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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竹竿磕出一个家
只见爷爷的脸拉长了几寸,眼里蹿闪着火苗子,右手的竹竿“嚓、嚓、嚓——”地捣在泥地上,朝着他的长子低声吼:“一块儿过不下去了?分家!”
于是,爷爷的一竹竿,便磕出了一个新家。
在当时的鄂西北枣阳乡下,农户“分家”时,得拿一根竹竿来扮演着分家的道具。
家常话儿,还得从前说起。
一九五四年腊月初六,暖暖的阳光下,十九岁的父亲和十九岁的母亲经亲戚牵线儿,喜结连理。
风华正茂,两人自然都是家里的主劳力。
爷爷虽是个大块头,却不擅于经营农事,犁过、耙过的田地,像秃子头上的癞痢;播撒过的种子,也是有一搭儿没一搭的,一场雨后,田地里的庄稼苗儿,要么一网网的稀稀拉拉,要么一团团地纠结一起。
奶奶呢,主内,吃喝拉撒的,基本上不下田地。
父亲下面的弟妹,尚未成人,多做些放牛、拾粪的零碎活儿。
几间草房下的日子,过得惨淡,磕磕巴巴的。
第二年,我的大哥出生,家里多了一张小嘴巴。本是件笑眯眯的事儿,可爷爷却变得“乖张”起来,对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就是他的大儿子、大儿媳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牙齿也就经常咬着舌头,心里头的怨气似乎越积越浓。
一天,大哥像故意似的,伸拳蹬腿的,哭闹不休,母亲便用调羹勺儿喂他水喝,大哥以为是鸡蛋糕,哭声戛然而止,等“咕咚”一声落肚,才晓得是寡淡的水,待第二勺水送近嘴边时,便拿小手去扒拉,“啪——”,瓷勺落地,断为两半。
那时,一把调羹勺也是一份小的家当。
刺耳的碎裂声,被拿着竹竿驱赶鸡仔的爷爷听见,循声一瞧,不由涨红了脸。而一旁正在哄着几岁小姑的奶奶,见状心疼得只“嘘——”,大惊失色:“哎呀个败家子!”
本欲发作的爷爷,像点燃的鞭炮,“嘣——”地爆炸了,顺手用竹竿敲击着地面:“瞧瞧啦,这日子没法子过了啊!”
一个大老爷们儿的神情像个小女人。爷爷如此的失态,连我的小心翼翼的母亲在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尴尬的母亲窝了火,朝着大哥的小屁股甩了一巴掌。大哥哇哇委屈的哭叫声,令全家人烦躁不安。
山雨欲来。外出务工的父亲也晓得了这件并非鸡毛蒜皮的事儿。
二十出头的父亲,话不多,个性沉稳,像家乡东边儿屹立的那座霸山,权当啥事儿也没发生。
然而,自“调羹勺”事件后,大家庭里的碰碰撞撞频繁起来,爷爷有时难免于“鸡蛋里挑刺儿”,絮絮叨叨,说父亲的饭量太大了,早上不是第一个起床间捡粪的……
那天,父亲实在憋不住,小声对爷爷说:“伯伯(爸爸),你老觉得不舒服,我们就分家吧?”
父亲只是试探了一下,是怕落下一个“不肖子孙”的骂名。不料,爷爷听了,像二脚踢,一跳三丈高,只嚷嚷:“好哇,个狗东西,老子就晓得你要吃独食的!”
“那就不分。”父亲嘀咕了一句。
显然,爷爷听到了,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似的,煞有介事地火上浇油:“好、好,分了好,正随了你们的意。我们也不愿妨碍,占你们的便宜。”
爷爷的大嗓门像个扩音器,招惹来看热闹的左邻右舍。
仿佛来了外援。得了理儿的爷爷一不做、二不休,咚咚几步,跨到鸡笼边,操起撵鸡仔的竹竿,边磕边敲,不依不饶:“分,马上就分,随你们的愿。老子也是眼不见,心不叹!”
在老家,有个习俗,大家庭分家前,必有一仗要吵,不管是真的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还是象征性的你来我往几句,总之要有口角发生,之后才能分家。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爷爷撒泼式的取闹,无非是把“分家”的“不是”推给他的大儿子。
邻里的明眼人,马上从闹剧里看出了门道:傅大个儿要赶大儿出门了。便挺身而出,当个中间人,两边撮合。
当天,父母亲被“扫地出门”。
父亲的姑奶奶住在村西头,便颠着小脚过来,接这个新生的小家到她那落窝儿。
父亲母亲的家当,是竹筐儿里的几只碗和几双筷子。
晌午,正在我姑太太家“搭伙”蹭饭的父亲和母亲,蓦地听到了爷爷的吼声由远而近,滚滚而来。
出门一望,不得了啊,爷爷掂着镢头追赶而来,大呼小叫:“个吃独食的狗东西,多吃多占你!”
爷爷的暴跳如雷,让撵着来看热闹的人疑惑,不晓得啥事让大个子这般吼叫。
原来,奶奶在清点家当时发觉少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爷爷听了,抄起身边的镢头就冲了出来。
奶奶的话没假。父母亲在出门时确实多了一份碗筷,计划给我的姑太太用的,怕爷奶不依,选了只有豁口的。
咆哮着的爷爷对着大儿子举起了镢头:“不孝顺的个东西,老子打死你!打死你了,老子填命!”
眼见着镢头向着父亲背上落时,姑太太,爷爷的亲姑姑站了出来,朝着她的侄子低声道:“发祥(爷爷的大名),你先把我个老婆子夯死算了,宝玉儿(父亲的小名)多拿的碗筷是孝敬我的!”
爷爷手中的镢头落在父亲身边的地上,“嗵”地砸出了个小土坑。
由兴师问罪,再到偃旗息鼓,爷爷右手拖着镢头把儿,灰土土地回到了村东。
家,就这样分开了。和农户无数个家庭一样。
二00八年的春节,陪着父母亲聊天,说及此事,母亲才道出分家幕后的故事。
那时,母亲已发现我的奶奶,这个大家庭的主妇悄悄存攒私房;在父母出工时,奶奶还开过小灶。
记得我七八岁时与邻里的娃子干架,吃了亏倒在地上的娃子报复私地报料揭短儿,我们才知道奶奶是我父亲的继母。奶奶不是亲的,确实给了我不小的打击。我回到家里便追着问母亲,母亲知道瞒不住了,便讲了实情。父亲四岁多时,奶奶因出麻疹,没有条件就医早逝。
还听母亲讲,爷爷老年后,柱着拐杖,常来我们家串门儿,曾对他的长子抹过眼泪:“唉,分家时对不住你们啦!再说了,分开了对你们好!”
鸟儿高飞
“分家吧?”
父亲试探性的话,竟一语道破爷爷心里隐藏的秘密。爷爷恼羞成怒一番后,就坡下驴,假戏真做。
住在村西头的姑太太蹒跚着小脚,来到村东,将爷爷一竹竿磕出的小家接到了自己的家里。
年过花甲的姑太无儿无女,孤寡老人,先前依靠卖粽子等小本生意糊口,后来成了队上“五保户”。
姑太的家,也是倚着人家房子的一侧搭就的“杂耍儿”,小偏角的草房,灶房、房屋(卧房)几乎在一起。
父母亲一来,屋里一站,全是人。
“姑奶奶呀,这太闹紧您老人家了!”父亲显得万分的不安,一个堂堂的五尺汉子还要来让老辈人操心。
没了牙的姑太,瘪着嘴儿笑了,搅动着小锅里的菜:“好啊,你瞧人气多旺堂啦!”
盛起菜,姑太从我母亲手中抱过我的大哥,在怀里秋千一般荡了荡,轻轻拍了拍那小屁股,在他的小脸上啜了一下,乐呵呵地说着宽心话:“宝玉儿呀,你们不要愁,在这个家里,有我老婆子一口吃的,就会有你们一口吃的,扎实地出你们的工去!”
父亲是个铁打的硬汉子,眼里噙满泪水,往小灶膛里添了把柴禾,哽咽着:“姑奶奶,您的恩,我们记得!”
“姑奶老了,没用的人了,娃娃哩,我还哄得来。你们的日子才开始,用你们的心劲和力气去闹腾好日月!”姑太脸上的褶皱里写满了希望。
父亲抿着嘴,用力地点头,望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柴火,好像看到了红红火火的明天!
是啊,在这个简陋而又拥挤的草房里,年迈的姑太像把大伞,支撑着这个新家,为这个新家遮风挡雨,带来阳光般的温暖;姑太又像只老母鸡,倾力地伸展着双翅,呵护着翼下的鸡仔们,让他们感受着人世间最为诚挚的亲情。
此后的二十余个春秋,姑太伴随着陆续来到世间的我们,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我们兄弟妹六人长大;用自己的晚年,自己的余晖,为我们在外打拼的父母亲排忧解难。
现在想来,天无绝人之路,这是上苍的眷念,也是上苍的安排!
这个由姑太引领着朝前走的大家庭,阴霾渐散,阳光乍现。
有了姑太这个得力“后勤部长”的鼎立襄助,父母亲是甩开了膀子出工闯世界。
其实,在爷爷借事造势分家时,父亲从心里来说也是愿意的,只是作为长子,主动提出分家当属“不孝”之举。
从那几间老草房走出时,父母亲就有了种压抑后的解脱感,仿佛出了笼子的鸟儿,可以自在地飞翔,可以去向往的天地,可以实现自己的蓝图。
是的,父母亲梦想着拥有一处自己的窝居。很快,在姑太的旁边盖起了草房。紧接着,父母亲将梦想升级,那就是再盖三间亮堂堂的青瓦房。
这,在当时的农户,几乎是不敢去想的“致富道路”。
很简单,父母亲的“致富经”就是用“汗水”来浇灌心中的梦想之苗。
无限的憧憬,就像兴奋剂,给父母亲莫大的精神动力,几乎不知白天黑夜地操劳,或抢挣工分,或经营副业。
集体出工时,父母亲抢着做最累的活儿,当然拿的工分也是最高的。农闲时,在人家团在被窝里睡觉时,我们家早忙活开了,母亲操持着家务,父亲用双肩、用腿脚,挑着山柴、瓷器、豆皮,和时间赛跑,赶夜路,从甲地到乙地当小贩,赚点差价,一分钱一分钱地积攒着,一分钱一分钱地向着梦想艰辛地挺进。
枣阳周边的资山、唐梓山等山区,甚至于河南的新野等地,都曾留下父亲负重前行的足迹。
父母亲几乎付出了十年的汗水,才梦想成真!
“姑奶,托您老的福,我们准备盖瓦房了!”父亲把想法第一个告诉了姑太她老人家。
已是古稀之年的姑太听清楚了,那个喜哟,如不是年迈,也会跳起来蹦腾几下的,不由老泪纵横:“宝玉儿,姑奶替你们高兴啊!行,你们真行!比你们伯伯强呀!”
公元一九六五年,父母亲亲手盖起了三间大瓦房。
青干干的瓦房,宽敞明亮,在村子里引起了轰动。
有的女人家羡慕,骂自家男人:“看人家傅先儿(农家对有文化的人的敬称),你个窝囊废唷——”
这男人一点不臊:“那是人家用八瓣子汗珠砸起来的大瓦房,你看看人家小两口的肩上、脚上,层层的茧子!你我哪个受得了这个苦沙!”
像中了子弹,这女人埋下头,一声不啃了。
此时,爷爷家还窝在没有翻新的老草房里。
爷爷曾在人少的时候来欣赏过长子的大瓦房,脸上也不由泛出自豪的红光来,像是松了口气:“不赶你们出门儿,你们哪儿会盖来这亮堂的瓦房!”
三间瓦房,在当时的乡下,就是笔了不得的财富,村子里有人大半辈子也没有盖得起啊!
是啊,为着这个梦想,父母亲将自己青葱岁月里满腔的火热,至上的责任,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这个家!
这一年,父亲和母亲正好三十岁。
孔子云:三十而立!
旷野逐鹿
“不重,再上些!”父亲双肩试了试担子的重量,对上土粪的老人说。
别人担土粪用扁担和箢子,而父亲用纤担和藤筐,一趟顶得上人家的两趟。
“咔嚓”一声,父亲扎紧双腿,刚一起身,肩上的纤担不堪负重断裂了。
这一担,少说也有两百斤。老人爱怜地看了眼父亲,边拾拢土粪,边叮嘱:“当心身子,年老了会落下病的。”
这就是年轻时的父亲!顶天立地!
乡下,隆冬时节的夜,很长,很冷。
很长、很冷的冬夜,却是父亲“致富”的好时光。
鸡叫头遍,父亲一个骨碌下了床,摸着黑儿,小心地将本钱装在棉袄里层的布兜里,操起墙角的纤担,轻手轻脚出了门儿。
基本上没有早饭的,即便有,也是昨晚的剩红薯,父亲舍不得吃。
俗话说得好,早起的鸟儿有食吃。
迎着刺骨的寒风,父亲翻山越岭,向着二十里外的小山镇刘升小跑。小跑步,对于父亲来说,一举两得,不仅赢得了时间,而且出了汗热了身子御了寒。
年轻的父亲不晓得,这样会在凉汗后感冒的。事实上,这样的副业也给父亲带来了一个致命的“职业病”——患了支气管炎,随着时间推移,发展到哮喘、肺气肿,到老年成了肺心病,以致最后要了父亲的命。
赶到小集镇的柴禾交易点,天依然没有亮。不过,已有同父亲一样的山里人挑了柴禾来赶早的,也是望着快些处理掉,赶早还可以再挑一担来卖。
这样的情形下,柴禾的价钱好讲,对于父亲来说赚头大。父亲赶早集,在买到好价钱的柴禾后,连轴转,再抢时间赶往四十里远的枣阳县城贩卖。
赶往县城的路,多半是丘陵地带,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
那天,父亲刚登上山岭,换肩的时候,便见百多步远的下坡方向,有团浑沌的身影朝下滚动。凭经验,父亲判断是负重前行的赶路汉。
父亲收紧腰身,绷直了腿,加快了下坡的脚步。
离滚动的影子近了,父亲的心头一热。呵呵,原是同行。父亲心生敬意,在这黎明前的寒流中,在这荒郊野岭,敢吃这苦的,要么心怀着梦想,要么家里苦难深重,不然,没有几人能肯吃这样的苦。
擦肩而过时,父亲特意看了眼这位同行,虽然晨雾重重,不甚真切,但父亲感觉到了那是一个同自己一样年轻的人;从他的步履的力度来看,气力厚实。
父亲本相招呼“早啊”的,却发现同行“呼”地跨越了自己。显然,人家也发觉了后来者。
老话说,同行是冤家。赶路汉的行动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是竞争对手了。谁先赶到县城,谁就会卖个好价钱。
啊哟,较上劲了。仿佛心有灵犀,父亲感应到了一种召唤。在这寂寥的路上,父亲突然产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来。是啊,在这充满着坎坷的长路上,他们都在为着生计或梦想在拼搏着。
父亲趁同行换肩的时候,紧上几步跨越了他。领先的父亲健步如飞,似乎疲劳也不见了,满脑子的是不能落后。
同行紧跟,咬住不放。父亲换了三次肩后,感觉到了劳累汹涌袭来,几乎将人掀翻,不由得停下来歇脚儿。
几十步开外的同行,似乎早就等不及了,得到了命令一样,“咚”地撂下挑子,一屁股塌在纤担上。父亲换口气时,还是听到了身后压抑着的喘气声。
父亲开心地窃笑,有些恶作剧的心态了,“呼”地扛起挑子,脚下生风似的一通狂奔。哟嗬,身后的人早有防备,见父亲身动,屁股下的挑子也上了肩了。
等父亲感到呼吸粗重时,以为身后的同行败下阵来,借转弯侧身的当口瞄了一眼,好家伙,人家不紧不慢地“摽”着。
就像看过的敌特电影,父亲思谋着彻底甩掉身后的尾巴。
这一程,父亲是拿出吃奶的力气飚着。前两肩时,后面的人像糨糊一样地粘着。
当天色亮了,县城睡醒了的时候,父亲扭头一看,尾巴不知去向了。
伙计,跟我斗,得有气力。父亲来到集贸市场,正是柴禾交易的时候,很快出了手,这一趟,父亲赚了一块多钱。
汗水早已沁透衣衫,身上像裹着一层冰。父亲便到小吃铺称了两角钱的炸馍,留一半儿带回家,另一半儿一口气吞了个精光,真所谓“辛苦劳作,快活吃喝”。虽然只是个半饱,不碍事的,父亲又讨要了碗开水喝,像是“砰”地一下,肚子胀了。嘿嘿,饱了!
这炸馍,在当时的乡下,也算是山珍海味。不是过年过节,乡下人哪里舍得开油锅的!
饱了肚子,父亲像是新生了似的,浑身充满着力气,正转身准备回乡下时,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乡下精壮汉子正在瞅自己。两人几乎同时一愣,一拍脑壳,不约而同地指着对方:“莫不是早上的那个……?”
正是。两人一下子亲近起来,像兄弟伙的。同行就是山镇上的人,长父亲两岁。
“兄娃(弟弟),你是土行孙,还是神行太保?哥我憋不住歇息一阵儿,撒了泡尿,一抬头,就不见你踪影了!”山镇汉子和父亲称兄道弟。
父亲摆摆手,笑了,如实相告:“兄弟伙的,你再撵一阵儿,我也怕趴在地上喘气的份儿!”
“哪儿来那么大的气力?”两人都问起对方来。
父亲满怀着向往,却悄声道:“实不相瞒,得盖得起自己的房子,我现在还没有自己的房子!”
山镇汉子朝着父亲竖了竖拇指,感慨地说:“我不敢有兄娃的大志向。我现在当挑夫,赚些活钱,给老娘看病。”
“兄弟伙的,你也很难啊,一片孝心!”父亲点头叹口气。
一回生,二回熟,父亲与山镇汉子又相约同行了七八次。每次同时进县城,都一样的卖价。其间,父亲还仗义地借给他五块钱。
后来,山镇汉子还了钱,便退出江湖。
“兄娃,哥我没得你那样的目光,你要多保重,千万别累垮了,咱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父亲点头。
然而,在这条通往理想的路上,父亲晓得,必须无怨无悔地坚定地走下去……
子夜闯关
“游击战”,是父亲在“致富”路上被逼出来的战法。
小商小贩,在当时属于“投机倒把”的行径,是对国家经济秩序的一种侵蚀,抓住了轻则训斥,重则罚没挑担。
潜伏,夜行,与关卡检查人员周旋,成为父亲和他的追随者们的主战术。
夜行,对于抗得住饥饿、吃得消劳苦的父亲来说,一石二鸟,既贩了货,又不误白天集体出工。
再透彻些说,父亲他们的作为也就是下乡串户的货郎。
在十余里外的兴隆镇上买一担的碗、碟、盘、勺等瓷器,或者豆腐、千张之类,再一步一丈量地挑着,到偏僻的资山、王城、清潭等山区农家贩卖。
送货上门,体贴到家,方便了足不出户的深山农家。趟次多了,就熟识了,就有农家捎话的帮带其他的日用品;打探下次啥时到,预定了某种型号的货。
这支七八个人的游击队伍里,有比父亲年长的,也有年小的。父亲腿脚快,气力大,俨然成了领头羊。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挑夫,靠脚力,这碗饭不好吃。不仅要卖气力地东躲西藏,餐风露宿是家常便饭。
夏天好受些,天儿黑得晚不说,即便到了深更半夜,找个迎风的高坡儿,将便宜买来的瓜果一拳砸开,一番狼吞虎咽,再吃支自卷的烟棍儿,感觉赛过活神仙。接着,听几段父亲的古话,在呵欠连天中,将床单子向坡上一铺,四仰八叉地一躺,悠悠的夜风中,呼呼大睡。
冬天就遭罪得多。眼见着红日不回头地钻进山里,天儿就喝醉了似的朦胧起来。三步并着两步赶,消耗能量多,带的红薯等干粮不够吃,途中就得讨农家的麻烦,或者歇息在稻场破屋里,经常冻得牙帮子合不上。睡不着,就听父亲讲《封神榜》里的炮烙酷刑,“咝咝”的铜烙皮肉声,先是让大家感觉身上莫名的热,当听到“一声抢天呼地的惨叫,受刑者的皮肉被铜烙狠狠地扯咬下一块”的时候,恐惧像枚缝棉被的大针,直刺胸口,令人窒息,就有人提出讲《西游记》。
一九五九年冬的那次行动,令父亲他们没齿难忘。
组织队伍时,本家的发举爷神经兮兮地提醒说,不宜出行,不宜交易。
解放十年了,还迷信啦,拉倒吧你!都作耳旁风了。
不是说嘛,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不料,背时的事接踵而来,令这支创富路上的“游击队”溃不成军。
先是一出头,就被稽查队逮个正着,一担担的货被“卡”了下来,磨破嘴皮子也没用,人家一副包公的形象,软硬不吃:“晓不晓得?你们这是在挖国家的墙脚!”
这句上纲上线的话,火药味够呛人的了。
全部归公,大伙是血本无归,沮丧之极,便有人号啕大哭。
全军覆没,多少有些蹊跷。父亲一封鸡毛信,托老熟人暗访,果真应验了猜测,兴隆第一供销社有人见这支颇具规模的致富游击队红了眼,便向稽查队告密,各个路口设卡。
那时,乡下人是不敢有打击报复行为的。忍气吞声,另作计议。
失去的血本,还得用血汗赚回来。
于是,父亲他们将一顿的干粮分作两顿吃,从供销社赊了货后,便分散“潜伏”起来,相约夜间结集前往目的地。
冲出了围追堵截,大家在包围圈外就自在多了,有说有笑。父亲看过乾隆版的《枣阳县志》,向身后的队伍讲起了“资山”的来历:山上深邃阔远,饶竹木之利,环山居民咸资以为生,故名资山。
下坡时,年长的发举爷腿肚子一软,一个踉跄,人仰马翻,一担子的瓷器成了“万岁(碎)爷”。
摸着摔疼的屁股,发举爷边“哎呀”边牢骚:“霉气呀,触了霉头!”
父亲只得匀出自己的一些货给他,好在父亲每回的担子比别人的重,货多。
到了资山,年少的发银爷不善捆绑瓷器,加之一双“鸭子脚”(平足),一路颠簸到农户,大半的瓷器损了,成了残废。
由于自然灾害,地方欠收,一担子的货只卖了两三成。卖不了,还得挑回家存着,寻机再度出门。
回家,也得在夜里潜行。六十里的路程,计划凌晨两三点到家。不巧途中,有掉队的,有小憩时迷路的,左等右等齐了,大家伙的气力也像熬尽了油的枯灯,东倒西歪了。
这一路,谁也没有精神吱声,都一肚子的怨气。终于到了兴隆镇,纷纷投亲靠友。没有亲戚的,就钻路边的稻场。
母亲的娘家就在兴隆附近的余家湾,也是父亲回家的必经之路。
然而,独有父亲没有停下来。父亲心疼啊,这回苦力,不仅没有进项,还要耽搁出工。几十年后,父亲回忆说,那次苦力,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回家的路,不过十里,若在往常,父亲一气可以赶到的。但这次闯关,如鬼门关,几乎耗尽了体力,吃尽了苦头。
肚子空瘪得前皮搭着后脊梁骨,人一挨地儿,就像吃了迷魂药。
当时,这一带人烟稀少,树林连片,时有“驴娃狼”出没(一种体型较大的如驴般的狼)。想着,父亲的头皮一阵阵发紧,呼吸也凝重起来。
怕啥,来啥。果然,警觉着的父亲感到了一种危险。挑担夜行的人,都有一种保护自己的经验,将担子搁在肩上成“十”字架,防备野物从背后袭击。
前面不远处,有两粒绿光闪烁不定,是的,一只狼。看绿光的高度,父亲松了口气,不是那种大家伙,是只单行的土狼,个头小,力气也不大。但土狼行踪诡秘,擅长偷袭。
父亲还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将挑子两端的绳索用手一前一后抓牢,猛吸一口气,周身绷着,蓦地猫腰,朝着两团绿光主动冲撞而去。
土狼显然没有见识过这种进攻阵势,一惊,“嗷——”地一声,落荒而逃。
虚张声势,父亲赢得第一回合。哪里敢懈怠,父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林区。土狼的那声叫唤,分明是在寻求同伴,它的逃蹿也是在结集力量。
迈过河岸,终于见到了村子。鸡已叫了二遍,父亲和衣倒在床上,困意墙一样倒压而来,霎时进入梦乡。
三个钟头后,太阳一杆子高时,父亲随着村子里的人出现在工地上。
徒步新野
闻说三国事,每欲到新野。
这句话,是父亲心声的写照。
一个庄稼户的挑夫,竟对三国古战场魂牵梦绕。
熟读三国的父亲,在讲着三国故事的时候,布下了一个“圈套儿”,蛊惑着挑夫们:“要不咱们到新野去瞧瞧?”
贩了货,淘了金,还能观赏名胜古迹,两全其美。挑夫们没有多想,中招儿了。
他们听了太多的三国故事,勾人心啦!
父亲利用他的博学,诱惑了挑夫们,“绑架”着他的挑夫团队,踏上了往返三百余里的新野之旅。
对于父亲来讲,却是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怀古幽思的精神之旅。
在十里八乡,父亲上过私塾、公学,少年才俊。虽是个庄稼汉,浑身却透着文化人的气息。
劳作之余,父亲的休息方式不是看书,就是讲古。熟读过四大文学名著,看过《封神榜》、《东周列国志》、《七侠五义》、《隋唐演义》、《说岳全传》、《聊斋志异》等数十种志怪传奇。父亲几乎是过目不忘,每次说古还能添枝加叶,单凭此,在精神沙漠化的穷乡僻壤,父亲当属鹤立鸡群。
毕竟单程就一百五十多里,父亲丑话在前,不要途中“悔棋”。
在枣阳县城,父亲他们进了一担瓷器、豆制品,向着枣北进发。
前往太平镇的路上,父亲他们的货也卖得差不多了。在小镇上,他们补进了货,继续北上。
路过一汪碧水,大家歇脚,捧起清泉咕咚几口,噗噗地洗了几把脸,顿感神清气爽。
“这是莲花堰。”父亲用毛巾擦了脸,又指了指碧水尽头的山,“那是唐梓山。”
挑夫们都耳闻过,亲眼见是头一回。挑起担子,父亲用顺口溜说及枣阳的四大传说:“唐梓山顶住天,莲花堰九顷半,红沙河四十八里宽,奎星楼半截戳在天里边。”
父亲叹了口气,回望了下枣阳县城的方向,说:“奎星楼是县城的标记,可恨,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给炸了!”
挑夫们听着,想不到咱们个穷地方,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来到了唐梓山脚下,父亲指点着平地上另一座突起的山说:“那是紫玉山。古书上说,二山气象万千,邑之门户也!——嘿哟,这两座山还有神话传说哩!”
挑夫们的精神一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他们爱听父亲“添盐加醋”的古话,那图的就是一个快活儿。
父亲换了下肩说:“相传这两山,是《西游记》里的二郎神担山追赶太阳的时候,途中经过四十八里宽的红沙河时,河水太宽,加上他大意了些,不慎失足,一个趔趄,不想闪了肩上的扁担,只听‘咔嚓’,断裂了,担上的两山便坐落在这儿,扁担就落在两山之间,架成一座天然石桥,就是那个‘扁担桥’,前面的那儿,就是的!”
挑夫们都伸长了脖子,向着前方看。
父亲又说:“别小看唐梓山,明朝张三丰云游到这儿,所以还有‘小武当’的名号,也是道教圣地。记得有首古诗说到这里风景的好看,你听听‘白石磷磷绕涧泉,苍松郁郁锁寒烟;碧桃花发条英秀,别是人间一洞天’。”
接着,父亲讲了发生在这里好几个与汉光武帝刘秀相关的故事,还说我们村子里的石磨、石磙、石盘等农具还来自这里。
想不到,两座山就饱含着这么多的人间天上的故事。挑夫们一番感慨,大呼听傅先儿的古话,大长了见识。
到了湖河镇,大家讨了些水喝,担子里又进了些地方货。
“这个集镇呢,也有个说道,这半边儿属于湖北的,那半边儿属于河南的,是地界街,所以叫‘湖河镇儿’。我们现在是一脚跨两省。”
父亲的话,让挑夫们一阵激动,我们已经出省到河南了。
夕阳西下,迎着余晖,父亲他们终于到了神往的三国古战场——新野古城。
虽说父亲一路讲古,消除甚至让大家暂时忘记劳累,然而,一旦到达目的地,放下担子,疲劳就像把软刀子,麻木中将身子肢解得七零八落散了架。
啃了几口干粮,灌了几口井水,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找到一处废弃的老屋,挑夫们住了下来。说是住,其实什么也没有,大家只是披上露馅儿的老棉袄,袖着手,背靠背地取暖,支撑着打盹。这也是挑夫们的经验。
寒夜漫长。置身近两千年的古战场,而且是自己熟悉的古书上的战场,父亲一直处于兴奋中。
父亲还是忍不住给大家讲“火烧新野,水淹曹军”的故事。
——话说公元二0八年,桃园三结义兄弟屯兵新野,有七年之久。后曹军来犯,初出茅庐的诸葛亮巧施妙计,用火攻,大败曹军,留下这段千古佳话。
之后,父亲的嘴“吧唧”了一下,他想了这里有道名小吃“板面条”。
挑夫们一听说“板面条”,满嘴的口水追问着啥吃头。
“说是三兄弟中‘豹头环眼,吼声如雷’的张飞,在这里驻军时,总嫌面条太软,咬着没劲、乏味。便有军需大厨放在心上,多次试验,做出了看似硬板的面条,入口,耐嚼,筋道,浇上牛羊肉丁的臊子,这板面条香中泛辣,辣中透香!”
说得大家饥肠咕咕,浑身哆嗦,说是明早定要去口福一回。
饥寒远远敌不过劳苦。人圈儿里响起了鼾声。
父亲一直处于兴奋中,几乎无眠。耳畔回荡着鼓角的争鸣,眼前晃动着刀光剑影,一会儿桃园三杰,一会儿奸雄曹孟德。
鸡叫三遍时,父亲才打了个盹。
天蒙蒙亮时,挑夫们分头走货。
父亲直接进了县城中央,他要好好看看这个许多次出现在“三国”里的古城。
父亲眼里的新野城,关向很长,两旁以茶馆为主。这里的居民一早起来,不吃饭也要先酗酗茶水,想必是要清理肠胃里的垃圾。
父亲在一家茶馆讨了碗水喝,便掏出一块高粱馍,刚啃一口,就感觉背后有人刺探。他一扭头,看见身后一个小女孩盯着他手中的粗粮馍,旁边牵着小女孩的女人,一定是女孩的妈妈。
小女孩瘦小得像个萝卜头儿。父亲有些艰难地咽下那口干粮,鼻子一酸,眼睛发胀,搁下担子,蹲下身,将自己吃下一口的馍的边缘掰下来,其他的给了小女孩。小女孩眼神怯怯的,但黑黑的小手早就伸了过来,接着“咚”地跪下,连连磕头,一边的女人也作揖道福。
父亲扶起小女孩时,她的口里已经在咀嚼着。那个年代,到处都有讨饭的。
如果不是生长在鱼米之乡,如果不是有气力,如果不做小商贩,我们没有啥子区别的。父亲在几十年后回忆那段遭遇时说。
晌午聚首,挑夫们的货走得不多。商议一番,父亲便领引大伙来到了沙堰镇。
父亲早有心打听好了,这里有处如雷贯耳的古迹。
父亲指着一株老桑树说:“这就是有两千年树龄的‘关植桑’。传说当年关将军拴赤兔马时,将张家老汉的桑树弄折了,关将军训斥了赤兔马后,亲手栽活了一棵更大的作赔偿。”
啊呀——,挑夫们一阵子惊奇,挑着担子,围着“古迹”转了好几圈子,想象着两千年前的情景。
父亲放下担子,坐在一块干净的地上,凝望着“古迹”,思绪万千:两千年的关植桑,内蕴着关武圣爱民律己的精髓,维系着古城新野的文化史脉,沁润着三国时期的气息啊!
是啊,在这方厚土上,三国故事,俯拾皆是。
黄昏时分,几分的苍凉中,父亲他们惜别古城新野。
又是几乎一夜的急行军,按计划,父亲他们要在太阳出来时赶到枣阳城东。
在二00九年的中秋、国庆节期间,也就是父亲驾鹤西去的前两个月,我们拉家常时,父亲还念念不忘他的新野之行。
这一次远足,父亲他们虽然只保住了本钱,却一路的游山玩水,收获着一路的精神食粮!
惊魂聊斋
“我的个妈呀——”
村里的放牛佬三爷吓得屁滚尿流,从地上爬起来,拽着牛绳,不敢回头地逃离。
边逃边惶兮兮地猜测,这“鬼”从哪儿冒来,又“嗖”地一下不知幽到哪儿去了。
跌跌撞撞逃回村里,心神不定的三爷,大惊小怪地见人就回忆那心悸的一幕,像个祥林嫂似的絮叨:“眼睁睁地看到了,闪了个眼,妈哟,只剩下一团子雾了。”
这一幕现代版的“聊斋故事”,主角却是我的父亲、母亲。
真实版的故事,是去年中秋我听母亲讲的。此时,患肺心病的老父亲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戏,听了这个故事,开心地笑了笑。
那时,乡下大集体,除了家和人,几乎什么都归公。
也有一个例外,就是秋季河坝滩涂上的荷藕,可以不姓“公”。
不知哪年哪月,哪个好事者始作,在河坝的滩涂上种植了藕。起先不打眼儿,有一年,村人猛地发现滩涂上绿荷田田,挤挤挨挨。
由于处于野生状态,村子里人只要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踩藕,或者大张旗鼓地开挖,背地里,特别是夜间搞些小动作,算不得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基本上无人问津。
事实上,几乎村子里每个男人都光顾过。泥土松软的地方已被捷足先登了。剩下的要么靠近坝心,水深不好踩;要么水浅,但泥土生硬,生长的藕也是营养不良,又瘦又小,用脚蹬不动。不像村前塘里的藕,拿脚顺着荷杆伸下去,蹬开软泥,再一脚踩下去,便触到粗壮肥硕的藕了,两脚再朝着藕的两头拱探去,掀开泥,一根十来斤的莲藕便浮出水面。
再看河坝滩涂上的藕,有的村人把脚趾头蹬破了,一莲藕不过一两斤,很不划算。
父亲不甘心,不肯放弃。这生涩的泥土下,埋藏着的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呀!
善于用脑筋的父亲,试着用木撬板儿来挖,确实有效果,可半人深的水,要哈下腰去,接着用力下撬时,须闭气入水。秋水冰凉,身板棒实的人,头皮被生凉的水浸泡,多也吃不消。父亲咬着牙试了几回,挖了二十多斤,却感冒得头疼鼻塞,还差点儿误了出工。
不轻言失败,这是父亲的个性。父亲又琢磨着用长把铁锹来挖。这样,人可以站在水中作业。美中不足的,是铁锹不像木制的撬板儿,容易将藕切伤。破了像的藕,卖不出好价钱,也好,自家有了下锅的。
尽管全凭感觉在水中挖藕,可父亲的收获不小,两三个晚上可以收获一担。
离河坝岸近的藕,早被村人“寻摸”净了。父亲只得去离岸远、距坝心近的深水区,有的地儿水能淹到脖颈儿。这里,村里一般胆小的人是不敢来的。起先,父亲曾被水中的异响惊骇过。经验过几次,晓得是栖息在荷上的水鸟受了惊吓“扑扑”逃窜,还有的怪声,便是河坝里的大黑鱼(财鱼)觅食发生冲突,打架撕咬,声浪胜过水怪。
我们那儿,还有种不科学的传说,溺水的人,是被水猴子所害。这水怪,在水中力大无穷,无人可敌;而在岸上,小猴子一般,力气不如孩童。虽然谈之色变,可谁也没亲眼见过,以讹传讹。
父亲读得书多,见多识广,自然不信。不过,在子夜时分,身临水域,或者漆黑一团,或者氤氲迷离,很有些“聊斋”氛围。母亲守在家里,总是忐忑不安,见我们熟睡中,便跑到河坝跟荷林水中的父亲说句话,怕父亲遭遇水怪,待心里踏实了才回家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在靠近深水区,父亲一锹下去发现泥土松软,原来是一处淤着厚泥的凹坑。
淤泥里,竟然埋伏着一排一排的藕。
父亲高兴得周身发热,一口气踩完了坑里的藕,足有一大担子。
百十斤的藕挑回家,天边泛白。没有停歇,一鼓作气,父亲决定赶往兴隆镇。
担心村里人发觉,便由我母亲打前站,探路,而且尽量走僻静的小道。
当时,母亲赶早,顾不上梳理,散着长发,晨风一吹,飘飘荡荡。
蹚过村前小河,来到了对面的山洼。母亲眼尖,透过晨雾,看到村里放牛佬三爷正在放牛。凭直觉,母亲认为放牛佬发觉了她。刚才还在咿咿呀呀哼着小曲的他,突然没了声息。
母亲早半步儿发觉了对方,便一闪身儿,隐在一旁的老松树下,趁着放牛佬魂飞魄散之际,猫腰撤离。
见三爷“妈呀、妈呀”朝着村子连滚带爬,父亲和母亲相视,憋不住“吃吃——”地笑。
吓跑了三爷,母亲的任务完成,打道回府了。
父亲挑着重担,风风火火赶往兴隆。
父亲比往常早两三袋烟的工夫回到了家。这一回大功告成,父亲净赚了二十多块钱,也是父亲在“致富”路上的副业中收获最大的一次。
再说哆哆嗦嗦回到家的三爷,好几天不出门。后来出门,再也不到河那边的山洼放牛了。
更有意思的是,三爷还曾神经兮兮地将耳闻目睹的“聊斋”,添加了佐料,绘声绘色地讲给我的父亲听:“傅先儿,真真的,亲眼见的,披头散发的,眉清目秀,忽悠一下来,又忽悠一下不见了,比你讲的那个啥的‘聊斋’还要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