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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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岱 庙
  九月。秋雨淅沥沥洒在了泰山上下,也湿透了岱庙内外,到了下午,在雨滴之间,大地之上,还浮起来一层薄雾,让四周苍茫茫一片。模糊之中,近看岱庙的朱色墙壁,竟然平添了几分鲜艳。那红色,与地上被水浸润了的青砖,和青砖缝隙里撮撮油绿着的苔藓,构成了秋之岱庙的三原色。
  悄然间,有一个人,他踏过台阶,漫步走上了岱庙正阳门高大的城墙。平日里北望,那水墨画一样挂在眼前的泰山,此刻,已深深藏进雨幕之后,看不见一点踪影。转过脸,他看一眼墙外的红尘都市,再看一眼墙内的仙宫净土,轰隆隆的人间喧嚣和道乐佛号的交响,在他两耳间此起彼伏……
  他,久久伫立。
  暮钟之声悠远传来,穿过碑林,穿透神殿,又绕过唐槐和汉柏,在这雨中,它让岱庙更加寂静和深邃。一只夜鹭从银杏树上展翅飞走,而一只喜鹊正栖在古柏枝头,抖着它湿热的翅膀,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地上的小麻雀正巧抬头看见,它突然腾空而起,将羽毛衔走,飞回它神殿檐下的巢里去了。
  鸟巢渐多,鸟鸣不止。岱庙俨然是鸟儿们的乐园,鸟儿们的家了。
  然而,在这样一座殿阁辉煌、雕梁画栋的恢宏建筑群里,东岳大帝端坐其间千百年,一派主人的样子,岱庙是他的家才对。可是,无论庙里还是庙外,与鸟儿相比,他又能主宰什么呢?
  汉武帝栽下几棵柏树,走了;宋真宗立下几块石碑,也走了。当一千年前的那截石碑,和两千年后的几株汉柏开始对话的时候,那个伫立在城墙上的人,便慢慢走下来,他静默在石碑和古树之间,做起了它们唯一的听众。
  汉柏劫后余生,仅存一脉生机。那些受尽岁月盘剥,变得赤裸裸的枝丫,依然苍劲有力地直指天穹,它质问的姿态,显然不是针对曾经的风霜和雪雨,而是生命本身。
  当年宋真宗声势浩大的封禅、修殿和立碑,除了几分象征意义之外,更是无法解释汉柏的追问。
  在东御座里,乾隆帝的龙榻和龙座依然,他喜欢的画儿也还挂在墙上,一眼望去,桌上的茶壶,仿佛還在冒着热气,是一幅主人刚刚出门的样子。然而,当门外的黄金竹枯了又绿,绿了又枯,主人却始终没有再回来。
  因此,岱庙也不是帝王的家。
  那个人,他又穿过甬道,在钟楼里抄写下“东岳大帝真训”之后,心中默念“凡人有势不可使尽,有福不可享尽,贫穷不可欺尽,此三者乃天运循环,周而复始……”便到天贶殿门前细看东岳大帝去了。
  过配天门,进仁安门,眼前露台高筑,场地开阔。脚下的青砖已被游人踏去大半,青石台阶也磨得光滑如镜。秋雨虽然洗刷掉了层层叠叠的脚印,包括汉武帝宋真宗和乾隆爷他们的,以及两千多年中所有造访过的,但那个人他相信,到目前他踏上去的,是最后的新鲜的脚印。
  这一脚下去,他发现台阶已经向外倾斜了许多:所有坚硬的棱棱角角,都被时间打磨掉了。仿佛只有那砖缝或空地上的苔藓,不长也不短,不言亦不语,从两千年前,完整地保存到了今天。他于是弯下腰,用手指抠下了一小撮,顿时,一股浓烈的历史的味道扑面而来——潮湿而咸腥。
  一名香客将手中的“高香”举过头顶,祈祷之后,对东岳大帝虔诚下跪。大帝的表情始终如一,端坐,威严,眼角里却又透出慈祥。他目睹过他眼前所有人的表情或表演,但他未必能够猜透人世间这些男男女女的心事。
  东岳大帝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他似乎在等待——等待人们哪怕有一刻,能像他一样静下来,如他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人是为劳苦而来,为名利而来,也就是为烦恼而来,除此便觉无聊。其实,东岳大帝也对人们没有办法,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下跪,都是对神灵有所祈求。
  绕过天贶殿,后面是“淑明后”宫。宫小,香火也不旺,但宫前的两株硕大银杏树,却吸引了极多的游人。树龄三百八十载,但依然挺拔健壮,枝繁叶茂。雨滴滑落时,会有熟透了的银杏儿从枝头坠落,啪嗒一声,在地上甩出那粒叫作“白果”的杏核来。
  树叶哗啦一响,有风,从岱庙外面吹过来,很急躁。但除了叶子,银杏树是一动也不动。它已经在这里以这种不变的姿势,陪了“淑明后”几百年了。它用坚守告诉我们,这满树的黄杏和鸟巢,就是它结满的期待。
  但“淑明后”仍然是孤独的。宋真宗封了帝号,又赐了宫后,他以凡人之心去揣度神灵之腹,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不伦不类。因此又回到了究竟谁是谁的主宰的问题上来了。
  那个人穿过整个岱庙,穿过千年历史,他觉得累了,他来到“淑明后”宫旁一棵古藤树下。古藤盘根错节,遮天蔽日,藤下的青砖上有一层薄薄的淤泥,脚一踩,极滑。起身时,他趔趄了一下,就在差点摔倒的一瞬,深吸的那一口气,却又让他顿觉清爽宜人,心肺通透。
  走出厚载门,他就又走进了城市——尘世。回头,见高大的城墙上竟长出一株柏树来,想必当年那一粒柏籽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岱庙,就算在墙上也要生根发芽。但他,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的,他还是要无奈地回到人间来——他把粘在鞋上的淤泥弹了一弹,又跺了一跺,之后,便消失在雨雾之中、街巷之中。
  可惜的,是那一撮被他踩在鞋子上带出来的泥土,它可能再也回不到庙里了,深感遗憾。因为能在岱庙里清清净净做泥土,也是件幸事。
  齐长城
  齐长城在离泰山不远处的山头上静静地躺着,一躺就是两千五百年。两千五百年后,踏着乱石和杂草,我来到它的身边。这是一个深秋,在北方,这个季节的早晨或者夜晚已经感觉到寒冷。车到泰山北麓的蒿滩村时,太阳才刚刚出来。由于接下来要走陡峭的山路,车停下来稍做修整。趁机,我便跳下车来,在寒风中向四处张望。这是一个距离历史最近的地方,村子很小,住户散落,但山坡上有炊烟断续飘绕,浓淡间,透露出许多千年未改的乡野气息。村边的大橡树大栗树的叶子早已枯黄,但还是那样紧密地恋着枝头,少有凋落。看到那些曾经葱郁的叶子,我就想季节的变换,和岁月的延续,彼此割舍很难做到,像我们和齐长城,像我们和历史一样。   车子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感觉到了车厢的倾斜和颠簸,车窗外的景色也更加多姿多彩。路在山坡上绕着,沟底田地里的冬小麦苗嫩绿极了,可忽然,又是满眼的巨石林立,风一刮,要滚下来似的,很是吓人。再往上走,田里的麦苗却是挂了厚厚的霜雪,叶儿蔫了,萎缩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为了防寒,旁边的大白菜也被人用草绳拦腰捆住,全是一副萧瑟的冬天模样。这时候导游说,我们离齐长城不远了。我就想,也许历史总是在冰冷的边缘上吧,在那里冷静地看着我们。
  前面的路,车子已经不能再行驶。在一个不大的停车场,我们从车门里钻出来,随后沿一条小道徒步向上爬去。此时的小道真的比羊肠还细,其实也不算是道,茂盛的杂草早已枯萎,在许多只脚踩踏之后,有轮廓的地方就是道了。更何况,道旁的松柏稠密,枝丫低矮,穿梭其间,真是多少有些类人猿的感觉。一边走我就一边想,两千多年前,墙这边的人为了自己家园的安全,把一些乱石规律地堆积起来御敌,仓皇中,他们应該也把许多无奈垒在了里面,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千多年后,会有那么多人来对着石头拷问。包括我,我其实对齐长城或者历史并不感兴趣,我想探寻的,是祖先们的眼泪是否变成了化石,是否能让我知道他们曾经渴望些什么?
  终于听到有人喊了声:到了!是的,到了。齐长城就在眼前,伸手可及。这是一截位于山东泰安市岱岳区境内的齐长城,不高,不宽,没有狼烟台,也没有瞭望口,在和我膝盖差不多高的石墙缝隙间,不知名的野草几乎掩住了它全部的身躯——这就是齐长城,这就是两千五百年前的历史遗存!我盯住它,眼睛久久没有移开。有人说,太失望了,原来齐长城就像是一段普通的石堰。是的,在乡村,到处都有这样的石堰,然而,却没有哪一段是两千五百年前的石堰,更没有哪一段石堰像它那样拥有丰富的故事和传说。历史就是这样,所发生的你看不到了,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一个能够承载血泪的具体物件而已,有时候是一块碑,有时候是一截墙,有时候也会是像齐长城一样的一堆乱石。因此,我还是弯下腰,抚摩了冰凉的石头以及墙缝中已经生死过两千五百回的野草,我要告诉它们,我不仅来过,还和它们对话过、亲近过……
  于是,回程就沉重了许多。
  一路无语地走下山来,走到近处来,走到现实中来。路旁的杏树上有鸟鸣婉转,我抬起头,想,应该不是千年前的某一只吧,但它好像是要告诉我什么,几句鸟语我不太明白,但我读到了它的表情。我顺便走到树下,它看看我,我看看它,就在我摘下一片叶子的当儿,它却飞走了。我呆呆地看着手中仍然泛绿的叶子,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叶子的体温,凉凉的,我用手一握想暖它一下,结果叶子嘎巴就碎了,很碎。我突然意识到,历史也不过就像这片深秋的杏叶,看上去色彩饱满,但实际上已经很脆弱,不堪一握。再回头,就见齐长城又隐进了泰山脚下的这片山林里,隐回到了那遥远的历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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