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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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4年秋天,我收到一条读者留言,称赞我发表的一篇“引人入胜的小故事”。留言这样写道:“这篇故事完全可作为一部小说的提纲,你考虑过吗?”
  留言人正是伊万亨特,以艾德麦克贝恩为笔名创作出系列探案小说《八十七警区》的天才作家。
  我将留言条过塑后用胶带贴在家里的电脑上,开始写作。
  写到两万字的时候,我的生活和我的工作都变得颠倒错乱起来。时光飞逝,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每换一次电脑,我都会把亨特的留言重新贴上。可惜我整天忙碌于新生活,再无时间创作小说。
  两年前,我遇到纽约市在犯罪小说出版方面颇有建树的资深编审奥托彭茨勒,和他提起伊万亨特多年前给我的留言。
  “伊万从来不会对别人的创作说一句好话,”彭茨勒说,“留言真是他写的吗?”
  “没错,我还留着。”
  “那你必须得完成这部小说。”他说。
  所以,时隔多年,我又重操旧业。伊万,都是为了你,希望你能够看到。
  本书情节纯属虚构。书中提到的几位现实人物(如“巴迪”钱奇等人),只有棒球运动员曼尼拉米雷斯有过台词,并且只有一个词。其余所有有台词的人物均为虚构。有些名字来源于我的老朋友,人物却不是他们本人,比如真实生活中的保罗莫罗是纽约市年轻的警监,并非书中普罗维登斯市干瘪苍老的牧师。有关罗得岛的历史与地貌基本源自现实,只是在时间和空间上略有交错,比如希望酒吧。它和别的新闻酒吧(指新闻从业人员经常光顾的酒吧。——译注)一样,早已不复存在,可我喜欢看到它在小说中复活。查理好时光已在多年前倒闭,普罗维登斯的芒特霍普地区也从来没有过一所名叫纳尔逊奥尔德里奇(著名共和党参议员,19世纪80年代控制了参议院的共和党四巨头之一,1907年牵头起草了《奥尔德里奇计划》的议会提案,后成为《联邦储备法案》的蓝本。——译注)的初级中学。
  1
  铲雪车铲起的雪块将消防水龙头埋在下面,足有一米五之深,消防局六大队的队员花了将近十五分钟才找到它的位置并将之挖了出来。第一位冲上云梯的消防员爬到二楼卧室窗边,手刚搭上铝合金的窗框就被烫伤了手掌,虽然他戴着消防手套。
  五岁的双胞胎为了躲避火焰,缩在了床底下。抱着双胞胎中的男孩爬下云梯的消防员忍不住哭了。男孩的身体被烧得焦黑,不成人形。抱出小女孩的消防员早已给孩子包上了床单。救护员把两个孩子放进救护车,车沿着积雪道路上弯曲的车辙,鸣着笛绝尘而去,仿佛这两个孩子还有一丝生还的可能。十六岁的保姆茫然地望着车灯消失在夜色中。
  消防队的大队长罗塞拉莫雷利拍掉消防帽檐上的冰柱,戴着手套的拳头狠狠砸在红色消防车的车身上。
  “按照你的统计,有几个了?”我问。
  “算上这个,三个月之内芒特霍普已经有九起重大家庭火灾了,”她说,“死了五個。”
  芒特霍普居民区夹在古老的驳船运河与时髦的东区之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成为接纳大批矿工移民的地方。几十年之后,矿井逐渐关闭,采矿业先转移到南卡罗来纳,之后又转移到墨西哥和印度尼西亚。即使在居民最多的时期,这片区域也没啥看头。如今涂刷在门廊上的含铅油漆已经剥落,不少三层公寓楼成为危房。农家小屋大多建成于有轨电车时代,那时通货膨胀很严重。这些小屋不带车库,门前也没有车道,夏天闻的是干腐气味,冬天闻的是湿腐气味。市政府把纳尔逊奥尔德里奇初级中学炸平之后,那片地上杂草丛生,成了丢弃废旧家电的场所。在那所初中,麦克里迪老师带我认识了著名的科幻小说作家雷布拉德伯里和另一位伟大的作家约翰斯坦贝克。
  芒特霍普区的街道笔直而狭窄。多数街道以树木命名,只是那些树木已然拒绝在此生长。街道纵横交错,坡度不大,偶尔可以望见市中心的办公大楼和州政府大楼的大理石圆顶。倒背着双手的房地产经纪人管这叫“街景”。
  芒特霍普从来就不是普罗维登斯最好的住宅区,但也算不上最差。2600户家庭中有四分之一拥有自己的房产。社区犯罪防范机制降低了盗窃犯罪率。婴幼儿因为剥落的铅漆而罹患铅中毒的比例仅有16%,和南普罗维登斯的黑人和亚裔社区的相比,这里的孩子简直算得上是茁壮成长了,因为那里的铅中毒比例高达40%。如果某一天死了五个人,那就意味着卢戈殡仪馆的业务量有所增长。自从迪根汽车修理厂变成了赃车改装厂,马费欧二手车商店变成了贩毒据点,卢戈殡仪馆就是该地区最大的正当企业了。
  大队长看着消防队员将水枪对着双胞胎的卧室窗户,往室内冲水。“通知亲属来认尸这样的事,我真不想干了。”她说。
  “上帝保佑,你的队员都安然无恙。”
  她不再盯着烧毁的房子,转脸狠狠瞪着我。六岁时我玩棋子游戏作弊她也是这么瞪我来着。
  “你的意思是,我还应该感谢上帝了?”
  “我希望你平安啊,罗齐(罗塞拉的昵称。——译注)。”
  她凌厉的眼神稍有缓和。“嗯,你也要平安。”她说。不过,就我干的这行而言,最危险的事大概要算被纸划破手了吧。
  两小时后,我坐在全城最美味的兄弟餐厅的吧台前,端着厚重的陶瓷马克杯享用咖啡。咖啡醇厚无比,添进去那么多奶简直可恨。牛奶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胃溃疡还是在隐隐作痛。
  新鲜印刷的报纸让马克杯沾上了油墨印。一只斗牛犬(这是罗得岛民间自封的州犬)在阿特韦尔斯街咬伤了三名幼儿。最新联邦政府罪案统计数据显示,普罗维登斯险胜波士顿和洛杉矶,成为全世界人均丢车率最高的首府城市。以自动贩卖机生意为幌子的本地黑帮老大“盲猪”鲁杰里欧布鲁科拉,因为报纸刊文称他为“以自动贩卖机生意为幌子的黑帮老大”, 要提起诉讼。州警局正在调查州博彩委员会的彩票作弊黑幕。负面新闻比比皆是,弄得最典型的负面新闻——芒特霍普火灾——只能被挤到第一版的下半页。我没看那篇报道,因为是我自己写的;其他的报道我也没看,因为看了令我反胃。
  查理用围裙擦干沾着牛排血水的手,围裙曾经的白色依稀可辨。他替我添满了咖啡。“你去什么鬼地方了,马利根?你身上臭死了。”   他的问题不需要回答,我也不打算回答。他继续忙去了。他拆了两袋面包,在汗津津的左胳膊上把十二只面包顺着手腕一直排到肩膀,放上十二支热狗肠,再铺上芥末和酸菜,纳拉干西特电厂加班工人的宵夜就这样搞定了!
  我喝了口咖啡,翻到体育版,看看迈尔斯堡那里的春季训练新闻。
  2
  从外面看,政府办公室大楼像是胡乱堆在一起的纸板箱,丑陋无比。走进去看,厅堂里阴暗肮脏。如果卫生间不是因为马桶堵塞倒灌而关门维修,以免水漫溢到人民公仆那里,那里面倒是香气扑鼻,虽然同时也充满了各种有害气体。电梯不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是吭哧作响,活像气数将尽的老头子。我决定安全第一,顺着粗糙的金属楼梯爬到三楼,再穿过四条狭窄的走道,直到瞧见透明玻璃窗上的黑漆标记——“普罗维登斯市纵火案调查处总警监”——才停下脚步。玻璃窗镶在一扇破旧的橡木门上。我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滚出老子的办公室。”厄尼波列基说。
  “见到你很高兴。”我答道。我随即在那把破木头椅子上坐下,正对着他那张军绿色的金属办公桌。
  波列基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着了廉价的黑色雪茄,靠在橡木办公椅里,双脚跷在桌子上,皮鞋压住了绿色记事本,本子上全是烟烫的痕迹。椅子不堪他的重压,嘎吱作响。自从老婆跑了之后,他一日三餐都少不了肯德基炸薯条,体重直线上升。他的助理叫罗塞利,是个窝囊废,不过靠着市长是他亲舅舅,弄到了这份工作。罗塞利直挺挺地坐在靠窗边的灰色金属椅子里。窗子关不严,里面都结上了细碎的冰。
  “又是纵火案。”我说。
  “可能是纵火,也可能是有人觉得地下室的垃圾该烧了,”波列基说,“从堆在那里的垃圾量来看,起火是迟早的事。”
  “这事打电话就能说,马利根。”罗塞利说。
  “是啊。”波列基附和道。
  “要是打电话我就看不到这个了。”我伸手去拿桌上的卷宗。
  波列基右手狠狠地拍在桌上,震得桌子当当响,却愕然发现肥硕的巴掌下什么都没有。桌子上也没有。他瞪着我,我耸耸肩,我俩一起看着罗塞利。他已经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把卷宗紧紧抱在瘦骨伶仃的胸口了。他的动作如此迅速,我居然没看到。
  “调查文件,”罗塞利说,“记者和浑蛋不可翻阅,这两种人你都占了。”
  “行啊,”我说,“那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的新闻监督者能不能看?”
  “这种人也不给看。”波列基说。
  “和之前的火灾有关联吗?”
  “没有。”波列基回答。
  “毛也没有。”罗塞利说。
  “住宅的主人有相似之处吗?”我问。“有没有超额投保?火灾的起因是否相同?”
  波列基把脚缩回去,坐直了身体。突然的重心轉移折磨得椅子尖叫不已。他双颊泛红,可能是动了气,也可能是动作幅度太大。
  “马利根,你在指导我做事吗?!”
  “我们不用你教。”罗塞利说。
  你们还真需要我教,我心中暗想。
  波列基的雪茄灭了,他重新点了起来,一口烟吹在我的脸上。他得意地傻笑,又抽了几口,把烟灰弹进一元超市买来的红色塑料垃圾筒里。
  “难道是芒特霍普走霉运吗?”我问。
  “倒霉。”波列基说。
  “很倒霉。”罗塞利说。
  “人在倒霉的时候,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去(约翰列侬歌曲《天降厄运》中的歌词。——译注)。”我说。
  “啥?”波列基问。
  老天!已经没有人记得约翰列侬了吗?
  垃圾筒里冒出一股烟来,是雪茄灰引燃了油腻的炸鸡包装盒。
  “听着,浑蛋,”波列基说,“我告诉过你了,案件正在调查,所以无可奉告。”
  “的确如此,”罗塞利说,“你为什么不去报道交通事故呢?最好是报道你亲身经历的交通事故。”
  虽然我很欣赏罗塞利的幽默,还是决定不再自取其辱了。垃圾筒里的白烟越来越浓,烟味也越来越难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离开大楼之前我按下了火警的手动按钮。谁能想到,这破东西居然响了!
  3
  法庭记者维罗尼卡唐像动画片里的小老鼠似的,一边偷笑一边溜溜地转着眼珠。除了迪士尼出品的卡通人物,我还真没听到有人这么笑过。
  “弄响了火警的警铃之后呢?”
  “不知道,没留下来看戏。”
  维罗尼卡又嘻嘻地笑起来。真喜欢看她笑的模样。她甩了甩头发,顽皮地拍拍我的肩膀。这模样我也喜欢。
  在希望酒吧小聚是本市新闻从业人员的欢乐时光。报纸的记者和编辑,城市新闻频道的制片人和主播,三三两两,结伴而来。
  “波列基为什么这么不配合?”维罗尼卡问。
  “因为他蠢嘛。”
  她盯住我不放,我只好承认,“好吧,我俩有过节。”
  十五年前,警校为了讨好他的老丈人——民主党第四选区委员会主席,无视波列基少年犯的案底,将他招入警校。波列基当巡警的时候超速追击,撞毁了两辆巡逻车。你猜怎么着?不就两辆车嘛!人家花五百美元高价买下警司考试的答案,高分通过!接着给市长的筹资人塞钱,打通了罗得岛的上升通道,两千块成了警督,五千块又升了警监。普罗维登斯的励志故事!我写过相关报道,但现在没有细说的必要,于是我这么回答:
  “三年前他是特警队队长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报道,曝光他喜欢拿黑人孩子脑袋当球打的癖好。有两位浸礼会牧师义愤填膺,声称要把人权领袖艾尔夏普顿牧师请来,举行示威游行。市长震怒,波列基被调到纵火案调查处,再不需要佩警棍了。”
  维罗尼卡端起高脚酒杯,抿了一口酒。“你出门的时候,他没开枪打你,算你走运。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我说,“希望能找到新线索,这样我就不用写那催人泪下的忠犬寻主的故事了。”   她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你还没写完?”
  “还没开始怎么写完?”
  “天哪,马利根,洛马克斯上周一给你的任务啊!”
  “嗯。”
  维罗尼卡褐色的眼睛荡漾着笑意,却严肃地摇着头。吧台上的霓虹灯在她的发丝间闪烁舞动,她的秀发乌黑闪亮,像我童年记忆中的夜空。我没胆量问她是否染过头发。
  她从皮包里摸出一把硬币,轻扭腰肢,顺着塑料餐桌和红木吧台之间狭窄的过道往前走。我从贴满整面墙的镜子里望着她的背影,小黑裙摇晃出美妙的曲线。葡萄酒有点多了。我一心想来一杯布什米尔,这是我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爱尔兰威士忌,可我的胃溃疡只能承受一杯汽水。
  四十年前,一位名叫戴卡斯的记者将自己微薄的积蓄投入这里,新闻工作者们便经常在此喝到醉生梦死。戴卡斯将酒吧取名希望,因为这里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现在估计没什么希望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希望。快散架的吧台椅,开裂的地板,服务员热情有余、技巧不足。从我十八岁来这里喝酒的第一天起,唯一的变化就是男洗手间里装了一台避孕套贩卖机。
  但是,希望酒吧有全城最好的点唱机:西尔斯,可可泰勒,巴迪盖伊,露丝布朗,邦妮瑞特,约翰李胡克,“胖妈妈”桑顿,吉米萨克雷,全是蓝调大师级歌手。维罗尼卡点了埃塔詹姆斯的苦情歌,翩然转身回来了。
  “最适合送给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的女人。”她坐回椅子里。我最恨被人提醒,法律上我和多卡斯还是夫妻。既然埃塔营造了气氛,我顺势握住了维罗尼卡的手。
  维罗尼卡是美人,我却不是帅哥。她上的是普林斯顿大学,我上的是普罗维登斯大学。她二十七岁,我已经快四十。她父亲是台湾移民,在麻省理工学院教数学,用毕生的积蓄投资了思科和英特尔的股票,在互联网泡沫破灭之前赚足了一百万。我父亲生前是普罗维登斯的牛奶工,什么也没留下。维罗尼卡入行不过五年,做事已十分专业老练,我则干着到政府办公室偷看材料、弄响火警警铃之类的把戏。维罗尼卡选男人大概是重口味的,要么就是我走了狗屎运。
  4
  地方新闻版的主编艾德洛马克斯端坐在椅子里,寸草不生的巨大的脑袋像坦克上的炮塔般转来转去。十二年前他做上主编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的报道,因为他对着我的报道总是摇头撇嘴,一脸的不屑。我花了一个月才搞清楚,他是靠移动脑袋对着电脑屏幕读文字的,我们都只动眼睛。
  洛马克斯将剔除文稿中的不文明词汇视为自己神圣的使命,认为那样的词汇不应出现在老少咸宜的新闻中。每当不文明词汇屡禁不止时,他就会暴跳如雷,“我操,这些狗屁文字不许见报。”
  他很少开口,喜欢通过加密的内网留言系统给员工发布简洁的指示。每天早上我们到达办公室,登录内网之后就能看到闪烁的留言标志,继而领取任务。任务内容都是:
  韦纳之战。
  跟进泛滥。
  布莱斯打压卡珀。
  诸如此类的文字。
  假如你没有看过本地电视新闻,没有看过我们报社网站的内容,没有读过我们七大版的纸质报纸,没有关注过美联社的新闻,也没有翻过罗得岛另外五家报纸,你肯定得找他当面问清楚他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如此一来,他就会摆出一副“你还不如去摆地摊”的表情。
  我登上系统,看到了自己的任务:
  狗新闻,今天,必须。
  我刚发出回复,洛马克斯的回复就到了:
  有得商量吗?
  没有。
  我站起身,隔着两米远的距离与他四目相对。我堆起笑容,他面无表情。我耸耸肩,套上棕色真皮飞行夹克,去找我的坐骑——开了八年的福特烈马SUV。车停在报社大楼前面那仅有十五分钟免费停车时间的车位里,雨夹雪打湿了夹在雨刮器下的黄色停车罚单。我揭下单子,用力贴在报社社长的宝马车窗玻璃上,这车超过了停车计时居然没被贴罚单。我从洛伦埃斯特曼的侦探小说学来这招,多年来屡试不爽。社长把罚单丢给秘书,用公款付罚款,秘书一眼就看出那罚单是我的,但她不会说的——谁叫她是我表妹呢。
  狗狗就在罗得岛的银湖区,从市中心往西几公里而已,但我决定往东。我踏着雨雪徒步穿过肯尼迪广场,朝着普罗维登斯河对岸那幢红砖墙的老办公楼走去。
  到了那里,我的登山鞋溅满泥浆,脚趾已冻得麻木,足足等了十分钟才恢复知觉,与此同时也欣赏了十分钟女秘书光洁的大腿。然后有人招手让我去火灾保险调查员的小办公室。奶白色的墙上挂满了普罗维登斯大学篮球名人的签名照,比利多诺万,马尔文巴恩斯,厄爾尼格雷格里奥,凯文斯塔康姆,乔哈塞特,约翰汤普森,吉米沃克,兰尼威尔肯斯,雷弗林,还有我的老队友布雷迪科伊尔。没有马利根。候补队员不算。
  我认识布鲁斯麦克拉肯的时候,他还是个迷茫的青涩少年,我更加青涩,但已立志成为广播界一代宗师爱德华莫罗般的人物。我俩在多米尼肯学院一起上过两节新闻学课,导致他认为第一修正案全是骗人的鬼话。后来他成了健身狂人,你试试他碾压式的握手就知道了。他那考究的蓝色西装下隐隐透出肌肉的线条。
  “你有什么看法?”我一边甩着自己麻木的手指一边问。
  “不单纯是走霉运而已。”
  “你肯定找过波列基了吧?”
  “还有那个跟他唱双簧的小跟班。真的,罗塞利说话的时候我看到波列基的嘴在动。真不知道这两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两者并不矛盾。”
  他笑了,居然连牙都这么健美。
  “芒特霍普有三处房产在我们这里投保,”他说,“保额合计超过七十万,所以这事我们必须查清楚。波列基把九起火灾的资料复印件都给了我,我们来查等于替他做事,他可开心呢。你来查等于替我做事,我也不介意啊。”
  他把一叠文件夹推到桌边。
  “文件不能离开办公室,也不能复印。”
  我翻了翻九份文件夹,把没有标注“纵火”或“可疑”字样的两份抽出来,仔细看余下的七份。入室方式不同,但区别不大。有几起是用钳子剪断锁头,往通风管道里扔火把,多数是打破地下室的窗户。起火点无一例外都在地下室。我要想烧房子,也会在地下室点燃打火机,连我都知道火苗向上蹿。每起火灾都有至少三处不同的起火点,证明它们绝对不是意外。   有两起案子的现场采集物被波列基和罗塞利送到了州警局检验科,但没有检测出助燃剂。实验室技术人员知道这两人的德行,于是到现场重做采集,专门采了烧毁最严重的几个点。气相色谱检测显示两起火灾的起因均为大量泼洒的汽油,和另外五起完全一致。
  这七处烧毁的房子归五家不同的房地产公司管理,在三家不同的保险公司投保,保额都没有超出市场价。我把保险公司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看不出任何联系。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
  “你有什么想法?”
  “不像是保险诈骗。”
  “也许不是,”麦克拉肯说,“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普罗维登斯半数的起火案是因为有人既不想付房贷,又不想付保费。”
  他等着听我笑,可惜这段子我早听过了。
  “好吧,”他说,“现在有七起纵火案,出事地点相距不到六百米,起火原因相同,纵火手段业余。行家一般使用定时器,等有人闻到烟味时,他已经在纽波特的白马酒吧喝上鸡尾酒了。”
  “那是纵火狂?”
  “可能吧。‘拉拉’队长是怎么跟你说的?”
  “早跟你说了,罗齐喜欢男人。”
  “是你经验之谈?”
  算是吧。小学一年级时,我扶她荡秋千。上初中,她趴在我肩膀上掉眼泪,因为她喜欢的男生叫她“长脚鹬”。到了高中,她是我毕业舞会的舞伴。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俩正式恋爱。可惜我这男闺蜜当得太久,怎么相处都觉得别扭。直男大概都觉得我傻,我们还是分手了。
  “知道这谣言是怎么来的吗?”我说,“她在普罗维登斯消防学院,体能测试次次碾压全班男生,所以就有人说闲话,她一直忍着。几年前,有个消防员当众叫她拉拉,她冲上去强吻了那男的,再一记右勾拳,把他打趴下了。过了六星期,那家伙在救火的时候被掉下来的木梁砸中,是她把他扛在肩上背出火灾现场。如今她是普罗维登斯消防局首位女性消防队队长,再没有人敢嘲笑她了。”
  “这么说,我还有机会啰?”
  “有机会!只要你再长十五公分,正经点就行。”
  “为了她,我愿意。不过她既然是你的朋友,不正经的应该见多了吧。”
  “我说的十五公分,可不是指身高。”
  麦克拉肯眯起眼睛,咧着大嘴,冲着我一拳打过来,被我躲过了。
  我俩不再继续这猥琐的话题,重谈正事。
  麦克拉肯说:“每次遇到火灾,人们总是首先想到是有人受了他人指使而故意纵火,因为那种出于心理变态而纵火的疯子很少见。一些心理学家甚至对纵火狂这类人的存在表示怀疑。但这是目前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我认为我们要找的是个喜欢烧房子、看着房子烧起来就有快感的精神病,而且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
  “你有没有问波列基要现场围观群众的照片?”
  “当然要了。”
  “肯定没有吧?”
  “还真有!前六起没有,后来波列基和罗塞利总算学乖了,在第七起现场拍了四十多张。想看吗?二十八张曝光过度,还有十二张拍的全是罗塞利的大拇指,很有艺术感。”
  5
  第二天上午,二十四双眼睛一齐看着维罗尼卡,我的眼睛也在其中。女人心真是海底针,而男人就简单多了。
  她站在新闻编辑部的正中,鲜花般娇嫩的唇间叼着一支弗吉尼亚女士香烟。因为出版社的禁烟规定,她已经习惯于咬着过滤嘴解馋了。既然我喜欢维罗尼卡,自然关心她的健康,就必须承认禁烟规定于身心有益,虽然我自己也得滚出办公室抽古巴雪茄。
  可我的内心依然愤愤不平。我们不停地改变,规矩一条多似一条,传统的新闻编辑部变成了烂尾的市政出新工程。盛满烟蒂的烟灰缸,连成排的老旧钢质办公桌,洇了墨水的瓷砖地,为了避让刺眼的白炽灯光,文字编辑每人头戴一顶绿色防光帽,这些传统统统消失不见。我入职第一年,手下噼啪作响的打字员也没有了。我至今忘不了那短促断续的节奏。现如今,我们用的是隐蔽式灯光,铺的是褐红色地毯,人人桌上都有电脑,可惜电脑桌四周平白长出一米多高的隔断,跟旁边的人问个字怎么写还非得站起来不可,费半天工夫只听到人家回了一句“不会自己查字典么笨蛋”。把新闻编辑部弄得像保险公司办公室可花了一大笔钱,也没见报纸有多少起色。
  起色只有维罗尼卡那样的记者才能做到。今天早上的头版上整面都是她写的有关联邦反工会诈骗大陪审团的报道,包括绰号“奶酪销售员”的杰赛普阿瑞纳作伪证时的原话。就连主编都出来为她叫好,要不是他把钱都花在了地毯和隔断上,给维罗尼卡加薪都有可能。
  这是今年第三次维罗尼卡报道了绝无泄露可能的大陪审团证词。每一次检控官都问她哪来的消息,每一次她都礼貌地搪塞过去。我去问她,她只管对着我笑。她一笑,我的魂就飞了。
  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登录系统,洛马克斯的留言跳了出来:
  过来。
  我晃悠悠地走到他办公桌前,他严厉地看着我,一副“时不我待”的表情。
  “那个,老板……”
  “少来这套。狗新闻昨天没有见报,今天也没有,明天必须有。”
  “就不能交给哈德卡斯特尔写吗?他写娱乐新闻很有两把刷子。”
  “我就交给你了,马利根。我知道你想跑大新闻,你先听我说。五年了,我们的发行量每个月都减少60份。大家不想看报,最大的原因是没有时间,但你知道第二大原因是什么吗?”
  “因为电视新闻?脱口秀节目?我知道了,网络新闻!”
  “不对。跟那些也有关,所以大家才没时间读报。第二大原因是大家认为我们报道了太多负面新闻。”
  “我能理解。”我说。洛马克斯滔滔不绝地继续讲着,我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他的口沫横飞中。
  “我们需要积极的新闻报道,比如打击犯罪团伙。可好新闻不容易找啊,科学家研制出抗癌新药、见义勇为的市民炮轟民主党筹款人,这样的新闻哪能天天有呢。所以说,好新闻找上门的时候,你必须抓住机会。狗新闻多好啊,简直好上天了啊。”   “可是……”
  “不要可是了。我并不是热衷于娱乐新闻,可我们得先给读者他们想看的,才能继续发表他们需要看的。互联网还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新闻频道几乎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必须全力反击才行。市民们不想再看有组织犯罪,不想再看政治腐败,不想再看烧焦的婴儿尸体。马利根,你超出了一名记者的限度,我得把你拉回来。”
  “老板,死了人了。”
  “你觉得自己能阻止事态的发展?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火灾调查是纵火案调查处的责任。等他们调查结束,你就可以写报道了。”
  “我告诉你纵火案调查处是什么情况。”我三言两语地描述了波列基和罗塞利那一对蠢货的模样。
  “我的天哪,”他说,“那你怎么不写写这些呢?”
  “对啊,那周日见报怎么样?”
  “先写狗新闻,今天,必须的。”
  他双手放在键盘上,表示谈话结束。我头一回听洛马克斯说这么多话,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
  狗新闻的主角没准儿是葡萄牙水猎犬呢,我一边去拿车一边想。我自己养的狗被多卡斯夺走了监护权。我的是一条六岁的小狗,名叫瑞瑞。我好想它,真应该去看看它啊。一想到可能遇见多卡斯,我情愿一头撞上火车。
  多卡斯不喜欢狗。她留着瑞瑞,这和她扣着我的电唱机、我的蓝光碟片、我全部的《一角偵探》杂志、《黑面罩》杂志、几百本侦探小说是一个道理,就是为了不让我好受。那都是我打小混迹于跳蚤市场积攒起来的啊。
  多卡斯本来一直是个漂亮高雅的女人,某天昏了头嫁给了我。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她突然恍然大悟了,想到居然要一辈子跟我这样的人绑在一起,于是她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挑我毛病。我整天工作,我赚不着钱,我不在乎她,我太黏着她,我不爱她,我太霸道,我染指了身边每一个女人,还没来得及染指的一定是潜在染指的对象,包括洁牙的护士、超市打包员、她的闺蜜、她的姐妹、10频道的天气播报员、市长的千金、维密内衣模特。
  这么过了一年,我拉着她去做婚姻咨询。咨询师听她控诉我的风流韵事听了几个月,终于弄清了原委,说她可能是嫉妒心太重。她大骂医生浑蛋,再也不去了。离婚前六个月我们的日子又恢复了之前的模式:多卡斯说在我心里她就是邋遢的母老虎,说我出轨,我说你错了。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说对了。
  我刚转到波卡塞特街上,警用电台喀啦啦响了起来,芒特霍普有人报火警。我减慢车速,身后的车不停按喇叭,但我不在乎。我在等第一辆到达现场的消防车汇报情况。“黄色警报”就是假警,要是“红色警报”,今天早上肯定没有狗新闻了。
  我盯着仪表盘上的数字时钟,足足等了四分钟。
  6
  我不顾交规,在一块广告牌下调了头,以时速六十公里往回开。天气严寒,路面上的泥泞被冻成薄薄一层冰,这速度简直就是罔顾性命。我死命握住方向盘,烈马汽车的悬挂系统早已被罗得岛的坑洼路面折腾得气息奄奄,现在更是颠得厉害,就差没把我的早饭颠出来。到了戴尔和法明顿路口,居然有个驼背老人家带着腊肠犬在雪堆前撒尿,我狂按喇叭。
  到了芒特霍普的多伊尔街,我靠在路边,为闪着灯、鸣着笛的救护车让道。焦煳味的烟雾钻进我的鼻孔,关着窗也不管用。前方十二道红色警灯不停闪烁。我把车停好,挂上记者证,亮明身份,走进了警戒线。
  火基本扑灭了,三层小楼烧得只剩下框架,仍然有丝丝缕缕的烟冒出来。门前院子里被踏脏的雪地上散落着各种物品,证明这里有人生活过。烧成一团的塑料餐椅,冒着烟的黄色毯子,落满灰的人偶娃娃。三楼原来是窗户的地方,如今只在框上残留着半片玻璃,锋利的棱角钩住随风飘荡的花边窗帘。
  着火的房子闻着一般都是木材烧焦的味道,但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的房子烧起来,烧的都是塑料、聚酯纤维、刨花板、黏合剂、各种电器、易燃易爆的清洁剂、会产生氢氰酸等有毒气体的聚氨酯泡沫,闻起来就像爆炸过后的石化工厂。
  周围安静得可怕。我盯着面目全非的房子,震惊于这大火的威力。我刚刚移开目光,声音就如潮水般涌来——长鸣的警笛,消防员嘶哑的吼叫,罗齐拿着对讲机发布指令。围观群众个个伸着脖子盯着火灾现场,心里就盼着哪里能再燃起火花来。人人都在指手画脚,冲着消防员和警察说些无用的建议,用的是只有罗得岛人才懂的英语。
  “肿么不往冯顶喷水?”(你们怎么不往房顶喷水?)
  “央嘎喷。”(应该喷。)
  “俄早港过了。”(我早说过了。)
  “俚俩都闭嘴。”(你俩都闭嘴。)
  “俚滋过了吗?”(你吃过了吗?)
  “没滋。”(没吃。)
  “俄要找到拆钥匙,就开拆卡塞塔。”(我要找到车钥匙,就开车去卡塞塔。)
  “吼主意。”(好主意。)
  我看到罗塞利站在警戒线边上,戴着手套拍照片。他看到我,冲我竖起了中指,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一个老奶奶看到我在写笔记,拉住我的胳膊,满头银发蓬乱地堆在脸的两侧。“每个门我都敲过了,”她的眼中充满了惊恐。“我觉得大家都出来了。万一还有人在里面,上帝保佑他们啊。”
  我追问了几个细节问题,谢过她,准备离开。
  “你是路易莎的儿子,对吧?”
  “是的。”
  “她肯定非常自豪,每天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
  “谢谢,我也这么想。”
  我跳过几处冰坑,来到消防大队长的车前。
  “现在没工夫理你,”罗齐的眼睛紧紧盯着失火的房子,双手把消防背包带子系在腰间,大步走向黑洞洞的大门,身旁跟着五名腰佩消防斧的队员。罗齐身高一米九,比五名队员都高,比她在罗格斯大学打四强赛时又高了一公分。
  我瞥见一名消防员靠在队长的车上,脸颊上全是猩红的水泡,呼吸急促。他的手指冻伤了,急救医生正在切割绝缘手套。在气温零下的天气里实施救火的危险之一:冰火交迫!   “队长准备去救德普利斯科,”消防员主动说道。“那家伙带了水枪进去,然后一楼就塌了。”
  “托尼德普利斯科?”
  “对。”
  “啊,天哪。”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托尼的脸。托尼上的也是霍普高中,是我和罗齐的同学。十年前他结婚时,我是婚礼领座员。他不像我,他是顾家好男人,所以最近几年很少联系。可就在上周,在希望酒吧,他给我看了他三个小孩的照片,最小的姑娘还不满周岁。叫什么来着?米歇尔?米凯拉?
  我置身于围观群众之中,故意装出冷漠高深的样子。寒风凛冽,我们呼吸着刺骨又刺鼻的空气,等待着罗齐从现场出来。
  她终于出来了,终于从火海走向了光明。她怀里抱着一团黑乎乎的破烂,周围的声音似乎又消失了。我闭紧眼睛不敢看,但没有用,眼前依然闪出一张小婴儿无邪的笑脸,仿佛在盼着爸爸回家。
  我赶出一篇简讯登在报纸的网络版上,完整报道当天傍晚见报。屏幕上闪出了洛马克斯的留言,不是“做得好!”,而是:
  狗新闻。
  我披上外套去坐电梯,他一直瞪着我。电梯门一关,我马上脱掉外套,按下二楼,那层有茶社、收发室和冲印室。
  “全部还是登出的?”冲印室的技术员格洛利亚科斯塔问。
  “全部,”我回答,“特别是有围观群众的。”
  格洛利亚敲了几下键盘,苹果显示屏上立刻堆满了芒特霍普的火灾照片。我俩并肩站着,因为需要弯腰看屏幕,肩膀还碰在一起。她身上有股甜香的味道,只是有点胖。要是减掉二十斤,再学学化妆,穿上颜色亮丽的高档时装,简直就是性感女神。加上二十斤,再穿上直筒筒的工作服,整个儿就是我前妻。
  我们花了近一个小时仔细查看每一张照片,挑出七十多张围观群众照片——每起火灾都有几张。
  “要洗出来吗?”
  “越快越好,格洛利亚。今天的现场照片里也有围观群众,早上我叮嘱摄影部门务必拍下火灾时围观群众的照片。”
  “洗照片得等几天哦,我们最近人手不足。”
  “星期一给我,我请你在希望酒吧喝一星期。”
  7
  “吵死人的警用电台,你就不能关了吗?”
  “不能。”
  “为什么?”
  “明知故问。”
  “有谁会在床边放警用电台?”维罗尼卡问。
  “我。”
  她无奈地笑着摇头,扑上来吻我,我更加猛烈地回吻她。可惜再怎么吻也没有用,我的手只要一有动作,就被她无情地拍下。唉,想当年在高中,哥可没这么惨。
  今天是维罗尼卡第一次来我家。我住在费得罗山亚美利加街上,属于普罗维登斯的意大利人社区,在一幢老旧的公寓楼二楼租了一套两居室。对我来说纯属浪费,因为我只住一间,除非走进廚房开冰箱关冰箱也算用厨房。
  为了迎接维罗尼卡,我特意收拾了房间,还用湿纸巾擦了灰尘。我其实想利用我的音乐藏品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可我的蓝光唱碟在多卡斯手上,仅有的CD机还是车载的。
  地上铺的是亚麻地板,做出了红色地砖的效果。真地砖就不会有那么多划痕了。浅黄色的墙壁空空如也,仅有几道裂缝,以及我唯一的艺术作品:盛放柯尔特点四五手枪的壁龛。枪属于我外公,当年的他身着普罗维登斯警队的蓝色制服,天天佩着这把枪,直到有一天,有人在阿特韦尔斯街用铁管从后面打破了他的头,夺了他的枪打死了他,然后把枪扔在尸体旁。
  维罗尼卡好奇那把枪的来历,于是我就把故事又讲了一遍。她听得很认真,纤纤玉手搭在我的肩上。
  “隔一阵子我都会拿下来擦擦,”我说,“感觉又见到了外公。”
  现在是周六的傍晚,隔着好几堵墙都能听见邻居安杰拉安瑟尔莫的尖叫,不是呵斥八岁的未来小提琴之星,就是怒骂十三岁的破坏小霸王。她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厨房里的蒜香味径直从我家大门缝里飘了进来。我们俩正躺在清仓处理的床上,铺的是二手床垫,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坐。虽然多卡斯抢走我的蓝光唱片和侦探小说,我很不爽,可现在我头一回觉得她搬走所有家具真是太好了。维罗尼卡的唇在我的脸上轻吻。
  “你觉得洛马克斯会有多光火?”我说。
  “很光火。”
  “要不我周末写狗新闻吧。”
  “这周末不许工作,陪我,你答应的。”
  “芒特霍普起火除外。”我说。
  “起火除外。”
  “希望第一次的现场照片能有线索。”
  “你想找什么?”
  “出现在七次现场的同一个人。”
  “纵火狂?”
  “可能吧。这种人喜欢留在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
  “马利根?”
  “嗯?”
  “咱们说点别的行吗?”
  又是香吻……
  “好啊,要不你说说怎么弄到大陪审团证词的?”
  “说这干什么?多扫兴。”
  “那说什么?”
  “你问点别的。”
  “你的头发是染的吗?”
  “什么?”
  “你的头发是染的吗?”
  “没染。好了,换我问。离婚办得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我和多卡斯就此话题进行了愉快的交流。”
  “然后呢?”
  “除非我答应终身支付赡养费,不然她就对法官说我家暴。”
  “这话她已经说了两年了,利亚姆。”
  “我说过别再这么叫我。”
  “我喜欢。”
  “我不喜欢。”
  “宝贝儿,这名字蛮好的。”
  可这是我外公的名字啊。每次听到这名字,我的眼前就闪现出鲜血横流的人行道上用粉笔画出的人形。我不能对她细说,我只能摇头。
  “L.S.A.马利根,要不我就喊你哪个中间名吧?”   “西默斯或者阿洛伊修斯。”
  “呃……有过外号吗?”
  “在普罗维登斯大学篮球队时,队友叫我‘炖肉’。”
  “为什么?”
  “马利根炖肉?”
  “好难听。”
  “谢谢你。”
  “咱俩躺成这样我还叫你的姓马利根,有点别扭。”
  “我就这一个名字。”
  “好像明星一样?”
  “好像影帝。”
  “我还是叫你利亚姆。”
  “千万别。”
  “不要嘛——”她娇滴滴地拖长了声音,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我。我已经不关心她说了什么,我只想把她抱得更紧。
  “利亚姆?”
  我不回答,只管动手解她的衣扣。
  “马利根?”
  “嗯?”
  “你先去做个艾滋检测吧?”
  8
  鲁埃达夫妻俩七年前从墨西哥东南小镇拉塞巴来到普罗维登斯,丈夫埃夫仁白天做工,妻子格拉谢拉在假日酒店做客房保洁员。他们两年前生了一对双胞胎。格拉谢拉想了两个名字,卡洛斯和莱蒂西亚,意思分别是“自由人”和“喜悦”,可埃夫仁非要起名斯科特和梅丽莎,他希望孩子们彻底成为美国人。对这命根一样的一双儿女,他们如今连下葬的钱都没有。
  基督圣名教区的全体教友捐钱买了两副小木棺,普罗维登斯的消防员筹钱做了墓碑,卢戈殡仪馆也突发善心,殡仪用车只收了一半钱。
  周一上午,北区墓园的积雪开始消退,已经可以看到最高的墓碑的顶。冰封的草坪上挖出一块小小的墓坑,吊唁的人围立四周,我和罗齐也在其中。把斯科特抱出现场的消防员迈克奥斯汀、把梅丽莎带出现场的消防员布莱恩巴兹内特分别将两人放进墓坑。
  我竖起耳朵聆听牧师用中古英语念出宽慰人心的祷词,可他的声音淹没在格拉谢拉的痛哭声中。往西三十米就是州际高速公路,各种车辆川流不息,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白色噪声。不远处,挖墓人坐在已经发动了的挖土机里等待着。
  待吊唁的人群散去,我和罗齐抓了一把冻土撒进墓坑,落在小小的棺材上,咚咚作響。我们立在一旁目睹挖墓人封上了墓坑。我很想在那单调的填土声中找回内心的平静,可我忘不了格拉谢拉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她男人低沉的劝慰声。
  新闻学大咖教导我们不可对新闻事件动真情,必须具备专业的精神才能保持客观的立场。纯属扯淡。不动真情,写出的报道就不可能有血有肉,就不可能抓住读者的心。
  我这么想上帝会不满意吧?我赶紧在心里念了一句祷词。可上帝在哪儿呢?雪堆把消防栓压住的时候,上帝在哪儿?双胞胎哭喊求救的时候,上帝又在哪儿?
  我们开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回到失火现场,白茫茫的雪地中间一堆焦黑。我们谁也没说话,我们还能说什么?
  一定要把幕后凶手揪出来,但波列基和罗塞利是指望不上的。
  二十分钟之后,我回到新闻编辑部,看到桌上放着一只厚厚的文件袋,封面上写着“别忘了你欠我的……”,落款是“格洛利亚”。文件袋里塞满了八寸照片。
  我考虑半天,不能登录系统,因为现在没空理会洛马克斯。我把照片倒在办公桌上,一张张仔细研究,发现了不少熟悉的人。多埃克奶奶——我小时候她经常来帮忙照看马利根家的小孩——站在警戒线旁边伸长了脖子。蒂林哈斯特三兄弟——他们刚刚开始跟着老大干抢劫货车的营生,此刻瞪着大火,满面怒容,像要动手打人似的。杰克琴托凡蒂,退了休却无比想念消防工作的前消防员,一直待在火灾现场,自愿帮忙疏导交通。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每当鱼群从东普罗维登斯的河里游回沙德池塘,杰克就会带上钓鱼工具箱,每天凌晨四点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前。每周六晚上我家露台上都聚满了人,喝啤酒、讲笑话、不大不小地玩牌。杰克总是输钱。他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我父亲下葬的时候,他把芒特霍普的这位普通送奶工夸成了英雄人物,因为他的女儿没有未婚先孕,两个儿子也没有作奸犯科。
  照片我翻了一遍又一遍,总能看到重复的脸。每看到一张重复的脸,我就用红笔圈出来。至少有十四个人在不止一张照片中出现。开始我感到奇怪,重复的人如此之多,再仔细一想,又觉得奇怪,因为重复出现的人应该更多才对啊。毕竟七起火灾发生在同一居民区,除了最后一起,其余六起都发生在夜晚,所有人都在家的时候。
  七张照片里都有杰克,出现次数最多。我敢赌上一年的薪水,他一定每次都在疏导交通以及分发热咖啡。另外一个人出现了六次,亚洲面孔,二十八九岁,穿一件黑色皮夹克。有两张照片里他拿着手电筒,另外有一张他仰头盯着失火的房顶,神情如痴如醉。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波塔基特的凯普伦针织厂起火的时候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记者,虽然时过境迁,有时我闭上眼睛,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消防员的背影,火球蹿起几百米高,映衬在漆黑的天空下,如此瑰丽,如此摄人心魄,我看得心驰神迷。
  我突然想起来有两起火灾没有标注“可疑”,一起是因为有人乱丢烟蒂,一起是因为有人煤油取暖器使用不当。我重新翻看照片,把相关照片还有十二张重复的脸挑出来,其中三个我认识,剩下的都得查明身份,包括那位痴迷哥。
  痴迷哥的表情让我想起了维罗尼卡。我抓起电话,拨给我的医生。接待护士说普通预约最快要等七周。
  “我是急诊。”
  “具体什么情况呢?”
  “情况比较复杂。”
  “我们严格保密。”她说。
  “我女朋友非要我做艾滋检测,不然不和我滚床单。”我刚说完电话就断了。
  我打电话去罗得岛卫生局性病科,他们可以今天抽血样,不过实验室很忙,五周后才能出结果。
  挂上电话,我登录系统,果然看到了洛马克斯的留言:
  狗新闻在哪儿呢?
  我马上回复:
  撰写中。   不过我得先见见我的彩票经纪人。
  9
  多米尼克泽赖里七十四岁高龄,四十二年来每天坚持六点起床,穿上蓝西装、白衬衫,系上真丝领结,穿过四条街步行到多伊尔街的街角商店。
  一进商店,他先向站收银台的辍学的高中生问好,再走上四级台阶,进入一间小屋,屋里有扇小窗户可以望见货架间的走道。他脱掉西装,撑上木衣架挂起来,再脱掉外裤,也同样挂起来,然后穿着衬衫短裤打着领结坐上一整天,不带过滤嘴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通过窗口和三部电话同时接受委托人下注。电话每周都会做反窃听检查。他把下注内容写在纸片上,扔到椅子旁边的灰色金属筐里。万一警察查上门来——这种情况一般只发生在罗得岛福彩中心觉得利益受到了侵犯时,他就把嘴里的香烟往筐里一丢。
  呼啦啦!
  福彩中心那帮有政府撑腰的强盗们只会卖些骗人的刮刮乐和福利彩球,他们最恨泽赖里,因为在老泽那里人人都有机会中奖,地下彩票往往赔率更高。
  芒特霍普差不多每个人都光顾过泽赖里的商店,不是买彩票、买酒,就是买色情杂志、买走私烟。人们叫他“全能王”,有人说他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我人生第一包托普斯棒球卡就是七岁那年从全能王手上买的,十六岁开始在他那里下注红袜队和爱国者队。现在,多亏了下雪,我才在大门口找到了一处车位。
  “照片?”泽赖里问,“你要我看他妈的照片?”
  “没错。”
  “真是的,我以为你问‘迪马吉奥’的事儿呢。”
  我们坐在泽赖里的小天地里。这里只有我穿着裤子。照片摊开在泽赖里的写字台上。我们已经完成了常规的见面仪式:他拿出一盒走私古巴雪茄,叫我发誓这里的一切都不能写进报道。我发过誓,拿一支雪茄点上。其实大家都知道这里的买卖,根本不值得一写,也就只有裤子这件事可以一提,不过我就不告诉他了。
  我问:“‘迪马吉奥’是什么?”
  他说:“你他妈的别乱弹烟灰。”
  “是赌棒球的新门路吗?”
  “没有!赌什么都没新门路了,就这样了。”
  “所以呢?”
  “所以上礼拜我就在想,我就这么干等着哪个浑蛋一把火把我的店烧了,还是我自己想办法?警察总说没事,说已经多加了一辆巡逻车。这他妈的可不是小事啊!警車在这一片地方多跑几圈,能有啥狗屁用处?上礼拜四晚上我这里来了二十四个人,全是店里的常客,都住在这一片。你不知道?你肯定没上心,我觉得你应该听说了啊。我把他们分成两人一组,每组轮值四小时,两组同时值班,所以街上每时每刻至少有四个人。有些人没工作,全天候巡逻都没问题。他们都是好孩子,大多数是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有两个墨西哥人。”
  “就是迪马吉奥?”我说。
  “对啊,他们得随身带武器,万一遇上麻烦。枪这玩意儿肯定是不能拿了,太危险。有回几个小混混拿着仿真冲锋枪闯到这里来,把我的营业员吓得半死。所以我给所有人配了全新的路易斯维尔球棒。要不是卡迈恩格拉索把东西拉到我这里,我就不会花几百块了,呃……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一车体育用品。一件要我两块钱,最后我买了八十件。到了春天就把剩下的都卖了,全卖给小朋友——如果春天还能来——瞧这雪下的——老天啊!”
  “既然他们都拿球棒,干吗不用最出名的意大利棒球明星做名字呢?”
  “两个墨西哥佬管自己叫A棒,成心气我,不过他们人还不错的,好人都要面子。”
  我们终于开始看照片,泽赖里号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头看来也不是那么名副其实。九个人,他认出了六个。
  “照片留下,我给迪马吉奥队员看看,”他说,“兴许能都认出来。”
  “好的。”
  “我们晚上九点在这碰头,在夜班巡街之前,到时给他们看。”
  “那我也来吧,”我说,“带摄像师一起来,给迪马吉奥队写份报道,行吗?”
  “拍几张他们拿球棒的照片,”他说,“吓唬吓唬那些放火的浑蛋,兴许他们就去祸害别的地方了。”
  我忘了抽雪茄,火已经灭了。我伸手到口袋去掏打火机,泽赖里递上了他的科乐比雪茄打火机,精致的三火设计,恰好一手掌握。
  “送你了。”他说。
  “我不能要,全能王,你知道这东西多贵吗?”
  “格拉索便宜卖给我的,要多少有多少,”泽赖里说,“只要我不乱说就行。再说了,你拿的古巴雪茄,你也知道他妈的多贵。”
  “懂你意思了。”我把打火机放进衬衫口袋,起身要走。
  “哎,等一下,”他说,“你刚才说‘最出名的意大利棒球明星’,你他妈是这么说的吧。去你的!最出名的棒球明星,没有意大利,你这臭小子。”
  我回到办公室,登上系统查看留言,以下是洛马克斯的:
  狗主人说你今晚不去他们就联系10频道了,你好自为之。
  10
  狗主人弗莱明夫妇,丈夫叫拉尔夫,妻子叫格拉迪斯,住的是混凝土板搭起来的平层房子。这种房子建于上世纪70年代,当时的建设目的是让中等收入家庭买得起房。
  去银湖的路上,警用电台吱吱嘎嘎地响了一路,爱姆伍德街上的坎伯兰农场遭人抢劫,加诺街的垃圾失火,查克斯多街发生家庭纠纷,警员们相互汇报情况,描述疑犯相貌。没有芒特霍普的火警。
  雪在一夜之间积起三十多公分厚,普罗维登斯高速公路局的雪后清障常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弗莱明家门前的路就是冰川无异。拉尔夫和格拉迪斯一定是在门内目睹了我与冰川搏斗的全过程,因为我刚抬手敲门,门就开了。我正准备自报家门,一大团毛乎乎的东西从夫妻俩中间挤出来,一头撞上我的小肚子,我仰面摔下台阶,跌进雪地里。
  “萨茜,回来!”格拉迪斯尖叫。太迟了啊,我心想。
  萨茜不听她的,把我按在雪地里,不停地舔我的脸。唉,至少狗狗是开心的。
  拉尔夫把我拉起来,格拉迪斯连问六遍我怎么样,四只手一齐帮我拍掉身上的雪,一边道歉一边连声骂“臭狗”不下几十次。后来我们一起进屋,舒舒服服地坐在格拉迪斯做的绣花椅垫上。我坐的是一把摇椅,枫木边桌上放着一杯飘散着热气的咖啡,拉尔夫和格拉迪斯坐在沙发上,萨茜趴在我脚边吃狗粮,它好像是德国牧羊犬和悍马的杂交。   我很快就了解到弗莱明夫妻都是五十六岁,两个女兒已经成年,九个月前从俄勒冈州搬到这里,在一家模具厂上晚班。他们喜欢俄勒冈。拉尔夫一直打工的锯木厂在华乐美国家森林公园附近,后来,在环境组织塞拉俱乐部、环保部门以及一对西点林鸮的共同作用下,他丢了工作,因此不得不移居他地。
  “很奇怪,”拉尔夫说,“我去银行开账户,柜员问我干吗要到罗得岛来;我去注册拿驾照,也有人这么问。”
  “还有有线电视的人,”格拉迪斯说,“别忘了有线电视的人。”
  夫妻俩一起望着我,好像我有答案似的。作为本国最小的州,其落后程度却是全国最严重的。我认为他们住久了,自然就明白了。
  片刻,拉尔夫说:“嗯,我当然不想把萨茜丢在俄勒冈,可当时没办法,不知道到这里后会怎么样——”
  “现在想想,我们是应该带上它。”格拉迪斯说——有点不满意哦,我心想。
  “——所以我们没带它,”拉尔夫继续说,“我们的邻居史汀生夫妇,他们的教名分别是约翰和埃德娜,说愿意照顾它。”
  “我们到了之后都没办法打电话问它的情况,”格拉迪斯说,“因为史汀生家没有电话。”
  “上一个周末,”拉尔夫说,“星期天,是吧,格拉迪斯?”
  “星期六。”格拉迪斯说。
  “哦,是星期六。我们还是平常时间起床,八点左右,应该是的,我在看报,格拉迪斯做早饭。炒蛋,是吧,格拉迪斯?”
  “天天不都是炒蛋么?”
  “突然就听到有挠门的声音,我们俩都听到了,是吧,格拉迪斯?”
  “我先听到的,拉尔夫。我先听到,然后我说,‘拉尔夫,门上什么声音?’然后你说,‘什么门上?’然后你才听到。”
  “于是我放下报纸,走到门口,是吧,格拉迪斯?”
  真怀疑拉尔夫是不是每做一件事情都要问问格拉迪斯,不然就不做了。
  “我打开门,萨茜冲进来,跑进厨房,扑到我身上,差点把我撞倒,舔了我一脸口水,然后转身找格拉迪斯去了。”
  “我太高兴了,随它怎么舔,”格拉迪斯说,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
  “你们觉得它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问。
  “走来的,应该是。”拉尔夫说。
  “哦,”格拉迪斯说,“肯定也跑的。”
  还可以坐长途卡车,乘美联航空头等舱啊,我心想,当然我也就想想而已,还是不说出来为好。
  “等它舔够了,安静下来,我喂它喝了水,吃了点剩饭,”拉尔夫说,“它吃得狼吞虎咽,好像再也吃不上似的。”
  “可怜的家伙,差点饿死,”格拉迪斯说,“我跟拉尔夫说,我说,‘你快去店里买点狗粮回来。’”
  “我回来后,它一口气吃了三罐狗粮,每罐都是一打开就被它吃光了,都来不及倒出来,对吧,格拉迪斯?” 拉尔夫说。
  “我跟他说,‘三罐够了,’”格拉迪斯说,“我跟他说,‘拉尔夫,再吃的话狗狗就吃坏了,不能再喂了。’”
  “再给还能吃。”拉尔夫说。
  “没必要把它弄生病。”格拉迪斯说。
  “马利根先生,您愿意留下来吃午饭吗?”拉尔夫说。
  “谢谢您,我还得回去。”
  “不麻烦的,”格拉迪斯说,“橄榄面包三明治,现成的。”
  “不了,谢谢您。”
  “到了第二天,”拉尔夫继续讲故事,“我们觉得这太神奇了。萨茜从西跑到东找到我们,跟电影里讲的一模一样啊。格拉迪斯说应该上电视,可我觉得不妥。”
  “《神奇动物》肯定很多人看。”格拉迪斯说。有点后悔哦,我心里想。
  “有可能,”拉尔夫说,“可我觉得只有上了报纸,人们才会相信。”
  “我以为是10频道。”我说。
  “什么频道?”拉尔夫问。
  “我以为你们想联系10频道。”
  “哦,是啊,”拉尔夫说,“《神奇动物》就是那个频道的,是不是啊,格拉迪斯?”
  “不是的,拉尔夫,那是有线电台的。”
  出门的时候,我远远地躲开萨茜,我对这家人的故事没有马上动笔的欲望,于是打算顺路先去卫生局再回办公室。好吧,其实不顺路。
  11
  到达诊所时,还有四十分钟下班,我在等待的三十分钟时间里,对等候区里的所有人一一实施了观察。
  那个红头发、长粉刺、啃秃了指甲的姑娘?不懂保护自己,交友不慎,担心自己又怀孕了。蒜头鼻子的秃头男?想知道那天晚上在暗夜女神卡拉OK厅勾搭他的市议会主席有没有把艾滋传给他。穿着棒球T恤,对着镜子神色慌张的乱发中年男?他害怕扎针,可现在哪怕不上麻药扎刀子也情愿,只要穿米老鼠运动鞋的美女答应他……
  喊我名字了。
  护士扎了三次终于找到血管,接待员再次强调化验的人很多。
  “七周之后出结果。”她说。
  “今天早上电话里讲五周。”
  “七周,你瞧这一堆验血单,全是测艾滋的,怎么可能快得起来?你急有什么用。”
  罗得岛人不能通过正常途径达到目的时往往有两种选择。需要管道维修工资格证却通不过州里的考试?想搞定五十份停车罚单?希望早点拿到艾滋检测结果?这里不过弹丸之地,总能认识几个帮得上忙的朋友。可能你叔叔就在州管路设施维护处,可能警官是你小学同学,可能卫生局的接待员恰好是你表哥的老婆呢。都不是?那你只能破点财了。
  好处费是罗得岛最大的服务行业,生活节奏太快的发达地区人民往往对此持有误解。当地人都知道好处费分两种情况,好的和坏的,和胆固醇一样嘛。坏的用纳税人的钱养肥了贪婪的政客。好的贴补了薪水微薄的公务员,让他们有钱给小孩装牙套、付学费。好的好处费不油腻、可降解、改善了官僚作风。没有好处费和人情关系的存在,在罗得岛哪能办成事?哪能及时办成事?   好处费起源于第一任殖民地总督与大海盗基德船長之间的利益交换,从此代代传承。我是个尊重传统的人。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二十的钞票递过去。
  “四周来拿,”她说,“再见。”
  我回到办公室时,洛马克斯已经吃饭去了,地方新闻版的晚班主编朱迪阿布鲁齐坐在他的位置上。
  “狗新闻的照片很不错,”她说,“纯朴的夫妻乐开了花,丑不拉叽的大狗把他们舔得全身口水,不用说,肯定是头条。”
  “没写好呢。”我说。
  “你还有一小时。”
  “等我先打个电话。”
  俄勒冈州普林维尔市的警察局长对公务员的概念具有独到见解。她彬彬有礼,乐于助人,从不索要好处费。“是的,约翰史汀生,埃德娜史汀生,都是我们这儿的,”她说,“在德舒特河那里有间小房子,从市区过去大概三十多公里。”
  “今天晚上能联系上他们吗?”
  “很急?”
  “也不是特别急。”
  “啊,我也说不清。他们没有电话,我们今天人手不够,要不然我就自己帮你跑一趟了。”
  “我能给他们留条口信吗?”
  “他们每两个月进城一次,买日用品和收信件。我可以在他们的信箱上贴一张便条。其实这么做是违法的,信箱只能收信。不过我可以告诉邮递员这是警察在执行公务。”
  我谢过她,留下了我的家庭电话、工作电话和手机,请约翰和埃德娜联系我。
  “你熟悉约翰和埃德娜吗?”我问。
  “挺熟的。”
  “那你知道他们家养狗吗?”
  “有过一条长毛大狗,我听说出了什么事。他们家的狗是怎么了?是发狂了?不对,那是哈里森家的猎狗。好像我听人说是跑掉了。”
  我挂上电话,打开电脑,敲出一条简洁明快、忠于事实的忠狗千里寻主的报道。
  12
  我赶到碰头会的时候,摄影师刚走。二十四个小伙子戴着统一的红色棒球帽,站在商店的过道里。有我的高中同学,也有我在警方记录里见过的,还有的既是同学又在警方记录里见过。
  “我付账,”我进去的时候听到泽赖里说,“一包薯条,一听可乐。哎哎,文尼,一包,一包。都给你们吃了,还不如我自己一把火烧了呢。”
  棒球帽上绣着交叉的球棒和黑色“迪马吉奥”字样。
  “这帽子绝了吧?”泽赖里问我。“是定做的呢。你们的摄影师,好有料啊哈哈,她都觉得这帽子绝了呢。真的,她一直在夸帽子好。让他们站在商店门口,拿着球棒排好队,前排半跪,真像球队合影。”
  “你们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活动?”在队伍出发之际我问了几个迪马吉奥的队员。托尼阿卡罗——他在高速公路管理处挂着一个闲职,嘟囔了“回报社会”几个字。埃迪杰克逊,因为打老婆经常到警局做客,理由是“保护我最爱的人”。马丁蒂林哈斯特,胳膊上的文身居然是一所监狱,说要“打击犯罪”。这些废话我都记下来了。
  “全部认出来了,只差一个。”就剩我们两人时泽赖里说。少了二十四张嘴同时咀嚼薯条,店里出奇地安静。“谁都不认识这个亚洲佬,”他指着痴迷哥的照片,“有人说在附近见过,不能肯定。”
  泽赖里把照片反过来,指给我看他写的姓名和地址,用的是独特的普罗维登斯风格:没有门牌号码,只有文字描述,比如“坎普和艾维之间,拉齐街上的黄色旧房子,院子里停一辆蓝色道奇货车”。
  我们分手时才九点四十五,我准备开四个街区去拉齐街。
  “是德鲁卡太太吗?”
  “是的,您哪位?”
  “我叫马利根,是报社的。”
  “我们订过报了。”
  我听过这声音,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听声音不是我们本地人。
  “您误会了,我是记者。”
  “哦,您有什么事?”
  “约瑟夫在家吗?”
  “他和我看一份报纸,他不需要订报。”
  我站在破旧的水泥台阶上,面前的大门装了三把防盗锁。
  “德鲁卡太太,我能进去和您解释吗?”
  “什么,怎么可能?我怎么知道你是真记者还是什么人,万一是坏人呢?我怎么知道?让你进来?不行,绝对不行。”
  “妈?你和谁说话?”
  “没什么,约瑟夫,回去睡觉吧。”
  沉重的脚步声。
  “你干的好事,吵醒了约瑟夫,你满意了?”
  防盗锁咔答响了,门开了。我看到一个女人,穿着浆硬的蓝色防尘罩衫,很适合她肥胖的身躯。
  我想起来了。卡米拉德鲁卡在兄弟餐厅做过一个月的女招待,辱骂顾客,送餐拖拉,连老好人查理都受不了。辞了她之后,餐厅就没再招人了。
  她站在门厅里,肿胀的双脚塞在一双兔头棉拖鞋里。要是被多卡斯看见,准得骂我勾搭女人。
  德鲁卡家的小伙子从她身后冒了出来,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四十多岁,要是不看那条黄色裤衩的裤腰下紧紧包着的十多斤肉,他跟我还蛮像的。我真不愿意这么想。他没穿衬衫,好在胸前有毛挡着。
  “妈你干吗不高兴?”
  小心哦,马利根,我心里嘀咕。万一那十多斤肉是肌肉呢?
  “我是记者,在写火灾的报道。”
  “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要找的是你。”
  “那些报道全是你写的?”
  “嗯哼。”
  “你这不是在刺激他吗,写火灾,还上报纸?他就喜欢这样,上报纸。他肯定全部都剪下来,搞一本他妈的剪贴簿。对不起,妈。”
  “谁?”我问。
  “什么谁?”
  “搞剪贴簿的人。”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喂,你是不是蠢啊?”
  “你到过失火现场吗?”
  “你问这干什么?”   “我只是想和去过现场的人聊聊,问问他们当时的情况。”
  “去过,去过三次。不,是四次。最后那次有个消防员烧焦了,看到他被抬出来,冒着臭气,好惨。”
  我脑海里冒出托尼结婚时的样子,搂着漂亮的新娘。我抬起眼睛看着膀粗腰圆的约瑟夫,收好握紧的拳头。他可能连浑蛋两个字都不会写,自己变成浑蛋也就不奇怪了。
  “你为什么会去现场?”我问。
  “我当时在看《脱线家族》,没工作之后每个礼拜五下午都看。玛西亚在吐槽新牙套,突然警报就响了。她觉得戴牙套太丑,我就说,‘对啊,是丑啊,你真烦人。’电视结束了,我就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明白了。德鲁卡太太,情况是這样吗?你们俩一起在看《脱线家族》?”
  “妈在洗衣店。你关心我妈在哪儿干什么?”
  “那你就是一个人在家?”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对不起,妈。你是怀疑我吗?你给我滚,不然一脚踢死你。”
  马克吐温说过:“人人都是月亮,都有不曾向别人展示的阴暗面。”不知道约瑟夫的月亮会是什么样,再多给我半个小时,我一定亲眼看看。
  根据烈马车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再去找一个人。我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做有什么用?照片里其中一个人是纵火狂,只要我一出现,他就马上全盘认罪了?
  我开着车一路颠簸回家,心里懊恼自己想得太简单。回到家,我瞪着乱糟糟的床铺发呆。我吞下治胃病的抗酸剂,撕掉抽血针眼上的绷带,拿掉棉球,钻进被窝,这里还留着维罗尼卡的气息啊。
  13
  兄弟餐厅的早餐包括加奶过量的咖啡一杯、嫩煎蛋一只以及城市日报一份。年迈的黑帮头头布鲁科拉因心力衰竭住进了米里亚姆医院。普罗维登斯大学的明星前锋,麦克拉肯墙上的人物之一,用扳手打断了英语老师的胳膊,被罚做二十小时社区服务。体育专栏作者在文中额手称庆,感谢上帝,明星球员不至于错过全国大学生联赛。我市市长再次智胜政敌。
  事情是这样的:市长在明年秋季大选中的潜在政治对手上周正式改了姓,把里科改成艾里科,如此就能在按照字母顺序排名时列在首位。就在昨天,卡洛扎市长正式将自己的姓改为艾艾艾艾卡洛扎。哪怕没有狗新闻,这也必须是上头版头条的。我翻遍了报纸也没看到萨茜的影子。
  和我隔两个位子,一位市议员在笔记本电脑上看新闻,大概报纸太便宜,都不忍心下手买。可我不在乎,我喜欢手捧报纸的感觉。
  “喂,查理。”
  “嗯?”
  “昨晚我碰到卡米拉德鲁卡,还是老样子。”
  煎锅前的查理转过身,双手撑在吧台上,凑到我面前。“我招她来,因为她说要赚银子,可惜她干不来这里的活。”
  我咧嘴一笑,故意转眼去看除我之外唯一的顾客,等着查理把煎饼烤煳,查理果然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
  “马利根,你这坏东西。”
  回到办公室,系统里又有洛马克斯的留言:
  你的新闻狗屁不通,阿布鲁齐交给哈德卡斯特尔重写了,今年别指望加薪。
  哈德卡斯特尔,瘦骨伶仃的阿肯色州移民,偶尔写写专题报道,每两周写一次都市专栏,正弓着背趴在小隔间里,粗大泛红的双手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我溜达过去问他:“什么情况?”
  “马利根,不可能是你的手笔,你那篇萨茜的新闻根本就是狗屎——”他说到屎字还故意拖长了音调。“你太不上心了,纯朴善良的老夫妻,忠义神奇的狗狗,多温馨动人的故事,被你写得像政治新闻一样。‘弗莱明先生称’‘根据既定事实’‘未经证实’。你怎么想的?这种报道,毫无趣味可言,简直面目可憎。”
  “哦,的确是未经证实。”
  “乡村警长说了史汀生确实是当地居民,他家确实有条狗,狗确实跑了。这不就是证实嘛。你还需要怎么证实?按个狗指印?验个狗DNA?”
  “随便你吧,千万别署我的名。”
  “别做梦了,马利根,你自己放弃的机会。是不是手上头版新闻稿太多了,所以瞎写一篇也无所谓?”
  现在我懂了。我写的新闻是狗屎一堆,我瞎写一通因为没把这上好的机会放在眼里。以后跟着哈德卡斯特尔学就行了,还不要钱,何必上什么新闻学院?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留言图标又在闪啊闪,还是洛马克斯的:
  新闻简报。
  就在这时,送稿小哥拎来一只啤酒桶大小的塑料盒放在我桌子旁。白色包装,印着蓝色的美国邮政字样,里面的材料来自各个新闻发言人和政客,目的是忽悠我们把这些没用的东西登上报纸。往常都由实习生先整理一遍,今天罚我自己动手。
  我拿起第一份,马可戴尔托罗承诺若能重新当选市议员,一定着力解决市中心卫生间拥堵排队的问题。怎么解决,他可没有说。
  我正把盒子里的材料一份份都倒进废纸篓,电话响了。我同意使用对方付费方式,提了一个问题,听了几分钟,挂上电话,望了望四周。哈德卡斯特尔在编辑桌边闲聊天,拍着大腿咯咯笑,几个助理编辑也跟着一起笑。
  “哈德卡斯特尔,”我一边走过去一边大声说,“告诉你一件事。”
  “哎,咱们的明星来了,”他说,“我在讲你那篇有关萨茜的报道呢。普利策奖是有希望了。要不你自己来说说?”
  我立刻转身走回自己的桌子,电脑上又闪出洛马克斯的留言:
  你今天西装领带是怎么回事?死人了吗?
  下午,我和罗齐坐在教堂椅子上,她靠在我肩膀上哭泣。
  坎普街的基督圣名教堂里,来自六个州的消防员参加了托尼德普利斯科的葬礼。教堂离他牺牲的失火现场不过两个街区。
  托尼的妻子杰西卡在我们前面几排。我看到她佝偻着腰,小女儿米凯拉睡在妈妈的膝上,两个儿子——小托尼和杰克,一动不动地站在妈妈身边,一边一个,神色迷茫。
  矮小年迈的牧师保罗莫罗伫立在棺木前,赞颂着英雄的正直、奉献和牺牲,二十五年前也是他主持了托尼的坚信礼(一种基督教仪式。根据基督教教义,孩子在一个月时受洗礼,十三岁时受坚信礼,之后才能成为教会正式教徒。——译注)。我不禁想笑。我认识的托尼从来不务正业,英语、数学全靠抄我的卷子才及格,对我校体育竞技的唯一贡献是偷走了其他学校的吉祥物。不知怎么的,后来他居然追上了毕业舞会皇后,被淘汰两次之后又勉强通过了消防学校的考核。当消防员快二十年,从没得到过一次表彰。他自己若听到神父这番话,也要纳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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