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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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有个农民的葬礼在宁都县城举行,我必须凌晨三点从赣州开车赶回去。
  逝者88岁,按辈分应是我的堂伯父,不过,我从小都习惯喊他堂爷爷,因为他的年龄比我亲爷爷还要大几岁。
  堂爷爷生前,花了60多年时间去守护一个村庄。但这个叫下湖塘的村子像多情女子,她把堂爷爷的时光,零散地分给了田野山岗、小桥流水,还有那坠入炊烟中的落日,逃出黑暗的星月。
  田野里,黄牛老了又换,水稻割了又长。堂爷爷离开村庄,并非他爱得困了累了不想再爱了,只是因为,儿女都进城了。
  不过,堂爷爷身上勤劳憨厚的农民烙印,并没有因为后来进城生活了二十多年变得模糊。
  在我看来,堂爷爷就是“可爱”的代名词,以至于十几年不见,我仍能瞬间想起他乐呵呵的样子。堂爷爷早年做过村小组的生产队长,是组里资格最老的党员,村里人都喊他“王队长”。虽说后来村里接任的还是王姓队长,但几十年来只要村里人一提“王队长”,大家都知道说的是堂爷爷。
  堂爷爷特别容易满足,闲暇时,一副纸牌、几颗棋子、半壶水酒,便足以让他的生活乐趣充盈,似乎再艰苦难熬的日子,只要往他家的火炉上煮煮,也会清香四溢。
  一晃十几年没见堂爷爷了,今天,我顶替已故的父亲,披着凌晨三点的大雾回去,只为见他最后一面。小车,看破了我的心事,它在大霧中放缓了脚步,以一种摸索的姿态,悄然地向目的地靠近。
  到达这个被誉为文乡诗国的小城,不过清晨五点。街上还很冷清,只有零星散布的早餐店还亮着几盏无精打采的灯。我走进一家店,只不过想吃个真正的早点,但馒头包子还没来得及熟透,肉丸正在热锅里翻滚浮沉。雾蒙蒙的大地,在寒风中半睡半醒,没有丝毫想搭理我这个突然闯入之人的意思。我信步在街道游荡,一种好像在哪见过的冲动,试图拾捡我读书时遗失在这的记忆,可在指尖触碰的瞬间,它们又突然隐进白雾。
  我躲进车,打算睡一会儿,可那些隐入白雾的记忆,总是浮现在我紧闭的双眼里。
  我首先想到了爷爷,那个即使草帽被风吹落,也会抡起锄头追着风打的急性子老人,他和奶奶是在六十岁左右放下锄头洗脚上岸的,还来不及拍打身上的泥土,便被叔伯搀上小车,拉进城里去看风景了。那时候,对于农村的人来说,没见过的、新奇的东西就是风景,县城像风景区,有人进“景区”一趟可以回村里讲几年,得知爷爷奶奶要住进“景区”,很多村里人都挺羡慕。
  进城后,奶奶交了新朋友,围住麻将桌,开心得很,再也没时间像以前那样隔三差五和暴脾气的爷爷拌嘴斗气了。可爷爷没有朋友,他不打麻将,连拉了几十年的二胡也老掉牙,他过不惯城里的日子,没心情看风景。
  一个中秋节前,爷爷开始实施返乡计划,偷偷坐班车跑回了下湖塘。我的叔叔伯伯急坏了,在县城找了又找,像忘带打火机的老烟枪,翻遍了所有口袋却怎么也点不上叼在嘴里的烟。还好村里的邻居给城里来了电话。
  后来我才明白,虽然爷爷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在家里说一不二,其实内心深处也有脆弱一面。他告诉我,进城后没多久就后悔了,但一切都没法挽回,田地已经转给了亲戚打理,他拉不下脸再往回要。
  实际上,在很多村里人看来,但凡能随儿女进城的人,都是去享清福的,如果进了城又返回乡下生活的,不是混不下去了就是儿女不孝顺。和没法向亲戚往回要田地相比,或许爷爷更担心的是村里人误解自己的儿子,正是“进城不易回村更难”。
  道理,爷爷懂,可他不想死在一个远离下湖塘村的陌生城市里,所以整天很苦闷。
  后来,坐车逃离宁都成了爷爷抵抗现实的最后武器。经过十几年的“交战”,爷爷头发更白,步子更蹒跚了,终于有天摔了一跤,不得不坐上轮椅。在爷爷生命快走到尽头时,儿女们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前带他回了下湖塘。
  同样不肯离开下湖塘的还有我爸,他是病到吐血,都不肯离开村子去县城看医生的又一个倔强男人,病重那年才57岁。57岁,这是一个无比尴尬的年纪,按照我们农村的旧俗,逝者未满花甲是无法进厅堂的。那一年,在宁都县人民医院,眼看爸撑不住了,有亲人建议我做好在县城火化的准备。可爸早就和我说过,他不火化,一想到火化时噼里啪啦的场面就胆战心惊。一边是爸的遗愿,一边是村里的旧俗,它们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那个深夜,我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医院的厕所,欲哭无泪不停捶墙。后来,我和妈排除各种困难和阻力,在爸气若游丝时,雇了一辆面包车将他从县城运回了老家。
  爷爷和爸,这对血脉相连的父子,连骨子里的固执竟也这般相似。三年时间,两场葬礼,让他们在赤条条来的地方,又相继赤条条地去。
  清晨七点多,或亲或友,三三两两,开始陆续来到我堂爷爷生前住过的那间小屋外等候。亲人们披麻戴孝,面带伤感。我脸上的悲伤,已经藏进了胸膛。在我看来,死亡真正的可怕之处,并非生命终结本身,而是在面对它时挥之不去的忐忑和恐慌。
  可人从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开始,便注定有一天会死,亲人去世,我们悲伤,可终归有一天,我们也会因此惹别人伤怀,但正如鲁迅在《死》中所言,“一世只有一次,无论怎样,总是受得了的”。
  堂爷爷,走了,便是走了。堂爷爷的儿女们用眼泪来填充悲伤,哭声弥散在空气中,随寒风袭来,而我只看见一片秋叶,慢慢飘落。
  在仁善孝顺的人看来,哪怕穷困潦倒的老人,也是不可复制,他们只定格于某一瞬,嵌入人们记忆胶片中的某一格,然后被皎洁如水的月光,年复一年地冲洗,在清晰后慢慢泛黄,在泛黄时愈加清晰。
  做女儿的,永远是在父亲灵前哭得最肆意的那个人,这一点,无关城里和乡下。堂爷爷是在几天前一个放晴的冬日里离开的,我看见他的女儿此刻仍哭得稀里哗啦。
  随着祭拜的队伍轻轻地从门外挪进了这间小屋,老远就发觉,灵台上照片中的堂爷爷在笑,他在乐呵呵地冲我笑。
  轮到我了,点上三炷香,走到灵台前,还未下跪泪已先流。生命有时脆弱如纸,悲伤总是一捅即破。   一拜,我眼里只有泪。
  再拜,我想起了我爷爷和我爸。
  三拜,我像被困在了一片雪野。
  上香,祈祷,礼毕,起身。
  我轻轻地退出小屋。
  县城的葬礼,程序远没有农村繁杂,它不会因为堂爷爷的农民身份而区别对待。
  吉时一到,便是真正的告别。堂爷爷从相片上飞进那个冰冷、狭小容器(骨灰盒)之前,仿佛又环顾了一遍小屋,这个伴他打发寂寞孤独,一字一句学他唠叨,一遍一遍陪他下棋,几乎盛满了他晚年岁月的时光大容器。这个“小容器”,马上就要用它的冰冷将堂爷爷与“大容器”分开,用一场永不回头的出走,将“大容器”彻底掏空。
  出了小屋,送葬队伍开始走向公墓方向,堂爷爷躺在那个狭小的容器里,最后一次从城市的繁华和喧嚣旁路过,正如他生前每次拄着拐杖走过这里一样。
  一个拐角处,一道目光与我撞了个满怀,这是来自轮椅上的目光,它如突然袭来的一道闪电,扫过我,扫过这支送葬队伍,仿佛在搜寻着什么,却又瞬间消失。再看时,轮椅上的老人已回头,正和身后的老伴悄声说着什么,嘴动得很吃力,像离开水后行将死去的鱼。
  死亡,对于逝者,是回不去的昨天,但对于轮椅上的老人来说,就像触手可及却又永远无法预知的明天,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悲观和失望?
  堂爷爷在告别城市上空的最后一抹烟云后,躺进了世间最大的容器——这片支撑他们刨食的黄土,终于和等候多年的老伴久别重逢。虽然,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不像他记忆中下湖塘的模样,却也是儿女们为他筑的一个港湾。
  送别的步伐,总想用急促来掩盖不舍,结果往往事与愿违,让不舍把来时的脚印掩埋,使送别的人迷失方向,在归途一步一徘徊,三步两回头。
  斯人已逝,好好活着,便是逝者留给骨血至亲们的终极遗愿。
  回赣州后,我和妻子提起这场葬礼。妻子说:“堂爷爷是一位朴实的人,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和咱爸下象棋,那种专注、认真的表情令人难忘。当时,咱爸悄悄地告诉我,堂爷爷骨子里还是好强的,要让他赢,那样双方都开心。只是,没想到咱爸走得那么快,堂爷爷走得这么突然。”
  山岗上,老坟草枯了又长,新墓泪干了泥黄。
  如今,从宁都县城到下湖塘不过半小时车程。县城不再是风景,可下湖塘仍像多情女子,她把我和村里人的愛,零散地分给了小桥流水田野,坠入炊烟中的落日,逃出黑暗的星月,还有葬着爷爷和爸的山岗,只是负了堂爷爷。
  但大地相连,血脉相通。此刻,堂爷爷应该正乐呵呵地和我爸在下相聚后的第一局棋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旁边,火炉上,已温好半壶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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