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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殓师
陶长寿师傅的活计都是在夜里进行的。
风吹着金银岗上的松树发出呼呼的响声,白虎溪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斑,他提着一盏马灯出门了。
凡是有人请陶师傅,他须得天黑定了才出门,他从不打手电筒,到了人家,也要关了电灯,关上房门,点上一盏煤油灯,一个人安安静静开始他的活计。
陶师傅做收殓师是祖传的。他的曾祖陶五爷曾在汉口收殓过道台大人,活计做得精细,道台大人的儿子赏给他一匹白马,并且表示他们家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
曾祖骑着白马回到白虎溪,好不威风。在这方圆百里,收殓师本来就是一个受人尊重的职业。那时不像现在,谁钱多,谁官大,谁受人尊重。那时谁德行高,谁操守好,大家就尊重谁。收殓师,分文不取,尽心尽力把一个死人侍弄得体面,让逝者获得最后的尊严。每当他们把死人收拾停当,从房里走到阶沿上洗手时,大家投过来的都是敬重的目光。
白虎溪的人轮流请陶五爷吃饭,一圈还没有转圆,县令差人来叫陶五爷,说省城的汉剧名角死于情杀,脸上还划了七八刀,偏这位角儿是布政使捧红的,快马赶到长阳县要请陶五爷去收殓。陶五爷不敢耽搁,骑着那匹白马赶到省城,回来时自然有不少赏赐。后来,县太爷因为收受他人贿赂,被人告到省上,县太爷还请陶五爷去省城疏通,陶五爷说:大人要是家里死了人请我收敛,我立马动身,旁的事,我真不会。说完,拿出一根赶尸的鞭子,把差役赶走了。
从此,陶五爷在白虎溪方圆百里无人不敬。
收殓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单是为死者穿上寿衣,还要为死者理发,整容化妆,若是因为外伤致使尸骨残损,必须修补完好。陶五爷还说,他们还会和死者对话,听取死者的要求,所以,收殓必须夜间进行,只有夜间,他们和死者之间才会有交流的通道。
收殓师传到陶长寿时,已是建国以后。
那一年,陶长寿二十二岁。他爱上了王家田的银菊,银菊也喜欢他。她觉得他品行好,诚实可靠。她常常到白虎溪二舅妈家来玩,其实,在二舅妈家待的时间短,总是来找陶长寿。春天,她喜欢看他犁地,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野樱桃花在树林间开得灿烂无比,陶长寿喝牛的鞭声格外清脆。银菊站在田塍上,陶长寿的犁往哪边走,她就往哪边走,一边走还一边和他大声说话。夏天,他俩就会钻进树林里摘野樱桃采刺泡子吃,不知不觉就是半天,二舅妈一条溪地喊她吃饭。秋天,他们又会上山捡板栗,摘八月炸,或者躺在厚厚的松针上晒太阳。冬天,银菊妈不让她出门,要她在家里帮妈妈置办年货。银菊和陶长寿都觉得冬天好长好长。
银菊每次在二舅妈家吃了午饭回家,总是和陶长寿玩到天快黑了才往王家田走,她就要他送她,他也想送她。那一回,走到二墩崖,夕陽已经落山,箍扁扁桶的雀子已经在叫,陶长寿斗胆去捉银菊的手,银菊本能地一缩,把手拿开了,陶长寿心口怦怦直跳,手却不敢再伸过去。后来,倒是银菊来捉住了他的手,他的心快要从喉咙跳出来了,他的手情不自禁地移向她的胸口,此时,一个背脚佬一声吆喝,从崖上下来了,陶长寿的手连忙缩了回来。然后,一直把银菊送上崖,到两人分手,再没有拉过她的手。
陶长寿请银菊的二舅妈上王家田说媒,二舅妈回来说,村主任的儿子朱华轩已经请人上门提亲,银菊的父母已经应允。
陶长寿跑到王家田去问银菊,银菊泪水涟涟地说,父亲不敢回绝这门亲事,只能等待来世。
陶长寿不知道是怎样走回白虎溪的,他的魂丢在了王家田。
此后,陶长寿也相过几次亲,他总是忘不掉银菊的影子。父亲去世时他三十五岁,还是孤身一人;母亲去世时,他四十七岁了,依然孑然一身。母亲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说:银菊回不来了,她现在是村支书的夫人,还会回到你身边?你的小姨在杜家村的寡妇槐花那儿探了口气,说是只要你愿意,差个人去讲一声,她就过来,一个十几岁的儿子你又不是养不起。你若应了,我好给你爹捎个话……
母亲已经气若游丝,使出平生力气断断续续说了这几句话,陶长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妈,我听您的,您放心吧。”
安葬了母亲,陶长寿并没有差人到杜家村去,又过了一年,槐花嫁到了西流溪。
陶长寿依然不管晴天雨天,总在水田旱田劳作,依然在很多夜晚去做收殓师的工作。农村已经进入到承包责任制,很多人要给他付报酬。他坚决不收,“这是祖上的规矩,我不能破。”别人就要给他还工,他说,我不缺胳膊不少腿,自己的活自己拾掇没有问题,用不着还工。就有人从很远的地方给他买了五十斤煤油,他收下了,因为附近已经不卖煤油,他收殓时总要点煤油灯,更何况他在夜里出门进门总是要点马灯。
煤油收下了,油钱却是一分不少地给了打油的人。
陶长寿是这方圆几十里最后的收殓师,他收殓的死人不下三百,让他最费力气的是收殓朱华轩。
朱华轩坐农用车到镇山卖猪,行情好,三头猪卖了一万多块,一高兴,中午吃饭就打了一斤苞谷酒,开车的司机也喝了几两,回家时,农用车翻下了千丈岩,几十人找了两天,才从千丈岩下的深沟里找到两具尸体。
驾驶员在驾驶室没有掉出来,还是一个全尸,朱华轩的尸体离汽车残骸几丈远,头部破裂,面目全非,还有一条胳膊一直没有找到……
他实在不想收殓朱华轩,银菊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他不能伤面前这个人的心。他去拉她,那只手已经不像四十多年前那样丰满而富有弹性,粗糙、僵硬,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岁月的利剑真是太过厉害,竟然会把人雕塑成我们难以想象的样子。陶长寿心中的念头一闪,立马想到自己,其实,这把利剑时时在剜自己的心,只不过,心总被很多东西包裹,不能让人察觉。
陶长寿砍了一截杨树枝子,给朱华轩削了一条胳膊,然后把一截猪肠在草木灰里反复踩磨,套在削好的杨树胳膊上,又和朱华轩的身子缝合在一起,头上凹进去一大块,陶长寿用棉花垫起来,再用加工得很薄的猪尿脬把破裂的地方缝制起来,头皮上还有头发的地方逐一剃掉,然后化妆,鼻子、眼睛、嘴唇都化成死者生前威风刚毅的样子,最后擦洗身子,穿好衣服,才叫人帮忙入殓棺材。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发白,他洗了手,第一个在灵前烧了几张纸,磕了三个头,起身拉起跪在一边的朱华轩的儿子,一个人回家了。 田边飘着几缕朝霞,陶长寿鼻子酸酸的,心头也酸酸的,说不清为什么。
后来,银菊给他做了一双灯芯绒的布鞋表示感谢,陶长寿高低不要。
“当年陶五爷不也是要了道台儿子赠送的白马么?只是我们小户人家,赠不起像样的物件。”银菊故意把赏赐说成赠送,陶长寿实在不忍心看着银菊泪水涟涟的样子,就把那双布鞋收下了。
很多人以为陶长寿会和银菊在一起,连银菊的儿子也有这个意思,他在外做生意,不能照顾母亲,他觉得陶长寿是照顾母亲最适合的人选,他甚至把这个意思跟母亲挑明了,暗示母亲自己多作努力。
事情并没有按人们想象的发展,陶长寿每天挑一担水放到银菊门口,过几天又背一捆柴放到银菊门口的柿子树下,但就是不进她的屋,银菊去找他,他也总不开门。别人来劝他,他请人喝酒,为人泡茶,就是不接话茬。
时光飞快地流逝,栽秧、收稻子,再栽秧、再收稻子。这一年秋天,银菊门口的柿子树突然被雷击倒了一大半,已经成熟的柿子烂了一地。不久,银菊去世了。
收殓银菊是陶长寿最费心思的,一边做,一边跟她对话。他把她的银发染成乌黑,把她的脸画成年轻时的样子,她的左脸颊下本来有一颗痣,那一年朱华轩把她带到县医院去掉了这颗痣,为这事,陶长寿半年没有和朱华轩说话,朱华轩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现在,他把这颗痣重新画了上去,活脱脱就成了在二墩崖上被自己拉手的那个银菊。最后,他用胶水把银菊的阴唇粘上,在上面画了一朵鲜艳的玫瑰。
第二天出殡前,亲人们开棺跟死者作最后的告别,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躺在他们眼前的仿佛是几十年前的那个银菊,当然他们没有看到那朵玫瑰花。
不久,陶师傅溘然长逝,现在已经找不到一个收殓师了,按照他生前的意愿,村上人把他送到殡仪馆火化,他的骨灰撒在了白虎溪。
第二天,下了一天雨,白虎溪的大水轰隆轰隆响了一天一夜。
上头婆婆
槐香从四十岁就做上头婆婆。
过去乡下姑娘出嫁前,要请人给姑娘“扯脸”,又叫“上头”。所谓“扯脸”,就是用两根细线拗在手指上,手指一张一合,贴在脸上的细线就扯掉了脸上的细汗毛,并把眉毛绞成一弯新月。然后用石膏粉涂面,使脸蛋细腻光滑。
请来给新娘扯脸的人称为“上头婆婆”。这上头婆婆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必须有儿有女,家庭幸福圆满,不得有死过丈夫的“断扁担”,或者离婚再嫁“跨二道门槛”的人。
在金竹坪,槐香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儿子一個女儿,儿子还在她三十八岁那年考取了大学,那时的大学不像现在这么好考,一个区好像一年也考不取一两个大学生,偏偏槐香的儿子考上了,这是多大的荣耀。要不是她丈夫去年刚当上了支书,他一定要办个酒席庆祝一下。
一般来说,做“上头婆婆”总得有个五六十岁,才有个德高望重的样子,再说有些条件须得经过时间检验才能见分晓。槐香也没想到自己四十岁就做了上头婆婆。
第一次来请槐香做“上头婆婆”的是梨树湾的建辉,槐香起初推辞了,建辉说:“在这金竹坪,没有谁比您更合适了,就算我建辉高攀,请您屈尊给我姑娘茯苓上头。”
槐香就应下了。
那天是八月十二,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乱云,阳光很暖和,水田里刚收割完稻子,到处弥漫着稻草的气味,这对于一个农人来说,是一种特别亲切的气味。
槐香穿了一身新的裤褂,包了新的头巾,怀里揣着搓好的两根细麻绳进了建辉家的大门。
喝过茶,把建辉老婆端来的板栗核桃各吃了一个,槐香就上了茯苓的阁楼。
阳光从贴了喜字的窗格照进来,落在茯苓的脸庞上,真的有一层细绒绒的汗毛,槐香在茯苓对面坐了,先给茯苓道了喜,就开始扯脸,一边扯,一边问茯苓疼不疼。茯苓倒是说不疼,但眼泪却忍不住流了出来,槐香知道她不舍得离开爹妈。当年她自己从东流河嫁到金竹坪来时,就在家里哭了好多回。
“好闺女,孩儿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舍不得爹娘,爹娘也舍不得你,但是树大了要分丫,藤长了要开花,迟早要跨出这扇大门,高高兴兴地走,经营好自己的新窝,爹娘才能为你高兴。”槐香就把茯苓的眼泪给劝住了。
上头婆婆似乎有这个义务,一边扯脸一边给即将出嫁的新娘作心理疏导,让她满脸笑容地离开婆家。
这是槐香职业生涯的开始,她做得很仔细,茯苓像红苹果一样的青春脸蛋,被她打磨得容光焕发,阳光照在脸蛋上,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水红色,甚至看得见细密的肌理。
槐香收好细麻绳,开始扑石膏粉,扑匀了,又用一块红绸轻轻擦拭,茯苓的脸蛋更加白里透红,光泽诱人。槐香拿过镜子要茯苓自己看,她这时才觉得自己真的好看,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按照流程,新娘的母亲也要来看一眼的,这个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女子,还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今天才定神细看,竟是这么好看,她连忙谢过槐香,说,槐香给茯苓开了一个好兆头,她日后定当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槐香这才把心放到肚里,于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香包,“这是我亲手缝制的,送给茯苓,日后的生活一定香甜如蜜。”
母女俩一迭声地感谢,建辉也上来给槐香封了利市,槐香手里捏着那红包,觉着有点厚,“我这举手之劳,是不是有点多了?”
“您这第一次就为我姑娘上头,再多也无法表达我们的谢意,只是家底薄了些,您莫笑话。”
茯苓的婚事办得顺遂排场,出嫁以后日子也过得称心如意。建辉逢人就说,万事看开头,槐香头上得好。
自此,请槐香上头的越来越多,她也是有求必应,总是尽心尽力给人家把事办好。
岁月在无声地流淌,一个一个女孩长成大姑娘,又一个一个出嫁了。槐香脸上也有了皱纹,每每为姑娘上头,看到青春光鲜的脸蛋,就会感到岁月的沧桑,感到时光的无情。 形势变化很快,首先是土地承包,责任到户,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做生意。然后,大多年轻人外出打工,人们见面几乎讲的都是钱,谁赚了几百万,谁亏了几百万,是永远也讲不完的话题。那些大老板都当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还有好些老板入了党。
这些对金竹坪影响不大,槐香还是做她的上头婆婆,虽然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但婚礼总会在金竹坪办,已经六十多岁的槐香,现在才真正成了“上头婆婆”。
这一年国庆节前,下坪的桂枝回老家来办婚礼,她丈夫是福建人,两人打工认识的。他们要请槐香给桂枝上头,桂枝叫她父亲来请,好说歹说,他的父亲就是不来。没办法,桂枝只好和她丈夫自己上门来请,那个福建男人把一只特大的红包,先放在槐香坐的木椅旁的茶几上,槐香瞟了一眼,那至少有五千元。
福建人讲的话很不好懂,桂枝只好自己来说。
“你爹怎么不来?”槐香觉得奇怪,按说这事是该做父亲的来的。
桂枝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槐香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至少怀孕三四个月了。
“桂枝,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这双手若是破了规矩,我在金竹坪就待不下去了。你这脸我不能扯,头不能上。”槐香说得坚决,一边说一边把茶几上的红包递给了桂枝。
福建男人还想说什么,桂枝强行把他拉走了。
虽然金竹坪不止一个上头婆婆,槐香退了的,又有谁愿意接,又有谁敢接呢?虽然她的丈夫早已不是支书,但她的威望不比支书差,何况他的儿子还在市里当副市长,虽然槐香从不以此炫耀,毕竟那是事实。
没有人给桂枝上头,她俩开车到镇上的理发店,请理发师用剃头刀仔仔细细把脸刮了一遍,又扑了香粉,那光亮、那细腻丝毫不比扯脸的差。只是人们说,那些冰凉冰凉的铁家什在脸上侍弄一遍,只怕这以后的日子也是冰凉如铁吧。
槐香說,我不做是有我的原则,至于理发店做出来以后日子就会冰凉如铁,这我倒不相信。她依然去喝了喜酒,去随了礼。
一晃到了腊月,秋菊的父亲早就来请了槐香,说秋菊过年前回来办婚礼,要请她去做上头婆婆的,他还说,您放心,不会像桂芝那样的。
槐香满口应承下来。
这一年,雪下得太大,秋菊和她的男朋友开车往家里赶,在栗树坳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没有抢救过来。
那是怎样的惨景啊,金竹坪的北风吹来的不是秋菊家的哭声、就是人们的叹息声,槐香的丈夫是一个特坚强的人,和他结婚几十年槐香从没见他流过眼泪,那天他去了秋菊家,是一路哭着回来的。
丈夫回来了,槐香去了。
她要为秋菊扯脸,为秋菊上头。秋菊的父亲说:你这使不得呀。
“是你请的我,我也应承了,我就该来做我应承的事。”
槐香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商量。她一丝不苟地为秋菊扯脸,把她的眉毛绞成一轮弯月,又拿出香粉为她扑匀敷净,还把她的头发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
“孩子,放心去吧,槐香婆婆为你梳妆好了。”
为死人扯脸上头,槐香的手废了,从此再没有人请她为新娘上头。
桂枝的日子过得红火温暖,并没有像人们说的冰凉如铁,于是新娘们都乐意到理发店去修脸,去盘头发,去化妆,时尚新潮,洋气光鲜。
上头婆婆们都失了业,她们每一年春天都约了到槐香家聚一天,回忆些往事,讲些趣闻,看满山的映山红开得鲜艳热闹,听溪沟里的春水汩汩流动。她们就唱一些五句子歌谣:
一把扇子二面黄
上头画的姐和郎
郎在这面看不到姐
姐在那面看不到郎
姻缘只隔纸一张
聚会唱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最后,只有槐香了。这一天,他梦见秋菊,她说她的汗毛又长很长了,还是请槐香婆婆给她扯脸。
没过几天,槐香婆婆走了。
这天,山雀子在她门口的椿树上飞来飞去叫了一天。映山红开得铺天盖地。
金竹坪再没有了上头婆婆,柳坪区也再没有了上头婆婆。
春种秋收的日子依然在续写,春天的柳絮,冬天的雪花依然如约而至。
生活没有句号。
责任编辑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