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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霜天的凌晨,在睡梦中,我被父亲低声唤醒。朦朦胧胧中不知是凌晨几点,因那时我家没有闹钟,腕上也没有手表。只听得不远处的食品公司屠宰场生猪的嚎叫。据往常的经验,应该是四点多。11岁的我觉得奇怪,那些挨宰的生猪在生死边缘撕肝裂肺地嚎叫,未能把我闹醒,而父亲一声耳语似的轻唤,我便陡然醒了。脑子里一转悠,哦,今天是父亲要离开这座小城、离开我的日子!他要去赶早班车!我躺在床上一偏脑袋,看到父亲,已是行李在肩。
许是凌晨电力充足的缘故,40瓦的白炽灯,灿灿地照着父亲,将他从我醒来到他掩门离去的几分钟里细微的举动,全都镌刻我记忆深处,从此不能抹去。
第一个印记是刺目晃动的白。父亲从不到三十岁就开始变白的头发,随岁月流逝漫延开去,此际已被白侵吞了十之八九,到了无法收拾旧山河的地步。那种白不是灰白萤白,而是雪白。灯光下,他那梳得齐整的白发随身形晃动着,扩散着,宛如阳光下的雪域高原,反射的白光好生刺眼,让人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叫人有点不自在却难以忘怀。
映衬这雪白的是那身咔叽布的中山装,因洗脱了色而由银灰变得灰白,一如既往的干净、熨帖。就是这雪白灰白的组合,像一幅简笔勾勒出父亲特征的速写,描摹出他的人生际遇。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同事熟人常称呼他“老先生”,里面戏谑和敬意的成分相夹杂。戏谑是将他点入了“老”字号范畴,尽管当时父亲虽仅三十来岁,有点夸张,却也能够对应他雪白灰白的外表;敬意的成分,有些像点豆腐的卤水,凝结着他书生品性所附着的纤弱文静、与世无争、不耐挤压。眼前这雪白灰白相融,近乎纤尘不染,让我得到些许慰藉。这慰藉对当时少不更事的我来说,是混沌的,一如这慰藉感觉的朦胧。
第二个印记是定定的黑。父亲本可以通过那双黑亮的眼睛,中和一下那白发渲染出来的老成相。可通常情况下,他却将眼皮的调节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不经意地掩住那黑亮的锋芒,对我也不例外。我成人后,慢慢理解了他的苦心。父亲喜读道家,常练书法,文革期间学校停课时,他每天要我练三页大楷、一页小楷,谈书理时,他特别强调了“藏锋”的技法。所以我将他闪烁的眼神,归结为当时复杂的环境所迫,是一种忍让与回避。但他,还是没能避过文革中的人际倾轧,被迫离开工作多年的县城,去乡村搞工作队。可就在这父子相离别的凌晨,他无遮拦地张开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定定打量着我,眼神清澈柔亮,充满我熟悉又生疏的温情。
就在那瞬间,我被眼前黑白交织的雾霭所笼罩,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撩拨着体内某些部位酸酸涩涩的液体,我想哭泣。但我的意念却告诫自己:“别在父亲面前流泪,别!”一股莫名的力量,抑制住那股酸涩朝鼻腔眼眶涌动。此刻有个声音在提示我:你应该起床,与父亲说几句道别的话,或是送父亲到车站。不知何故,身体不听使唤,我就那么一动未动地躺着,保留着醒来后最初的反应和姿势,偏着头,与父亲目光对视,没有道别的语言,也没有肢体表示。
父亲看我醒了,他稳了稳肩上的担子,我知道他那扁担两头的分量并不平衡,木箱那头沉些,里面是我帮他检点的衣服、热水瓶、毛笔、砚台等,更多的是各类书籍,占据了木箱的大面积空间,其中有我想让他留下来的一套古版本《辞源》,可我没敢表白这个愿望。另一头是打扎成捆的棉被、蚊帐等杂物,显然轻飘些。
他稳住担子,腾出一只手掖了掖我的被角,说了三句话,三句话是重复的三个字:“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一声比一声轻,说一声,就扶住担子向门口退一步,我又有哭的冲动,可意念再次提醒我:别在父亲面前流泪!别呀!因控制过度的原因,腹部、胸腔、喉头剧烈起伏着,麻酥酥潮呼呼的感觉随之涌动,一浪一浪地拍打过来。我就像个无助溺水者,想抓住一根依附的物体,哪怕一根稻草也好。哭出声来,也许就是那样一根稻草?
父亲终于退到门口,门一点一点地掩上了。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泪哗然决堤,身子一翻转,伏在枕上呜咽如歌。实际上,我是要通过呜咽和泪水,抗击门掩上的一刹那袭来的孤独、无奈以及一时的手足无措……也就在这一刻,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抑制,抑制自己别在父亲面前流泪。
自打1964年春天,母亲以干部家属响应政府号召名义,被遣回原籍乡下定居,我一直随父亲在县城读书。父亲三年两头地频繁调动工作,他到哪我就到哪,几乎形影不离。这种情形下,应该相处得父子情深才是,事实上那些年里,我与父亲之间交流很少。父子之间就这样默默相处了几年,直到这次他离我而去。他一离去,我与父亲间的一些往事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的表层。在那些往事里,我品咂出了父爱情怀,或者说,让我体悟到了父亲对儿子的痛爱,“痛”中有爱。
母亲带着弟弟回乡下老家定居后,父亲和我改在单位食堂就餐,家中少了烟火味。父子间因少有交流,每天里的亲密接触是晚上共用一盆热水洗脚。热气腾腾的脚盆里,两双脚搓来搓去,搓揉出丝丝缕缕的温情。因这同盆洗脚的缘故,让我,传染上他那脚底易生水疱的毛病。我不得不常在课堂上挠.痒痒,老师批评我,说我爱做小动作。批归批,痒时还得搔。水疱闹得厉害时,走路便有点颠,父亲注意到了。一天晚上我已睡了,忽然被一阵疼痛闹醒,看到父亲坐在床边,一手稳住我的脚,一手捏根缝衣针,在细心地为我挑水疱。他见我醒了,笑笑地说:“忍着点,一会儿就好!”挑完水疱,他搁下针,拈起棉球,吸干渗出物,涂上紫药水。整个过程我一动未动,却嘤嘤地哭出声来。他轻声问:“疼啊?不是蚂蚁夹了一下的感觉吗?”那哪是因痛而哭呢,是心底某种难以捉摸的东西被唤醒后感动得流泪啊!现在明白那东西叫亲情,泪水是这亲情洒下的雨露。尽管那时我对这些还比较懵懂,直觉却让我把这份感动,当成一笔私房,存入了精神银行的折子上。
过了两年闹“文革”。此时我随父亲工作的调动,住到了城南的食品公司大院。父亲在公司办公室搞文字工作。“文革”期间最大的视觉特征,是令人激动又让人震惊的人造“红海洋”。一波一波涌动的海浪,由铺天盖地的红袖章、红标语、红旗、红语录组成。那时,我想得到一本红语录。父亲的公司里发放红语录,由我父亲经手,他便悄悄给我弄了一本,私下招呼:“放好了,千万不要丢失!”谁知三天后,上学时,我将红语录放在书包里,课间操后就发现红语录丢了。可以肯定,有人眼红这本很稀罕的“小书”,就顺手牵羊了。想找老师帮助查找,可那时社会上已在批判“师道尊严”,老师们觉得灰溜溜的,连书都无心教了,那敢管这红语录丢失的敏感问题呢?
我惴惴的回来,把红语录丢失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大喝一声:“什么?丢啦?”从未见他眼睛瞪得那么大。一个箭步上前,他冲我后背甩手一个巴掌,我惊慌疼痛相加,“妈耶!”一声呼喊,随之号啕。父亲压低嗓门怒斥:“不许哭!”我一个激灵转为抽泣。那是父亲对我发的最大一次脾气。当时我不知父亲发脾气的隐情,怨他小题大做,不该为一本“小书”,对自己的儿子下狠手。
后来得知,那时父亲正准备将我的那本红语录收回。因他听说有同事向上级告状,说他利用手中那点权力,克扣发给革命群众的红语录,胆敢将之化公为私,给自己小孩当小人书随便翻着玩。还闻知上级要找他谈话,他根据当时的政治气氛,预知谈话内容将会上纲上线,把这“红语录事件”当作大是大非问题对待,闹得不好会成为专政对象……在这种情势下,我却弄丢了红语录,要是让整他的人知道,正好造成口实,麻烦就更大了。此情之下,父亲岂会不怒?
经历了这些之后,我才慢慢感受到政治风云突变的年代,人生的艰难与不易,尤其是父亲这样不太会拉扯人际关系的人,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政治海洋里激起的浪头拍打得遍体鳞伤,或是被咸涩的海水呛得头晕目眩。打那时起,我变得有点懂事了。说懂事,也仅是从父亲的言谈举止间,模糊地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心情。我暗自告戒自己,尽量不给父亲添麻烦。不论什么情况下,父亲骂不还嘴、打不哭泣。
不久,便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父亲终遭排挤,被抽调参加乡村工作队,离我而去。当时我强抑自己别在父亲面前流泪,是因为我已直觉到父亲在离我而去的刹那,写在他脸上的那种对我年少独自生活的担忧,以及由此衍生的难以割舍的心情。
父亲离去,我很久很久伏在床上,抬起头时,已流尽了我的少年泪,觉得自己仿佛已从懵懂少年跃变成风生水起的汉子。至少在心态上,我感受到了瞬间的成长。
谁说过:“人生的变故,也是成长的雨露。”我想说:少年时我曾被这雨露滋润过,开始有点酸涩,随着年龄渐增再去回味品咂,涩味慢慢退尽,生出徐徐甘甜,就像霜气浸染过的甘蔗,越来越有嚼头。真的,自打那次流尽少年泪,面对各种人生风暴的激打,能避能挡的我会避挡,挡不住的我也能忍痛领受。领受时,可能有莫衷一是的彷徨,也可能是无可奈何的叹息,但在人前人后,我绝不流泪,更不要说是在父亲面前哭泣了。
仅有一次除外。那是1994年父亲因患癌症去世,在送他遗体进入焚化炉,炉门“哐当”一声落下的瞬间,我双膝一软,訇然跪下,大放悲声,泪如雨下。那是儿子为他下一场沐浴之雨呀,刷洗他在世时的艰辛之苦和病痛记忆,好让他在赴往天国的途中,步履轻松、心神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