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生命终点

　　瓦尔特是德国著名的摄影师，为世界许多一流的杂志拍摄过照片，不过从2001年开始，接連两年时间里，瓦尔特都没有拍出让人满意的作品。更让他苦闷的是，2003年，瓦尔特独自一个人度过了他的70岁生日，没有家人陪在身边，没有朋友的电话祝福，他似乎被整个世界遗忘了。而事实上，瓦尔特有妻有子，并不是一个可怜的孤寡老人。眼下这种孤独的境地，完全是瓦尔特自己一手造成的。
　　年轻时因为生得风流倜傥，加之工作原因经常与一些年轻美貌的女子接触，瓦尔特不时会有桃色绯闻传出。妻子劳拉对此倍感痛苦，气愤地质问瓦尔特。瓦尔特却说自己不过是与那些女人调调情，完全是工作需要，用不着大惊小怪。
　　就这样，两个人在吵吵闹闹中走过了几十年。就在两个月前，瓦尔特与劳拉在公园散步时，因为被一位迷人的女士吸引，举着相机对着人家拍个没完，嘴里还不住地发出溢美之词。这个举动令劳拉大为光火，压抑了几十年的愤怒仿佛在一瞬间被点燃了。劳拉愤然从家里搬了出去，并给瓦尔特寄来了离婚协议书。瓦尔特以为劳拉只是一时冲动，爱面子的他并没有去主动哄妻子，没想到劳拉这次竟铁了心，两个吵闹了一辈子的怨侣最终在暮年时劳燕分飞。
　　至于儿子雷奥，瓦尔特年轻时由于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少有时间陪伴他，父子之间的感情本来就很淡漠。而这一次与妻子闹离婚，雷奥更是坚定地站在了母亲一边。
　　瓦尔特度过了人生中最凄凉的一个生日。令他愤懑的是，就连最好的朋友伍德都没有打个电话来道声好，就在几个月前，瓦尔特还给他寄去了精心挑选的生日礼物呢。还有《明镜》周刊的编辑拉科塔，这些年求着瓦尔特要稿子时，有时一天会打好几个电话来，为了增进感情，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在瓦尔特生日时送上祝福。这次也不知怎么，仿佛大家都约好了似的，全都对瓦尔特不理不睬。难道是因为老了，失去了价值吗？瓦尔特心中一阵悲凉，想想往后的日子，除了一步步走向死亡，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瓦尔特脑子里整天只盘旋着一个念头：活着真没意思，死了才是一了百了。就在瓦尔特钻进牛角尖不能自拔之际，他接到了拉科塔的电话。
　　拉科塔抱歉地说，自己最近被外派出国刚刚回来，错过了对他的生日祝福，现在补上。瓦尔特听后酸涩地说：“还是年轻好啊，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现在就只剩下等死了。”拉科塔劝解了几句，随后告诉给他一个消息，他的好友伍德被查出胃癌晚期，已经没几天可活了。
　　瓦尔特吃了一惊，虽然这几天他一直被厌世情绪所左右，但当直面死亡时，内心还真的无法坦然接受。挂掉电话，瓦尔特立即赶到了临终关怀医院，伍德的样子让瓦尔特内心大为震动。身高一米八，体格壮硕，说起话来高声大气的伍德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头发都掉光了，双颊塌陷，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往日的活力全都消失不见了。
　　看到瓦尔特，伍德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他拉着瓦尔特的手说自己很害怕，不想死，为什么上帝如此不公。瓦尔特因为震惊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曾经的伍德天不怕地不怕，谈及死亡时总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现在的他让瓦尔特感到陌生又恐怖。

镜头下的温情告别

　　看望了伍德之后，瓦尔特好几天都无法平静下来。想到自己也离死亡越来越近，瓦尔特感到非常害怕，完全忘记了不久之前他还一心求死，期望以此来获得解脱呢。
　　没多久，瓦尔特接到了伍德病危的消息，他匆匆赶到医院时，伍德已经停止了呼吸。一想到七十岁的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甚至可以说是触手可及，瓦尔特就不寒而栗。他仓皇逃回家，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久久走不出死亡的阴霾。
　　十几天后，拉科塔登门拜访瓦尔特，想与他研究一下，请他为杂志拍摄一组有震撼性的主题照片。可当他看到瓦尔特时却大吃了一惊。眼前的瓦尔特头发蓬乱，满脸胡茬，眼神游移，好像受到了什么强烈刺激。
　　当了解了瓦尔特的心结后，拉科塔突然灵机一动，还有什么比生与死这样的主题更有震撼力呢？可一听说要拍摄死人，瓦尔特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拉科塔耐心地开导瓦尔特，认为现在想要将他从死亡恐惧中解救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去正视直面死亡。
　　瓦尔特渐渐被拉科塔说动了，决定尝试一下。两人研究后决定，拍摄一组人临终前后的对比照片，再配上他们的故事，为人们揭开死亡的面纱，通过死亡来思索生命的意义。
　　他们查看了汉堡和柏林的临终医院的记录，然后试着联系了一些濒死之人，没想到大多数人都同意了。
　　两人进行了分工，由瓦尔特来拍摄照片，拉科塔则负责采访那些垂死的人们，然后用文字记录他们的故事。
　　第一个拍摄对象是贝宁太太，在临终医院里，这位80岁的老太太一直拒绝见自己的丈夫。他们结婚56年来，没有几天不闹别扭的日子。“他是一个暴君”，贝宁太太说，“我根本没法在他面前有自己的想法。”回忆让她激动得哭了起来。
　　贝宁太太的女儿后来私下澄清说：她父亲在最后的一段时间作了很大的努力。但是她母亲对他从来都不满意。她不想看见自己婚姻中的暴君现在也年老衰弱了，什么也不行了。而贝宁先生却从来没有跟他的妻子承认过，他有多么害怕有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他的妻子死在自己身边。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贝宁太太的儿子和女儿一直陪在她身边，可是她却一直处于极度不安的状态，不断抱怨说自己胳膊打战，疼痛从头部一直延伸到腰部，需要不断喝酒来麻醉自己。清醒时她就不停地哭，谁安慰都没有用。最后她说：“让我丈夫来！”她丈夫马上来了，在她的病床前坐了很久。这次谈话的内容瓦尔特他们不得而知，但是两人谈完以后，贝宁太太就不再喝酒了，随后她平静地走了。
　　不知怎么，瓦尔特突然想到了劳拉，如果自己即将死去时，没有妻儿陪伴在身边，会走得安心吗？瓦尔特不敢想象那将是怎样凄凉的情景。

盛满悲喜的人生等候室

　　这项工作一直持续了两年，两年间瓦尔特的内心一次次受到强烈的冲击。他与拉科塔像是等候着死亡的信使，一旦死亡发生，哪怕是凌晨三点，电话响了，他们也不能有丝毫迟疑，以最快速度赶在家属和殡仪馆的人都到来之前出现在死者面前。
　　不過接触的死亡越多，瓦尔特却发现自己对死亡的畏惧反而越小了，同时他也更加坚信自己所做的这项工作非常有意义。“未知死，焉知生”，可现代社会似乎只关心怎么活得舒适，忙于将死亡掩盖起来，将死者对生者的影响最小化，对死亡进行“消毒”，不让它影响社会的运作，以至在人们真正面临死亡时，感到无比惶恐和恐惧。其实如果早一点了解死亡，人们会对人生将有不一样的态度和选择，只是很多人知道这一点为时已晚。
　　皮特是一个社保局的公务员，以前从没有得过大病。但是有一天，他被确诊患了肠癌。瓦尔特见到他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肺部、肝和大脑。他低声说：“我只有64岁，我以前浪费了太多时间。”
　　格尔达在一家肥皂厂的装配流水线上工作，独自将孩子拉扯大，在被确诊为癌症之前，她的整个人生就是工作、工作、再工作，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好不容易攒够了可以安享晚年的退休金，一纸诊断书却将她打入了地狱。
　　“如果知道死亡来得这样早，我会尽可能在有限的人生中享受生活，而不是把希望全都留在退休以后。”格尔达一边抱怨上帝的不公，一边反悔着自己的前半生。而她的悔恨也是很多人临终前的遗憾。瓦尔特也开始反思自己的整个人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犯着和格尔达同样的错误，年轻时一心思考的就是工作，为此冷淡了妻儿，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家庭幸福，而他比格尔达幸运的是，他还有时间来纠正这个错误。
　　在送走格尔达后，瓦尔特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关切地询问他现在的生活和工作情况。父亲从未有过的关心让雷奥有些意外和不适应，他含糊地述说了自己现在的生活情况，气氛略显尴尬。
　　此后，瓦尔特尝试恢复和儿子的关系，虽然缓慢，却还是颇有成效。他放下父亲的架子，像朋友一样对他述说心事，讲述那些死亡所带给他的震撼和反思。雷奥从默默倾听到偶然会向父亲透露一些自己的烦恼，四十几年来，父子之间从未如此融洽和谐过。瓦尔特不禁感叹，还好自己及时悔悟，不至于到了临死那一刻后悔莫及。
　　不过瓦尔特最想念的人还是妻子劳拉，可是他却怎么都下不了决心去拨通她的电话。“她不会原谅我的，这几十年我一直在伤害着她，却浑然不觉。”瓦尔特郁郁地想，几次按下了劳拉的号码，都在最后一位数上停住了手。
　　2004年，瓦尔特认识了丽塔。在被查出癌症前，丽塔已经离婚17年了。当她被告知生命只剩最后几个月时，她却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的前夫，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想念他。只是她很犹豫，那场婚姻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已经近20年没有说过话了，她还曾经阻止他看孩子，他会愿意见到自己吗？不过上帝没有给丽塔太多时间来犹豫，她明白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所以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前夫打去了电话。让丽塔和瓦尔特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一接到电话立刻就赶了过来，并且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陪在她身边。
　　“我真不应该需要这么久才学会宽容和遗忘，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仍然喜欢他。”丽塔对瓦尔特他们说。此前的几个星期，她一心等死，但是现在她却说：“我多想能够再一次地开始生活啊……”那一刻，瓦尔特的心被深深震动了。
　　这天离开医院后，瓦尔特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劳拉的电话，“对不起。”他怀着深深的歉疚说。本以为劳拉会臭骂他一顿，或是干脆挂掉电话，可没想到在听到瓦尔特的道歉后，劳拉竟然哭起来，并幽怨地说：“你怎么这么久才打来电话，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打来呢……”
　　2005年，瓦尔特的作品《Life Before Death》终于完成了，这组照片中一共有24个人，他们中有科学家、官员、警察、作家、银行家、医生、甚至刚出生的婴儿。但不管身份、地位和年龄有何差异，也无论是恐惧、坦然、麻木抑或是清醒，最后都被瓦尔特浓缩成两张照片与一段文字。图像对比的视觉刺激，加上细腻文字塑造的每一个死者的丰满形象，似乎都暗示着人类不可能抗拒的“尘归尘，土归土”的命运。
　　该组照片在《明镜》周刊连载后引起了巨大轰动。人们评价瓦尔特的照片“眼睛闭上的肖像，反倒比它睁开时安详而灵动。”“死亡并没有剥离我们的灵魂，而是给了灵魂最后的洗礼。”
　　很多人在受到强烈震动的同时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思索着如果死亡到来的那一刻，自己会不会为今天的选择所后悔。而瓦尔特自认是受益最多的一个人，并不是因为照片的成功所带来的荣誉，而是让他发现并开始改变生活。他表示，比生更平等的是死亡，它等待着所有的人，将我们的人生变成了一个等候室。没有人今天能肯定他是否还能活得过明天，但我们可以选择让今天过得更快乐更有意义。
　　从那之后，瓦尔特与劳拉及雷奥一起度过了一段和谐美好的日子。2014年1月，瓦尔特因心脏病去世，他在临死前拉着劳拉的手平静地说：“生活是死亡的等候室，我毫不畏惧死亡，因为我已度过了许多快乐的岁月。”
　　编辑/李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