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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是一只鸟笼,我们在笼子里学着鸟儿的翩翩起舞。
—克劳德 · 奴迦罗,法国著名歌手、作曲家和诗人
人人都说娜拉的胃口很小,小得像一只小鸟。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比喻是多么的恰当。因为在她惯常穿的宽宽松松的衣服下面,藏着一双毛茸茸的小翅膀。她上下楼的时候,这双小翅膀会发出极其细微、无人能觉察出的簌簌声。
她步态轻盈,非常特别。但是谁能猜到事实真相呢?轻盈的步态对一位舞蹈演员来说,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从十二岁起,娜拉就在全世界的舞台上崭露头角,广受赞誉。凭借天使般超凡脱俗的优雅,她在舞台上用令人眼花缭乱的连续快速的转圈,完美地演绎着西索纳跳跃、单脚尖旋转和阿拉贝斯克舞步,让内行和外行看得连连称奇,他们都确信这种曼妙绝伦的舞姿归功于灵巧敏捷的腿部跳动。娜拉从来不穿传统的芭蕾舞女演员穿的那种袒胸露肩的短裙,而是选择薄型的闪光长上衣或丝织披风,以便把她的秘密隐藏在衣服下因不断舞动而起的褶子里。这种艺术家的怪癖让她原本就不可捉摸的形象更富魅力。
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学会了舞蹈。哪位高人可以在教会她经典舞步的同时,又传授给她如此优雅的气质呢?面对记者、众多粉丝和共事的舞蹈演员提出的这一无法回避的问题,娜拉总是用尖尖的、悦耳的、奇怪的声音回答说,她曾师从一位年迈的妇人,后者已经去世多年,妇人不仅传授给她舞蹈技巧,还在数天内强迫她进行令人精疲力竭的高强度练习。她讲述这段往事时情绪激动,回忆仿佛历历在目,又时时被短暂的甜蜜和恐惧所打断,在快速地眨动几下眼睛后,她沉默了。
她是耀眼夺目的舞蹈明星,在舞台上她的光彩让其他演员黯然失色,编舞师不得不在整个芭蕾舞剧中更多地加入她的独舞和双人舞。芭蕾主演朱昂是个敏感而赋有才华的小伙子。在连续几个小时严苛的排练后,他经常把娜拉带到乡间,在那里他们可以完全放松身心。她是那么轻盈。他喜欢将她托起,让她在他的臂膀里旋转,同时企盼听到她那尖细的、犹如鸽子咕咕叫的笑声;她则喜欢他的力量,他温柔的共舞、匀称的身体以及嵌着薄薄指甲的修长细手。但是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想过要越过这种友谊的界限。只要他有一点点不同寻常的动作,她就会吃惊地呆住,心跳加速,黑眼珠上张大的瞳孔和不断眨动的睫毛使她的眼神扑朔迷离,这一切都让他不能有进一步的举动。
娜拉和最负盛名的剧院签订大额合同,没有人知道她如何花费挣来的巨额财富。她坚决拒绝所有的采访、拍照和报道,从来不公开私人生活。有关她的传言满天飞,比如,她的崇拜者在小岛上为她购置了豪华别墅,她生活奢华,有若干次秘密婚姻以及纷繁复杂的情感纠葛,但是没有一个记者能够证实其中的一丁点绯闻。她唯一让公众知道的就是她对鸟类的酷爱。大家都知道她大量购买鹦鹉、红雀、白鸽、蓝点颏、火斑金丝雀还有黑腰梅花雀,且从不计较价格。人们对此津津乐道,想象着她的豪华客厅里摆放着成批的大鸟笼。为了购买被关在笼子里的成千上万只鸟儿,娜拉把所有的演出收入倾囊而出。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秘密,她使用种种计谋,或戴上假发、眼镜,或使用假名,或请街上的孩子帮忙。凭借过人的聪慧,她总能成功地摆脱那些最难缠的狗仔队,有时候连续几个小时,东奔西走,她敏捷巧妙地把沿途弄乱,有如耍杂技似的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外。可以和小鸟独处时,她总是花时间观察它们轻盈的跳跃、丰满的羽毛和矫健的翅膀,用她的袅袅余音呼应着它们的啁啁啾啾,此時的她活力四射,侧头耸肩,蹦跳嬉戏,睫毛闪动,一边给爱鸟喂水喂食,一边和它们眉目传情。接着,她登上城市的高楼,打开鸟笼,放飞鸟儿。然后她凝神远眺,直到夕阳斜下百鸟归巢时才离开。不知有多少次,她从高处侧身俯视,挑战着平衡的极限,此时风儿在召唤她,使她沉醉;她仿佛可以触摸星云,这种天旋地转的美妙感觉传遍她的全身。她感觉到肩膀上的两只小翅膀开始频繁地颤动,剧烈地牵动着她的脊背。从一百五十米的高处向下望去,只见变得细小的汽车,一辆紧挨着一辆地在街上驶过。她得准备晚上的排练去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一年的4月,令人震惊的事情突然接踵而来。在一位伊朗编舞师的建议下,剧团开始马不停蹄地排练一部改编自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春之祭》。人们对这个剧目寄予厚望,华美的布景、稀奇古怪的服装,还有新招的乐师,其中一名还是巴松管高手呢,一切都意味着这将是一场雄伟壮丽的芭蕾演出。毫无疑问,娜拉将是众星捧月的明星,出演这部已经列入最佳音乐节展演的舞剧。
虽然不能享受初春时节的明媚阳光,艺术家们还是充满激情地投入排练中,每天到夜幕降临才回家,酷爱舞蹈的娜拉更是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然而她渴望阳光,像以往一样,春天总会带给她莫名的不安。
一天早晨,一到排练厅,她就惊讶地发现同事成群结队地围着几张花花绿绿的草图在讨论着。她上前打听,才知道对于他们正在排练的名为“祭品”的第二幕戏,编舞师设计了一个鸟人世界的虚幻场景。这个消息对处于疲惫虚弱状态的娜拉来说,无疑是晴空霹雳,她立即感到心跳加速,心潮起伏,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同事兴奋的叫嚷声:“瞧这些服饰多么艳丽!我喜爱羽毛!……难以置信啊,好像我们来到了袖珍波斯王国了!……”接着她的身体开始下滑,轻轻撞到了地板,昏了过去。医生赶到现场时,她已经重新睁开了眼,可她断然拒绝检查,说自己只是疲劳过度而已。艺术家已经连续五周持续不断地排练了,终于可以有一个周末外带两天的休假了。所以当朱昂建议娜拉离开城市去郊外时,她欣然接受了。
在车里,朱昂发现娜拉有些兴奋,面对苏醒中的大自然,她心驰神往,左顾右盼,欣喜异常,几乎不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鲜绿的灌木丛散发出来的香味弥漫在乡间。娜拉开始激情四射地奔走、跳跃,双腿交替地做着滑步、击脚跳、踮脚跳和各种美妙舞姿。合作多年来,朱昂一直是她的崇拜者,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决定去林中一块洒满阳光的空地上看一会儿书,休息片刻。娜拉说她可以独自去散步。到了晚上7点左右,朱昂惊醒了,他发现自己刚才居然睡着了。草地的湿润凉气渗入了他的体内,也渗入空气中,整个空间绿意盎然。该回家了。他沿着夜幕下婆娑的树影,开始寻找娜拉,发现后者就在不远处背对着他蹲着,在一块大岩石下找寻着什么东西。他走近细看,瞥见了惊人的一幕。只见她焦急地用指甲扒土,随即熟练地逮住一条蚯蚓,接着把还在痉挛扭曲的虫子放进嘴里,脖子前倾头后仰,两三下就把它咽了下去。 “娜拉!”他叫了起来。
娜拉转过身,喘着粗气。一整天的户外活动使她两腮通红,但同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彩虹色。她不断地眨着睫毛,瞪大的黑眼珠一动不动。一时间朱昂有点不知所措。这个女孩奇特的行为让他震惊。她略显尴尬,发出一阵银铃般悦耳的笑声,然后敏捷轻快地站了起来。
“娜拉,你……你太累了。医生建议你多休息,我确信,明天你应该老老实实地休息。”
她拒绝了。不能错过了春光,哪怕只是一天。
第二天,他们又回到了森林里。朱昂明白排练使娜拉精疲力竭,除此之外,他不想寻找其他的解释。每次散步,娜拉总是把朱昂带往更远、更高的山丘上,他们一起眺望山鹰威严地翱翔。由于他偏爱大自然的寂静,每当她在不远处散步的时候,他总是停下来观赏。就这样到了第四天,他和往常一样,在午睡后去找娜拉。他在一群灌木丛的拐角处发现了她,之前他似乎听到了翅膀抖动的响声。他环视周围的树枝,没有发现什么;朝天仰视,看见一只巨鹰正向远处飞去,展开的双翅突现在日落的玫瑰霞光中,一派落霞与孤鹰齐飞的景象。娜拉坐在一层新鲜的苔藓上,几滴血珠滚落在上面。
“娜拉,你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
在娜拉的手腕上,他发现了三条爪印,伤口虽不深但却滴着血。她衣衫不整,气喘吁吁。他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半张的嘴巴里露出尖细的舌头,一双睁大的眼睛闪烁出特殊的光芒。在她重新扣上领口的纽扣之前,他清楚地看到了一根纤细的、使她的颈部映射出彩虹色的羽毛。
“我摔倒了,衣服被荆棘钩住撕破了……我只是擦破了点皮。”她用尖细的声音回答道,眼睛却避开了他。
朱昂默默地把她扶起,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再问她了。
第二天,排练重新开始。每个人都恢复了体能,足够对付最后几个星期的高强度排练了,只有娜拉例外。她神思恍惚,沉默寡言。不久,她就寄了封辞职信,理由是身体不适,不能再跳舞了。大家都惊呆了。没有了这个明星的加盟,舞剧的声誉就会受到影响。没有人知道她家住何方,没有办法和她取得联系。经过几天的焦虑不安后,艺术总监决定在各大广播和报纸上发布有奖寻人启事。可是这招没有任何效果。不过,这件事却引起了《野猫》杂志社一名记者的高度关注。
罗尔夫的事业亮起了红灯。入行以来成绩平平,可能被解雇的消息在编辑部已经传开了,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做出业绩。他必须找到失踪的舞蹈女演员。他花了整整九天的时间遍访捕鸟者和宠物店,研究城市地图,给那些在街上闲荡的孩子们送蛋糕。仔细察看了各种后花园、屋顶、平台、观景楼、商业中心的周边环境后,他发现了十几只被弃置的空鸟笼,于是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他在报上登了个广告,声称要卖掉二十三只蜂鸟。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给他打电话了,来电人嗓音很尖,问他这些鸟儿是否还未出售。
“您运气真好!有个买主刚好取消了买卖。”
“我买,我全要了。”
“好极了。我今天下午等您来取货。您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呢?”
“我不能过来,不能就这样過来,我有点紧张……请替我保管它们吧,拜托啦,我需要您保管。”
“对不起,夫人,我明天就要动身去度假了,我不能再等了。”
“那怎么办呢?这怎么可能啊,我不知道……”
“这一批蜂鸟漂亮极了,有马德拉岛蜂鸟、绿喉蜂鸟、羽冠蜂鸟、齿嘴蜂鸟、翡翠绿蜂鸟和加勒比蜂鸟。您知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果真是二十三只吗?”
“当然,每只都不同,您难以想象,艳如烟火!”
“我多么想要……”
“听着,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送货上门。给我您的地址。”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她终于用微弱的声音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罗尔夫挂了电话,兴奋得把拳头高高举起。世纪大事,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一定将利益最大化。于是,他迫不及待地给杂志社的摄影师打了电话,又联系了一家私人电视台。
五个人临时组成的小组装备齐全地来到了娜拉的住处。“我需要引起轰动的事!”罗尔夫一边反复说着这句话,一边观察着公寓,以便完善他的计划。凭借长焦镜头,他勘查到最高一层楼时,找到了她的神秘套房,落地的大玻璃窗通向露天平台。这真是一个偷窥的理想地点。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会撞见女舞蹈演员躺在情人的怀抱里或更具刺激性的场面,逮到她因喝了掺杂毒品的鸡尾酒而烂醉的样子,满地瓶子,一片狼藉。
五个人悄无声息地沿着消防楼梯向上走,最后聚集在一间大房间的窗口处。他们看见娜拉时,她身着乳白色云纹睡衣,躺在几个宽大的黑色天鹅绒垫子上,正在睡觉。她沉睡时也显得那么优雅,胸部随着颤动的呼吸微微起伏。一名笨拙的摄像师撞了一下玻璃窗,娜拉打了个哆嗦,转过头,一脸受惊的样子。她马上站了起来,眼睛盯着平台上的这群人,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无法挪动半步,也无法去关那扇窗,虽然她很想那样做。罗尔夫带着一种奸商的假笑,一边伸手向娜拉走去,一边对着摄像头夸夸其谈,做着自我介绍,同时仔细观察这个被他第一个发现的神秘地方。一分钟之后,他把目光停留在娜拉睡过的那些黑色垫子上。厚厚的丝绒上留着她身体躺过的凹痕,上面摆放着三只平滑光亮的蛋。“像橄榄球那么大。”熟悉报刊运动版的罗尔夫这么想着,望着这个奇怪的鸟巢出神。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转身冲着窗外的其他成员喊道:“快来看哪,真是不可思议啊!”
私闯民宅就这样开始了,混乱、粗暴,令人难以忍受。娜拉匆忙间哀求他们停下来。他们相互推搡。一只聚光灯爆裂了,一台摄像机翻倒在地,录音师和摄像师失去了平衡,摔在那些放着蛋的垫子上,把它们压得粉碎。娜拉用双手捂住了脸,大喊大叫着,眼泪夺眶而出。这一次,她没有再眨眼睛。
当罗尔夫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分时,为时已晚。他做手势让他的团队赶紧离开。他们沿着原来的路线回去了。
几个月过去了,娜拉再也没有露过面。剧团虽然招了替补演员,编舞也临时修改了剧本,但演出还是没有预期的那样成功,剧组最终解散了。罗尔夫的报道也以失败告终。器械的折损并没有换来有价值的新闻。文章中有关娜拉在黑色丝绒筑成的巢里孵巨蛋的描述,没有引起主编的重视,罗尔夫被解雇了。他发誓要雪耻。
10月的一个晚上,罗尔夫遇到了一位酷爱大自然的前同事。他叫杰弗,现在是一本植物学杂志的记者。为了他的专栏,每周都要去乡间走走,每次都有新发现。在恩德山的倾斜小路上,他有两次和一位年轻女子擦肩而过。她非常迷人,有一双修长的腿,但是很奇怪,一旦看到杰弗就立即以轻盈得像要飘起来的步伐逃走了。自此,他坚持不懈地跑遍方圆百里,只为再一睹她的芳容。本来漫不经心的罗尔夫,听到这里突然跳了起来,问道:“她长什么样?”“很苗条,像个舞蹈演员。”“是金发碧眼那种类型吗?”“不是。她棕发浅黑眼,眼神很特别……”
一定是她!他再也不能放过她了。第二天清晨,罗尔夫在薄雾没有散尽之前就出发了。他把车停在公路上后,取出照相设备斜挎肩上,开始了披荆斩棘的攀岩。枝叶已呈褐色,山中苔藓的芬芳和黎明的曼妙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让他当众出丑,随即又逃之夭夭,现在他要让她明白他有多能耐!
罗尔夫的计划在10月21日7点54分戛然而止。他听到一阵令人不安的响声。他起初无法辨认是什么声音,接着凭直觉感到一双巨大的翅膀袭来,遮天蔽日。他看见一只巨大的鹰王向他冲了过来。锋利的鹰爪刺入了他的胸膛,如同修枝剪刀那样锐利尖细的鹰嘴插进了他的头颈。和鹰眼对视的一瞬间,罗尔夫在最后的意识里感到这双阴森的眼珠比它的尖爪和利喙更残忍,也更具杀伤力。紧接着,他身体摇晃着摔倒在铺满黄色枯叶的地上。
几天后罗尔夫冰冷的尸体才被人发现,上面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没有人能够解释这件事。山鹰从来不伤人。背后操纵它的凶手是谁?毫无疑问,这是一只巨大强壮的雄性动物留下的谋杀痕迹。但是动机呢?这可不是动物求偶的季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