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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蔷薇站在大雪里等了张少良足足两个时辰。平时他只要天色擦黑的时候就会到蔷薇园来，可是今天，他却没有按时到来。蔷薇拖着发麻的脚，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返回蔷薇园里去。
屋子里生了火，蔷薇抖了身上的雪，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终是忍不住差了丫鬟去张少良府上，她对丫鬟吩咐道：“你只要和家丁打听一下就好。”丫鬟答应了，转身出了门。
过了一个时辰，丫鬟回来报：“张公子大婚，迎娶一林氏女子。张府张灯结彩，十分热闹。”末了丫鬟加上一句：“小姐，今天张公子是不会来了，你不如早点休息？”蔷薇脸色由白变青，又渐渐地由青变白，她哗一下扯下屏风上的披肩，带着丫鬟就出了门。
张府果然热闹。大红的喜字张扬地贴在门外，里面红烛佳人，宾客尽欢。蔷薇就这样立在张府门前，看张少良身披锦缎红袍，笑得满足。纷纷扬扬的雪从她发梢滑落至鼻尖面颊，化了，再落在她握住披风的手上。
丫鬟被冻得萧瑟，一个劲地小声哀求：“小姐，回吧。”蔷薇不语，只木木地站在那里，一直到曲终人散，新人入了洞房。她的泪，这才顺着眼角，开始滴落。
主仆二人第二天双双病倒，三日后，蔷薇勉强下了床。她掀开窗户，窗外一树寒梅开得正香。厚重的积雪上有一串新踩的脚印。不到片刻，蔷薇园的帘子被挑了起来，蔷薇抬头望去，来者，正是张少良。
她幽怨地望向他，一双眸子水盈盈似带雨梨花。他揽她入怀，温言软语，又哄得她开怀。她依在他怀里，半带哭腔半带笑：“你会忘了我么？”
“当然不会。”
“你会常来，和以前一样疼爱蔷薇么？”
“会，当然会。”
蔷薇这才笑了，遂抬起头来，一双美目轻轻一转，她说：“少良，你家夫人，可比我漂亮？”
少良摇头，蔷薇于是再问：“那她可是十分温婉贤淑？”张少良再次摇头：“似乎也没有。”蔷薇小嘴一撅：“那你为何取她过门？”
被蔷薇这一问，张少良自己也疑惑了。他也不知怎的，就是对很平凡的林衣衣死心塌地。
2
林衣衣是张少良那日到扬州办置年货时遇到的。
那个时候林衣衣正坐在冰天雪地里无助地哭泣，张少良听见哭声就下了车，才知这女子因路滑崴了脚。他扶她上车，带了她回苏州城。哪知林衣衣却无家可归，张少良怜她，就收了她做府上的丫鬟。
林衣衣每日奉水奉茶，日子久了，张少良硬是将她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看出颜色来。她在他身边越久，他就越觉得她其实很美。偶尔他一个人，头脑里回想起林衣衣的模样，又会忍不住责问自己：自己向来对女子容貌都要求苛刻，怎么现在，反倒觉得一个平庸长相的林衣衣如此可人了呢？
可是一旦林衣衣一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眼就会跟随着她，一举一动都令他觉得欢喜。终于，他娶了她。洞房花烛，他与她恩爱，之后，便再不觉任何女子胜得了她。除了蔷薇。
蔷薇是花魁，三年前，三年后依然是。自从她出现在苏州城，所有男人眼里便只有这一个绝色女子，她一低头一回眸，都会令人相思入骨。
可是这蔷薇却生性高傲，唯一入过她帷帐的只有两个男子，一个是已经失踪很久的苗僵男子沈天远，一个便是如今的苏州富贾张少良。有人说，曾经见过沈天远，那模样，和现今的张少良根本是一个样儿。也有人说，蔷薇园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虽然蔷薇是绝色女子，但是靠近她的男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以沈天远为例，这不，莫名其妙的就失踪了，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知道。
话虽如此，可是苏州的名流富贾却还是一个劲地往蔷薇园凑。有的带绫罗绸缎、薄纱香囊，有的带奇珍异宝、山珍海味。这蔷薇园外的景观还真是壮阔，只是这队伍天天都有，却从来没有人，进得了蔷薇园的门。他们只守在蔷薇园一尺开外的地方，再也不敢走近。
要知道，这蔷薇虽然开得娇艳，可是枝叶上的刺却也能弄伤人。更何况外界总传言蔷薇园这蔷薇，不是普通的蔷薇，若是被刺出血来，保不定就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呢。所以这一帮子裙下之臣，便是再耐不住性子，也只能看着一墙的蔷薇叹息，不敢妄动。
张少良每次从这些人前经过，都忍不住得意一番。想这些人也都是些自命风流的人，却谁也比不得他，享尽齐人之福。他哈哈一笑便入了园子，蔷薇掀了帘子出来迎他，看得周围的男人个个眼红。
3
蔷薇与张少良是在三年前认识的。那时蔷薇才刚刚选上花魁，十三四岁的女子，如初开的蓓蕾满城花香。那时的张少良，一袭月白衣裳，站在人群里观望。四目相交时，两人的目光都没有再移开。他看她如水眸子深情款款，她看他一身纯白五官俊朗。他成了她的第一个客，从此她再不近其他男子。
张少良其实当时心里也有疑惑，他虽是她的第一个客，却不是和她恩爱的唯一男子。那一夜，意兴阑珊时他检视桃红的床单，不见落红。他抬眼看她，她低垂着眉目，轻声说：你，介意了？她这一问他忽然清醒过来，自己不过就一风流过客，何必对此认真？更何况这蔷薇虽是花魁，却非名妓。他与她恩爱一宿，本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他笑着摇头。蔷薇这才靠过来，柔弱而委屈的样子。她的手指滑过他颈上的一道朱砂，问：“这是什么”？张少良抓过她的手，答：“也许胎记吧。”蔷薇恼道：“什么是也许？莫非你自己身上的东西你也不知道了？”张少良缓缓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十五岁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就连我的父母的模样，我都很模糊。只有管家拿过的画像来让我看时，我才知道。不过也总觉得没有什么印象。”
蔷薇忽然黯然，她淡淡一声哦，掌心却瞬间冰凉。张少良将她卷入鸾被，拥着她渐渐睡去。在张少良熟睡之后，蔷薇悄悄起身，对着窗外一轮明月，几行清泪滚落裙裾。忆起当年还在苗僵，沈天远在竹屋外吹笛子，她躲在屋子里笑。那一夜，他与她拜天地，竹屋虽然简陋，可是二人却情深意浓。可是沈天远，他现在，在哪里？
话说张少良遇见蔷薇，虽然从来没有想过婚娶，可是对蔷薇仍是有一份强烈的感情。这样的感情说不清又道不明。蔷薇娇憨可爱，虽然爱使小性子，但心地却十分善良。张少良自从和她在一起，总觉得日子过得快乐起来了。他有时会想，就这样一辈子，也未尝不好。可是他娶了林衣衣。
于是他面对蔷薇时自责，面对林衣衣时却又迷恋。他心里是知道蔷薇哀伤的，可是他还是娶了林衣衣。私下他问自己到底爱不爱林衣衣，却是自己难倒了自己。爱，为何又总觉迷惑。不爱，又为何娶了她？
4
蔷薇这日备了酒菜，请了张少良过来。
蔷薇给他斟酒，那酒似琼浆，玉色浓稠。蔷薇笑言：“此乃苗僵最好的酒，我从家乡带过来，都不曾舍得喝过。”张少良举杯，果然是一等一的好酒。蔷薇抱了琵琶出来，一张俏脸低垂，她细细地拨动弦，轻声唱：“素指纤纤，弦动心飞。望青城云雾，缭绕皑皑，却不见，女子萧瑟，泪如殇。一声叹，叹怀中琵琶不知意。二声叹，叹心中人不知归路。三声叹，叹世间情痴枉相思。”
张少良此时三杯酒下肚，似有些醉眼朦胧。他看蔷薇一袭粉衣上蔷薇怒放，而蔷薇面上，却已是泪水潺潺。他再饮一杯酒，信口道：“蔷薇有意，天高水流长。蔷薇有情，入地根及远。”
蔷薇手上的琵琶忽然落地，“叭”一声响，张少良吓了一跳。他醉眼朦胧，正想问什么，却醉倒在桌上。
蔷薇哭，边哭边将少良移至床上。她看着他熟睡，一双眉目紧闭。她的泪，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动了动身子。蔷薇止住哭，将食指放在唇间咬破，一滴血珠圆润地托于指尖。她小心地将血抹在张少良脖颈上的红痣上，一点一点。抹到血渗透开来。
然后她坐回桌边开始等。她望着桌上的酒。一时间出了神。记得当年，蔷薇爱上沈天远，被师傅逐出师门。他对她立誓：“今生不负蔷薇意。”于是她在他身上种蛊。那蛊就从他的脖颈种入，留一颗红色朱砂痣。这只蛊，便是苗僵独特的痴心蛊。
如果有那么一天，沈天远对蔷薇起了二心，这支蛊，就会要了沈天远的命。这支蛊天下只有一人可解，就是蔷薇。因为下蛊时滴了蔷薇的血，解蛊时也必须有她的血做引。刚才张少良喝下的那壶酒，就是痴心蛊的解药。
张少良忽然呻吟了一声，蔷薇起身走到他身边去，她拨开他的领子，脖颈上的朱砂红痣已然不见。她呆住，然后瞬间爆发。她不住地摇晃张少良的身子，唤他：“天远。天远。告诉我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少良捂着头睁开了眼睛，他问：“蔷薇，你，你在做什么？”蔷薇不语，只痴痴地看着他。
5
这一夜，张少良在蔷薇的固执下只得回家。蔷薇从来没有赶他走过，可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一定要他离开。他捂着头踉跄地走。一路上都在想蔷薇这酒后劲真足，不过才三四杯酒，就把他喝成这般模样。
入了张府，却发现卧房的灯还亮着。平时林衣衣总是睡得很早，怎么今天，却这样晚了还没休息。他好奇心起，借着酒意便用手指在窗户上戳了一个小洞。房里林衣衣正对着镜子，他心下笑：“女人真是奇物，大半夜的还要照镜子。”可是林衣衣转过头来时他却吓一跳，房里的女人，不是林衣衣！
他压住心跳再看，那女子比林衣衣好看百倍，不过眉眼隐隐带着冷煞之气。再看时他却有疑惑了，因为这女子虽然长相与林衣衣相差很多，但是衣服和身材，甚至连颈间的挂饰都与林衣衣无二。
只见这女子忽然从床下一个锦木盒子里拿出一副人皮面具，她细心地在脸上戴好，再涂涂抹抹，再转身时，已经完全是林衣衣的模样了。张少良在这一刻终于看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他转身，又出了家门，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天明的时候，他终于回到家里。林衣衣已经起来，正在厨房里吩咐下人今天的饭食。他走上前去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卧房。他抱住她，亲吻她的耳根。林衣衣羞红了脸，却又忍不住甜蜜地抬眼看他。就在这个时候，张少良一把扯下了林衣衣的人皮面具。
林衣衣惊恐地看着他，他却笑了。他托住她的下巴，问：“你本来很漂亮，却为什么要用这面具遮住这张好看的脸？”说罢，张少良转身出了家。他很疲惫，他唯一想得到的去处，就是蔷薇园。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蔷薇园，就被人从身后偷袭晕了过去。林衣衣冷了脸把他带回张府。她往他口里放了一颗药丸，然后冷冷地开始笑，笑着笑着却变成了哭。
6
张少良醒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张家的人，都以为他是忽然暴病失忆。而林衣衣。却悉心照料他，端茶到水，侍汤侍药。张少良对着这个自称是他的妻子的女子，感激之心顿起。
张少良自此一病，当然是再也不记得蔷薇。他安心地做自己的生意，在家陪伴妻子。林衣衣越发体贴贤惠，时时刻刻都尽量陪在张少良身边。
那一日张少良出外查看铺面，却意外地遇见一个女子，女子美得不似人间物，只是那双眼，哀怨心疼得似乎要落下泪来。他看着她觉得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这时候有个卖杂货的从女子身旁走过。他不小心将货担撞在了女子身上，女子一个踉跄。张少良急忙伸手托住女子，关切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姑娘？你不认得我？”张少良轻轻拨开她的手：“姑娘虽然面熟，但是在下真的不认识。”他转身离开，留女子一人独自在街心落泪。
这女子当然就是蔷薇。蔷薇回到蔷薇园，越想越觉得奇怪。自从上次帮张少良解了痴心蛊后，她便认定他就是失踪多年的沈天远。只是他为何会变成张少良，并且将从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一晚她因为太多头绪无法理清，所以将张少良赶回张府，哪知整整半个月，张少良都没有再到蔷薇园来。她开始以为他不过与她怄气，可是今天见到她，他却明明白白一副不认识她的模样。蔷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于是她决定，夜探张府。
这一去，就让她大吃了一惊。她居然遇到苗僵师门的师姐，林玉簪。她想也没有想到，林玉簪就是张少良的妻子。两个女子僵立在寒风中。还是林玉簪先开了口，她说：“蔷薇，你还是来了。”蔷薇怒：“你到底把天远怎么了？”林玉簪忽然笑了，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也没什么，我就是给他种了两个蛊，忘忧蛊和至爱蛊。”蔷薇脸色发白，似乎林玉簪再说一句她就要上前去撕碎她。
林玉簪却忽然恨恨地道：“当年你我同时遇上他，他却偏偏喜欢你。我想方设法把你逐出师门，他却带你远走高飞！我不甘心，雪蔷薇，我真的就比你差这么多吗？所以我跟踪你们，甚至用迷药把他带到苏州城。我给他下了忘忧蛊，我想他把你忘记了就会和我在一起。可是我还是错了。他就是不记得你了，依然不曾爱上我。”
蔷薇呆住，她这才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何以被一贯疼爱她的师傅赶出师门，沈天远又为何忽然失踪，一切，都拜她曾经以为是至交的林玉簪所赐。
林玉簪继续说道：“我和他在苏州城呆了整整一年，他依然对我很冷淡。我一怒之下回了苗僵。本以为事情到这也就结束了，可是偏偏你个傻丫头居然找到苏州去。他虽然不记得过往，但是他依然爱你，我不能允许，绝对不能允许！所以我再一次赶过来。我设计进了他的家，给他下了蛊，让他娶我过门。我让他继续去找你，是因为要你痛苦，看着心爱的男人婚娶，娶的人不是你，这样的滋味是不是很好受呢？他是爱你，可是我才是他的妻！你蔷薇终于什么都不是！”林玉簪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滑破夜色，如鬼魅般骇人。
蔷薇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她软弱地说：“可是你难道没有发现，我，我之前也给他下过蛊吗？痴心蛊和至爱蛊若不是同一人所下，就等于慢性毒药。”
林玉簪愣住：“你说什么？”蔷薇却哭了：“师姐你这是何必？你喜欢他，我让给你就是了。”林玉簪吃惊地看着蔷薇，蔷薇却忽然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剧毒花刺射进了林玉簪的咽喉。林玉簪倒地，渐渐脸色由青到黑。蔷薇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张少良的房间。
张少良正见她进来，惊恐地躲在门后。蔷薇上前想拉他，他却忽然将一支银簪插进了她的左胸。他一边哆嗦一边说：“是你杀了我的妻子，是你杀了她……”蔷薇痛楚地蜷缩在地上，她说：“天远，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蔷薇，你的蔷薇……”张少良忽然丢了簪子跪在地上，他说：“我是天远，你是蔷薇。蔷薇，蔷薇。”蔷薇抚摸他的脸，从眉毛到嘴唇，曾经都那么令她迷恋。张少良哭了，他站起来，摇摇摆摆走出门去。
蔷薇看着他走远，美丽的眼睛终于一点一点闭了起来：“对不起天远，我终于还是没能救得了你。”蔷薇的身体渐渐冰冷，眼角，还残留着最后一滴眼泪。
蔷薇站在大雪里等了张少良足足两个时辰。平时他只要天色擦黑的时候就会到蔷薇园来，可是今天，他却没有按时到来。蔷薇拖着发麻的脚，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返回蔷薇园里去。
屋子里生了火，蔷薇抖了身上的雪，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终是忍不住差了丫鬟去张少良府上，她对丫鬟吩咐道：“你只要和家丁打听一下就好。”丫鬟答应了，转身出了门。
过了一个时辰，丫鬟回来报：“张公子大婚，迎娶一林氏女子。张府张灯结彩，十分热闹。”末了丫鬟加上一句：“小姐，今天张公子是不会来了，你不如早点休息？”蔷薇脸色由白变青，又渐渐地由青变白，她哗一下扯下屏风上的披肩，带着丫鬟就出了门。
张府果然热闹。大红的喜字张扬地贴在门外，里面红烛佳人，宾客尽欢。蔷薇就这样立在张府门前，看张少良身披锦缎红袍，笑得满足。纷纷扬扬的雪从她发梢滑落至鼻尖面颊，化了，再落在她握住披风的手上。
丫鬟被冻得萧瑟，一个劲地小声哀求：“小姐，回吧。”蔷薇不语，只木木地站在那里，一直到曲终人散，新人入了洞房。她的泪，这才顺着眼角，开始滴落。
主仆二人第二天双双病倒，三日后，蔷薇勉强下了床。她掀开窗户，窗外一树寒梅开得正香。厚重的积雪上有一串新踩的脚印。不到片刻，蔷薇园的帘子被挑了起来，蔷薇抬头望去，来者，正是张少良。
她幽怨地望向他，一双眸子水盈盈似带雨梨花。他揽她入怀，温言软语，又哄得她开怀。她依在他怀里，半带哭腔半带笑：“你会忘了我么？”
“当然不会。”
“你会常来，和以前一样疼爱蔷薇么？”
“会，当然会。”
蔷薇这才笑了，遂抬起头来，一双美目轻轻一转，她说：“少良，你家夫人，可比我漂亮？”
少良摇头，蔷薇于是再问：“那她可是十分温婉贤淑？”张少良再次摇头：“似乎也没有。”蔷薇小嘴一撅：“那你为何取她过门？”
被蔷薇这一问，张少良自己也疑惑了。他也不知怎的，就是对很平凡的林衣衣死心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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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衣衣是张少良那日到扬州办置年货时遇到的。
那个时候林衣衣正坐在冰天雪地里无助地哭泣，张少良听见哭声就下了车，才知这女子因路滑崴了脚。他扶她上车，带了她回苏州城。哪知林衣衣却无家可归，张少良怜她，就收了她做府上的丫鬟。
林衣衣每日奉水奉茶，日子久了，张少良硬是将她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看出颜色来。她在他身边越久，他就越觉得她其实很美。偶尔他一个人，头脑里回想起林衣衣的模样，又会忍不住责问自己：自己向来对女子容貌都要求苛刻，怎么现在，反倒觉得一个平庸长相的林衣衣如此可人了呢？
可是一旦林衣衣一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眼就会跟随着她，一举一动都令他觉得欢喜。终于，他娶了她。洞房花烛，他与她恩爱，之后，便再不觉任何女子胜得了她。除了蔷薇。
蔷薇是花魁，三年前，三年后依然是。自从她出现在苏州城，所有男人眼里便只有这一个绝色女子，她一低头一回眸，都会令人相思入骨。
可是这蔷薇却生性高傲，唯一入过她帷帐的只有两个男子，一个是已经失踪很久的苗僵男子沈天远，一个便是如今的苏州富贾张少良。有人说，曾经见过沈天远，那模样，和现今的张少良根本是一个样儿。也有人说，蔷薇园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虽然蔷薇是绝色女子，但是靠近她的男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以沈天远为例，这不，莫名其妙的就失踪了，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知道。
话虽如此，可是苏州的名流富贾却还是一个劲地往蔷薇园凑。有的带绫罗绸缎、薄纱香囊，有的带奇珍异宝、山珍海味。这蔷薇园外的景观还真是壮阔，只是这队伍天天都有，却从来没有人，进得了蔷薇园的门。他们只守在蔷薇园一尺开外的地方，再也不敢走近。
要知道，这蔷薇虽然开得娇艳，可是枝叶上的刺却也能弄伤人。更何况外界总传言蔷薇园这蔷薇，不是普通的蔷薇，若是被刺出血来，保不定就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呢。所以这一帮子裙下之臣，便是再耐不住性子，也只能看着一墙的蔷薇叹息，不敢妄动。
张少良每次从这些人前经过，都忍不住得意一番。想这些人也都是些自命风流的人，却谁也比不得他，享尽齐人之福。他哈哈一笑便入了园子，蔷薇掀了帘子出来迎他，看得周围的男人个个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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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与张少良是在三年前认识的。那时蔷薇才刚刚选上花魁，十三四岁的女子，如初开的蓓蕾满城花香。那时的张少良，一袭月白衣裳，站在人群里观望。四目相交时，两人的目光都没有再移开。他看她如水眸子深情款款，她看他一身纯白五官俊朗。他成了她的第一个客，从此她再不近其他男子。
张少良其实当时心里也有疑惑，他虽是她的第一个客，却不是和她恩爱的唯一男子。那一夜，意兴阑珊时他检视桃红的床单，不见落红。他抬眼看她，她低垂着眉目，轻声说：你，介意了？她这一问他忽然清醒过来，自己不过就一风流过客，何必对此认真？更何况这蔷薇虽是花魁，却非名妓。他与她恩爱一宿，本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他笑着摇头。蔷薇这才靠过来，柔弱而委屈的样子。她的手指滑过他颈上的一道朱砂，问：“这是什么”？张少良抓过她的手，答：“也许胎记吧。”蔷薇恼道：“什么是也许？莫非你自己身上的东西你也不知道了？”张少良缓缓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十五岁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就连我的父母的模样，我都很模糊。只有管家拿过的画像来让我看时，我才知道。不过也总觉得没有什么印象。”
蔷薇忽然黯然，她淡淡一声哦，掌心却瞬间冰凉。张少良将她卷入鸾被，拥着她渐渐睡去。在张少良熟睡之后，蔷薇悄悄起身，对着窗外一轮明月，几行清泪滚落裙裾。忆起当年还在苗僵，沈天远在竹屋外吹笛子，她躲在屋子里笑。那一夜，他与她拜天地，竹屋虽然简陋，可是二人却情深意浓。可是沈天远，他现在，在哪里？
话说张少良遇见蔷薇，虽然从来没有想过婚娶，可是对蔷薇仍是有一份强烈的感情。这样的感情说不清又道不明。蔷薇娇憨可爱，虽然爱使小性子，但心地却十分善良。张少良自从和她在一起，总觉得日子过得快乐起来了。他有时会想，就这样一辈子，也未尝不好。可是他娶了林衣衣。
于是他面对蔷薇时自责，面对林衣衣时却又迷恋。他心里是知道蔷薇哀伤的，可是他还是娶了林衣衣。私下他问自己到底爱不爱林衣衣，却是自己难倒了自己。爱，为何又总觉迷惑。不爱，又为何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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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这日备了酒菜，请了张少良过来。
蔷薇给他斟酒，那酒似琼浆，玉色浓稠。蔷薇笑言：“此乃苗僵最好的酒，我从家乡带过来，都不曾舍得喝过。”张少良举杯，果然是一等一的好酒。蔷薇抱了琵琶出来，一张俏脸低垂，她细细地拨动弦，轻声唱：“素指纤纤，弦动心飞。望青城云雾，缭绕皑皑，却不见，女子萧瑟，泪如殇。一声叹，叹怀中琵琶不知意。二声叹，叹心中人不知归路。三声叹，叹世间情痴枉相思。”
张少良此时三杯酒下肚，似有些醉眼朦胧。他看蔷薇一袭粉衣上蔷薇怒放，而蔷薇面上，却已是泪水潺潺。他再饮一杯酒，信口道：“蔷薇有意，天高水流长。蔷薇有情，入地根及远。”
蔷薇手上的琵琶忽然落地，“叭”一声响，张少良吓了一跳。他醉眼朦胧，正想问什么，却醉倒在桌上。
蔷薇哭，边哭边将少良移至床上。她看着他熟睡，一双眉目紧闭。她的泪，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动了动身子。蔷薇止住哭，将食指放在唇间咬破，一滴血珠圆润地托于指尖。她小心地将血抹在张少良脖颈上的红痣上，一点一点。抹到血渗透开来。
然后她坐回桌边开始等。她望着桌上的酒。一时间出了神。记得当年，蔷薇爱上沈天远，被师傅逐出师门。他对她立誓：“今生不负蔷薇意。”于是她在他身上种蛊。那蛊就从他的脖颈种入，留一颗红色朱砂痣。这只蛊，便是苗僵独特的痴心蛊。
如果有那么一天，沈天远对蔷薇起了二心，这支蛊，就会要了沈天远的命。这支蛊天下只有一人可解，就是蔷薇。因为下蛊时滴了蔷薇的血，解蛊时也必须有她的血做引。刚才张少良喝下的那壶酒，就是痴心蛊的解药。
张少良忽然呻吟了一声，蔷薇起身走到他身边去，她拨开他的领子，脖颈上的朱砂红痣已然不见。她呆住，然后瞬间爆发。她不住地摇晃张少良的身子，唤他：“天远。天远。告诉我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少良捂着头睁开了眼睛，他问：“蔷薇，你，你在做什么？”蔷薇不语，只痴痴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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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张少良在蔷薇的固执下只得回家。蔷薇从来没有赶他走过，可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一定要他离开。他捂着头踉跄地走。一路上都在想蔷薇这酒后劲真足，不过才三四杯酒，就把他喝成这般模样。
入了张府，却发现卧房的灯还亮着。平时林衣衣总是睡得很早，怎么今天，却这样晚了还没休息。他好奇心起，借着酒意便用手指在窗户上戳了一个小洞。房里林衣衣正对着镜子，他心下笑：“女人真是奇物，大半夜的还要照镜子。”可是林衣衣转过头来时他却吓一跳，房里的女人，不是林衣衣！
他压住心跳再看，那女子比林衣衣好看百倍，不过眉眼隐隐带着冷煞之气。再看时他却有疑惑了，因为这女子虽然长相与林衣衣相差很多，但是衣服和身材，甚至连颈间的挂饰都与林衣衣无二。
只见这女子忽然从床下一个锦木盒子里拿出一副人皮面具，她细心地在脸上戴好，再涂涂抹抹，再转身时，已经完全是林衣衣的模样了。张少良在这一刻终于看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他转身，又出了家门，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天明的时候，他终于回到家里。林衣衣已经起来，正在厨房里吩咐下人今天的饭食。他走上前去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卧房。他抱住她，亲吻她的耳根。林衣衣羞红了脸，却又忍不住甜蜜地抬眼看他。就在这个时候，张少良一把扯下了林衣衣的人皮面具。
林衣衣惊恐地看着他，他却笑了。他托住她的下巴，问：“你本来很漂亮，却为什么要用这面具遮住这张好看的脸？”说罢，张少良转身出了家。他很疲惫，他唯一想得到的去处，就是蔷薇园。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蔷薇园，就被人从身后偷袭晕了过去。林衣衣冷了脸把他带回张府。她往他口里放了一颗药丸，然后冷冷地开始笑，笑着笑着却变成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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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良醒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张家的人，都以为他是忽然暴病失忆。而林衣衣。却悉心照料他，端茶到水，侍汤侍药。张少良对着这个自称是他的妻子的女子，感激之心顿起。
张少良自此一病，当然是再也不记得蔷薇。他安心地做自己的生意，在家陪伴妻子。林衣衣越发体贴贤惠，时时刻刻都尽量陪在张少良身边。
那一日张少良出外查看铺面，却意外地遇见一个女子，女子美得不似人间物，只是那双眼，哀怨心疼得似乎要落下泪来。他看着她觉得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这时候有个卖杂货的从女子身旁走过。他不小心将货担撞在了女子身上，女子一个踉跄。张少良急忙伸手托住女子，关切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姑娘？你不认得我？”张少良轻轻拨开她的手：“姑娘虽然面熟，但是在下真的不认识。”他转身离开，留女子一人独自在街心落泪。
这女子当然就是蔷薇。蔷薇回到蔷薇园，越想越觉得奇怪。自从上次帮张少良解了痴心蛊后，她便认定他就是失踪多年的沈天远。只是他为何会变成张少良，并且将从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一晚她因为太多头绪无法理清，所以将张少良赶回张府，哪知整整半个月，张少良都没有再到蔷薇园来。她开始以为他不过与她怄气，可是今天见到她，他却明明白白一副不认识她的模样。蔷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于是她决定，夜探张府。
这一去，就让她大吃了一惊。她居然遇到苗僵师门的师姐，林玉簪。她想也没有想到，林玉簪就是张少良的妻子。两个女子僵立在寒风中。还是林玉簪先开了口，她说：“蔷薇，你还是来了。”蔷薇怒：“你到底把天远怎么了？”林玉簪忽然笑了，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也没什么，我就是给他种了两个蛊，忘忧蛊和至爱蛊。”蔷薇脸色发白，似乎林玉簪再说一句她就要上前去撕碎她。
林玉簪却忽然恨恨地道：“当年你我同时遇上他，他却偏偏喜欢你。我想方设法把你逐出师门，他却带你远走高飞！我不甘心，雪蔷薇，我真的就比你差这么多吗？所以我跟踪你们，甚至用迷药把他带到苏州城。我给他下了忘忧蛊，我想他把你忘记了就会和我在一起。可是我还是错了。他就是不记得你了，依然不曾爱上我。”
蔷薇呆住，她这才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何以被一贯疼爱她的师傅赶出师门，沈天远又为何忽然失踪，一切，都拜她曾经以为是至交的林玉簪所赐。
林玉簪继续说道：“我和他在苏州城呆了整整一年，他依然对我很冷淡。我一怒之下回了苗僵。本以为事情到这也就结束了，可是偏偏你个傻丫头居然找到苏州去。他虽然不记得过往，但是他依然爱你，我不能允许，绝对不能允许！所以我再一次赶过来。我设计进了他的家，给他下了蛊，让他娶我过门。我让他继续去找你，是因为要你痛苦，看着心爱的男人婚娶，娶的人不是你，这样的滋味是不是很好受呢？他是爱你，可是我才是他的妻！你蔷薇终于什么都不是！”林玉簪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滑破夜色，如鬼魅般骇人。
蔷薇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她软弱地说：“可是你难道没有发现，我，我之前也给他下过蛊吗？痴心蛊和至爱蛊若不是同一人所下，就等于慢性毒药。”
林玉簪愣住：“你说什么？”蔷薇却哭了：“师姐你这是何必？你喜欢他，我让给你就是了。”林玉簪吃惊地看着蔷薇，蔷薇却忽然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剧毒花刺射进了林玉簪的咽喉。林玉簪倒地，渐渐脸色由青到黑。蔷薇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张少良的房间。
张少良正见她进来，惊恐地躲在门后。蔷薇上前想拉他，他却忽然将一支银簪插进了她的左胸。他一边哆嗦一边说：“是你杀了我的妻子，是你杀了她……”蔷薇痛楚地蜷缩在地上，她说：“天远，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蔷薇，你的蔷薇……”张少良忽然丢了簪子跪在地上，他说：“我是天远，你是蔷薇。蔷薇，蔷薇。”蔷薇抚摸他的脸，从眉毛到嘴唇，曾经都那么令她迷恋。张少良哭了，他站起来，摇摇摆摆走出门去。
蔷薇看着他走远，美丽的眼睛终于一点一点闭了起来：“对不起天远，我终于还是没能救得了你。”蔷薇的身体渐渐冰冷，眼角，还残留着最后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