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夏

来源 :萤火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uohuixian1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01.
  我叫芦苇,爹爹说捡到我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他一脚踩在雪上甚至能听到雪咯吱咯吱的声音,荷塘边枯朽的芦苇被积雪压弯了腰,却始终未曾被压垮,万籁俱寂里他听见芦苇荡里一声啼哭,随后便找到了我。
  我躲在襁褓里,脸颊通红,一看到他便止住了哭泣,脸上挂起了笑容。他总是在喝得酩酊大醉之际嚼着花生米对我说:“你打小就是个人精,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活不下来了,结果没想到你倒是命大……”他给我起名叫芦苇,不是觉得我生命力顽强能够在雪地里生还,也不是觉得我瘦弱犹如冬至的芦苇,只是刚巧在那里捡到我——名字嘛,不过是个代号,他是个粗人从来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的思想。
  我管他叫爹爹,在我牙牙学语还不懂事时,时常会叫他爸爸,他总是一巴掌甩过来,满脸怒意,他厉声骂:“谁让你叫我爸的,下次再这样叫我,我一定收拾你!”他总说对我视若亲生,却永远不允许我叫他一声爸爸——所以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孤零零唯一的亲人便是爹爹。
  我从没问过他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的。
  比如,我永远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为何抛弃我——是贫穷疾苦之下的无奈,还是不负责任的抛弃,抑或是粗心之下的遗失。
  再比如,我永远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漫长的人生何时才是尽头。
  所以我不多话,总是闷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爹爹总在“晨会上”对其他孩子夸赞我,他说:“你们看看芦苇,平时什么话都不说,从不抱怨诉苦,踏踏实实干活,再看看你们!”底下一群眼神晶亮的孩子,或嫉妒或羡慕,齐刷刷地盯着我——忘了说了,这群孩子都是被爹爹拐卖的,而今都成了爹爹的赚钱工具,每日早起出门,在闹市口,学校旁,我们游走乞讨。
  我记得有一次,在秀水街上乞讨时,有个女孩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角,她眼神狡黠:“芦苇,我可真羡慕你,你看爹爹多喜欢你,你能不能偷偷教我如何乞讨到更多的钱?我保证绝对不告诉别人。”
  我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女孩一脸诧异,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许久我才开口:“我才羡慕你们……”
  我才羡慕你们,在世界某一个角落有一个家,家里有亲人或焦急或痛苦,满心都是爱与找到你们的决心,而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拥有的不过就是这身皮囊以及游走的魂魄。
  女孩一脸嫌弃地松开我的衣角,眼神倨傲:“不教就不教,我就不信天下还有我月季花做不到的事,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爹爹手下最会乞讨的人!”
  我望着她眼神晶亮,笑容清澈,想说些什么,却又始终没说出口。
  02.
  我没有读过一日的书,却也经常会思考人生这种看似繁杂的问题,大抵出于动物的本能,我总是在思索活着是为了什么。
  没日没夜地乞讨度日,被盘剥后剩下的寥寥无几,漫长的未来里看不到头和任何新鲜改变,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窒息。可人生又有多少是精彩的呢?我们渺小的生相对于时光的洪流,不过是细小的蜉蝣。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女孩,我才突然意识到……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
  秀水街那棵老梧桐树旁有一家琴房,琴房不大,大约只有二十多平方米,逼仄的屋子里堆满了琴,有笨重的钢琴,朴质的古琴,金属打造的风琴,还有……她。
  女孩总在周五傍晚时分背着一把电子琴来琴房,她身形颀长,一头海藻似的长发,总穿小碎花连衣裙。她与别人不一样,秀水街上人头攒动,施舍者也不在少数,人们大多面无表情地从我面前走过,昂首挺胸,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朝我的盒子里丢下一些钱。
  可她不一样。那一天,太阳刚下山,透过老梧桐树流淌一地的夕阳,我百无聊赖地靠在树边啃包子,她突然走到我面前,褐色的双眸闪着好看的光,她蹲在我面前,从笨重的琴包里掏出一张五块钱,轻轻地放在了我的盒子里,然后冲我一笑,轻声说:“只吃包子会营养不良哎。”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我一时脑热竟答了她的话。
  我问她:“你的琴可真好看,你弹得很好吗?”
  “我弹得很糟糕,总被老师骂。”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匆忙收拾起来,“快到上课时间啦,我得先走啦下次聊。”
  她说下次聊,是的我没听错,下次……也便是说我还有机会与她聊天,这一日我心情大好,心里某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像是突然换下了盔甲,以至于回去时竟忘了带走盒子,丢了一整天的收入。爹爹罚我不吃晚饭,鞭子抽在我身上的时候疼痛难忍,他一边抽打一边咒骂:“丢丢丢,怎么没把自己小命丢掉。”他眼睛通红,像是一头吃人的兽。
  可这次,体肤虽痛,心却依旧温暖。
  我倒头躺在地上打算睡觉,月季花突然跑到我面前,她笑眯眯道:“被打了吧?叫你不注意点!”一面说一面往我的怀里塞了一个馒头,我有些诧异:“你不是讨厌我吗?”
  她倒好,大手一挥,像是一位巾帼女将:“行走江湖哪记什么恩仇。”我嗤笑不已,她眼神狡黠,补充了一句:“我今天可是看到了,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女孩?”
  我甩过头去,嘴里含糊:“你少血口喷人!”
  她指着我的耳朵大笑:“哈哈哈……你看你耳朵都红了!”
  03.
  我听说,蜉蝣是一种渺小的昆虫,生长于水泽地带,须臾之后便化为成虫,不饮不食,在空中飞舞交配,完成其物种的延续后便结束生命,一般都是朝生暮死。我时常羡慕这样的生物,生存的唯一使命便是繁殖,甚至没有时间思考未来便开始下一个轮回。
  我曾想如它一般生活,可生活跟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在秀水街上扎了根,老梧桐树成了我的地盘,谁劝我都不走。女生依旧每周五晚上背着电子琴来一次琴房,下午六点的夕阳,还有青石板上袅袅升起的青烟,似乎是我一生中看过的最美的风景。即便是个乞丐,在她面前我都努力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尊严。每逢她路过,我便站起身来,不再乞讨,悠闲地哼歌也好,自在地散步也罢,始终不敢看她一眼,我努力与“乞丐”这个身份割裂开来。   可有那么一次,我依旧没能维持得了。
  猴三带着一群人围在我面前时,方才午后,他嬉皮笑脸地抖腿,说:“我说芦苇哥,这块地儿你占了有不少时候吧?兄弟们看了可真是不高兴了,你说这肥地儿也不能让您老一个人占着啊!您看也给兄弟们经营一段时间?”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乞讨者们的规矩就是一个地儿不能一直待着。我看了一眼钟楼上的老钟,刚过五点,再过不多久,女生便要打此路过。
  我沉声:“你们要这儿也可以,不过等到六点后吧……”
  猴三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我说芦苇大哥你这是在逗弟兄们玩儿呢,还带你挑时间的,您这是看不起我们吧,要把吃剩的地儿给我们?”
  也不知是谁突然动手,一个啤酒瓶便砸在我身上,一群人一拥而上,拳头如雨点般砸在我身上,我也不哭也不反抗——这种事我遇见得多了,你越是反抗,他们越是凶猛,你越是逆来顺受他们越是觉得没意思不了了之。
  等全世界都安静下来的那一刻,我努力抬头看了一下钟楼,5点55分,真好,我轻声对自己说,她还没来。我撑着身子拍了拍满是灰尘的衣服,一转身便看到——女孩背着电子琴站在那里,她今天早到了五分钟,一脸惊恐和害怕……以及一丝同情,深褐色的眼眸里写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我试图扯起一个微笑,牵扯到伤口痛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生立马放下琴,跑到我面前来,她蹲在我面前,轻声问:“你还好吗?要去医院吗?”一边给我递来一块手帕。
  对天发誓,这一刻让我死去也愿意,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我曾无数次徘徊在死亡门前,唯独这一次,我既不害怕也不孤单。
  我借着受伤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轻声问:“你说……愿意教我弹琴,还算数吗?”
  她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轻笑起来:“你都受伤了还想这些?好,我答应你,你一康复我就教你学弹琴。”
  这一日一切都好,唯一令我难过的是,她临走前又丢了一块钱在我的盒子里,如同往日一样,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和她的距离又变得异常遥远,宛若星辰与海洋,隔着几十亿光年,隔着宇宙洪荒。
  是的,我是一个乞丐,如果不出意外,未来我会长大,然后与一个乞丐结合生下来的孩子继续乞讨,或者学着爹爹做一些坏事,变成乞丐的头头。不管哪一个结局,都不出意外地,和她没有半点交集。
  我第一次这么憎恨我的出身,憎恨那对抛弃我的夫妻。
  04.
  今日爹爹心情大好,煮了一炉好酒,拉上我们围着炉子喝酒。酒过三巡,他突然拉过我,问:“芦苇,告诉爹爹你以后想干吗?”
  这是他第一次问我关于未来的事情,我脑海里冒出一个答案,却怎么都不敢说出口,月季花向来爱表现自己,立马抢白:“还用说吗!肯定是跟着爹爹打造乞讨帝国,成为乞讨皇帝乞讨皇后发家致富!”
  我被她认真的神情逗乐了,爹爹也很激动,拍着桌子说:“好,你们大家都跟月季花学学。”
  月季花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我回报一个感激的眼神,她又帮我解了一次围。
  饭毕,坐在玄关发呆,月季花坐了过来,她歪着脑袋,笑容稚气:“年轻人,喜欢一个人呢就要去追啦,光想有啥用啊,想就能娶媳妇啦?”嘿,蹬鼻子上脸了,在我面前装起了老成。
  她撞了下我的胳膊,问:“我说真的呢,要不要我教你几招追求法则?我最近一直在百货商场的LED电视前追剧,可有经验了。”她一脸认真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我不答反问:“月季花,我说真的,你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她看了我一眼,伸了一个懒腰:“我想要一条裙子,就像我每天路过的橱窗里的那条一样,还要每天都能吃饱饭,如果再幸运点,要是能遇到我真正的父母就好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晶亮,似乎闪着璀璨的光。
  我哧哧地笑了,我说:“月季花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是未来啊,就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未来,你要说点更大的更美好的东西。”
  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爹爹一直告诉我们,别成天做白日梦,生下来是乞丐的命,就是做乞丐的料。”
  我一晃神,愣了半晌。
  是在傍晚时分,女孩从琴房走出来,径自走到我面前,她眯着眼睛笑:“你好点了吗?我来践行承诺的。”
  我们去了琴房后面的废弃工厂,工厂有一块很大的天台,深秋的风吹过,干巴巴地拍在脸上,像是一片片梧桐的叶子摩挲过脸颊。
  她弹琴的样子很好看,整个人都像是一幅画。
  从最简单的哆来咪发梭拉西哆开始,她说:“其实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喜欢学钢琴。”
  “哈?”我愣了一下,“那你?”
  她羞赧地笑了笑:“秘密。”
  “你一直在乞讨,你有家人吗?”她补上一句。
  “没有,我是一个孤儿。”我有些羞愧,“我从小就跟着爹爹走街串巷,是不是有些逊?”
  也不知道话题如何跑到梦想上面,她看着远方,笑容里像是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我就希望我的钢琴越弹越好……尽管我一点都不喜欢钢琴,对了,芦苇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我这样的人,哪来的梦想。”她不置可否。
  如果非要说梦想的话……我想永远陪在你的——身旁。我望着她褐色的双眸,在心里轻声叨念。
  05.
  我没想到会在天台碰到猴三,推开门的刹那看到他们一排人躺在天台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抽烟,我想扭头就走。
  女孩跟在我身后,因为惯性缘故,撞在我后背上,疑惑地问:“芦苇怎么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到猴三熟悉的尖锐的声音:“呀,这不是芦苇大哥吗,好久不见,怎么最近皮又痒了?”
  他嬉皮笑脸,一群人跟在他身后摩拳擦掌。
  我张开手臂护着羽甜,女生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问:“芦苇,你的朋友们吗?嘿,你们好,我叫羽甜。”   猴三哈哈大笑:“哟,芦苇大哥好厉害,几天不见认识了这么一个漂亮姑娘。”
  我沉声:“我求你们别闹事。”
  他继续笑:“什么,大点声,我听不到。”
  “求”字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说过我羡慕蜉蝣这种生物,没有烦恼没有困惑,一生的目的便只是确保种族的繁衍,而人类,即便是没有追求地存活都异常困难。在过去的十七个年头里,我遇到过无数个卑微的瞬间。初学乞讨时,被爹爹逼迫着跪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一面叩首一面哀求:“求求你们行行好。”稍有错误,便被爹爹拳脚相向,幼时惧怕,总是一面嗫嚅一面躲在墙角,扯着嗓子哭泣:“爹爹求求你别打芦苇,芦苇错了,芦苇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求”这个字成了我存活下去的不二法门,我低下头颅,抛去尊严与灵魂,将他们狠狠地踩在脚下,一面践踏一面换取别人的同情,而这同情是我生存的唯一砝码。
  而现在,就在羽甜面前,我却始终无法大声说出那个字——你看人都是有命门的,那些过往行尸走肉的时光,那些不顾一切的时光,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她。
  我一把推倒猴三,一面回头冲羽甜吼:“你快跑,这里危险!”
  话刚说出口,便感觉鼻梁吃痛,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鼻腔缓缓流下,猴三气急败坏地拍了拍屁股后的尘土便冲我奔来,我看着羽甜落跑的背影,心里异常踏实,拳脚相向也好,恶语在耳畔徘徊也罢,我都不介意——最重要的东西,被我保护得完好无损。
  世界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我松开抱着头的双臂,缓缓抬头,便看到一个身影挡在我面前,背影有些瘦削,阳光刺眼,许久才适应阳光,站在我面前的人岿然不动,仔细看方才吓了一跳,竟是爹爹。
  他一把拽过猴三,一脚踢在他肚子上,笑容狰狞:“胆子倒不小,敢动我的人。”
  猴三求饶不迭:“不是我们先动手的不是我们先动手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原以为回去后少不了一顿打,却未想这一日爹爹出奇的安静,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我也不敢问他为何会出现在天台。好几次,他眼神奇怪地看了我几眼,却始终没有说话。
  末了,他终于忍不住:“你喜欢那个女生?”
  我只是点了点头。
  “我只问你,你觉得可能吗?”
  06.
  我常觉得,童话是阶层分明社会最真实的写照。白雪公主会爱上素不相识的王子而绝非救她于危难的矮人;公主就是皮肤娇嫩,唯有垫了十二层鹅绒床垫依旧能感受到豌豆咯身子的女子才配得上王子;丑小鸭之所以会变成天鹅与它遭受到的谩骂、讥笑毫无关系,原因不过是它的血统便是天鹅。
  我知道,爹爹想提醒我的是什么,我也并非不清楚,可你知道的,人一旦在一个局里,便怎么都无法认清自己,而我最大的奢望不过是陪在她身边。
  那日在天台,羽甜的电子琴因为逃跑时意外撞上墙毁了,我便每日从乞讨的钱里藏起一部分,为了不被爹爹发现,我的头颅低下得更加勤快了。
  “求求你们帮帮我吧。”
  “给点钱吧。”
  我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这些话语,私房钱的增多是唯一值得欣喜之处。
  羽甜的生日在冬至那日,我要在那天之前攒够钱,送一把新的电子琴给她。在过去的很多时光里,我曾以为,快乐便是乞讨到更多的钱,便是不再挨打,便是受人尊重,而今我才发现,快乐不过是,有能力为珍惜的人做一些事——无关大小。
  我抱着新琴,站在琴房外等了她好久好久,这一日,我换上了最干净的衣服,出门前还精心收拾了一番,月季花跟在我身后嘲笑我:“丑媳妇终于见公婆啦?”
  我在梧桐树下揣测了无数个情况,如何轻而易举不露痕迹地把这把琴送出去。我练习了无数种对话方式,却未想在最尴尬的境遇下与她相见。
  羽甜从琴房出来时,天已经渐渐黑了,她背着双肩包,齐肩长发,笑容清甜,我刚想走上去,便看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男生一脸笑意,穿着蓝色的运动服,挽着裤脚,羽甜回头看他的样子就像是……
  就像是我看她时的,模样。
  我走上去,递给她琴,扯起一个笑:“这是我赔给你的琴,生日快乐。”
  然后转身便想走,转身的瞬间,我听见男生问:“他是谁啊?”
  我放慢脚步,似在等一个宣判。
  “啊,他啊,芦苇,他在这条街上乞讨,我来琴房上课的路上总会给他点钱。”女生声音轻快,“路森,你看做好事总是会有回报的。”
  那个叫路森的男孩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一把抓过她手中的琴,女生踮起脚,嗔怪:“快还给我啦。”
  男生哈哈大笑,把琴藏在身后:“你抢到就给你。”
  羽甜耳根通红,羞赧的样子让我突然明白那日。
  那日她说:“芦苇,你知道吗我好讨厌学琴,可我真希望自己能学好它啊!”
  我本以为她是学累了的气话,而今方才明白,她也许并不爱琴,爱的只是和那个人一起的时光,犹如我痴痴守在梧桐树下,不过为了周五傍晚那匆匆一瞥。
  07.
  可是,你听过飞蛾的故事吗,趋光性让它们刻意地回避了疼痛的感觉,冲撞灯火至死方休,小时候听说这个故事,只觉得飞蛾多么愚蠢,哪有人这般不知死活。
  可有那么一刻,我甘愿做一只飞蛾,不管被拒绝多少次,被嫌恶多少次,都一次次地折返,至死方休。
  月季花找到了家——她偷窃那条漂亮的裙子被送进了警局,却未想因祸得福找到了生母,我隔着人群很远很远地望见过她,她的母亲给她买下了那条裙子,牵着她的手的时候,她的头昂得高高的,犹如披上了铠甲,你看爱是一个神奇的东西,让你挺起腰脊。爹爹得知后勃然大怒,嘱咐我怎么都要把月季花给抓回来。
  我在她体育课上见了她一面,她有些抑郁,并没有那么快乐。
  她说:“芦苇,我好想回到过去的生活,自由自在……我可真羡慕你。”   我嗤笑:“我才羡慕你,月季花你知道吗,我从小便羡慕你们每一个人,尽管境遇一样,但你们好歹有个念想,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有人或焦急或悲伤地寻找着你们,而我呢……只有我自己。我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她一脸不解,可我知道,总有一日她会明白,家这个字眼是多么弥足珍贵,你衣衫褴褛也好,失魂落魄也罢,只要在这个世界上有家,你便不是一无所有。
  而我呢,不过是一只蜉蝣,为了生而生,终将为了死而死。
  我没想到猴三会找羽甜的麻烦。
  自打爹爹教训过他们后,他们便不敢找我麻烦,可羽甜便不在爹爹的庇佑之下。我是路过小巷时听到羽甜的尖叫声的,我冲过去便看见猴三一群人围着羽甜还有那个叫路森的男生。
  男生张开手,挡着羽甜,嘴里叫嚣着:“你们想干吗,我报警了啊!”
  这一次羽甜没有落跑,她死死地攥住男生的衣服,一脸倔强,倏地从身后掏出一把琴——是我送给她的那把,她挥舞着琴当“武器”,冲着他们挑衅:“你们别过来!”
  我原本想一走了之,却怎么都挪不动腿,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又冲了上去。
  我冲猴三吼:“你们到底要怎样,有事冲我来,欺负女生算什么?”
  猴三谄媚地笑了笑:“芦苇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只答应爹爹不碰你,没答应他不碰别人哈……你这样叫我很为难啊!”
  我咬牙切齿:“你们想怎样才肯放过她?”
  猴三笑了笑:“放过她可以啊,你跪下来求小爷几声就好……”
  众人一片嗤笑,猴三接着说:“我这仇不报心里真不舒服,芦苇大哥你也得给我条路不是……我看你就让开吧,我绝不碰你。”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真的跪了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我磕了一个头,声音清脆,众人愣在那儿半晌方才哈哈哈大笑,猴三憋红了脸,捂着肚子大笑:“哎哟,大名鼎鼎的芦苇居然给我跪下了,哎呀,我今天可没带零钱,怎么办不能打赏你啦。”
  说罢便拍拍屁股,冲着其他人扯着嗓子喊:“大家散吧,芦苇小哥都给我们跪下啦,能不给面子吗?”他故意拉长了“跪下”这个词。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羽甜面前。
  我声音努力保持镇定:“你没事吧?”
  却未想她把琴扔给了我,冲我喊:“芦苇我受够了,我好心好意帮助你,你为什么总给我带来这么多麻烦。”
  她一面叫喊一面哭了起来,末了那个叫作路森的男生用手指抵着我的鼻梁,他声音清冷:“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羽甜。”
  他们转身的刹那,我弯下了腰,在寂静的长巷兀自抽泣起来。
  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哭泣。
  我哭啊哭啊,似要将对世界的全部不满都宣泄出来,直到爹爹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盘腿坐在我身旁,没骂我也没打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很有磁性:“走,跟爹爹回家,咱爷俩喝两盅。”
  08.
  那一晚,月季花偷跑来,她依旧是那副谄媚的模样,嘴里嚷嚷着要跟爹爹继续干,爹爹恢复了往常的生冷模样,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就在黑暗中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扑了过来,她力气可真大,竟把爹爹扑倒在地,她扯着嗓子喊:“不许打我女儿!”
  你看吧,世界总是这样,得到的不去珍惜,得不到的却怎么都得不到。
  我趁着爹爹睡觉的工夫,把她们从柴房里救了出来,出来时,我看到月季花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过往的倔强,她似乎哭过,身子有些颤抖,被女人搀扶着,女人不停地跟我说感谢的话,我一笑置之,只是轻声嘱咐月季花,我说:“从这里出去了就别回来,你有属于你的未来啊!”
  她说:“芦苇你要不跟我一起走吧?”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家,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地方令我有归属感,大抵就是这里吧。
  可我未想到她们刚走没多久,小房子便被警车包围了,全副武装的警察拿着扩音喇叭一遍一遍地播报。爹爹被惊醒后抽了一口烟,竟出奇的淡定,他吐出一个烟圈后跟我说:“芦苇,待会儿我冲出去做掩护,你从门口那个草堆翻过去就能逃出去。”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可冲出去的刹那,我便加快了步伐,挡在了他的前面。
  一阵枪响后,我感觉胸口吃痛,身体倒在地上的瞬间,我看见了爹爹的脸,他满脸错愕与震惊,他的确是老了,头发斑白了,眼睛也变得混浊,眼里噙着泪水的样子可真没年轻那会儿威武。
  我冲他挤出一个微笑,轻声喊了一句:“爸……爸……”
  他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毕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一跃而起跨过草堆,逃了出去,我躺在那里无比安静,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袖口抹去,在袖子的最里层有一个口袋,装着一块手帕,我洗了好多遍确定没有一丝异味后方才叠整齐塞进了口袋。我记得有一个女孩打梧桐树旁走过,她笑着蹲在我面前,往我的盒子里轻轻放了一些钱,她在我受伤时递给我一块手帕。
  你们相信吗,这一辈子,我最幸福的时光,便是接过手帕的刹那,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是被爱着的人。
  而爱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从今往后的漫长时光,我不再需要苟且偷生,不再孤身一人,我将化作宇宙洪荒中的尘埃,将成为星辰大海里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线的那端。
  唯一后悔的便是,没能亲口对她说一句。
  我喜欢你,喜欢到可以没有尊严,没有灵魂,我在你面前轻易捡起了尊严又肆意践踏,我变得不像我自己,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从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喜欢你,无论你是恶语相向还是拳脚相加,无论是晴天旭日还是寒冬暴雨。
其他文献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期刊
一部飘着油墨芬芳的长篇小说《流动的黑金》(以下简称黑金)摆在笔者的案头。广袤的地球,地层切面流动的黑色液体,大地矗立着的高高的井架,褐色的牛皮纸凹凸封面设计,上下两部
我正在将一部美国大片看得高潮迭起时,办公室的门“笃笃,笃笃笃”地响起。这门敲得轻轻巧巧,敲得文质彬彬,略略还带了点胆怯和羞涩。这声音,我有点陌生。我从容地将视频关掉,
男人死了。男人是上吊死的。一根比裤腰带还细的绳子系在脖子上,悬在客厅里。男人又高又瘦,穿一身黑色的衣裤,袖管空荡荡的,裤管也空荡荡的。没有风,可男人的身体在客厅的上
时光漫邮:而美好的我们在主编:丐小亥定价:29.80元一句话推荐:继《花火漫邮》后,花火工作室精心打造最具品质和收藏价值的创意礼盒。不知不觉《萤火》已经两周年了,还记得第
世间多纷扰,生死困顿寂寥。——题记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今天刚来到这个世界,一睁开眼,就看到周围有一群人指着我又哭又笑,时而把我抱到这儿,时而把我抱到那儿,他们嘴里
(接上期)十七直到那个喊着要子弹的人走到他面前,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人又问他,这子弹我要了,您给吗?张清元说,我不给,我凭什么就给你,凭什么给你,我给了你,还有人听我的话
强档推荐所有深藏的秘密都关于你/调调在发现叶子铭的秘密之前,我根本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个人。此间少年赵家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洛袈小麦无论何时,他都会对她说,陆安离,
女人的等级苏尔守戴了墨镜,头发披撒,在郊区高速上飙车。云淡天低,碧汪汪的蓝,西山远远在望,像是描在镜子上的水彩。田野浮晃着白茫茫的光。禾苗如烟,燕子盘飞,布谷鸟低徊。
近几年,我省文化产业发展较快,呈现出提速发展的良好势头,在全省经济社会发展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但总体上和国内发达省市相比还处于初级阶段,在发展水平、发展速度、发展质量上还有一定差距,政府和文化企业自身都存在一些问题。  一是对发展文化产业的重要性认识不够。有的地方领导对发展文化产业认识不足,重视不够,没有把文化作为经济发展的一个推动力和重要增长点,作为一种产业来谋划,未能象抓经济那样来抓文化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