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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十三经疏中,孙诒让的《周礼正义》虽然是比较晚出的一部,但是它的确是上乘之作。它不仅不存门户之见,对经义有正确的阐发,而且在疏通经文和汉注方面也取得了空前的成就。梁启超对此推崇备至,曾说:“这部书可算清代经学家最后的一部书,也是最好的一部书”。张舜徽也指出,“清末孙诒让所著《周礼正义》,集《周礼》之学的大成,特别是把清代考证家的精言胜义,收采无遗,替我们做了总结帐的工夫,是研究古代礼制的重要参考书”。的确,孙诒让“用了近三十年的工夫,稿草屡易,编写成《周礼正义》八十六卷,荟萃了他平生对经学的深刻领会,对文字的精确训释,对名物制度的详尽考辨”。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周礼正义》中科学的研究成果并未被现代大型辞书充分吸收。《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是我们经常要用的高质量的大型详解性汉语辞书。但是我们依据《周礼正义》所作的精当考辨,检讨现代这两部大型辞书的词目时,发现了不少问题,如莫衷一是、以讹传讹、义项漏略等。本文即以《周礼正义》为主要依据,对《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的数处词类条目作出辨析商补,供辞书编纂者修订时参考,旨在企望其书更臻完善。
首先,孙氏在文字的疏通方面,留意语言古今异同,不墨守“疏不破注”的传统法则,用大量的语料讲成词义,对于词义的辨析和义项的确定,都很有好处。
《冬官·梓人》:若是者以为钟虞,是故击其所县,而由其虞鸣。孙诒让正义:《说文·虎部》云:“虞,钟鼓之榭也,饰为猛兽。”即谓赢属之兽。古饰钟虞以猛兽,说者因误以虞为兽名。《后汉书·董卓传》李注引《前书音义》,及《汉书·郊祀志》、《贾山传》颜注,并以笱虞之虞为神兽。此盖以为“豦”之假字,非古义也。
孙氏此说甚是。虞为古时悬钟鼓木架的两侧立柱,因为上面刻有猛兽为装饰,前人多误释为猛兽名。《汉语大词典》“虞”词条的第二个义项为“神兽名”,引《汉书·郊祀志下》文及颜注、《后汉书·董卓传》李贤注为书证用例。编纂者没有注意到孙氏所说,将古人误说列为一个义项,不甚妥当。
《春官·巾车》:王之五路:一日玉路,锡,樊缨,十有再就,建大常,十有二斿,以祀。郑注:樊读如辇带之辇,谓今马大带也。孙诒让正义:《说文·革部》“辇,大带也。男子带辇,妇人带丝。”本《内则》文也。《左传》桓二年杜注及孔疏引贾服义并略同。盖人服有二带,大带谓之绅,革带谓之鞶。通言之革带亦或谓之大带,故许、贾诸儒并有此训。易“辇带”,李氏集解引虞翻说,亦以大带为释。然则郑《内则》注云“肇,小囊,盛悦巾者”,则不从许义;据贾引郑《易》注“辇带为佩辇之带”,亦以辇为佩囊,与带不同物,此皆与此注异。曾钊云:“辇训为带者,许、贾、服之说耳。郑注《仪礼》、《礼记》,皆不承用。《士昏礼》注‘辇,辇囊’,《内则》注‘鞶,小囊’,此说本确。今以樊为鞶,则将施囊于马乎?自知其说不通,乃复采用前所不用之说,足见其失。”陈奂云:“大带在腹,凡马皆有,无以别尊卑,诗采芑、崧高、韩奕皆日‘钩膺’,传曰‘樊缨’。膺,智也,当智前不在腹下也。”案:曾、陈说是也。樊正字当作“緐”,此经及《左传》作“樊”,假借字也。其义则当如许君说,为马髦上饰。后郑读为鞶,释为大带并非经义。《诗·大雅·韩奕》笺以樊缨释鉤智,则用毛诗说,与此注义异,是郑亦自有两解矣。……马大带虽亦马皲具之一,然与繇迥异,不可释此经也。
孙氏此处用很大的篇幅论证的“樊”的意义所指,非如郑玄所说为马腹大带,而通“鲧”,为马鬣。孙氏引用陈奂说,马大带为古代普通的马具,不别尊卑,而“鲧”则为诸侯以上之盛饰,所以释“樊”为“鲧”更符合文义。孙氏所说,得到了钱玄先生的肯定,他又作了进一步论证,指出“樊,通‘鲧’”,“为马颈之革带套环(樊),及下垂之缨饰(缨)”,并举秦始皇陵出土二号铜马车为证。铜马车两骖马有两缕金革套环,一在颈部,下垂缨,此即樊缨;一在腹部,此即大带,亦称鞶带。钱先生引用先秦实物为证,所说可信。《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完全没有理会前人对此的研究成果,释樊为“通‘鞶’,马腹带”,引用此经文及其郑注做用例书证,释义不妥。
《春官·巾车》:金路,鉤,樊缨九就。郑注:钩,娄颔之鉤也。孙诒让正义:《说文·句部》云:“鉤,曲也。”《公羊》昭二十五年传“牛马维娄”,何注云:“系马日维,系牛日娄。”此对文则异,散文可通。《方言》云:“颔,领也,南楚谓之颔。”《释名·释形体》:“颐或日颔。”娄颔,盖即句曲维娄马颐颔之鞁具,犹当智亦称娄智也。凡马颔间亦皆有革络,更以金饰之,则谓之钩也。
《汉语大字典》“鉤”字条第七个义项为“马颔下带饰”引此经及其郑注作书证。依孙氏说,“鉤”为钩络马颔的络带,并非在马颔之下。《汉语大词典》则直接采用孙氏说,改为“金饰的马颔钩络带”。
《夏官·叙官》:司爟。郑注:杜子春云,耀为私火,玄谓耀读如予若观火之观,今燕俗名汤热为观,则耀火谓热火与。孙诒让正义:本职云“凡祭祀则祭耀”,不专属私火矣。故后郑不从。……段玉裁云:“燕俗名汤热为观,此即涫字,今俗语滚水是也。古音涫耀三字同音官。因汤热为涫,知热火谓之爟。下文云‘四时变国火’,则不得训为私火,故易其义也。”案段说是也。
司爟一职,按孙氏及段氏说并不仅仅掌管私火,即日常使用之火。按其本职云“四时变国火”、“季春出火”、“季秋内火”、“时则施火令”、“凡祭祀则祭爟”等,可见司爟所掌公私之火、陶冶之火、焚莱之火、祭祀之火,涉及了政治、手工业、农业、祭祀等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并不仅仅指日常生活的用火。《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爟”词条都有一义项为“日常使用之火”,引此经及杜说为用例书证,不妥当。
《春官·司巫》:祭祀,则共匣主及道布及蒩馆。孙诒让正义:凡主藏于庙中,以石为室,谓之柘。……其实五庙二祧之主,亦藏以石室,当祭时出主于室,则以匣盛之,以授大祝,不敢徒手奉持,恐亵神也。匣即筐笥之属,每祭则司巫共之。逮祭毕,主复归于室,即去匣别藏之,主盖不常盛于匣也。黄以周云:“据《说文》,柘即石室之主,石室亦日石函,非二物。司巫祭祀则共匣主,是匣于祭时设之,平时在石函,无匣。”案黄说是也,石函即石室,故左庄十四年传“典司宗柘”,杜注云:“宗庙中藏主石室。”而昭十八年、哀十六年注,并以柘为藏主石函,明室函同物,非石室之内别为石函。云“主谓木主也”者,《说文·宀部》云:“室,宗庙室柘。”经典通作主。木主为桑木、栗木也。……今考柘为主室,非即以石为主,许义不足据。
根据此处孙氏所说,宗庙中神的牌位放置在石室(石函)中,牌位为主或室,石室为柘。《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均依《说文》释“宔”为古代宗庙中放置神主的石函。主与室为古今 字,段玉裁云“经典作主,小篆作室。主者,古文也”,两部辞书在解释“主”时,均释为“牌位”,“室”释义完全与“主”不同。依孙氏说“室”应释为“同‘主’,牌位”。
《春官叫、宗伯》:类社稷宗庙,则为位。孙诒让正义:《大祝》六祈一日类,是类亦祈祷之祭。依正礼者,据《大祝》注,类亦用牲,盖依放祭社稷宗庙之正礼而略杀,亦取象类正祭之义,故谓之类。《淮南子·本经训》:“类其社。”高注云:“祭社日类,以事类祭之也。”《肆师》“类造上帝”,注云:“类礼,依郊祀而为之者。”彼为师祭祭天,故依郊祀为之,与此类社稷宗庙,事异而义同。……《春官·大祝》孙诒让又云:“类祭于上帝”者,此据《肆师》“类造上帝”及本职下文“大师类上帝”为说。然小宗伯云“几天地之大灾,类社稷宗庙,则为位”,是人鬼地示并有类,类非徒祭上帝也,先郑说未咳。
此两处,孙氏认为“类”不仅仅限于祭告天帝,祭祀社稷宗庙的形式均可称“类”,并举了大量的例子来论证,所说甚是。《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均释为“以特别事故祭告天神”,不是很准确。依孙氏说辞书中“类”这一义项应该为“以特别事故祈祷天神、社稷、宗庙等的祭祀形式”。
其次,孙氏对使用的语料能够做到认真鉴别,弄清其确切含义,有些前人讲错了或者没有讲清楚的地方,都有很好的说明。这对于鉴别辞书编纂时引用的用例书证是否准确提供了参考。
《夏官·弁师》:诸侯之缫斿九就。郑司农云:缫当为藻,缫古字也,藻今字也,同物同音。孙诒让正义:段玉裁云:“缫见《司几筵》、《巾车》。案《仪礼》古文作缫,今文作垛,躁同藻也。《礼记》有藻无缫。”黄以周云:“先郑既以缫为古字,宜云‘缫读为藻’,不宜云‘当为’以破之。《聘礼》注云:‘古文缫或作藻,今文作璪’,则藻今字,非谓今文。”案:《司几筵》“缫席”先郑亦读为藻为藻率之藻,黄谓此注当作“缫读为藻”,与《司几筵》注同,于义近是。但先郑此读当本在前章“五采缫”下,后郑以琘恶玉之训牵连引之于此,非其旧也。至先郑所谓今字,止据汉时经典常用字言之,与《仪礼》今文异也。又案:先郑意谓此经之缫斿,与《礼记·玉藻》同音同物,缫取杂文为名,与藻义尤近,故读从之。考《说文·丝部》:“缫,绎茧为丝也。”《草部》云:“藻,水草也,重文藻,藻或从澡。”《玉部》云:“垛,玉饰,如水藻之文。则冕方字之缫盖无正字,此经作缫,《礼记》作藻,皆借字也。《聘礼》之缫,今文作躁,乃《典瑞》圭玉之缫,与冕缫异。
按:依孙氏说,“缫”在古文献中有两种含义:一,通“藻”,冕缫即冕冠前面所垂贯玉的五彩丝绳,即《周礼·弁师》、《礼记·玉藻》所用;二,通“璪”,圭玉之藉垫,即《仪礼·聘礼》、《周礼·典瑞》所用。孙氏所说为是。《汉语大字典》“缫”(zao)字条也列有这两个义项。但是在“五彩丝绳”这一义项中,引用《礼仪·聘礼》文“贾人西面坐,启椟,取圭垂缫,不起而授宰”,及贾疏为书证用例。此经郑玄注为“缫,所以藉圭也”,陆德明释文“缫,藉也”,依郑、陆及孙氏说,此处缫当为藉玉器的垫子,不能充当“五彩丝绳”的用例。
《冬官·轮人》:参分其股围,去一以为蚤围。郑注:蚤当为爪。孙诒让正义:王宗涑云:“股,弓近部者。爪,弓末也。”郑锷云:“股,与辐之近毂者谓之股同。弓之近部者亦谓之股,以其大也;蚤,与辐之入牙者谓之蚤同,弓之宇曲者谓之蚤,以其小也。”
依孙氏引王宗涑和郑锷说,此处“股”、“蚤”指车盖弓而言,“股”指弓近部者,“蚤”指弓末。从文章的结构上看,此七十六卷(依《周礼正义》)全是在论述“轮人为盖”之事,而《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股”词条释“车辐近毂的部分”义项,引用此处经文作书证用例,以记车盖之文来证说车轮之义,风马牛不相及。《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的“股”、“蚤”词条都没有列表示车盖弓组成部分的意义,依《冬官》文意及其孙氏所引清人注解,二者分别应添加“股,车盖弓近部之处”和“蚤,车盖弓末入牙处”义项。
《夏官·缮人》:缮人掌王之用弓、弩、矢、菔、艚、弋、抉、拾。孙诒让正义:云“玄谓抉,挟矢时所以持弦饰也,著右手巨指”者,后郑以抉为钧弦,破先郑抉纵弦之说也。《大射仪》云:“司射适次,袒决遂,执弓,挟乘矢于弓外,见镞于弣,右巨指钩弦。”注云:“方持弦矢日挟。”盖开弓注矢于弦,必用右巨指鉤弦,著抉者,为挟矢时以持弦使不脱,又以为饰也。……段玉裁、胡培晕并谓即今之扳指是也。……云“耩扦著左臂里,以韦为之”者,亦申诗家说,破先郑拾为引弦之物也。《大射仪》注云:“遂,射耩也。以朱韦为之,著左臂,所以遂弦也。”《乡射》注义同,……《说文·韦部》云:“耩,射臂浃也。”案浃不得施于臂,耩与浃亦不同物,许书此解盖误。段玉裁据《文选·李陵答苏武书》李注引作臂衣,近是。黄以周云:“自《说文》有‘耩射臂泱’之训,《楚辞》王注、《史记索引》遂以決为射耩,并浃拾不分矣。”案黄说是也。凡拾、遂、耩、捍,四者同物。耩为凡袒时蔽肤敛衣之通名。
孙氏此处考证了“泱”、“鞲”的意义所指。引用《大射仪》经文及清人段玉裁、胡培鹫所说,指出抉同泱,为今之扳指;引用《大射仪》、《说文》及清人段玉裁、黄以周所说,指出鞲为臂套。以此来证说《说文》释“鞲”、“决”为一,为误解。所说甚是。《汉语大字典》释“泱”的第十四个义项为“古代射箭时套在右手大拇指上的套子,用象牙或骨制成,钩弦时用来保护手指,俗称扳指”,非常准确,但是引《楚辞·天问》及王逸注为用例书证,黄以周已经指出了此注释不准确。由此可见,在《汉语大字典》编纂的过程中,对于这一书证的引用没有很好的参考清人的研究成果。
最后,《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的每一义项,都力求列出最早的书证和用例,但是仍有一些不是该词义的最早出处,而在《周礼正义》所引用的丰富语料中可以找到一些词语的更早的书证用例。
《天官·叙官》:辨方正位。孙诒让正义:云“正位谓此定宫庙”者,明此正位与《召诰》“攻位”“位成”义同,破先郑正君臣朝位之说。匠人营国,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即宫庙之位也。《书·盘庚下篇》云:“盘庚既迁,奠厥攸居,乃正厥位。”孔疏引郑书注云:“正宗庙朝廷之位。”又《周书·作雒篇》云:“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乃位五宫、大庙、宗宫、考宫、路寝、明堂。”足证营雒即正宫庙之位也。
孙氏在此处所释“位”为宗庙、宫室等建筑物的位置,应归入《汉语大字典》的第二个义项。此义项,《汉语大字典》引用最早的用例为《周礼》,依孙氏所说,《尚书》中已有此意义的用例,《汉语大词典》借鉴了孙氏的研究成果,选择了《尚书》作为最早的用例。
《夏官·大司马》:师都载旌,乡家载物。郑注:师都,遂大夫也。孙诒让正义:云“师都,遂大夫也”者,师亦当作帅,各本并误。《司常》注云:“帅都,六乡六遂大夫也。”此但云遂大夫者,郑意下文又有乡家载物,乡大夫既别在乡中,则帅都内止有遂大夫,故与司常注异义。贾疏谓司常“孤卿建旌”,乡大夫是卿,建旌是其常;“师都载旌”,不嫌无乡大夫,故郑直举遂大夫。实非郑旨。今案:帅都当分为二。帅当与前茇舍章之“帅以门名”同,盖专属六军之将;都则当从江永说,为都家。盖此都即载师之“大都”“下都”,彼注云:“大都,公之采地,王子地所食邑也。小都,卿之采地。”并指大小都之君长也。此皆与乡遂无涉,郑二注并误。
孙氏此处释“都”为大都、小都之君长,甚为是。则“都”在《周礼》中就有了君长、首领之义。《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释这一义项时分别引用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为乡人轻视而得者》和《北齐书·神武帝纪上》为最早书证,不妥当。
总之,《周礼正义》中有极为丰富的语料语言史料,全面研究它,对于辞书的编纂修订将有极大的好处。这里仅就管见所及举一些例证,抛砖引玉,以引起各位同仁的重视。
首先,孙氏在文字的疏通方面,留意语言古今异同,不墨守“疏不破注”的传统法则,用大量的语料讲成词义,对于词义的辨析和义项的确定,都很有好处。
《冬官·梓人》:若是者以为钟虞,是故击其所县,而由其虞鸣。孙诒让正义:《说文·虎部》云:“虞,钟鼓之榭也,饰为猛兽。”即谓赢属之兽。古饰钟虞以猛兽,说者因误以虞为兽名。《后汉书·董卓传》李注引《前书音义》,及《汉书·郊祀志》、《贾山传》颜注,并以笱虞之虞为神兽。此盖以为“豦”之假字,非古义也。
孙氏此说甚是。虞为古时悬钟鼓木架的两侧立柱,因为上面刻有猛兽为装饰,前人多误释为猛兽名。《汉语大词典》“虞”词条的第二个义项为“神兽名”,引《汉书·郊祀志下》文及颜注、《后汉书·董卓传》李贤注为书证用例。编纂者没有注意到孙氏所说,将古人误说列为一个义项,不甚妥当。
《春官·巾车》:王之五路:一日玉路,锡,樊缨,十有再就,建大常,十有二斿,以祀。郑注:樊读如辇带之辇,谓今马大带也。孙诒让正义:《说文·革部》“辇,大带也。男子带辇,妇人带丝。”本《内则》文也。《左传》桓二年杜注及孔疏引贾服义并略同。盖人服有二带,大带谓之绅,革带谓之鞶。通言之革带亦或谓之大带,故许、贾诸儒并有此训。易“辇带”,李氏集解引虞翻说,亦以大带为释。然则郑《内则》注云“肇,小囊,盛悦巾者”,则不从许义;据贾引郑《易》注“辇带为佩辇之带”,亦以辇为佩囊,与带不同物,此皆与此注异。曾钊云:“辇训为带者,许、贾、服之说耳。郑注《仪礼》、《礼记》,皆不承用。《士昏礼》注‘辇,辇囊’,《内则》注‘鞶,小囊’,此说本确。今以樊为鞶,则将施囊于马乎?自知其说不通,乃复采用前所不用之说,足见其失。”陈奂云:“大带在腹,凡马皆有,无以别尊卑,诗采芑、崧高、韩奕皆日‘钩膺’,传曰‘樊缨’。膺,智也,当智前不在腹下也。”案:曾、陈说是也。樊正字当作“緐”,此经及《左传》作“樊”,假借字也。其义则当如许君说,为马髦上饰。后郑读为鞶,释为大带并非经义。《诗·大雅·韩奕》笺以樊缨释鉤智,则用毛诗说,与此注义异,是郑亦自有两解矣。……马大带虽亦马皲具之一,然与繇迥异,不可释此经也。
孙氏此处用很大的篇幅论证的“樊”的意义所指,非如郑玄所说为马腹大带,而通“鲧”,为马鬣。孙氏引用陈奂说,马大带为古代普通的马具,不别尊卑,而“鲧”则为诸侯以上之盛饰,所以释“樊”为“鲧”更符合文义。孙氏所说,得到了钱玄先生的肯定,他又作了进一步论证,指出“樊,通‘鲧’”,“为马颈之革带套环(樊),及下垂之缨饰(缨)”,并举秦始皇陵出土二号铜马车为证。铜马车两骖马有两缕金革套环,一在颈部,下垂缨,此即樊缨;一在腹部,此即大带,亦称鞶带。钱先生引用先秦实物为证,所说可信。《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完全没有理会前人对此的研究成果,释樊为“通‘鞶’,马腹带”,引用此经文及其郑注做用例书证,释义不妥。
《春官·巾车》:金路,鉤,樊缨九就。郑注:钩,娄颔之鉤也。孙诒让正义:《说文·句部》云:“鉤,曲也。”《公羊》昭二十五年传“牛马维娄”,何注云:“系马日维,系牛日娄。”此对文则异,散文可通。《方言》云:“颔,领也,南楚谓之颔。”《释名·释形体》:“颐或日颔。”娄颔,盖即句曲维娄马颐颔之鞁具,犹当智亦称娄智也。凡马颔间亦皆有革络,更以金饰之,则谓之钩也。
《汉语大字典》“鉤”字条第七个义项为“马颔下带饰”引此经及其郑注作书证。依孙氏说,“鉤”为钩络马颔的络带,并非在马颔之下。《汉语大词典》则直接采用孙氏说,改为“金饰的马颔钩络带”。
《夏官·叙官》:司爟。郑注:杜子春云,耀为私火,玄谓耀读如予若观火之观,今燕俗名汤热为观,则耀火谓热火与。孙诒让正义:本职云“凡祭祀则祭耀”,不专属私火矣。故后郑不从。……段玉裁云:“燕俗名汤热为观,此即涫字,今俗语滚水是也。古音涫耀三字同音官。因汤热为涫,知热火谓之爟。下文云‘四时变国火’,则不得训为私火,故易其义也。”案段说是也。
司爟一职,按孙氏及段氏说并不仅仅掌管私火,即日常使用之火。按其本职云“四时变国火”、“季春出火”、“季秋内火”、“时则施火令”、“凡祭祀则祭爟”等,可见司爟所掌公私之火、陶冶之火、焚莱之火、祭祀之火,涉及了政治、手工业、农业、祭祀等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并不仅仅指日常生活的用火。《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爟”词条都有一义项为“日常使用之火”,引此经及杜说为用例书证,不妥当。
《春官·司巫》:祭祀,则共匣主及道布及蒩馆。孙诒让正义:凡主藏于庙中,以石为室,谓之柘。……其实五庙二祧之主,亦藏以石室,当祭时出主于室,则以匣盛之,以授大祝,不敢徒手奉持,恐亵神也。匣即筐笥之属,每祭则司巫共之。逮祭毕,主复归于室,即去匣别藏之,主盖不常盛于匣也。黄以周云:“据《说文》,柘即石室之主,石室亦日石函,非二物。司巫祭祀则共匣主,是匣于祭时设之,平时在石函,无匣。”案黄说是也,石函即石室,故左庄十四年传“典司宗柘”,杜注云:“宗庙中藏主石室。”而昭十八年、哀十六年注,并以柘为藏主石函,明室函同物,非石室之内别为石函。云“主谓木主也”者,《说文·宀部》云:“室,宗庙室柘。”经典通作主。木主为桑木、栗木也。……今考柘为主室,非即以石为主,许义不足据。
根据此处孙氏所说,宗庙中神的牌位放置在石室(石函)中,牌位为主或室,石室为柘。《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均依《说文》释“宔”为古代宗庙中放置神主的石函。主与室为古今 字,段玉裁云“经典作主,小篆作室。主者,古文也”,两部辞书在解释“主”时,均释为“牌位”,“室”释义完全与“主”不同。依孙氏说“室”应释为“同‘主’,牌位”。
《春官叫、宗伯》:类社稷宗庙,则为位。孙诒让正义:《大祝》六祈一日类,是类亦祈祷之祭。依正礼者,据《大祝》注,类亦用牲,盖依放祭社稷宗庙之正礼而略杀,亦取象类正祭之义,故谓之类。《淮南子·本经训》:“类其社。”高注云:“祭社日类,以事类祭之也。”《肆师》“类造上帝”,注云:“类礼,依郊祀而为之者。”彼为师祭祭天,故依郊祀为之,与此类社稷宗庙,事异而义同。……《春官·大祝》孙诒让又云:“类祭于上帝”者,此据《肆师》“类造上帝”及本职下文“大师类上帝”为说。然小宗伯云“几天地之大灾,类社稷宗庙,则为位”,是人鬼地示并有类,类非徒祭上帝也,先郑说未咳。
此两处,孙氏认为“类”不仅仅限于祭告天帝,祭祀社稷宗庙的形式均可称“类”,并举了大量的例子来论证,所说甚是。《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均释为“以特别事故祭告天神”,不是很准确。依孙氏说辞书中“类”这一义项应该为“以特别事故祈祷天神、社稷、宗庙等的祭祀形式”。
其次,孙氏对使用的语料能够做到认真鉴别,弄清其确切含义,有些前人讲错了或者没有讲清楚的地方,都有很好的说明。这对于鉴别辞书编纂时引用的用例书证是否准确提供了参考。
《夏官·弁师》:诸侯之缫斿九就。郑司农云:缫当为藻,缫古字也,藻今字也,同物同音。孙诒让正义:段玉裁云:“缫见《司几筵》、《巾车》。案《仪礼》古文作缫,今文作垛,躁同藻也。《礼记》有藻无缫。”黄以周云:“先郑既以缫为古字,宜云‘缫读为藻’,不宜云‘当为’以破之。《聘礼》注云:‘古文缫或作藻,今文作璪’,则藻今字,非谓今文。”案:《司几筵》“缫席”先郑亦读为藻为藻率之藻,黄谓此注当作“缫读为藻”,与《司几筵》注同,于义近是。但先郑此读当本在前章“五采缫”下,后郑以琘恶玉之训牵连引之于此,非其旧也。至先郑所谓今字,止据汉时经典常用字言之,与《仪礼》今文异也。又案:先郑意谓此经之缫斿,与《礼记·玉藻》同音同物,缫取杂文为名,与藻义尤近,故读从之。考《说文·丝部》:“缫,绎茧为丝也。”《草部》云:“藻,水草也,重文藻,藻或从澡。”《玉部》云:“垛,玉饰,如水藻之文。则冕方字之缫盖无正字,此经作缫,《礼记》作藻,皆借字也。《聘礼》之缫,今文作躁,乃《典瑞》圭玉之缫,与冕缫异。
按:依孙氏说,“缫”在古文献中有两种含义:一,通“藻”,冕缫即冕冠前面所垂贯玉的五彩丝绳,即《周礼·弁师》、《礼记·玉藻》所用;二,通“璪”,圭玉之藉垫,即《仪礼·聘礼》、《周礼·典瑞》所用。孙氏所说为是。《汉语大字典》“缫”(zao)字条也列有这两个义项。但是在“五彩丝绳”这一义项中,引用《礼仪·聘礼》文“贾人西面坐,启椟,取圭垂缫,不起而授宰”,及贾疏为书证用例。此经郑玄注为“缫,所以藉圭也”,陆德明释文“缫,藉也”,依郑、陆及孙氏说,此处缫当为藉玉器的垫子,不能充当“五彩丝绳”的用例。
《冬官·轮人》:参分其股围,去一以为蚤围。郑注:蚤当为爪。孙诒让正义:王宗涑云:“股,弓近部者。爪,弓末也。”郑锷云:“股,与辐之近毂者谓之股同。弓之近部者亦谓之股,以其大也;蚤,与辐之入牙者谓之蚤同,弓之宇曲者谓之蚤,以其小也。”
依孙氏引王宗涑和郑锷说,此处“股”、“蚤”指车盖弓而言,“股”指弓近部者,“蚤”指弓末。从文章的结构上看,此七十六卷(依《周礼正义》)全是在论述“轮人为盖”之事,而《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股”词条释“车辐近毂的部分”义项,引用此处经文作书证用例,以记车盖之文来证说车轮之义,风马牛不相及。《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的“股”、“蚤”词条都没有列表示车盖弓组成部分的意义,依《冬官》文意及其孙氏所引清人注解,二者分别应添加“股,车盖弓近部之处”和“蚤,车盖弓末入牙处”义项。
《夏官·缮人》:缮人掌王之用弓、弩、矢、菔、艚、弋、抉、拾。孙诒让正义:云“玄谓抉,挟矢时所以持弦饰也,著右手巨指”者,后郑以抉为钧弦,破先郑抉纵弦之说也。《大射仪》云:“司射适次,袒决遂,执弓,挟乘矢于弓外,见镞于弣,右巨指钩弦。”注云:“方持弦矢日挟。”盖开弓注矢于弦,必用右巨指鉤弦,著抉者,为挟矢时以持弦使不脱,又以为饰也。……段玉裁、胡培晕并谓即今之扳指是也。……云“耩扦著左臂里,以韦为之”者,亦申诗家说,破先郑拾为引弦之物也。《大射仪》注云:“遂,射耩也。以朱韦为之,著左臂,所以遂弦也。”《乡射》注义同,……《说文·韦部》云:“耩,射臂浃也。”案浃不得施于臂,耩与浃亦不同物,许书此解盖误。段玉裁据《文选·李陵答苏武书》李注引作臂衣,近是。黄以周云:“自《说文》有‘耩射臂泱’之训,《楚辞》王注、《史记索引》遂以決为射耩,并浃拾不分矣。”案黄说是也。凡拾、遂、耩、捍,四者同物。耩为凡袒时蔽肤敛衣之通名。
孙氏此处考证了“泱”、“鞲”的意义所指。引用《大射仪》经文及清人段玉裁、胡培鹫所说,指出抉同泱,为今之扳指;引用《大射仪》、《说文》及清人段玉裁、黄以周所说,指出鞲为臂套。以此来证说《说文》释“鞲”、“决”为一,为误解。所说甚是。《汉语大字典》释“泱”的第十四个义项为“古代射箭时套在右手大拇指上的套子,用象牙或骨制成,钩弦时用来保护手指,俗称扳指”,非常准确,但是引《楚辞·天问》及王逸注为用例书证,黄以周已经指出了此注释不准确。由此可见,在《汉语大字典》编纂的过程中,对于这一书证的引用没有很好的参考清人的研究成果。
最后,《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的每一义项,都力求列出最早的书证和用例,但是仍有一些不是该词义的最早出处,而在《周礼正义》所引用的丰富语料中可以找到一些词语的更早的书证用例。
《天官·叙官》:辨方正位。孙诒让正义:云“正位谓此定宫庙”者,明此正位与《召诰》“攻位”“位成”义同,破先郑正君臣朝位之说。匠人营国,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即宫庙之位也。《书·盘庚下篇》云:“盘庚既迁,奠厥攸居,乃正厥位。”孔疏引郑书注云:“正宗庙朝廷之位。”又《周书·作雒篇》云:“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乃位五宫、大庙、宗宫、考宫、路寝、明堂。”足证营雒即正宫庙之位也。
孙氏在此处所释“位”为宗庙、宫室等建筑物的位置,应归入《汉语大字典》的第二个义项。此义项,《汉语大字典》引用最早的用例为《周礼》,依孙氏所说,《尚书》中已有此意义的用例,《汉语大词典》借鉴了孙氏的研究成果,选择了《尚书》作为最早的用例。
《夏官·大司马》:师都载旌,乡家载物。郑注:师都,遂大夫也。孙诒让正义:云“师都,遂大夫也”者,师亦当作帅,各本并误。《司常》注云:“帅都,六乡六遂大夫也。”此但云遂大夫者,郑意下文又有乡家载物,乡大夫既别在乡中,则帅都内止有遂大夫,故与司常注异义。贾疏谓司常“孤卿建旌”,乡大夫是卿,建旌是其常;“师都载旌”,不嫌无乡大夫,故郑直举遂大夫。实非郑旨。今案:帅都当分为二。帅当与前茇舍章之“帅以门名”同,盖专属六军之将;都则当从江永说,为都家。盖此都即载师之“大都”“下都”,彼注云:“大都,公之采地,王子地所食邑也。小都,卿之采地。”并指大小都之君长也。此皆与乡遂无涉,郑二注并误。
孙氏此处释“都”为大都、小都之君长,甚为是。则“都”在《周礼》中就有了君长、首领之义。《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释这一义项时分别引用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为乡人轻视而得者》和《北齐书·神武帝纪上》为最早书证,不妥当。
总之,《周礼正义》中有极为丰富的语料语言史料,全面研究它,对于辞书的编纂修订将有极大的好处。这里仅就管见所及举一些例证,抛砖引玉,以引起各位同仁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