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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听说在川西高原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贡嘎山深处有一名为野人海的地方。2003年6月我们走进它,却是因为一封当地藏族兄弟的来信。
野人海的正式名字应为“木格措”,这里是国家级名胜风景区,汇聚了雪山、冰湖、温泉、草甸、沙滩以及冷杉、云杉、36种高原杜鹃(植物)和各种珍禽异兽。让我们急匆匆赶赴当地的原因,则是因为木格措湖上即将建起60米高的大坝,亿万年来自然生态演替缓慢形成的风光和资源将被毁掉!
木格措是海拔3850米到4000米的高原冰湖。如果木格措大坝建起,将危及的周边环境包括七色海、杜鹃峡、木格措、红海、无名峰、药池、方草坪、金沙滩等等景点。水位提升后,主要淹没环境为原始暗针叶林和高山灌丛草甸。
那天,站在蓝天白云下迷人的木格措湖水边,四川省林科院专家告诉我们:木格措主要建群树种为云杉和落叶松,还有大量其他高山植被。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绿尾虹雉、斑尾榛鸡;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狼、岩羊、斑羚、马麝、鬣羚、黑熊、白臀鹿、血雉、藏马鸡等,以及名目繁多的两栖类和昆虫。当地和周围各县的藏族群众和寺庙僧人经常到神湖木格措和七色海来参加宗教(放生、祈祷等)活动。
中国冰湖很少。木格措冰湖海拔近4000米;接近原始森林尽头,再高就是常年积雪的雪峰了。建60米水坝后,水位提升45米,虽然扩大了水面,但天然的木格措冰湖不再存在,冬季不再有三个月冰冻期。木格措将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自然湖泊。在人力调控的湖水中,冰湖中特有的冷水鱼类可能灭绝。靠从木格措流下来的湖水维系的另一重要景点七色海,枯水期将变成荒滩,下游山溪、小河都将干涸。
其实,早在我们走进木格措之前,看到的就是近10年在附近的瓦斯河、雅拉河、大渡河上修建的成串的小水电站,已使天然热泉、温泉变冷、萎缩或消失。
景区里以牵马、提供便饭和出租帐篷谋生的藏族村民也在担忧。藏民依玛拉姆担心建坝后,独特景观消失,中外游客不会来了,采药点也少于。朴实的藏民不相信“水库旅游也能发展经济”的说法。只有村支书肯定:“政府不会做对我们的发展不好的事。建大坝这种事不用我们来考虑。”
同样满怀担忧的,还有一个康定城来的女干部:“每当我们走进野人海,心中不免产生敬畏之情。他们是要毁掉最美最精华的地方啊!虽然这些淹掉的地方并不大,但要知道,正是辽阔的高山牧场、草甸,各种各样的杜鹃灌木丛、自然的冰湖、原始森林、金沙滩在这儿浑然天成,才形成闻名天下的木格措。大坝淹没的这一片地方,是最美的。一旦没了,以后投上多大财力也无法恢复了。这样高海拔地区的生态太脆弱了。有人说在大坝背水一面种上草,就是生态工程了。但是那草啊树的未必能种活。在海拔3700米以上,植物生长得很慢很艰难。”
站在被当地藏族同胞称为“神湖”的水边,牧民们告诉我们,他们更担心水坝的安全。木格措两岸1955年曾发生强烈地震,当时所有房屋都塌了。
多年来,当地小地震不断,木格措坝址距离康定城仅21公里,一旦地震,整湖水翻泻下来,肯定给康定城带来灭顶之灾。康定不仅仅是甘孜藏族自治州府所在地,更是脍炙人口的歌中所唱“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的所在地。
几个老妈妈告诉我们:几年前州政府为扩大城市用地,曾把穿城而过的雅拉河和康定河用水泥板盖住。工程才开始,咆哮山水就把康定城淹了一米多深。这个“人定胜天”的疯狂设想才被大水摧毁。
在跑马溜溜的山边,我们访问康定县政协委员、南无寺法师多柱时,老人非常无奈地说,他们已经被县州政府打过招呼“不能议论这件事,政府有政府的安排”。
2003年6月25日,康定城内金刚寺举办了有周围18个寺庙的活佛参加的大法会。金刚寺活佛布楚本在成都参与主持修订大藏经,特意赶回康定。布楚活佛感慨说:庙子毁了能建,湖毁了就太可惜了。这个湖是神湖嘛,保佑平安的。
甘孜州人大副主任、甘孜县大金寺的甲登活佛听说我们从北京来,把我们请到家里,边倒酥油茶边说:这是我们敬重的圣湖,人们来祈祷五谷丰登,也是鸟类和动物生存的家园,希望不要在湖上修坝。甲登活佛说:你们一路看到,已经在大渡河、折多河上修了那么多电站,开发水能资源,我们从没说不行。这些山上很多海子,突然改变木格措水容量,会挤压山上湖泊,一旦发水,就等于打碎了康定人头上巨大的水坛子。
听到这么多当地人反对修水电站的意见后,我们回到成都,走访了四川省政协副主席杨岭多吉,他的家乡也在甘孜地区。出于对家乡的了解和热爱,杨岭多吉先生说,在这样高的海拔,有一亩森林都非同小可,拔了再植很难。我和许多老同志在省里会上表示,大开发关键是要注重生态保护。在木格措上建水坝有损无益,只会破坏生态,不会有好处。康定是甘孜州人口最多的城镇,一旦出事就不得了。
在成都,四川省不少科学家也对在康定开发水利资源表示疑问:当地已有很多小水电,华能公司没有必要再搞“金盖电站木格措水库”,倒是应好好算算水利开发所要付出的生态代价。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平措汪杰先生2003年5月19日曾就此事写信给温家宝总理,他同时转呈了甘孜藏族群众来信。平措先生信中写道:我认为群众的反映和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据悉,温家宝总理收到平措汪杰先生的信后,非常重视,即日便批示有关部门重新审核考察,国家有关部门很快组成联合考察组前往甘孜。当地群众传播着这个消息,对总理的关心表示高兴和感动。
祖籍甘孜的平措汪杰教授说,我是学天文和哲学的,整个地球若不倍加保护的话,不知道我们的后代将生活在哪里。我们不能把丰富多彩的地球变成一片不毛之地,应当从长远角度看木格措水库的事。
偶遇人宗海
2003年6月底,带着对木格措的崇敬和担忧之情离开神湖后,我们的车在贡嘎山的大山里穿行。晨雾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地把雪山帷幕拉开,晶莹剔透的白色山峰和高耸人云的绿色杉树如同把我们带人另一仙境。
中午时分,在当地林业局带领下,我们到了贡嘎山南坡环河上的人宗海。这也是贡嘎山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贡嘎山最为秀丽的高山湖泊景观区和保存最好的原始林区之一,它是国家保护的濒危植物四川红杉、康定木兰等的集中分布地,也是国家保护的濒危动物牛羚、马鹿等的重要栖息地。山上带有碱性矿物质的温泉,是周围很多野生动物的饮水之源。可一路车开得十分艰难。
那里正在开工,修的还是水电站。奔腾的溪水被人类截断了,河道乱石堆积。大山间的绿色屏障砍秃了,裸露着土的焦黄。一棵棵树躺倒无言望天……湖滨建起大片杂乱不堪的工棚,人宗海出水口附近几个林木葱茏、景色奇特的石岛已被炸掉,挖掘机开始引水涵洞。
没想到,已被毁成这样的大山,竟是人宗海水电站项目在环境影响评价未获专家通过的情况下,强行上马的。当地参与工程的主要负责人却说:“因为非典,专家还没有顾得上来审批,没有环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据悉,人宗海前端设计的大坝建成后,湖泊水位将提高45米,届时大面积的红杉林将被淹没,珍稀野生动物的繁衍生息也将受到严重威胁。而更令人担心和忧虑的是,按设计方案,将在贡嘎山南坡主干河流田湾河上游的巴王海附近修建拦水坝,把田湾河的水经隧道引至人宗海,这样不仅巴王海的自然景观将遭到破坏,巴王海至猿人瀑的河段将成为干谷,而且界碑石经巴王海至子梅这一段贡嘎山南坡仅存的最迷人的自然景观区和原始生态区也在劫难逃,它给贡嘎山自然生态和景观系统带来的影响将是毁灭性的。人宗海、巴王海山间的野生动物,将再也找不到它们的饮水之源。
四川地质学家范晓得知人宗海遭遇后,奋笔疾书,奔走呼吁。
范晓说:贡嘎山海拔7556米,它不仅是蜀山之王,也是青藏高原东部的最高峰和东亚地区的第一高峰。以贡嘎山为中心的大雪山脉以及东横断山区,是我国西部和长江上游极其重要的生态功能区。贡嘎山也是我国目前面积最大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贡嘎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的面积分别为70多万公顷和1万平方公里,另外在区域内还已建立国家地质公园和国家森林公园。
从大渡河河谷至贡嘎山主脊,直线距离不足30公里,而地形高差竟达到6500米以上,是地球陆地表面地形最崎岖的地区之一。由于特殊的地质地理环境,贡嘎山具有以下特殊的价值和意义:
贡嘎山保存了极为原始的生态环境系统,是我国西部重要的植物区系交汇区、濒危动物栖息地和生物基因宝库;
贡嘎山是青藏高原东部最大的现代冰川作用中心,有现代冰川74条,是长江上游极其重要的水源涵养地;
贡嘎山是世界上罕见的高山地质地貌景观和自然旅游资源集中地。100多年来,贡嘎山已成为青藏高原东部和东亚地区最大的高山探险和登山圣地,在国际上享有盛名;这里有位居世界第二、高差达1080米的海螺沟大冰瀑布;这里有青藏高原东部海拔最低规模最大的海洋性冰川群,冰川伸人原始针叶林带可达6公里,形成“绿海银川”的奇景;
这里是离我国东部最近的地热资源富集区,有数百处温泉出露,温度之高、流量之大、分布之密集、医疗价值类型之丰富,堪称一绝;
——但是,在不适当的水电开发建设中,贡嘎山这座资源与环境的宝库正遭受严重破坏,并面临毁灭的巨大危险。对此,我们怎能不深感心痛!
水会白白地流掉吗?
2003年7月14日晚11时,四川甘孜地区丹巴县发生特大泥石流灾害,死伤失踪50余人。泥石流冲击面积达20万平方米以上,堆积物平均厚度3至5米。最大的石块达七八米高,估计有几十吨重。突然从天而降的灾难,能说和人类一个劲地挖大山,断大河没关系吗?
几年前,我们在四川的崇山峻岭中采访时,最动心的就是大山之间的那一条条奔腾咆哮的河流。那简直就是大山魂魄。而2003年的贡嘎山之行,却见到了一条条河流上一片片干涸的砾石滩。
应该说,这和“水电是清洁廉价的能源,应最大限度地加以开发利用,不应让河水白白地流掉”的意识还顽固地支配着不少掌权者是分不开的。
水电开发,会造成对原生生态环境和水环境难以恢复的破坏,已很难被称为是“清洁”的了。水并不是“白白地”在河里流,它是生态资源存在的一种形式。当我们仅仅从单一的经济利益出发,对河流水能进行“吸干榨尽”时,最终将导致大自然无情报复。
有良知的科学家们指出:不仅人有生命,河流也有生命,整个生态系统也都有生命,它们与人在生态道德上是平等的,以敬重和呵护之心对待自然是生态道德的基本要求,也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基本要求。
如今,世界各国都在逐渐扭转对修建大坝的认识,一些国家甚至开始拆除效益不好、对环境影响大的水坝。我国西部一些水坝的规划还是在60年代前后编制的,其工程设计与可持续发展的要求有相当的距离,竟然还在一个个上马。
专家们说:我国保存良好的原始生态景观并不多,人均拥有风景区的面积也只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12。如果像木格措和人宗海这样被认定为重点的、明确受到国家法律保扩的地区仍不能免遭破坏,西部生态环境的命运着实令人担忧!
值得注意的是,诸多水利工程项目的决策过程中,尽管国家已规定要经过环境影响评价的程序,但科学公正的评价程序和体系并未真正建立。很多情况都是先定项目后作评价,先决策后研究。而且评价往往是由开发项目的业主、项目建设单位或主管部门委托本系统有关机构进行,不是由政府委托独立的科学机构进行。
而我国目前决策过程中暗箱操作依然盛行。关门决策的结果,是政府官员、大型国企代表和非独立的专家轻易达成一致。决策效率“奇高”,而其代价则往往是牺牲环境,实际也就是牺牲公众利益。这种低水平的环境决策显然不利于中国企业提高环境管理水平,突破环境技术壁垒,迎接全球化挑战。
今天的木格措还没有开工,鲜艳的高山杜鹃还盛开在万树丛中;今天的人宗海没有通过环讦,却已伤痕累累;今天贡嘎山的血脉还没有完全割断,今天的大渡河却已失去了往日咆哮的汹涌,那么明天呢?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