱砂剥落，盛装的美人浓妆卸尽，豆蔻少女红颜渐老——直到老死在箱奁里都没人看见。
最初的时候她还拿给他看。
毕竟这一手丹青全是他手把手教的。昔年恩爱时候，蜜汁里调油犹自能拧出几许甘甜。慵懒睡起，日上三竿，斑驳的湘妃帘下，为她画眉的墨笔，不经意间就爬上了雪白的素帕。他从粉盒里蘸胭脂，用染眉毛的青黛画藤萝，藤萝攀附着大树，大树最高处的枝头上开着鲜艳的木棉。
他说：“绯华，你是那藤萝，我便是那木棉。”
她早该想到这比喻不好。木棉一直矗立在那里，便是无风无雨，早有藤萝依傍，也总免不了会有新的蔓草来缠。
——如今细想，上官盈这根蔓草想要的，又何止是缠绕那么简单？她还要争夺，要绞杀，要将她置于死地。是的，所有藤蔓都有着相同的野心，诛杀尽所有同类，独霸那棵大树的野心。
一个正常女人的野心。
绯华涩涩笑了起来。这样的野心，她也该有的，不是吗？
马车行到府门，冰儿放下脚凳。唐悦辰的轿子正巧从门里出来。绯华下了车，隔着鲛纱轿帘与他对视一眼。良人眼里不见半分波澜。
“夫君辛苦，早些回来。”身后不远，上官盈的笑声如其名般轻盈，“我叫小厨房给你炖汤喝。”
“嗯，玩了一夜也该累了，早点回去歇着。”明显有所松动的声线，绯华扭过头，装作没有听见——听见了又如何？那份牵挂和怜惜里，早已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自打两年前上官盈进了门，她便已经是名存实亡的唐夫人。
叁
论起来，二夫人出身是很好的。上官家历代为官，虽算不上唐家的至交，但也是京中望族，声名显赫。上官盈十二三岁便名满京华，连宫中都有所耳闻：上官家的孙女才貌双全。
原本，太后是有意将她纳入宫中为妃的。
却不料，三年前牡丹宴上惊鸿一瞥，她与唐悦辰竟是一见钟情。
这女子也真烈性。爱上了，便是死心塌地，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二八芳华的年岁，上官政打定了主意要送孙女入宫，她却偷偷在怀里藏了把匕首，平生第一次撒泼使性子，拿刀顶着自己脖子威胁祖父：“除了唐悦辰，天王老子我都不嫁！”
这哪是一个闺秀该说的话！上官政气得连胡子都在抖，一脸的怒其不争。前些日子唐家人来求亲，他断然一口回绝。原以为是唐悦辰一相情愿，没想到，自己的孙女竟然——恨铁不成钢地怒视半天，高高扬起了手，最终却还是颓然落下。
上官盈的牙咬得比他还硬。
“你可知他早有夫人？”上官政长叹口气，这样问道。
她与他，遇的不是时候。她才十六岁，唐悦辰却年过三十，家中早有妻室。上官盈看看祖父，眼底含泪，咬着牙点头，“我知道……”她知道自己嫁过去是受委屈，也明白祖父重重的叹息是为何意。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华，即便不进宫去做皇妃，霜天城里的达官显贵也由着上官小姐随便挑。可她却偏偏鬼迷了心窍，要去给唐悦辰做小。
她是娇纵惯了的，也咽不下这口气。可动了的心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还能收得回？
到底是拗不过她的脾气，前前后后闹了月余，上官政思量再三，终于允了这门婚事。待到年底，腊梅花开的时候，便有唐家的人来，吹吹打打将上官盈迎了过去。
一脚踏入另一个女人的世界里。
绯华深吸口气。天已经大亮了。深秋的天气，风里有丝瑟瑟的寒意，太阳却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扭头看看上官盈，她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回想当年，自己和他，又何尝不是一见钟情？
莽莽苍苍的翠芜山，百尺枝头上斜挂着半弯皎月。她了断完那桩棘手的任务，捂着撕裂的伤口，背着紫吟琴匆促飞离山谷里那幽深的别苑——半炷香后，已然过了几个山头。路过山间涧溪，她停脚在树头上稍歇。偶然间的一低头，正巧看见那个人仰首望向自己的脸。
那样明亮的眼，看见她的瞬间，近乎呆滞的惊艳。
她慌了神，想要隐遁。他却忽然对她微笑。
月华如水，溪流泛着银色的波澜。绯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刻只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堪堪地要从树梢上跌落下凡间。男子温柔的眼眸似有魔力，被他注视着的时候，浑身的血肉仿佛要被融化掉，整个儿从心口里泼出来一般。
那才是真正的惊鸿一见。
后来在迷津渡，他误上了夜里的渡船，是她豁出命去，尾随而去，跟驱魔使周旋，扛着三鞭离魂的剧痛，舍了半条命，硬生生将他从船上给拽了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艳歌楼很快便听到风声。她自知无可辩驳，肯定要受惩罚责难，可第一反应却是怕他受到牵连。她马不停蹄地连夜将他送到遇龙江边，雇了条船，嘱他顺流而下，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更不要回来。
那时候只是想，不要让他受牵连。
要是他能听她的话，真的不回来该多好啊。
不回来，那就仅只是再无以后的倾心一见。只是郁绯华生命中的小小插曲，紫吟琴上一个音符的错乱。她因他而受到一些磨难，会对他有短暂的念念不忘，然后，年深日久，那个人的眼眸和身影都在岁月里淡去，随着光阴的流逝慢慢在风中消散。
可是他却回来了。
就在她被楼主责罚的当口，年轻气盛的唐悦辰，赤手空拳闯入了艳歌楼——从来没有人有勇气有本事闯入这传说中的鬼域，他是第一个。不但闯了，还那样的信誓旦旦。“我要带她走。”他望着深不可测的织金绣幕，一脸的无畏与决然。楼主坐在帘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问：“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我知道，但我不管。”绯华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唐悦辰眼里没有丝毫畏惧，他跪倒在地，重重磕下一个响头，“她是谁，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求可以带我心爱的人走，求楼主成全。”
“嗤”的一声轻笑。楼主似是觉得非常有趣，竟支起身子多打量了他一眼。“好啊。”不过转瞬，幕后的声线便又化作一片慵懒，“既然留不住，那就走吧。”
绯华就这样离开了艳歌楼。百年艳歌楼，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活着脱离了组织，远走高飞的。
代价当然惨痛。家规森严，艳歌行给予的一切，悉数要被收归回去。武功，技长，乃至永生池中的再造之恩，涤心阁里的艰苦磨炼。绯华艰难地回首，不忍再去回想起那些抽筋扒皮、剔骨削肉的痛。那夜之后，她不再身轻如燕，也永远失去了那一手夺人心魄的琴音妙曲，再不是名震天下的暗夜罗刹，艳歌行者。
她永远都记得那无比漫长的一夜。楼主拿走给予她的一切，最后却破例准许她带走那把紫琴。
天将拂晓，暗沉的黑色终是行到尽头。“到底算个纪念。”斜倚在织金幕后的女子淡淡说道。绯华抬眼看她，隔着重重帘幕，楼主嘴角仿佛弯有微薄的一抹轻笑。“除了你，世上怕也没有谁能再配用这把琴。拿去吧。”
“趁着天还没亮，跟着你的情郎走吧。只当这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
冗长的暗夜里，无垠的梦。
梦醒时分，她走出翠芜山，离开艳歌楼。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牵着唐悦辰的手，翻山越岭，顺流而下，沿江入海，千里万里跋涉到霜天城里来。
紫吟被她沉封于琴盒。
自此，世间再无朱弦破。
大抵也算是，尘埃落定。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直想不清楚。当初转身离去的时候，幕后隐约传出的那声叹息，到底是叹惋呢，还是别有深意？
又或者，是楼主一早洞悉了她的结局。
旁观者早把来日看清，只有她这当局者，自以为聪明，仍一味地沉迷。积压在心口的，懵懂的，从未明晰的爱意，在他豁出命去要带她离开艳歌楼的瞬间，喷薄而出。他为她吃了千般苦，豁出一切去，她则为他硬生生剥离掉全部的过去，历尽劫难，脱胎换骨。
携手走过那么多跌宕起伏的不容易，她以为，幸福已经被攥在了手心里。
是的，起初一直是很幸福。直到时光荏苒，年华老去，他鬓角渐渐有了风霜的印记，她却犹是豆蔻少女的容颜；一年又一年，邻家的孩子都已爬树上墙，他们膝下却始终空荡荒凉；然后某一日，他下朝回来，偶然撞见她在花园里……
肆
她并不是故意的。
那几年霜天城的显贵家里流行豢鸟，于是管家便从外面买来孔雀和白鹭，散放在庭院里赏玩。最初一直相安无事，直到那天，她独自在院子里散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见白鹤冲她鸣叫，竟一时迷了心窍，鬼使神差地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攫住了白鹤的脖颈。
天知道她已经有多久不曾嗜血！
不过是转瞬间的一念之差，多年的努力顿时烟消云散。
灵物的血液温润而甘甜，汩汩沿着喉头灌下，滋润红尘中日渐疲惫而沉滞的身心。末了，她站起身来，意犹未尽地放开已然沉重的鸟尸——袖底抽出白绢，眸光回转，正瞥见愣在门边的打扫小厮。那半大小子显然早被吓傻了眼，手里的扫帚摔落在地上，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木头。没等绯华回过神，他突然扯着嗓子尖声大喊：“啊啊啊啊，鬼！鬼啊！”
现今回想起来，她最大的错误其实并不在于吸干了一只白鹤的血液，而是试图出手制住那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云霄，惊动了家里下人，就连在书斋办公的唐悦辰也闻声赶来。然后，所有人共同见证了那最最惊悚的一幕：一脸惊惧的小厮在前面没命地跑，平日端庄温婉的夫人在他身后一个劲地追。那一刻绯华只想止住他的喊叫，根本没有意识到别人眼中的景象何其惊悚——她瓷白色的脸上溅满了鲜血，嘴角上洇着一大片的殷红。而不远处，一只白鹤的尸体横躺在地上，脖颈上的伤口里依稀还有汩汩而出的血渍……
她想她大概是中了暑，不知怎么，竟一下晕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唐悦辰已经处理好了大部分的事——请法师来做几次道场。因为事前塞了不少钱，那神棍便信口开河，说夫人是不小心撞邪，被鬼上身，驱妖伏魔之后便能恢复正常云云。家里的下人们被勒令三缄其口，虽然私下里少不了腹诽，但至少表面上没人敢多嘴提起。事后唐悦辰还装模作样带她去拜了几次神，算是彻底清除了魔障。一场闹剧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只有那个疯掉的小厮，喝了一筐御医开的药也再没有清醒过来，还是痴痴傻傻的，就知道在下人房里抱着棵树大哭大闹，一边发疯一边不停地讨饶：“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啊！千万不要喝我的血……”
绯华抬起头来，沉沉地叹了口气。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吧，唐悦辰跟她之间有了裂隙。
在那之前，她一直没觉得他有丝毫瞧不起自己，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那一夜他闯入艳歌楼，紧攥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来历，他都要带她走。带他心爱的女人走。
屈指算算，也不过才十年。
十年之前，她是飞越天际的惊鸿仙子，妙手灵音的异域琴魔，是盛放在他心头不败的花朵。他爱她怜她疼惜她，哪怕明知这朵花下枯骨无数，娇艳里饱蘸着血色。
十年后，她是失去全部武功和本事的废人，蛟龙抽筋，凤凰斩翼，有着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娇美容颜却永远不会老去，行尸走肉一般的后半生，全要靠他来承托。
日子一天天过去，真情和耐性都被光阴打磨。唐悦辰的官阶一级级升上去，她也慢慢地沦为霜天城里数不清的怨妇之一。每日每夜数着更漏，算着盼着念着，等待他有朝一日忽然想起，再次来到自己的院落里。
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她不说什么，冰儿却记着。这孩子向来嘴快，心里才刚想到，嘴上已经说了出来：“夫人，老爷下朝了。”“夫人，老爷今天又去了二房里。”“夫人，他很久都没来咱们藤香阁了……”
听她絮叨，绯华始终默不做声，静静把妆匣里的丝帕逐一夹在绳子上。日光和暖，满院子都挂着她画的那些丝帕。秋风一吹，刷拉拉像是开了一院子花，煞是好看。
“不来就不来吧。”隔了很久，她才慢慢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扭头看着一脸为她打抱不平的冰儿，无声一笑，“他是个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你放心，二夫人拴不住他的脚。要是想来的话，他自己会来的。”
他不来，是不想来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渐渐地有了隔阂？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竟是那样的恐惧？
论才情姿色脾气性格，绯华没有一样输给上官盈的。这一点，就连上官小姐本人都始料未及。初入唐府，下了轿，行过礼，婆子领着来给正房敬茶。流苏轻颤，且娇且傲的上官小姐，抬起头对视郁绯华的脸，猛然一个睖睁，心里莫名其妙地就开始疑惑：有妻如此，唐悦辰为什么还会爱上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年轻，只要嫁过去，轻易就能胜过那糟糠之妻。可是看见绯华的瞬间她挫败了，自信如同天际烟花，最盛之时转瞬成灰。莫说其他，就连姿色这一条她都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三十四岁的唐夫人保养得极好，柳眉星目，气度高华，肤色瓷白如玉，腰肢纤若杨柳无依。当面近看，仍像是才刚及笄的少女。
当然，那时候上官盈还不知道，永如少女的外表，恰是绯华致命的脉门。
冰儿出去后，绯华转身回窗边坐下。时光照亮指尖的蔻丹，又一点点从雕花槅扇上移动过去。也许，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症结，有的只是细如毫发的裂隙。唐悦辰开始老了，她却总如当年那么娇艳。诚然，她早就放弃了艳歌楼给予的一切，可放弃并不等于彻底剥离。即使所有的内在都被摧毁，她几乎已经是个废人，但永生池中浸透过的经历，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一副永不会老的容颜。
他的介怀，她不是没有察觉。有好几回，她佯装睡去，朦胧中依稀看见唐悦辰，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自己。无数次，他抬起了手，却始终不敢把手指落在她的眉间。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独身硬闯艳歌楼的时候他没有怕过。年轻气盛是一方面，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则是另一方面。无言的恐惧是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滴缓慢地从毛孔中渗出来的。沿着那些不可言说的裂隙，一点一点，慢慢滋长。尤其后来，当他发现她还在嗜血——其实他知道她是必须饮血的，离开艳歌楼的时候就知道。楼主那样明确地说过：“绯华，你进过永生池，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即便抛弃一切，离了这里，你也永远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那个时候，是他，大无畏地上前，挡住她瘦弱的身躯：“我不在乎。无论将来怎样，我只要能跟绯华在一起。”
走出翠芜山的时候，他跟她约定：不要杀生，不要给旁人知道那些诡异的秘密。
可，瞒了那么多年，到底还是被人知道了。
白鹤那件事之后，唐悦辰便觉得自己根本捉摸不透身边的这个女人。面对绯华的时候，他心里总会生出无端的惧怕。日子越久，恐惧越深。此后很多个辗转不眠的夜里，梦里回想起她曾经的过去，每每会从梦中惊醒过来，兀自坐在床边，吓出一身的冷汗。
时光消尽英雄气。
或多或少的，他开始后悔。
伍
男人的懊悔往往是无意识的，而聪明的女人则很擅长利用这一点。
在上官盈看来，郁绯华就算有再煊赫的过去，眼下也不过是个残废了的妖孽，失去夫君欢心的女人。要将这样一个废物撵下唐夫人的宝座，应该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没错，她早就不满“二夫人”的称呼了。从嫁过来的那天起就是不满的。若是没有郁绯华……她遏制不住这个该死的念头。若是没有郁绯华，她和唐悦辰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执子之手，恩爱白头。“唐夫人”这个称呼，打从一开始就该是属于她的，不是吗？
只要没有郁绯华，只要除掉郁绯华！
吴王府借玉珠琴发难只是冰山一角。实际上，这两年来上官盈没少找绯华的麻烦。只是——敌手不肯应战，千钧力道便像是打在一堆软棉上。她纵有千般本事，也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绯华性情怪癖，整日地深居简出，大事小情都不与她争，细细看来，倒也不像是怯……想到这里，上官盈不由得蹙起眉来。她好像只是很懒，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一般，即使偶尔抬起眼皮，眸中闪过的目光也永远都是散漫。
那样不以为然，懒得理你的态度，恰恰更让上官盈觉得怒不可遏。到底还年轻，被那丝气盛撩拨着，发了狠，一心要跟她较个高低出来。
昨夜一曲《云中歌》，真正出乎意料。郁绯华第一次直面她的挑衅，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上官盈嘴角弯着笑，体贴地把热汤端给唐悦辰，心里头却在暗自忖量：时至今日，夫君心里对那个女人的疏离怕是早已多过不舍。只是碍着往日旧情，狠不下心将她抛弃罢了。毕竟……他们是共患过难的，也曾有过恩爱缠绵的好时光。
好时光？
上官盈忍不住冷笑开来。若是没有她，自己手里正握着的，不也该是无可挑剔的好时光吗？
心念一动，扭头便出了采兰轩。一路往西进到佛堂。幽暗的墙角有个不起眼的花架，咔啦啦扭动藏在花架后的机关，壁角顿时现出一道门来。
上官盈侧身隐入黑暗的密道，脚步轻灵如一只猫。
密道尽头，暗色的身影翩然而立，那人通身掩蔽在一袭黑长袍里，难辨男女。烛火闪烁暧昧，映着罩在黑袍下的一双碧眼，透出星星点点的贪婪与傲倨。
听完上官盈的计划，那人冷笑出声，娇媚的嗓音里尽是嘲讽：“怎么，费了这么大劲儿，竟然只是想要让她在唐家没有立足之地？”
“只要能让她滚出霜天城去，这些钱，都归你。”沉甸甸的金子塞到黑衣人手里。“放心，我不缺钱，只要你给我拔掉这根刺！什么价码我都肯付！”
“什么价码都肯？”黑衣女子打量着她，碧色的眸光犀利一动，忽然又笑起来，“哈，你以为我接你这单生意为的是钱吗？”显而易见的不屑，“万两黄金的出手价码，你以为天底下有几个人真付得起？更何况你要对付的这个人，身价何止万两。”
那是高手中的高手，罗刹群里的罗刹。
冷笑一阵，她低声在上官盈耳边说了句什么。
“你！”
“放心，不消你动一根指头。你只要点个头，剩下的事，我来做。”
上官盈心里沉了一沉。没错，从跟眼前这个人搭上线那天起，她便已决意要放手一搏。可是……
“真的要她死？”
“她不死，你的夫君怎么可能死心？”这一句，是提点，更是诱惑。
上官盈思忖一阵，终于深吸口气，“好。”什么都不为，只是为了唐悦辰。是唐悦辰带她离开艳歌楼，她的结局是他一手造就。虽说有些责任和不忍，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过是可怜她无路可走。
离了唐府，这妖孽还能往哪里去？
他可怜她，自己用得着可怜吗？这世界本就如此残酷不是吗？只要有郁绯华在，她便永远都是二夫人，永远都不能出头。
眼角微微眯起来。想要达到目的，便必须掐死那最后一点恻隐之心。如果身后这人说的都是真的，她相信自己有足够把握将藤香阁里那个女人置于死地。
“那么，便按计划行事吧。”
“事成之后，你得唐悦辰，我要紫吟琴。”黑色的影子晃了一晃，瞬间销匿在封闭的密室里。
上官盈打了个冷战。
一丝悔意爬过心头，也许……她不该答应得那么干脆。
陆
上元佳节，灯花爆了又爆。
采兰轩里传出喜讯，说是二夫人有了身孕。
冰儿很受刺激，一整晚上都心神不宁，坐下去又站起来，“夫人，打从一开始她就一心与你为难，如今母凭子贵，只怕要更嚣张！”
“由她去。”绯华低头绣着手里那朵梅花，慢慢说，“再说，唐家有后，是好事。”
“好什么事！那位的心思谁看不明白？一心就想把夫人您踩下去，如今有了这个依傍，不兴风作浪才出鬼了呢！”
窗外纷纷扬扬地落着雪，火盆里的红炭噼噼啪啪。“你啊，就像块爆炭。”绯华抬起眼来，宠溺地看一眼撅着嘴的小婢女。“也不知我当初怎么想的，那么个如冰似玉的沉静名字，居然就给了你？”
“这跟名字有什么关系？管它叫阿猫还是阿狗，横竖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冰儿撅嘴看她，忽然间红了眼眶。“横竖奴婢这条贱命是夫人捡回来的，您想叫什么那就是什么呗！”
绯华心中猛的一黯。
昔日年景不好，饥民遍野，饿殍满地，苍白瘦弱的小女孩儿差一步就沦为别人家盘中之菜，是偶尔路过闹市的她，用一根金钗将这条人命换下。
随口取个名字，叫冰儿。
七年了，冰儿跟在她身边长大，忠心耿耿地伺候，事事想在她前头。
亦主仆，亦挚友，亦姊妹，亦母女。除了唐悦辰，冰儿大概算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吧？
在连唐悦辰都嫌弃她之后，冰儿依旧是那样的死心塌地，即使知道她最恐怖的秘密，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
绯华看着眼前的少女，娟秀的面庞上仍有一丝稚气，但含着泪光的眼底，执拗却更显而易见。不由得便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大节下的哭哭啼啼，也不嫌忌讳。过来，试试这件裙子可还合身吗？”
沉吟一下又道：“冰儿，你今年，十五了吧？”
“是，怎么啦？”
“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告诉我，我做主，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夫人！”
只有两个人的上元节，藤香阁里虽没有采兰轩那般人声鼎沸的热闹，但终归，还是流露出了一丝融融暖意。
事实证明冰儿没有说错。只不过这一次，上官盈并没像往日一般故意耀武扬威。约莫沉寂了几天，那院儿里突然有话传出来，说二夫人胎气不稳，请了好几个大夫都直摇头。紧接着便有风声散布，说是有不祥之物冲克，把母子们给妨害了。
绯华听见，眼睫一翕，心下顿时了然。
果不然，没出三日，便有著名的法师过府勘算，念念有词地指着藤香阁的方向说：“此地有妖物盘踞，冲撞贵人胎气，若不及时避忌，只怕母子都将难保。”
唐悦辰皱了皱眉，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当夜，采兰轩那边派人过来传话。上官盈的乳娘说话倒还算是客气，从进门就一直赔着笑脸：“我家小姐素来敬重夫人，自然是不信这些个话的。但大师的叮嘱总得放在心上不是？老爷自然也是不信的，只不过，一则避避嫌，二则怕传出去给外人说闲话，所以……”
顿一顿，偷眼打量过来，看绯华不出声，这才笑容满面地继续说下去：“所以夫人您看，是不是稍微趋避上那么几日……”
话音还没落，冰儿便已经迎了上去。
叉腰，伸手，指着那妇人的鼻子破口大骂：“好没规矩的东西！”
“亏得你家那位还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长幼有序不知吗？尊卑高下不懂吗？什么叫嫡庶之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我家夫人是堂堂正室，她不过才是个二房！二房是什么东西？小妾而已！别说那道士信口胡诌根本没有的事儿！便是真有冲撞，也是她妨碍着我家夫人，该她上门请罪然后另搬出去！这会儿不来赔礼也便罢了，居然还妄想要正房给她腾地方？这是谁家规矩？你们打得什么主意？瞅着老爷脾气好，一门心思撺掇着使坏！要把正夫人踩下去！怕外人说闲话？你怎么不怕这事儿传扬出去御史大人当朝参一本说咱们家老爷宠妾灭妻呢？哦，也对啊，御史大人就是你们上官家老爷子，自然护着孙女女婿！”
乳娘被呛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倒不上气来，又觉得被个小丫头抢白，丢了面子，抬头看一眼绯华，见她连假意斥责冰儿的意思都没有，满腹怨愤顿时无处倾倒，只得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隔日一早，上官盈便打发人来赔礼道歉，只说是误信了道士的话，以防万一来的，并没有对大姐不敬之意。
事情至此便被撂下，绯华仍旧独居藤香阁，上官盈也没有丝毫搬出去住的意思。
但是很快，便又有新的事端了。
家里开始发生离奇诡异的怪事。先是池塘里的鱼一夜间全翻了白肚，紧接着上官盈廊下养的几只鹦鹉莫名其妙死了，之后的半个月，唐家大大小小的禽鸟死了足有几十只。每天早晨院子里都有新鲜的动物尸体。到后来，就连厨房的活牛鲜羊都在大白天被人扭断脖子……到了夜里就更是诡异，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即使家里没有活的动物，每天一推开房门还是能看见血流满地。
诡秘的气氛越来越浓，下人们眼里满是惊惧。尤其是在唐府年深日久的那些，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关在柴房里那个疯小厮年前才刚打发回老家去，明里暗里，他们可都是听说过的，当年大夫人曾经……也怨不得人往那个方向想，这些禽鸟牛羊，无一例外都是脖颈有伤，明显是活活被人吸成了纸片，放干了全身的血才死的。
谣言越来越多。唐悦辰为此发过一次火，严令下人不许胡说，上官盈也出面惩治了几个背后乱嚼舌头的。之后约莫安生了三两天，家里不再出怪事，可却突然听说——隔壁巷子里出现了陌生的尸体。
年轻的男子独走夜路，一个不留神，就在唐府墙外被鬼魅吸干了精血。
见过的人说，死状狰狞可怖。
这还没完，之后又有类似事件，接二连三，都是在唐家周边。霜天城是天子脚下，这事很快闹大，惹得官府来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唐夫人早年撞邪的事儿到底是传了出去——只不过，碍着唐悦辰的官威，地方官捉不到证据，不敢贸然来问。上官家消息灵通，打发人来要接孙小姐回去。上官盈却落落大方地回绝了娘家人的好意，只说自己不信鬼神，唐府阖家平安。
面上这样说，背地里却并不这样做。明里暗里安插了几班喽啰杂役，昼夜潜伏巡逻。终于——逮到了那个始作俑者。
这一次，真的是气势汹汹了。
上官盈带着人来到藤香阁，一定要将大夫人请出来说话。才刚五鼓，天蒙蒙亮，绯华匆忙披衣起来，一踏出房门便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住了。
是冰儿。被几个大汉扭倒在地上，五花大绑捆得严实。月白色的百褶裙上沾满了血渍，想是还滚到过泥里，膝盖处一团肮脏。她被上官盈的人塞住了嘴，强摁着头跪在冷硬的雪地上，却仍不依不饶地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挣扎。
绯华扭头向上官盈问：“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上官盈没开口，早有底下人抢了先，是先前那吃了气的奶娘，“我家小姐身子弱，老太爷送来两只野鹿给她滋补。可谁料到，月黑风高的，这小蹄子——她竟偷着去吸鹿血呢！”
几个家丁一口咬死说，冰儿是在偷吸鹿血时被值夜小厮当场擒获。红口白牙，证人信誓旦旦，说他们冲进去的时候，那丫头正死死地抱着鹿的脖子，满口都是鲜血，眼里还冒出骇人的红光来。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一个说，看见那一幕，真真是被她吓掉了魂魄；另一个则说，谢天谢地，总算抓到了，一段时间以来的动物离奇死亡事件终于可以有个结果。
上官盈一脸歉然地看向绯华，唇边依旧挂着那抹甜笑，“当日那道士说藤香阁有妖孽，我还只当他是胡说，误以为是姐姐跟我八字不合，小有冲克。竟没想到——是这个丫头！居然成了精了！若是今日没逮到，任她继续胡作非为，以后还指不定要怎么祸害咱们家呢！”
话说到这会儿，天也已经亮起来了。家里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只除了唐悦辰。他前夜留在朝房议事，此刻仍在伴驾，还没回来。
上官盈扫视四周，胸有成竹般翩然一笑，“说到底，冰儿终究是姐姐的婢女，小妹不敢随意处置。姐姐您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绯华扫她一眼，默默垂了眼皮。晨风凛冽，黎明的空气里恍惚有一丝腥甜，不清晰，但并不远。她心里大概有了底，不动声色把冰儿推回去。“虽说是我的人，但我也不能包庇。现在是你掌家，又是你逮到的人。就按家规办！严办！你说该怎么办那便怎么办！”
上官盈愣了一下。之所以拿冰儿下手，是她料定了绯华肯定会为这丫头出头。可谁承想她竟这么薄情，完全不顾贴身婢女的生死，不动声色间又把一切推回给了自己。
上官盈也是不肯示弱，明眸一转，计上心头，“我曾听人说过，吸血的妖孽轻易是杀不死的，必须得用火来烧。”上官盈顿了一下，决定彻底激一激绯华，转身吩咐道，“来人呀，把这妖孽给我捆到柴房里严加看管！还有，赶快打发人去请严大人和明远观的白法师来。请他们两位做主，烧死这个作乱的妖女！”
冰儿推推搡搡被拖了下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绯华伸手紧了紧披风的领口。她刚刚恍惚走神，只听见说要烧死……呵，真是无知，若真是成了精的吸血妖姬，你当几根普通柴草就能了结吗？荒诞！
冰儿的背影犹在挣扎。她当然知道，那孩子是被冤枉的，若不然，他们干吗死死塞住她的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呢？
可是冰儿，我这会儿不能救你。要是此刻把你留下，那才真是害了你呢……
绯华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定格在冰儿绣着白梅花的裙摆上。衣裳浸满了血色，丝绣的花朵都被染成暗红的了，脏得没法看。
那是她上个月才给她做的新衣，那孩子喜欢得很，总是舍不得穿……那天她还打趣她说：“害什么臊？有喜欢的人就给我说，我还等着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做最漂亮的嫁衣呢！”
柒
上官盈和她的人都走远了。
绯华看着空寂的庭院，目光渐渐凝结在一处，“戏也看够了，你出来吧。”
话音未落，几片枯叶如飞刃般袭来——绯华身形未动，信手一挥衣袖。犀利的暗器便转了方向，“叮”的一声，嵌在朱漆的廊柱上。
“果然。”阴恻恻的冷笑弥漫开来，一抹黑色的身影凸显在光影交叠之处，“不出我料，你并没有失掉全部的武功。”
“失掉与否，有那么重要？”绯华看着蓄势而发的对手，嘴角忽然漾开一朵轻蔑冷笑，“枫绮，你该知道，永生池里出来的人，便是挫骨扬灰，也不会荏弱如平常女子……再说，倘若我真有那么好对付，上官盈又何必找上你？”
“那你倒真错了。”暗影慢慢凝聚，黑色的斗篷滑落，露出灿若骄阳的满头金发。名唤枫绮的碧眼的女子扬眉纠正道：“不是她找上我，而是我找上她！”
“有什么区别？”绯华叹口气，远远看着她，“只为赌一口气？隔了十多年，依旧还是想赢过我？”
“不，”枫绮妩媚笑起，声线宛若黄鹂娇啼，“我是要杀了你，郁绯华！”
招数是随着话语一起来的，却比话音更快。指间飞出的银丝索，细如发丝，利如箭簇，疾如流星。一根根铺天盖地，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绯华皱紧了眉。枫绮一向心高气傲，多年来一直想要跟她平起平坐。很久以前，楼主曾半开玩笑地说过：“只要能胜过绯华，便让你坐一等高手的交椅。”彼时大家都当笑话听，唯独枫绮真记到了心里，逮着机会就会找她挑战。在艳歌楼的时候，两人曾交过几次手，每一次枫绮都无法在她手下走过十招——
可是现在，枫绮招招式式都直扑自己命门死穴，仗着知根知底，洞悉她的旧伤，一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绯华武功被废，根底招数虽在，到底还是不如从前，她一边疲于抵挡，一边暗暗叹气。一别十年，枫绮功夫精进不少，指间银索仿若通灵，游龙般左右追击。
“枫绮，我已离开艳歌楼……如此不依不饶，你这又是何必！”
“怎么？永夜琴魔也会讨饶吗？”趁她分心，枫绮飞身而来，一掌拍在绯华肩上，生生震碎肩胛。“真是想不到呢，剔骨削肉，到底是拆了你的傲骨去！”
“告饶，可以！只要交出紫吟琴，我一定让你死个痛快！”枫绮微微眯了眼，手掌轻移，于绯华脖颈处用力，“若不然，哼哼！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紫吟？”至此，绯华方才恍然明白过来，枫绮设下种种圈套，如此咄咄相逼，竟是为了夺琴！
艳歌楼的镇楼之宝，紫吟琴。
传说艳歌楼主乃是女魔王冰荑座下弟子，所以艳歌楼中规矩，一等高手俱是用乐器做武器——琴箫笙笛，阮咸琵琶。那些通灵的乐器便是她们杀人的兵器。枫绮多年来一直都是个以琴弦为暗器的二等杀手，除了一心想要爬上枝头，更是觊觎那张可以横扫千军的紫吟。
“你既离了艳歌楼，就该知道放手！”她逼视绯华，丝毫不掩饰眸中灼灼的欲望。只要能得到紫吟，她便是艳歌楼诸人之首。“若是你当年肯自己放弃，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郁绯华，你真的，从来就不是个聪明人！”
绯华眸中一恸。前尘往事漫卷，当年……最遥远的当年，她年少早夭，游魂缥缈，是楼主念她天赋异禀，本着爱才之心捡了回去，收入艳歌楼中。后来的当年，永生池中改头换面，涤心阁里习得一身绝技，光阴如电日月如梭，郁绯华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永夜琴魔。再后来的当年，她偶然遇见了唐悦辰，深陷情网无法自拔，毅然决然地离开——
等一等！
当年？！
枫绮。当年。那样炽烈而狂暴的恨，源自于何处？琴，那琴……
紫吟。
历经千载修出的琴灵，曾经有过那么一次，只一次，在她面前露出温文如玉的面容。那是她的兵刃，与她同心同气，死生与共。
紫吟之魂，忠肝义胆。她爱惜，亦敬重，却很少留意其他更多。难道说，枫绮心里，竟怀着什么别样的想法吗？
见她不语，枫绮逐渐加大了手劲。魔咒也如影随形而来，禁锢住她的全身。绯华渐觉呼吸困难，眼见得便要窒息过去。枫绮并不是第一次试图夺琴了，以前的时候，每次她找她挑战，总会说：“输了，琴就是我的！”
最初的那次，最最最初的那一次——绯华挣扎着，一点一滴从陈年往事里翻找回想。曾几何时，她抱着紫吟从月光下走过，一个武功并不高强的影魅，紧贴着壁角，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可以让我摸一下那琴吗？”
艳歌楼中的记忆，仿佛她支离过多次的身体，碎掉了，又拼接起来。
呼吸快要凝滞的瞬间，绯华忽然触摸到了枫绮的意念。那么疯狂的执念……她痴迷着那把琴，深爱这把琴，为此不惜被艳歌楼主取笑，在众人的嘲讽声里，一次又一次向她挑战，又一次次地被打翻在地。
难怪她能附在上官盈身上，枫绮独占紫吟的欲念，一如上官盈心中对唐悦辰的所有盘算。
绯华忽然笑了一下。是了，因此，她们才会一拍即合。因为无论在上官盈还是枫绮眼里，她都是必须要拔除掉的绊脚石！
脖颈上的束缚越来越紧，绯华已经无法挣扎。弱肉强食是妖魔道的生存法则。如今她既落了下风，便只能默默承受。绯华闭上了眼，她已是个废人，不再有挣扎的余地。
可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却在侧旁雄心勃勃：“郁绯华，你不是废物，也从不荏弱！成名二百年，大小数千战，何曾惧怕，何曾退缩？刀山火海都闯过，难道说今日竟甘心死在影魅这样的宵小手里吗？”
那是谁的声音？醍醐灌顶般，唤醒她沉睡多年的心。一声声的振聋发聩，连手指里碎掉的骨头都跟着发出铮铮的清鸣。
……紫吟，是紫吟！
她的紫吟！
“呀——”猛然一道狠力，不知从何而来，硬生生将枫绮震了出去。枫绮元神本是影魅，被绯华震开后，身形随风消散。等她重新聚起人形，回过神来时，廊下的绯华已然换了一番模样。
白衣素面，抱琴端立。
生死一线之间，紫吟听到了主人的召唤，震破重重禁锢，飞身而出。绯华虚空而坐，将琴横在膝上，眸中倒映着深不见底的寒意。
“枫绮，你收手吧。看在艳歌楼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你。”
“笑话！”枫绮冷笑，“也不看看今日，到底是谁不放过谁？！”低头看一眼绯华膝上的琴，枫绮眼里流出苦涩来。“郁绯华，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紫吟对你那般忠心，你竟随便就抛弃了它，跟一个薄情男人远走！”
明眸回转，碧眼中盈盈竟有了泪意，“百年之前，我听着你的吟啸聚影而生，如斯年华，夜夜伏在你影下修炼成形。紫吟……我这百年间对你的情意，竟抵不过这个不珍惜你的蠢女人？时至今日，你居然还要护着她？！”
紫吟不语。
绯华心中却已欷歔。
影魅与琴灵，情之一字，不知因何而起，一往而深。
深到无处宣泄，便劝化作了执念。
说到底，枫绮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人。只是这一困，将她困成了魔。
“你记住，我要你的一切。”随风消散之前，黑色的影魅如是说，“你的琴你的艺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我的！”
“我得不到紫吟，而你又不肯珍惜它……那便活该应该失去你最爱的人，这很公平，你说是吗？”
捌
午时。
庭院里架起火来。虽然唐悦辰还没回来，但法师和严大人都到场了。加上人赃物证都在，冰儿百口莫辩，注定已是替罪的羔羊。
“行刑吧。”严大人站起来，“想必唐大人和尊府上也都不愿此事过分张扬。咱们便在这里了结了这妖女吧，事后……本官自会向上呈报的。”
绯华远远地笑了笑。真不愧是上官大人的得意门生，逢着恩师家里有事，总忘不了多出一把力气。
被请来的法师装模作样念了一阵子咒，几个家丁举起火把便要往柴火垛上扔——就在这个时候，垂花门外远远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绯华深吸口气，猛然开口：“等一等。”
所有目光全部都聚集到她身上。她拨开众人，往前走了两步，“你们可知道，普通的柴火根本烧不死嗜血之妖？”
“我们不及姐姐见多识广，自然是不知道。”上官盈笑吟吟走来，眸中清波闪烁，“但好在，法师大人明白。所以这火场周边，一早布了阵法，木柴也是浸过符水，几蒸几晒的呢。”她看着绯华，毫不掩饰眼里的挑衅，“姐姐还有什么提醒，一起说说，小妹好叫人预备。”
听见嘲讽，绯华也不恼，抬眼盯住上官盈，“放了冰儿，你心里清楚，那些事根本不是她做的。”
那语气，不是商量，而是笃定的命令。上官盈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明明人赃俱获，姐姐何出此言？难道要偏袒这个妖孽吗？再说，不是她，又能是谁呢？”
“是谁？”绯华摇了摇头。上官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底是稀里糊涂被人利用。为了对付自己，她与枫绮结下契约，把自己身体借给对方，将影魅带入唐家。这样的蠢事最终会葬送她的性命，难道她想不到吗？
绯华看她一眼，既然上官盈自寻死路，那她懒得拉一把。她只是不想再跟她周旋，拖延下去，枫绮吞噬掉她的命，彻底占了她的身，事情便真不好对付了。想到此处，绯华面色一沉，“上官盈，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我都心如明镜。”说着，不理会众人的眼光，兀自走到柴堆旁边，伸手取下了塞在冰儿嘴里的布团。
“夫人。”冰儿眼里滚下泪来，刚松口就喊叫出来，“分明是他们诬陷我……”
“我知道。”绯华拍拍她的脸，“好孩子，我知道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转过脸去，环视周围众人。指着上官盈和严大人，冷若冰霜地笑，“其实你们早都知道了不是吗？——唐夫人出身艳歌楼，郁绯华是个嗜血的妖。”
此话一出，有人倒抽冷气，有人惊骇不过晕了过去。她不理会这些，径自迎上上官盈的目光，“你行了千山万里路，不就是为在这里等着我？设计陷害冰儿，不就是为了让我为难，不就是为了让我再也隐瞒不下去这个秘密吗？好，我成全你。是的，那些事是我干的。全都是我干的。艳歌楼里出来的人，什么手段没有呢？区区一点人血算得了什么？我便是动手杀了霜天城半城的人，你们照样难奈我何！以为拿住了这一点便能将我置于死地？做梦！”
“现在……现在你们都知道了。”绯华慢慢地搜寻着四周，目光落定在不远处的那条人影身上。“说吧，你们打算怎么样做？把我扔到柴垛上烧死？你们有那个本事吗？”
森然回眸，就连一向自诩胆大的严大人都出溜到了桌子底下。那个名叫艳歌楼的神秘组织，传说中藏在翠芜山中从来只有人能进去却从没有人能活着出来的艳歌楼，一群由花妖鬼魅僵尸组成的，横行天下无所不能的……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搅进唐家这个局里。
“我不说出来，这便是我的秘密。但现在说出来了，这便是在场所有人的秘密。万一传扬出去——在场诸位都是脱不了干系的。盈盈，做姐姐的好心提醒你一句：真到了唐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你也逃不出去！”
上官盈愣住，招牌般的妩媚笑容僵硬在脸上。某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绯华走上前，从容解开捆住冰儿的绳索，施施然带她穿过噤若寒蝉的众人。
“不怕死的话，尽管出去说！”
匆促地拐过一两个弯，犹自落泪的小姑娘在身后絮絮地念叨：“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还不如让他们烧死我好了，冰儿宁肯被他们烧死，也不愿您为了救我而……”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个响亮的耳光迎面而来，打在了绯华脸上。
“丢脸！”说话的人手都在抖，“你这样做，是故意让你自己难堪，还是故意要给我难堪？”唐悦辰站在花架底下，未及收回的巴掌已经攥成了拳头，“当众承认你的出身，你安的什么心？你以为这事儿会像几年前那么容易摆平吗？严大人和法师要是说出去，你叫这一家老小往何处安身立命？”
“你现在觉得丢人了。”绯华深吸口气，隐忍这么久，到底还是到了最后挑破的时候，“唐悦辰，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从一开始，最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可他不知道，她守着这个秘密，小心翼翼怕人知道，全是为了他。真是可笑！她竟然会以为他还是当年带自己离开艳歌楼的那个少年！
深吸口气，把情绪逼回眼底去，“走到这一步，所有一切当众撕破，你以为我愿意吗？若不是她咄咄相逼，我犯得上这么做？我犯得上平白受你一个巴掌，让你嫌弃我吗？”
当年带她走的时候，他没有嫌弃过。可是现在，他觉得她给自己丢人了。
绯华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眸中浮起朦胧的水汽。但眼泪却未落下，而是渐渐凝聚成了百丈寒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你没有闯入艳歌楼，恐怕我今日还是名震西临的永夜琴魔。你后悔？你以为我就不后悔吗？”
自绝经脉挑断手筋，废掉全身的武功，放干从永生池中获取的妖血，剔骨削肉，生受蚀骨摧心的剧痛，只为能够与他长相厮守。可到头来——古人说什么来着？红颜未老恩先断。可这才十年啊，她的韶华还未尽呢，便要生受这般的欺凌和侮辱。长久以来，她始终不曾把上官盈的心机盘算放在眼里，一是因为骄傲不屑，二便是还对他抱有一丝期待……她总想着他还是当年深情如许的浪子，为了她，甘闯龙潭虎穴，不顾生死离别。
现在，幻想破灭，她绝望了。
她曾是人，后来却在永生池里化成了妖物——即使剥离回来，也仍旧无法理解人的感情。相比妖物的执著深情，人是太过于善变的动物。事到如今……
“悦辰，我对你，不会再有期待。”
她还是当年的她，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他。
红尘半世年华，如今都成笑话。
玖
推门进去，上官盈正在梳妆。
当日在场的人她都打点过了。那个秘密……不会有半点风声透出去。当然，吴王妃是知道一点底细的。但那也没什么，吴王一心只想以此为要挟拉拢唐悦辰为己所用，并不会因此谋害唐家。
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虽然自己并没占到上风，但……上官盈兀自暗想，郁绯华就算不死，挨了唐悦辰那一巴掌之后，两人闹翻，霜天城里也再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艳歌楼的出身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落魄凤凰不如鸡。上官盈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手指抚过微隆的小腹。那只吸血鬼怎么可能跟她斗。她永远不可能生儿育女，自己却已怀了唐家的骨肉。那妖精跟唐悦辰闹翻的第二天便搬到城外别院去了，从此闭门不出。虽说夫君还没有答应自己写休书。但等孩子生下来，这唐夫人的名号，一早一晚，还不是实至名归吗？
正洋洋自得，猛然间从铜镜里看见另一张瓷白的脸。上官盈被骇得一抖，紫檀木梳啪地掉在地上。遽然回首，“你来做什么？”
这话并没有能问出来。因为她还没能开口，纤若无骨的五指便已扼紧了她的咽喉。
“我一直觉得你挺聪明。”枫绮笑着，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梳子，又伸手替她在唇上点完了胭脂。“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说你也真是的，既知道了我的来路，那应该也知道我身上背过多少条人命呀？怎么还会这么傻这么天真呢？”
“你，你要干吗……”上官盈哪熬得住枫绮的毒手，勉强出声，也是气若游丝。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合用的躯壳。”影魅可以幻成人形，可只能附着在暗影中，或者什么人的背后。若想真的变成人——枫绮冷笑着收紧了手，“杀她虽难，杀你却易如反掌。”
除了沙漏，四周静阒无声。枫绮松开了手，转身在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继续轻声说：“上官盈，从与我缔约的那天起，你就该知道自己没命回去。”
身后扑通一声，盛装的美人颓然倒地。镜子里妩媚的笑靥却是婉转如花。她端详着，动手画起眉来，“无论是否武功尽失，杀人于我而言，都不过是场游戏。玩，或者不玩，全凭我乐意。跟我玩手段耍心机试图利用？”
“你以为你玩得起？”
“住手——”门外传来一声断喝，可到底，还是来迟一步。
绯华推开房门的时候，端坐在镜台前的人，已经是附在上官盈身上的枫绮了。
“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绯华站在门外，远远看着她，“你这又是何必呢。”
“留着她，我怎能好好跟你的唐公子恩爱呢？”婉转画眉，美人微笑，“你当众坦承了自己吸血妖姬的身份，这霜天城里，怕是再也容不下你。唐悦辰再情深义重，少不得也得休妻。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既然得不到紫吟，我便收了你的男人，也是好的。”眼波一转，她忽然笑着转过头来，换上了上官盈的语气：“姐姐你且放心去吧，夫君这里，还有我呢！”
绯华轻合双眼，叹了口气。“我不会给你那样的机会的。姑息上官盈，我已经是错了一回了。”倘若她肯像个寻常女子那样，歇斯底里的闹，不让他娶上官进门，或许事情，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因为太在乎，反而不在乎。唐悦辰的一巴掌，打碎了她的心，也打醒了她的错。她和他之间，最少的东西，不是爱情，而是烟火气。他没有寻常男子的莽撞，而她则太缺乏妇人的嫉妒和独占欲。若是彼此性情一些，早早吵过几架，也许就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晚了。她想的只有一件事：断不能让枫绮再去祸害唐悦辰。不是因为怕他受伤害，而是——是的，这个世上，能伤他，夺他性命的人，只有她而已！
绯华的眼睛眯成一线，隐隐的，透出杀意，“枫绮。你既不仁，我便不义。想要紫吟？只消接我一招便好！”
枫绮回首看她，猛然间一阵胆寒。
眼前的女子，恍然又是十多年前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夜罗刹！
不过是转瞬之间，绯华周身爆发出无数的寒意。瓷白的面上也恢复了当日的神采，琴魔合一一般，满脸满身的杀气。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永夜琴魔，每个毛孔里都透出抵挡不住的肃杀之气。让人顿时觉得万念俱灰，大势已去。直到这一刻，枫绮才终于明白，原来，早年的那些战，根本就是绯华在让着自己。自己拼尽全力，她却只是在游戏。若是当初她动过杀机，只怕自己早就灰飞烟灭了……心里忍不住怯，却碍着面子，固执得不肯退步，只好梗着脖子迎上前。
踏出这一步。
便再也不能回头。
“铮”的一声。红色的琴弦终于被主人勾动。光弧如剑，锋芒如刀。枫绮还没听明白她这是起的那一支曲调，凌厉的琴音已经穿透了她的心。
碧色的眸子里溢出血色来。黑袍在日光下渐渐淡成了透明的影子。最后的时刻，枫绮终于听出来了，那调子是《朱弦破》。很多年前她曾抄了谱子，在凤鸣皇城的乐馆里偷着弹过。那时候她就在做梦，梦想着有一天，自己可以真正得到那把名震天下的紫吟。
百年心念偏执，只因君之一晤。
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夜，琴弦于月光下轻鸣，勾动了枫树下一抹妖魅的魂。那是她幻化成魅的第一天，黑色的暗影里，只有一只眼。
可就是那一眼，她分明看见一袭紫衣的少年，也是个虚空的影子，浮在朱红的琴弦之上，微笑着，低头望向石桌旁抚琴的白衣女子。
那样温柔的笑面，她追了近百年，只为能再一次看见……
彻底消散在风中之前，枫绮嘴角慢慢逸出朵浅淡的笑容来，因他而生，因他而死。紫吟虽然无情……但到底，她也算，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