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起誓魂归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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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玛贝尔,也献给所有的
  非洲妇女,她们受尽了
  谣言、诽谤、敲诈
  和大男子主义
  带来的
  痛苦。
   读完这部小说,我为非洲妇女的处境流泪了。
  ——巴贝特·西伯(驻喀麦隆的德国志愿者)
   要改变现状,非洲妇女必须起来斗争,同时开明的男子有责任纠正传统之恶俗。
  ——玛丽·阿玛(美国)
   这是一场反敲诈、诽谤和恶意中伤的战争,这种敲诈、诽谤和恶意中伤导致非洲许多家庭破裂,也使许多社会政治组织瓦解。
  ——托尼·宋
   这部小说如实揭露了传统裁判的实质,也有力控诉了大男子主义和宗教审判。
  ——瓜尼·佛尔
   玛蒂米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跳过新建的田埂,这儿是她藏放锄头的地方。她一定是把表掉哪里去了。这时鸟儿们都已归巢,太阳早已落山,余晖迅速让位给黑暗;黑暗飞快地吞噬着大地。玛蒂米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异常,她看见四周充斥着死亡的气息。一棵新伐倒的树,树桩形状怪异。旁边还有棵树,她常坐在下面给孩子喂奶,现在,在黑暗中,这棵树的样子就像有人头朝下从树上倒挂下来一样。玛蒂米最怕天黑。但她还有很多活要干,干完才能回家。她得摘菜,还得拾柴,这些活必须在回家前干完。
   下午的炎热已被傍晚凉爽的风驱散,背上的孩子这会儿已熟睡。一阵清凉的微风使玛蒂米振奋了许多,她可以继续干活,一直干活,不用考虑丈夫和晚上回家来吃饭的孩子们。不一会儿,玛蒂米就摘好了菜,足够丈夫和三个孩子吃的。她只希望丈夫今天晚上不要像平常那样留太多客人在家里。她砍了很大一捆柴,拔了一根针茅草作绳子捆柴,又拔了一根拧成环型垫在头上,再把柴放在头顶。几分钟时间,玛蒂米就把菜摘了放在小篮子里了。孩子开始哭了。她抱起孩子,很老练地甩到背上,用布把孩子重新绑了绑好让他继续睡觉。随着她沉重的脚步,孩子一声声喊着“妈妈,妈妈”。玛蒂米知道,孩子饿了。丈夫很早就逼她给孩子断了奶,这么小的孩子还没法吃玉米糊,玛蒂米只能把烤过的野芋头嚼碎了嘴对嘴喂给孩子。
   勃贝·尼魁恩在家里已经饿得发慌。他和朋友勃贝·图佛瓦坐着等玛蒂米回来。他还没有想好玛蒂米进门时如何收拾她。尼魁恩可从来没有等到月儿高挂空中还没吃晚饭呢。想要让他走进“女人的厨房”,学会烧火做饭,那可就会违反传统,尊严尽失。尼魁恩饿极了,他觉得好像有一群蚂蚁在胃里爬动。他不时发出的肠鸣声散发着几分饥饿的味道。他刚才在咖啡地里解大手时,粪便少得就像个孩子的,里面尽是些可乐果和他也说不上来的软软的东西,连苍蝇都不去光顾,小狗布利嗅到主人粪便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时也皱皱眉。
   “谁说男人不能打烂女人的头?”尼魁恩抱着空空的大肚子,又出去看了一回进门时这样问道。
   “那是开玩笑呢。”图佛瓦用力吸了口气,回答道。
   “托耐就把这么个婊子卖给我?!”尼魁恩回身坐下。“就算她在地里干他老子的农活,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呀。”
   图佛瓦在地板上跺跺脚、摇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想出招来一样。他低声笑着道:“尼魁恩,你的问题在于你从不相信我。我多少次告诉过你,这个女人可并不是你一个人在享用。要是你现在看见她张开两条腿,你怎么想?”尼魁恩几乎从没有怀疑过图佛瓦的任何话,但是要让他相信妻子对他不忠,还真有点儿难。不管怎样,他准备揍玛蒂米一顿,以惩罚她所做的和没有做的。
   玛蒂米从厨房后面转过来时,尼魁恩正在折咖啡杆,制作鞭子准备款待她呢。好长时间玛蒂米才把柴捆放下。她但愿丈夫不曾注意到她回来,只希望等下给他端上饭来让他吃一惊。毕竟,男人的怒气是发自胃里的。要是男人肯放下饭碗来打老婆,那他就不是真饿。
   进门几分钟,玛蒂米就已烧开了一壶水。然后她左手罗面,右手做菜。
   玛蒂米淌着汗,又是恐惧、紧张又是劳累。再一会儿,玛蒂米已经在和玉米面了。她娴熟地把两个炉子都点着,把菜锅放边炉上。
   玛蒂米想挤点橄榄油,可是油瓶在火边爆炸了。尼魁恩听到这一声巨响,才知道老婆回来了。他拿着咖啡杆迎接玛蒂米,玛蒂米双手抱头躲闪。
   “你在这儿搞什么鬼?”尼魁恩喝道,声音里带着威胁。
   “油瓶儿破了。”玛蒂米喊道。两鞭子抽到她背上,然后又是四鞭子,接着是一顿拳打脚踢、吐唾沫,以及人类的愤怒所能引发的所有暴力。尽管玛蒂米从没哭过,可现在她哭着设法逃出厨房。老天有眼,总还有图佛瓦可以求助。
   对尼魁恩,图佛瓦一直是有办法对付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尼魁恩家做好饭,图佛瓦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来这里吃饭。即使是尼魁恩不在家时,玛蒂米也得做饭招待这个人,而今天这个人是唯一可以把玛蒂米从尼魁恩这头狮子身边救出的。可是图佛瓦是怎么做的呢?院子里,拳打脚踢、鞭子抽打快要把玛蒂米疲乏的骨头都打碎时,图佛瓦却躲进朋友屋里,嘴里嘟囔说他可不包庇罪行。玛蒂米遭受毒打后跑回厨房从火里抢救玉米糊。她搅拌着玉米糊,头撇到一边,这样眼泪不会掉进丈夫的饭里。孩子们一直在哭,他们看见爸爸在打妈妈。打完了,孩子们还继续哭,因为妈妈在哭。玛蒂米听着孩子的哭声,知道他们是饿了,这又使她泪流满面。
   过了几分钟,尼魁恩和图佛瓦已经在吞咽大块大块的玉米面团了,现在他们可以像爷们儿那样说话了。玛蒂米把几乎所有的菜都盛给他们,因为这两个男人食量特别大。玛蒂米只给自己留了些玉米糊糊在锅里。她要在丈夫吃完、一切给他收拾停当后才吃。
   他们吃饭的当儿,玛蒂米在屋后洗澡。她很费力地用热水湿了身子。洗完澡后玛蒂米进了丈夫的房间求他给她一点棕榈果仁油涂抹受伤的身体。这时,图佛瓦已起身回家。
   玛蒂米用果仁油擦拭身上时,尼魁恩看着裸身的她,就像在找寻什么。她亮晶晶的脑袋、美丽的乳房、浓密的头发,腰间配上绿、红、白、黄多色的植物种子做的腰珠,使得她身上那部分特别美丽。尼魁恩几乎怀疑这美丽的身体是否还属于他。他渐渐地但确定无疑地兴奋起来,好像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她的裸体一样。明明是他自己的,但又一次看起来似乎他不配去触摸。
   就在玛蒂米要起身去找腰布裹身时,她感觉到腰间有温柔的抚摸,然后她的双脚离了地。玛蒂米太累太饿,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轻得就像晒干的棕榈杆。强壮的尼魁恩毫不费力地把她放倒,不管玛蒂米怎样哀求先让她去吃点东西再回来,狮子还是深深地进入了她的身体。玛蒂米闭着双眼躺在那里,就像一根正在腐烂的木头。
   尼魁恩的屋里烟呛得人无法忍受。人进来时带上门,就只能闻到烟味了,玛蒂米抱怨说她在这里几乎无法呼吸,但是尼魁恩就喜欢把他的房间弄成那样。他说他怕冷。
   半个小时玛蒂米简直要熬不住了,事后,尼魁恩就像火车头一样呼哧呼哧打起鼾来。他的鼾声100米之外都听得到。有时听起来就像狮子在吵架——大狮子和小狮子。他出气时是大狮子在狂笑;他吸气时是小狮子在哭喊。又有些时候,就像喇叭在响,可以把附近屋子的墙都震塌。
   玛蒂米快跑!
   玛蒂米,回你自己房间去,
   去吃点东西,
   在那狮子起来之前。
   玛蒂米快跑!
   去吃点儿什么东西,
   在那头狮子起来干掉你之前。
   玛蒂米,你尽管不能起身走路,
   但你可以爬呀。
   快!快!快!
   别说我不曾警告你。
   这不可能是梦,因为玛蒂米并没有真睡着。六年以前,死去的祖母托梦给玛蒂米,说:
   玛蒂米快跑!
   别让那些女人抓住你。
   玛蒂米快跑啊!
   别让那些女人抓着你。
   玛蒂米,你不能和那个男人一起生活,
   别让她们把你送给那头狮子。
   快!快!快!
   别说我从没警告过你。
   如果玛蒂米听从了那神秘的呼唤,她早就和嘉·尼哥结婚了。嘉·尼哥后来娶了婻,俩人去了很远的博雅。婻回来把第一个孩子给父母看时,人们都以为那是白人呢。她胖了,很精神,甚至更漂亮了。
   玛蒂米快跑!
   别让那狮子起来再抓住你。
   带你的生命远走。
   快!快!
   别说我不曾警告你。
   玛蒂米猛地跳了起来,就像是有什么咬了她一样。床上确实常有东西咬她,可今天并非真有什么东西把她咬得跳起来。她并没有真跳,是她的心在跳。她不想让丈夫睁开眼看见她已下床。尼魁恩衰退的性欲还在玛蒂米柔软的臀部上游走,很显然,这魔鬼已停止打鼾,马上就要开始呼吸了。因此玛蒂米必须在这狮子停止打鼾以前吃点东西。可是她怎么才能下床却又不碰到狮子呢?想了一会儿,玛蒂米挤到另一头,像蛇一样从后面的小缝里挤过去,从硬竹床下面钻了出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在与死神赌博。她吃力地站起来,就像刚被阉割的男人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她用尽力气去推竹门,终于,门滑动了,开出一道缝,刚好能让她瘦削的身体挤过去。
   玛蒂米逃出那间火炉般的屋子时,凉风打在她脸上。她坐在石头上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攒点力气,好让她疲惫的身体穿过院子来到厨房。“有些人的确魔鬼不如。”玛蒂米想,“要是图佛瓦不是魔鬼的爷爷,他早把我从狮子身边搭救了。我一定已吃过饭,有力气可以和他做五次爱。两天以前我甚至做过六次,第二天仍能下地干活。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一丝不挂坐在这里,疲惫不堪。深夜里,孤零零一个人,只有月亮看着我。”想到这些,玛蒂米的眼泪夺眶而出。
   玛蒂米明白图佛瓦为什么这么恨她。一次赶集的日子,尼魁恩因为充当鼓手,要在葬礼上过夜。玛蒂米虽也去参加葬礼,可她吃不消像别的妇女那样通宵跳舞。她请丈夫最亲密的朋友图佛瓦送她回家,因为她怕野男孩和鬼。回到家,图佛瓦说他饿了。他们进了尼魁恩的房间,玛蒂米把给丈夫留好的早饭给图佛瓦吃。就是说,玛蒂米第二天早上下地干活之前还得早早起来重新给尼魁恩做饭。图佛瓦一边吃饭,他们一边闲聊着。图佛瓦问玛蒂米是否喜欢尼魁恩,玛蒂米说结婚前并不喜欢,可自从她父亲家族的妇女们把她抓来,她就成了尼魁恩的妻子,注定得喜欢他、尊重他。图佛瓦又问玛蒂米,丈夫身上是否有什么地方她不喜欢。玛蒂米说,起初丈夫打鼾时,她简直无法入睡,但是六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现在她唯一的烦恼是屋子里的烟。多少个夜晚,她不得不溜下床,到外面呼吸点儿新鲜空气,然后再回屋睡觉。玛蒂米央求图佛瓦劝说朋友睡觉前少抽点烟,否则总有一天她会让满屋的烟给呛死。图佛瓦答应说他会和尼魁恩说这事,还答应给玛蒂米做很多好事。他会给玛蒂米买新腰布,每次赶集都送她一瓶油。玛蒂米很高兴:要解决她的问题,图佛瓦是最合适人选。油是她最需要的,而烟是最折磨她的。要是图佛瓦真想要屋子里没有烟,那第二天就会办到的。一切办法都不管用时,图佛瓦就是解决尼魁恩问题的良药。
   在尼魁恩家用尼魁恩的盘子吃完尼魁恩老婆端上来的玉米糊糊后,图佛瓦脱了衣服,爬到尼魁恩的竹床上,要求尼魁恩的老婆给他以尼魁恩的待遇。玛蒂米那天晚上喊得声嘶力竭,就像是出了人命一样。她看见图佛瓦发疯似的欲望,他的呼吸都像一条响尾蛇。玛蒂米逃了出来,跑到厨房反锁了门,把疯狂的图佛瓦赤条条关在外面。
   图佛瓦一直害怕玛蒂米把这事告诉尼魁恩,而玛蒂米也害怕,她不敢和狮子说这事。她该怎么说呢?她什么时候能有机会站在他面前说?哪怕是告诉丈夫自己怀孕了,都需要很多勇气呢。玛蒂米平时身体不适、不能和丈夫同床时,她只需把杠杠树的树叶挂在门前,就会让丈夫别来强迫她,直到她把叶子拿走。因此玛蒂米根本不敢站起来告诉他有人想弄她。但是既然图佛瓦看着她遭痛打却拒绝救她——那场痛打害得玛蒂米像只狗一样赤条条坐在外面的石头上,身体都裂开了,丈夫那么生气——玛蒂米决心把这个秘密在公鸡打鸣以前告诉丈夫。要是能早吃点东西、攒点力气,她可以和狮子认真做次爱,然后告诉他:“勃贝!勃贝!你的朋友也想让我和他做爱。”
   有一阵,火车头飞快地冒着气,然后突然停下了。尼魁恩伸手到床后触摸温柔,手落空了。尼魁恩的思绪远远地跑到了爪洼国。他想起图佛瓦和他坐在市场上喝着浓烈的玉米啤酒闲聊的场景。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老婆可真丢脸——我宁愿娶街上的狗为妻。”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说了。”
   “你看,图佛瓦,我和你说过几次了,你要是不想告诉我,那就别说。”
   “哈!我说我们还是忘掉吧。毕竟还有更差劲的女人。有些事我也不应该说出来破坏别人家庭。”
   “嗯?图佛瓦!你把我家说成是‘别人家’?你可是我最信任的人了!你是说,我不在家时,我家即使着了火,你也无动于衷?好吧,那你以后最好别再来我家了。你我之间一切都结束了。就在此时此地结束一切。从此就当陌生人。”
   “哦!既然你逼我说出,那你就听着。你睡觉的样子就像条吃多了的蟒蛇;你像一个火车头一样打鼾时,你老婆把你留在床上,自己却溜出去和年轻男子在暗处做爱。这些你都知道吗?
   你难道从来没有伸手到床后摸却发现她不在那儿?好吧,我可不想惹麻烦。不管怎么说,她算个好女人。算了。我只是晚上路过你家院子时看见过一次。无论如何,别提这事儿,除非你自己看见。风可以说话,但是要通过树叶。”
   外面,暗处,玛蒂米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倒是睡意阵阵袭来。
   玛蒂米快跑!
   别等到那狮子怀疑你有恶行。
   跑回你自己房间锁上门。
   玛蒂米快跑!
   别等到那狮子杀了你。
   快!快!快!
   突然间,似有什么东西里摇撼着玛蒂米的心,她猛地睁开了双眼。狮子正站在她身后。“你在等谁?你在他妈的等谁?你倒是说话呀!”玛蒂米没来得及说一个字,狮子就扑到她身上。先是两拳,接着重重地用膝盖抵在头上,然后两只大脚用力地踩在玛蒂米空空如也的肚子上。玛蒂米躺倒在地,就像一根腐烂的香蕉杆。
   她的神志飘到了很远很远处。
   快!玛蒂米。快!
   别说我不曾警告你。
   快逃命吧!
   为了你的孩子快逃命吧。
   快!快!快!
   但玛蒂米跑不动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不是在睡觉——她已没有了呼吸。她双眼闭着。像昏睡的人,处于无知觉的状态。
   尼魁恩像柱子一样站在妻子身上。只有月亮在看着他,用一只眼睛看着他。拷问着他,审判着他。
   这么说,尼魁恩,你打死了那个女人?
   你打死了你的孩子们的母亲?
   这么说,你能烧火做饭了?
   谁来喂养那些孩子们?
   两滴眼泪从尼魁恩的眼里滚落下来。他颤抖着,像风中的树叶。他仿佛看见先祖们的眼睛在看着他、拷问着他、审判着他。“玛蒂米!玛蒂米!玛蒂米!”他连叫三声,没有应答。尼魁恩痛苦地摇摇头。过去总是他对别人指指点点,但是今天他想看看大家怎么评说。他把玛蒂米的头抬起来,用手指拨开她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尼魁恩看见了月亮。他看见两只小小的月亮以神圣的光芒照耀着他。在那两轮熠熠生辉的月亮里,他读到了无辜,这信息预示着末日和灾难。平生第一次,尼魁恩害怕了。“要是图佛瓦撒了谎呢?”尼魁恩自问道。他又拨开了玛蒂米的眼睛。在那两个月亮里,有种东西令他害怕。他抬起眼睛呼喊祖先的名字,但是半空中只有月亮母亲像一团火在燃烧,那火行将要落到他头上了。他俯下身来摸摸玛蒂米的心脏。心脏不跳了!热乎乎的尿液顺着他的裤管流了下来,他的阳具不再是一个肉棒,会同从全身各处流下的汗水流淌到他脚下的烂泥中。他的疑虑使他十分迷惑。
   “要是图佛瓦撒了谎呢?要是他就这样平白无故打死了托耐的女儿呢?”
   不管是否有罪,玛蒂米躺下了,尼魁恩必须做点什么。他跑进屋,穿上卡其布短裤,拿上玛蒂米的腰布,飞快地把玛蒂米抱到了鲍刚医生家。鲍刚医生摸摸玛蒂米的身体,说还热着呢,意思是还有救。鲍刚医生把一些鼻吸药塞进玛蒂米的鼻孔里,向里吹气,鼻吸药一直上到她头部。玛蒂米开始有了生命的迹象,这点只有尼魁恩注意到。一大群人聚在了医生家院子里。鲍刚医生又放了些鼻吸药,拼命对着玛蒂米吹气。他嘴巴移开时,玛蒂米胸脯有了起伏,眼睛也慢慢睁开。尼魁恩看见玛蒂米苏醒时连忙谢天谢地。焦急的人们想知道这女人做了什么事被打成这样。一些经常遭丈夫毒打的妇女则暗自希望玛蒂米出点什么事,这样男人们就能学到些教训。但没人愿意玛蒂米死。唯一显示出冷漠的是疯子尼坦,他阴阳怪气地说,现在玛蒂米应该去掉自己身上的美丽,把那些部分留给后人,因为它们属于世界。鲍刚医生仔细检查后,告诉尼魁恩说,玛蒂米情况严重。接下来的两周,玛蒂米躺在鲍刚医生的院子里接受治疗。她几乎什么都吃不下。脑袋上膝盖抵过的那一边肿了,还掉了三颗牙。腰部很痛,就像有锋利的刀刺穿骨头一样。
   两周快要过去了,玛蒂米已命在旦夕,鲍刚医生怀疑是因为玛蒂米犯了通奸罪,使他的药失灵。鲍刚本想带玛蒂米到圣河边洗罪,可是对通奸犯河神只会要了她的命。于是决定让玛蒂米坦认自己的罪行在圣殿里接受洗礼,然后再回来接受治疗。这样,玛蒂米的母亲——现在已经是玛蒂米唯一的家长了——带上牛羊和家禽到圣殿。玛蒂米必须供认罪行并答应不再通奸。她必须承诺,接受治疗后在族长的地里长年服劳役。
   坦供罪行的日子很快到来。圣殿长老们都到齐了,玛蒂米躺在席子上,庭前是拥挤的人群。玛蒂米苏醒后仅设法说出了三个字。她只要张开嘴巴,就感觉到头好像要裂成几瓣一样。
   “玛蒂米,勃贝·托耐的女儿,”长老问道,“人们说你下地干活时拐到别处和情人幽会,夜里很晚才回家。人们还说,你经常在丈夫打鼾时溜出去和别的男人偷情。勃贝·托耐的女儿,这些可怕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玛蒂米挣扎着想要说话,可却张不开嘴。唇上生出一种黏乎乎的东西,把嘴唇粘住了。她想让人用水给她湿湿嘴唇,或者替她拨开,这样她至少可以说句话。可是这点却没人看出来。长老把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玛蒂米却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眼睛可以眨动。她看着母亲,心里渴望她能给自己湿一下嘴唇,或者把嘴唇拨开,可这位老妇人只知道一个劲地哭。玛蒂米看着亲爱的妈妈在为自己根本不曾犯过的罪行感到羞耻而号哭,可怜的姑娘心跳得更快了,眼泪流个不停。幸运永远不是靠奋斗得来的。几滴眼泪流过玛蒂米的面颊沿着嘴唇淌下,清洗了粘住双唇的黏乎乎的东西。玛蒂米张了张嘴,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她说“没有”。问题又重复了一次,回答还是一样,不过这次更加微弱了。
   既然玛蒂米否认对她的指控,大家决定,她必须到圣殿后的圣石前起誓。玛蒂米的母亲看见自己唯一的孩子给带到了那个邪恶的石头边,哭得更伤心了。要是她当真撒了谎还去摸石,那将是她的末日。玛蒂米是这个老妇人饥荒后唯一幸存的孩子。那场饥荒几乎夺去了全部3到6岁孩子的性命。三岁以下的孩子靠吃奶活了下来,而大人们则见啥吃啥。玛蒂米的父亲吃了有毒的苹果,死了;若不是要给年幼的玛蒂米喂奶的话,当时年轻的南热也早就不想活了。玛蒂米太漂亮了,她不能死。人们说她简直就是祖母的翻版。祖母那么漂亮,但由于她父母身份可疑,人们便说她是来自湖畔家族。现在,在圣殿长老的主持下,漂亮的玛蒂米要给带到圣殿后面那块邪恶的石头边。妈妈央求玛蒂米承认罪行,接受治疗,不要去摸那石头,但是玛蒂米一句话都不说。她的嘴唇又给粘住了。要是玛蒂米能说话,她想告诉母亲别怕,她是清白的。除了丈夫,她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好过。但是那可恨的黏乎乎的东西把玛蒂米的嘴唇粘得这么紧,她不得不闭上眼睛避免看到母亲恸哭的样子。为立誓准备了两天,而这两天玛蒂米没有受到任何救疗,她的情形已经非常非常严峻。她最后吃下的东西还是出事那天下地干活前吃的一点玉米糊。
   圣石前,玛蒂米躺在席子上。她几乎已不能呼吸。鲍刚哪里去了?怎么不给她塞点鼻吸药?玛蒂米的呼吸已经时断时续了,可是没有人注意到。母亲就只顾着哭。“玛蒂米,勃贝·托耐的女儿,”神殿长老喊道,“你是个明白人。我们都爱你,想让你留下来。这一季,圣石已经使10个人丧生了,就因为他们撒了谎还去摸石头。如果你确实与人通奸,就别摸了;但是如果你认为尼魁恩对你的指控是无中生有,就去摸吧。”
   玛蒂米的手上已经毫无生命迹象了。她用尽力气想举起手来,可她那手就像木头一样僵硬。她看着母亲,想让母亲帮她举起手,放在那圣石上,可是老太太就忙着哭。玛蒂米泪如雨下,泪水流过面颊,从耳垂掉下。她知道,如果她摸不到圣石,丑闻将会传得沸沸扬扬,她的名字也将作为通奸罪的反面教材写进歌谣在村民中传唱。但如果她摸了圣石能再活上个几分钟,就足以证明她的清白。可她哪有力气摸到圣石呢?鲍刚哪去了,怎么不给她再塞点鼻吸药?玛蒂米看见死亡已逼近自己,耳畔也响起幽灵般的声音。要是还没摸到圣石就死了呢?不,不能这样!玛蒂米闭上双眼,在内心呼喊祖母的亡灵给她以力量,让她摸到圣石。突然,玛蒂米的头奇迹般地动了一下,脸上绽开灿烂的微笑。她的手如神助一般伸出来、高高举着。激动的人们扶起了玛蒂米,他们感到玛蒂米恢复了健康。玛蒂米旋即又全身僵硬。人们放下她时,她伸出的手触到了圣石。月亮在空中俯瞰着众人。
   圣石击毙罪犯时,谁都不准哭,也不能有眼泪掉在地上。圣石边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传来圣乐,圣殿的鼓声把消息传遍村庄。又一个罪人死在了圣石上。没有一滴眼泪落在地上!任何违反本地法律的人,不论是谁,都会有不幸降临到他头上。
   人们站在那里,无人言语。大家都看着长者用圣香擦拭玛蒂米的身体,这样她的鬼魂就再不会回到人世捣乱。既然先祖和人世都不接受她,她将作为鬼告别人世,由恶魔来埋葬。
   天空,月光朗照,照在玛蒂米身上,也照在众人身上。黑暗中,只有那只眼睛发出亮光。众神的眼睛用沉默的语言进行着审判。
   人们把尼魁恩叫来,让他给亡妻合上双眼。他四次把玛蒂米的眼睑抹下来,眼睑却四次翻了上来。尼魁恩在玛蒂米透明的眼睛里,看到了月亮,他看见有两轮月亮在闪耀。它们在拷问着他、审判着他、恐吓着他。
   这么说,勃贝尼魁恩
   你杀了你孩子的母亲?
   你杀了这个女人?
   你能烧火做饭了?
   尼魁恩的心怦怦直跳。一阵阵恐惧袭来,他的双脚快支撑不住了。玛蒂米的目光中似有什么东西要来向他讨罪。他奋力想控制住自己,可是死亡像暴风雨一样从玛蒂米的眼睛里向他袭来。他仰头哭爹喊娘,但是空中那轮月亮却似要压下来,将他压跨。尼魁恩逃出人群,跑进香蕉林,叫喊着,疯了一样地逃命,说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他。无论他走到哪里,月亮就出现在哪里。追着他,缠着他。
   无人走动。无人哭喊。谁企图打破传统,战争就要降临到谁的头上。人们一代又一代经历着生死轮回,但传统却永世不变。没有人肯改变他周遭的这个世界。哎!哎!谁想找麻烦,谁就会遇到麻烦。大家都听到尼魁恩在香蕉林里狂奔……。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摔倒在咖啡树边、碰在梨树上。他就这样一直跑啊跑,嘴里喊着救命,好似后面有追兵。无人走动。
   人们把玛蒂米的母亲叫来,给玛蒂米合上双眼。这年迈的寡妇颤巍巍地走上来,由两个老妇人搀扶着——她已经站不稳了。她想对女儿最后说句话,可是她若真开口说话,人们便会以死来威胁她。两滴眼泪流了出来,她慌忙接住这两滴眼泪,因为圣石击毙罪犯时眼泪不准落地。老妇人用颤抖的手把玛蒂米的眼睛合上。呜呼!
   四个星期以来,尼魁恩在村子里到处横冲直撞,天上那轮月亮对他紧追不放。他从村子的这头逃到那头,可是天上总像有什么要下来杀他。无人能入梦。
   尼魁恩白天还像个正常人,可一到晚上,每当明月升起,尼魁恩若呆在屋里,他就会看见两轮月亮;要是他发神经、走出去,他就会看见天上那只大眼睛。每天晚上,尼魁恩就这么一直跑啊跑、藏啊藏、喊啊喊……
   最后尼魁恩被带到鲍刚医生那里做检查。鲍刚医生两周都查不出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圣香、圣草和圣洗都不管用。后来鲍刚医生建议,带尼魁恩去摸圣石。
   圣石前,月亮照耀着大地。尼魁恩坐在地上,就坐在玛蒂米死去的地方。
   “尼魁恩,”圣殿长老喊道,“你是个明白人。托耐的女儿就死在这里。灌木丛可以做证,她还没摸到圣石就咽气了。因此她是死于你的毒打。我们不否认男人可以责打老婆。没错,这样做完全正确。可是我们带你到这里来,是要你证实你老婆确是个通奸犯。如果你确信你对她的指控合理,你就摸圣石;你如有丁点儿犹疑,我的兄弟,你就别试了。你是个明白人。”
   尼魁恩请求长老让他说话。因为他是男人,所以大家给了他这个机会。他请求把图佛瓦叫来,过了几分钟图佛瓦就由一个凶悍的家伙押到这里。
   “图佛瓦,”尼魁恩叫道,“你在我家吃饭、在我家喝酒,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现在,给我们烧饭的那个女人死了,就剩下你和我了。圣石在此,你能把你告诉我的关于我老婆的那些话再说一遍吗?”图佛瓦就像石头一样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疟疾瞬间光临了他,他发抖得像一只身上爬满蚂蚁的母鸡。“说呀!”长者们喊道。图佛瓦缄口不语。
   尼魁恩的眼泪从眼角流下,他吼道,“图佛瓦,你如承认你所说的是事实,我就很自信地去摸那圣石。”一股股尿沿着图佛瓦的脚流了出来。他提着卡其大短裤,把手伸进去,像是要把阳具拿出来。他向后退到香蕉林里,人们等他尿完再回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尼魁恩,他的眼泪像两条小瀑布一样流下来。月亮普照着大地,一切都静悄悄的。
   两根香蕉杆倒了,接着三根、更多的香蕉杆倒下了——图佛瓦逃跑了。“抓住他!抓住他!”人们喊着。大家都去追他,尼魁恩跑在最前面。他像头狮子一样狂奔,碰倒了咖啡杆、香蕉杆和大蕉杆。人们一边追图佛瓦,一边叫着、嚷着、骂着。有些人晕倒在灌木丛中,有些人因不知图佛瓦逃向哪里便偃旗息鼓了。这两个男人跑遍了整个村子。他们穿过14条河流,爬过10座山,跑过7片森林。月亮就在头顶,看着他们肆意踩踏大地上无辜的庄稼。他们每个人都踏倒不下700棵香蕉杆,2000多株咖啡树。月亮在高空照耀着,尼魁恩仿佛从月亮那里获得了前行的力量。
   月亮拷问着他、审判着他。但是无论如何,图佛瓦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尼魁恩感到他对自己、对玛蒂米、对月亮能做的唯一交代,就是把图佛瓦的头带回村子,砸碎在那块邪恶的石头上。这个想法似乎得到了月亮的支持,尼魁恩似乎也精神为之一振。月亮更明亮地照在他身上,脚下的路他看得更清楚了。尼魁恩气势汹汹地逼近了勃贝图佛瓦,他可以看清他。尼魁恩全身绷得紧紧的,这样可以发出力来。他的肌肉就像一匹强壮的马,脚下碰到的每一块石头都裂成碎片。他的嘴张得很大,呼出的热气可以喷死他眼前的飞虫。萤火虫在眼前飞舞着,和着蟋蟀的哼鸣,而这哼鸣声在尼魁恩的耳朵里听来却像圣殿的舞曲。随着这战舞的节奏,尼魁恩发现自己完全变成了一头狮子。
   村子里,尼魁恩的脚步声仿佛葬礼上的枪声。脚下的地面随着圣殿战舞的节奏而颤动着,人们害怕极了。
   图佛瓦逃跑时引起地面的震颤,比之身后这头狮子引起的响动,有过之而无不及。月亮在空中照耀着,指引着奔跑的人们到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地方。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伟大的上帝以他那魔力般的手指引着人们各得其所。河神不拜访雷神,因为河神喜欢地上的孩子而雷神则不喜欢;生育之神亦从不拜访死亡之所,因而魔鬼不会在出生之地起舞,葬礼上也不会传来生命的颂歌。
   月亮照耀着大地,拷问着尼魁恩,审判着他,也威胁着他。但是图佛瓦必须得到报应。让他跑吧,直跑到他生命的终点,两个人同归于尽。让他跑吧,直到他死去,两个人一起死去。这两个人就这样跑啊跑、跑啊跑。奔跑、摔倒、爬起来、继续跑。
   图佛瓦眼看自己的小命儿即将断送在他和尼魁恩的友谊上,忙喊着要求宽恕。他已经跑过了鬼魂出没之处,经过了恶魔的居处,绕过猎人的陷阱。图佛瓦前面最后的危险是一泊大湖。这时他才意识到他跑了多远,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已是尼遥斯湖畔。他压根儿不会游泳,再说从来没人敢跳入那个见鬼的湖。传说曾有白色的魔鬼在此出没,要和湖中的魔鬼较量,来试试白色魔鬼的邪术到底高在哪。也有人传说,晚上所有的湖水都流入一个葫芦,只能看见房子和孩子在玩耍,但是每天一大早就有人把这个葫芦拿出去、打碎、把水倒回湖里。
   图佛瓦就来到这样一个危险之境,身边就是湖洞,洞里有可怕的怪物,曾三番五次地吞食了富拉尼牧牛人,牛群也误入湖里,成了湖畔家族的盘中之物。
   图佛瓦站着不住地发抖,还听到大树纷纷倒下的声音、岩石爆炸的声音和大地在脚下震动的声音。尼魁恩追上来了。图佛瓦决定跳湖,湖水至少没有尼魁恩那一拳来得危险。图佛瓦正准备跳,忽然看见月亮在湖里闪耀。一轮满月连同清澈的夜空都映在湖里。图佛瓦平生第一次害怕月亮,月亮上有种东西要来杀他。他抬头喊叫祖先的名字,但天上只有月亮在看着他,似乎要压将下来。图佛瓦站不住了。他转身跑向尼魁恩,喊着说这个地方对他们两个人都不安全。尼魁恩听到了他的呼喊,如猛虎扑食般发动了进攻。俩人的脑袋撞在了一起,爆炸了。爆炸迸出的脑浆溅得邪恶的云升到湖的上空。那个湖邪恶的门打开,迎接邪恶的雨,那雨来自上面,而且更多的邪恶升起,以蒸汽的形式迎接更加陌生的雨。
   只有月亮在照耀着。玛蒂米被谋杀时,月亮看见了。月亮照耀着整个村子,指引着那些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们,指引着猪们和豚鼠们,族长和圣殿委员们,老者和少者。
   村民们都听到了爆炸声,犹如两块飞石相撞。鲍刚医生收拾起了他的圣物扔进火里,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眼泪沿着他的眼角淌下,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是我们杀了湖神的女儿。”他这样告诉妻子,而她一口气没出上来,倒在竹床上,死了。“大家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完)
  
   注释:
   ①译自Chop Samuel. ‘Matimi Died before the oath’. Yaounde: Maryland Printers B’da. 1999
  
   (作者简介:乔普·萨缪尔(1960-),男,非洲喀麦隆西北省,早年在西北省接受教育,后来到穆本威求学,在雅温德大学英语系获得学位。乔普·萨缪尔对传统文学兴趣浓厚,同时也活跃在喀麦隆政坛;译者简介:陈永花(1973-),女,汉族,山西太原人,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英汉对比与翻译、对外汉语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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