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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筌山居
瓦罐裂缝了
而其中的鸢尾
开花了
花是蓝色的
石臼里有水
映着春山的面容
还有挤着肩膀
向上生长的茨菇
枇杷是八年前栽下的
艰难的春天
它第一次结果
结了八九个果子
窗户下的南天竹
已树影婆娑
那是我的朋友
在七年前种下的
湖石从不说谎
像我的朋友一样
蹲在地上
脸上长出一棵蛇床
我们去山中
挖来一棵小雀梅
给它安家落户
就像迷路的孩子
走回了家
修 枝
从冬季遗留下来的废墟中
升起绵延的群山,晦暝的天地
吻过女儿,我打开栅栏
用锯子,锯掉枯枝
用园艺剪刀,修掉败叶
哦,那棵青枫树
好像要御风绝尘
飞出我的庭院
一朵云,从我的头顶上经过
它这一日、一年、一生
划过天空的四季,与一个人一样
终会成为雨水,降落下来
或者变为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为参与循环的废物
化为禁欲般的黑暗
在我顾影自怜的眼眸中
寂静燃烧的树林,依稀可见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赤脚
在沙滩行走,走向你
鲸鱼跃出海面,为你吞食
中年的黑暗
海豚长着一张婴儿的脸
眨着眼睛,对你微笑
木帆船,在银光闪烁的海面上
犁过贫乏的岁月
黎明前,你含泪
从冰块的巢穴中现身
飞向生与死的丛林
打开残破的喉咙
植物般的歌声飘荡过来
给世界以轻微的劝慰
大海深处,七弦琴
悠然响起,摒弃繁华的谎言
劈开海水的墙壁,纯真山谷
在春天的雨水中苏醒
我从大地上来,我走向你
你从大海中来,你走向我
拨开悲悯的尘埃
我们在多年后相遇
我们互不相识
金 圣 叹
月光晶莹,草木如洗
他提灯夜行,走在幽暗森林里
瞳孔里闪烁着棕红色的火光
头顶盘旋着一只俯视尘世的雄鹰
而野兽,一直尾随其后
神秘的大师,他从另外一个世界
背回一块块巨石,把它们
熔炼为亡灵的一行行诗句
以纯粹的心灵,作为法器
往返于生与死的河岸
哦,他倦于成为
崩塌山丘的祭司
命运的隐遁术,玫瑰开放的奥秘
否认他的存在,流水亦遽然停滞
他把自己献祭于冷酷的土地
不可抗拒的天赋之夜,他在湖边徘徊
纵身一跃,就进入浩渺的时光中
重返洁净,溶于尘埃与雨水的更替——
那条循环往复的不归之路
家 族 史
布谷鸟的召唤,占据
寂寥天空。
看不见的祖父,躺在玉米地,
倾听大海的涛声。他梦到一场雪,
梦到一个失踪的人,一个
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荆棘连着长夜,向日葵
隐退在晨光中。
天地归零,
日晷是多余的。
他高迈鹤腿,穿行在
绿色的罅隙与激流之间。
流星低吟,漫长的黑夜。
他知晓土地的真相。但从来不说。
它属于梦。
瓜果、童年、清贫,生长出
一个有限的家族。
我可以看见父亲,
他在鹧鸪低飞的草丛里,
继续做梦。
他梦到一场大火,
烧毁他的庄稼王国。
他梦到一场大水,
催生他的花园。
腐朽的时光中,
他们相遇,乘船,
带着我……
前往大海,寻找遗失的
另一个孩子,一个梦想。
(以上选自《扬子江》诗刊2021 年1 期)
麦田守望者
每到霜降,我们一家人
都会跑到海边的悬崖上,种下麦子
第二年芒种,我们就去收割
那些黄金般的麦子,最好抢在麻雀的前头
收完麦子的麦田
只剩下坚硬的麦茬
有几个陌生人走来走去
他們也许从海上来,也许要到海上去
每年种麦子,收麦子
我也去麦田,只是抱着双臂
在那里看看,像一个前来观光的外人
海上来的雨会淋湿我的全身
过龙苴古城遗址
天色暗淡下来
牧羊人挥霍虚静的光阴
山羊携带着苍耳子
消失在古老的土墩下面
恪守着与土地的契约 我们把播种机开进
祖先的家园
五六只麻雀,在余晖中
无缘无故地飞翔
月亮从泥土中升起来
哦,它并不纯洁
我们停下脚步
从暧昧的光芒中
辨认出另一个自己
我们曾经如此热爱
树冠上的生活
当然也是选择与忍受
不必掩饰,这就足够了
(以上选自《诗刊》2021 年2 月号下半月刊)
我的朋友彼得·潘
婆婆纳,躲在
喧嚣的森林边缘
我的朋友彼得·潘
碰了它
便永不长大
从走动的青草中
我的朋友彼得·潘
找回了自己的小伙伴
也许他们都老了
但依然如露水,如冰霜
一般青白
我的朋友彼得·潘
驯养了一只蓝闪蝶
他叫她“洛丽塔”
常停在铁栅栏上
有时她会飞出花园
却怎么也飞不出
彼得·潘的小小星球
凝视的谷物
杂草肆意生长
我们能够接受
当我们拔除它们时
它们没有怨言
乌云的喧嚣
并未打破宁静
混乱的雪在冬天飘下
等到春天就融化,成为溪流
黎明点燃万物的繁霜
而黑夜收纳无尽的馈赠
农闲时,我们在河边
看到自己的面容
在树枝的最高处
沉睡者打了个哈欠,醒来
麦秆里的另一双眼睛
凝视走来走去的人们
从谷仓到墓地
只有幾步
如果我们愿意
随时都能抵达
(以上选自《湖南文学》2021 年4 期)
寂静邮局
寂静邮局,站在
海边小镇的边缘。
一只乌鸫,从屋顶的斜面上降落,
降落在绿色邮筒上。
一切喧嚣都停止了。
那封信,从黄昏出发,
从潦草的童年出发,
越过所有的大海,所有的墓地,
其实,它还没有写完……
就在不期而遇的暴风雪中,
消逝,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邮递员送出的是谜语,
谁也不知道答案……
耳中的火焰已熄灭,
土豆会在来年发芽。
我们热爱那些稀饭和咸菜的日子,
—— 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庙宇。
当然包括一碗忧郁的清水,
以及我们幽蓝的面孔。
寒星透过栅栏,凝视着我们。
在那密集而又散开的人群中,
只有你—— 从不开口的孩子,
才看到微弱的光芒。
但你,一直保持缄默。
(选自《安徽文学》2021 年5 期)
豹 隐
——读 陈寅恪先生
万人如海,万鸦藏林
瞎眼的老人,困守在墙角
独自吃着蛤蜊,连同黑色的污泥
几瓣残梅,从风雪中飘落
劝慰早已没有泪水的双眼
愤怒的彗星燃烧起来
冰川化为虚无的云朵
尘埃与岩石匍匐在轰鸣之中
抱守隐秘的心脏,从未停滞的钟摆
低声哼唱青春的挽歌
坠落的松果,指引他
骑上白马,驰向大海
树木、高山、种子
抛弃根茎,静候
纯粹时刻的到来
严峻的墓地,他葬下
父母漂泊已久的骨灰
和一张安静的书桌——
仅仅属于他自己
负气一生,山河已破碎
他从茫茫雪地里,拈起
一瓣来自他乡的梅花
在历史的纤维云团中
蘸着自己的鲜血
磨斫时光的铁砧
火的深处,正生长出
一个浩瀚的星座
寂静的夕阳,最后的悲悯
赋予毁灭以光芒
故乡的花冠开始歌唱
辽远的歌声中,他辨认出
自己的童年,以及
秦淮河中柳如是的倒影
过西南联大旧址
妈妈的泪痕,沉默的战争修辞。
我们在炮火与丛林中肄业。
鲜血、石头、面包……
合欢树静默,倦怠的午后。
西山的茅屋中,
依然有一碗普洱茶。
诗人①赞美的土地与野花,
依然在风中游荡。
我们越过树梢,
在天空博物馆中,聆听
民族弦歌的低声部,
那么忧伤,那么晦暗。
匍匐的人们在群山中歌唱。
唯一的时刻,多么真切。
注:①诗人,指从西南联大毕业的诗人穆旦。
(以上选自《钟山》2020 年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