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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岁的薇薇安·舒淇尔特把黄瓜片放在厨房秤上,准确称量后,将结果录入电脑。在吃酸奶或豆腐前,她都会先扫描包装上的条形码,了解其中脂肪、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精确含量。
舒淇尔特重56公斤,考虑到她1.68米的身高,这是非常健康的正常体重,但她的目标是达成最优的体脂分布。她这样录入数据:有机凝乳,艾德卡超市,200克;蓝莓,散装,100克;40分钟慢跑,9.6公里/时……软件会给出相应评价。
这种生活方式,她坚持了半年,然后筋疲力尽地中断了。“我对自己的身体太苛求了。”她说,“仔细想想,这就是一场完全没有必要参与的比赛,我最后可能丧失对身体真正需求的感知能力。而且,这样做很难获得成就感,因为你总需要做得更好。”
舒淇尔特拥有心理学博士学位,还是个健身教练,著有一本运动方面的书。现在,她不再总是计数,也不再在意黄瓜的片数和卡路里的高低,或是从信箱到家门的那120级楼梯。“以前我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她说,“现在我的生活方式完全变了,我感觉十分满意。”
自我优化的时代
像舒淇尔特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想达成目标,取得成功,保持健康,有很强的行动力。而在此过程中,他们都曾收获痛苦。专家称这种对完美的追求为“自我优化”。对于这样一种广受欢迎的生活态度,一些保守人士还仅仅将之定义为“潮流”,有些科学家则已经将21世纪称为“自我优化的时代”了。
“很多人必须参与各种各样的职场项目,生活中也不断面临新的挑战。”社会学家格蕾塔·瓦格纳这样描述现状。在对社会竞争如何影响人们的行为进行研究后,她得出结论:如今的职场需要的是“拥有尽可能多的技能,能够灵活应对新挑战”的雇员,而这让人压力满满。
这种压力不仅体现在工作和伴侣关系上。个性化的社会为我们提供了无数选择的可能性。近年来,大学专业、手机话费套餐、面条种类和教育方法等的数量都翻了数番,人们不得不越来越多地选出最优。哪怕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日常选择,也在追求最优。
“我们注意到,如今就连上瑜伽或健身课也像参加竞赛了,因为和下一步职场规划一样,最佳放松方式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注意力训练师塞尔玛·波拉特-门可说。另一些人则认为,自我优化意味着幸福、成功和发展,人们可以依靠自身的力量变得更加自信和富裕,这是一种解放。
可以说,人类正是由于不断追求完美,才得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而现在,自我优化的趋势变得前所未有的极端化。”哲学教授达格玛·芬在他新出版的《自我优化和提高》一书中总结道。“如今的人们追求的完美极其多样化,是30年前的我们无法想象的。”精神科医生乔治·尤克尔说,“有些人只是因为约不上某家大受欢迎的美甲工作室的服务,就痛哭流涕。”
这已经是一种病态了吗?还是说仍属正常范围?人们究竟为何会如此执着地追求更加完美的自己?如何才能从这种好胜心带来的巨大压力中解放出来?
很多人如同护士或健身教练一样研究身体曲线,测量自己安静状态下的脉搏、睡眠周期和精神状态。一些欧洲人将他们的身体数据储存在植入皮下的微芯片中,通过无线电将数值发送给一个软件,在这些数据流的基础上得出更优生活的新公式。《更好的身体,更好的大脑——四周完全重启程序》这样标题的图书十分畅销。成千上万私人教练、人生顾问和整形外科医生向顾客承诺将取得尽可能大的进步和改变。
德国去年一共做了92.2万台整形手术,是全世界整容例数最多的国家之一。其中,抗皱的肉毒杆菌毒素注射次数约为32万,占据首位,超过57400次为上眼睑提拉术,此外还有抽脂和修唇术,眼袋也从越来越多的脸上消失不见了。据称,与那些无法管理好自己身体的人相比,表现得年轻有活力的人更容易升职加薪。这种逻辑也是自我优化思潮流行的部分原因。
根据DAK医疗保险健康报告的最新数据,有73万德国职员使用利他林等兴奋剂,以求取得更大的职场成就,或是下班后仍然保持精力充沛,哪怕医生并没有给他们开这些药物。还有一些则会服用可卡因或安非他命等毒品,甚至还有大学生为增强学习动力而服药。
“一般来说,这类药物在健康人身上无异于安慰剂,轻微上升的清醒度和注意力集中度很快就会消失。”精神病科医生克劳斯·里普说。他多次指出,这些“大脑毒品”副作用很大,包括眩晕、烦躁、依赖和睡眠障碍,还可能诱发抑郁或精神病等精神障碍。
里普警告,这种追求最佳的思潮会加大原就存在的疾病风险。虽然精神病患者人数并未增加,但持续地自我优化可能触发或加重有此倾向者的恐惧状态、抑郁阶段、成瘾程度或攻击行为。此外,持续的绩效压力也会提升罹患心血管疾病或慢性疼痛的风险。约1/10的德国人感受到了这种压力,40%的德国人总是感觉疲惫不堪,约一半中小学生认为上课压力很大。
并非所有人都会因此陷入危机,毕竟对自己提出高要求,然后为之努力,这在生活中十分正常。里普说:“适量的压力和一定程度的紧张感能提升我们的专注力,从而增强工作能力,改善工作成果。”
数字化世界的自我武装
在西方,自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的思想深入人心。而现在,气候变化导致的自然灾害、恐怖袭击和难民问题令人心生不安,对社会地位降级的担忧也在不断增长。大学毕业早就不再是舒适生活的保证,就连一些就业前景很好的职场精英也会担心全球化世界中来自其他地区的竞争者会让他们失去工作。
我们的人生正变得越来越难以规划,因此自我优化也意味着自我武装。德国的老年人还能记起那些突发的灾难、炸弹肆虐的夜晚和可怕的饥饿感,现在的人们则必须通过各种考试,不断自我怀疑。
心理学博士舒琪尔特说:“完全数字化的世界让我们随时随地都能评论和比较。”她在新书中探讨了这种信息流带来的后果。“当然也有完全积极的影响,”她说,“比如电子营养日记能帮助超重人群更有效减肥。”但更重要的是,数字世界的信息流彻底改变了人们的自我认知。对成就的热烈探讨和宣扬,无数精修过的美丽照片——和别人如此多的高光时刻相比,自己的生活难免需要改进。
36岁的本杰明·文德霍夫之前在科隆技术大学建筑系工作,总在电脑前工作、吃饭,或是以笔记本放在膝头的姿势入睡。“我总是保持在线,为我的项目搜索资料。”他说,“与此同时,我当然也会不时就到处看看:其他人有些什么想法?他们进展如何?我处于什么位置?但实际上,在持续不断的比较中,要取得成果的巨大压力让我有种无力感。”
后来,他要写一篇以“创造力”为主题的博士论文,研究出一套集艺术、脑研究、哲学和教育学方法为一体的理论。他说,能负责这样的研究主题,对他而言是一种荣誉,但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被毫无成果的日子所折磨的他,犹豫良久后终于找医生开了利他林,服药后却仍感觉筋疲力尽、内心空洞,对生活毫无兴趣。六周后,他开始接受精神治疗。
现在他换了工作,只上半日班,却不得不廉价出售自己的摩托车,也没法买那么多运动鞋了,因为减半的工资无法让他维持原来的生活方式。他已重获自由,但同时也感受到了自己社会地位的下降。
通过自我剥削增强自我意识
社会学家瓦格纳表示,如今的人们在工作上的自主决定权大大增加,但这背后也隐藏着风险。对很多人来说,自主决定意味着工作时间更长甚至自我剥削。瓦格纳评论道:“员工为公司成果承担的责任越来越多,对其抗压能力的要求也越来越高。雇主以关心的名义为职员施加了沉重的自我优化压力。”求职者往往在参加面试时就得说明自己将如何在高压环境下保持健康,保证工作效率。
如今,很多公司设有瑜伽室,希望员工变得更加健康、高效,或是为员工提供注意力训练课程,使其借助冥想等方式保持内心宁静。“我们得仔细观察这些课程的目标是什么。”注意力训练师波拉特-门可说,“专注力训练的目的并非通过冥想来消除不公平或熄灭员工对职场弊端的怒火,而是更好地认识自身真实感受。”
如今,屈服于自我优化潮流的人如此之多,21点后不必再读工作邮件被视为一种成就,工作中出现的疲累和胃痛常常被忽视。精神科医生阿克塞尔·施密特开的戒瘾诊所也为企业领导提供咨询服务。他说:“自我优化的螺旋关乎获得肯定、自我怀疑和融入主流,人们在这个三角区域耗尽了精力。我们需要他人的肯定,而在幼儿园时我们就学会了,满足他人的期待,才能最好地获得肯定。”
“简单来说,很多人的自我意识很弱。”尤克尔医生补充道,“他们试图通过职场成就、财富或尽可能完美无瑕的身体来提升自身价值。”根据精神分析理论,这背后的原因在于人们内心的自恋,希望能通过他人的掌声看到自身价值,这样自我意识很弱的人也能自我感觉良好,从而爱自己,接受自己。
文明的进程教会了人类用自恋来获取利益。“自恋催生了很棒的艺术、音乐和领袖个性,”施密特医生说,“但在掌声和肯定之外,我们还需要亲密关系,需要不看重成果的快乐时刻。如果一个人的这些部分发展得十分不均衡,那么只需一次暴风雨,他生存的基础就可能被连根拔起。”
多想想您的葬礼
和很多人格特征一样,一个人的自我价值感如何发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童年经历。不受肯定、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为平衡内心的缺陷感,会幻想自己十分强大,结果却是变得过于高估自己,最终建立起不切实际的自我认知。此外,由于缺少亲近他人的经历,他们往往很难对他人感兴趣,无法建立起亲密关系。当一个孩子意识到他只有符合一定的形象特征才能获得大人的肯定时,自我价值感就会陷入危机。总是需要满足他人期待的人,最终可能丧失对自我的认知。
“实际上,直到最近两年,我都还在努力优化自己。”24岁的克拉拉·博伊斯回忆道,“我常常感到恐惧和沮丧,但身边的人告诉我,必须瞄准目标坚持下去。”博伊斯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父母对她要求很高。12岁时,她几乎不再进食,也不再去学校。周围的人告诉她,只要她咬紧牙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很讨人喜欢,不会发生什么的。”博伊斯对自己重复着心理治疗师的话。她的高中毕业成绩足够上大学读医学专业,她本该感到骄傲,或是如她父母那样感到轻松,然而不能犯任何错误、不能暴露无助的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14个月后,她中断了大学学业。有三年时间,她大部分时候都躺在沙发上,听音乐,暴饮暴食,很少洗澡。“我本希望有人来到我的房间,给我点建议,让我多关心自己一些,而不是努力去达成某些看上去很棒的目标。”博伊斯说。后来,她被医生诊断为慢性抑郁,开始服药治疗,感觉有所好转后重新开始了大学学业。
精神科医生施密特认为,对于每个人来说,转换视角都是有益的。“我们要追求的,不是更快、更棒,而是更慢、更审慎。而且,多想想您的葬礼,或者至少想想您的80岁生日。”精神科医生里普说。在人生的尽头,您希望别人如何评价自己?这是一个完美无缺、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人?还是,这是一个总是开心地和孩子玩耍,遇到困难时身边有朋友相伴,能快乐地投入工作,但更喜欢和妻子或丈夫散步的人?只需一瞬间,您就能明白,怎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编辑: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