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过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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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心》这本书的封面单是在白纸上用黑字写了书名、作者名和出版社名,简直暗合第四辑小标题“以白心读长卷”,而书里确有很多这类阅读。
  第一辑仅《高高朱雀城》一篇长文。作者芳菲在序言中自述是为表达自己“在现当代文学中一个最好的收获”,可见她对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这一作品的热爱。读黄永玉不难,行文都是白话、口语和方言;所说之事,都在人情内,且透彻、清明。可芳菲说,要懂这明明白白的好处,有许多无形之“隔”:一是行当之隔,木刻家、画家黄永玉像写作圈的票友;二是时代之隔,作品是生活于二十世纪末的人讲述“自辛亥革命以来的生活”;三是地域之隔,有现代都市与湘西朱雀城的距离,更有“故乡与他乡”的距离。芳菲点清并破解这三隔,直面读者的疑团,扫清了阅读障碍。
  芳菲这样梳理黄永玉的写作缘起,“我猜想,黄永玉是在1988年底萌发了写这本自传体长篇小说的念头的。那一年,沈从文先生,他怀着近乎虔敬的心情终身尊敬爱戴的表叔去世了”,这虽是芳菲个人的揣摩,但她分析得丝丝入扣。黄永玉特别喜欢沈从文的《长河》,他认为那不是给外省有教养的人看的,而是和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她提醒人注意“长河”与“无愁河”的关联,断言萌芽于黄永玉六十岁时的“无愁河”和写作于沈从文四十岁时的“长河”相比有明显的递进,“从主观年龄来说,黄永玉大了二十岁,从外部世界来说,时代又前进了四十多年”,继而指出沈从文有对故乡的爱抚,深邃却失之软弱。假如说沈从文的《长河》是“自然主义的挽歌,是奔流到海不复回,那么黄永玉的‘无愁河’‘重在一个无字’”。“无”在这里不是形容词,“并非在形容一个没有忧愁的世外桃源”,而是动词,“寄放着作家黄永玉逆流而上的身影。故乡与时代,把他顺流送到外面的世界来,而现在,他……不仅是回家,更是肩负着为故乡,为自己,把忧愁打扫干净的使命”。芳菲把“无”定性为动词,体察到无愁里的行为、气概和抱负——这是个令人欣喜的大胆解读。
  但这不是故作惊人的假说,芳菲以对大量文本的分析,揭示了黄永玉的逆流而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第一部从两岁多写到四岁多,她注意到黄永玉采用了孩童“狗狗”的视角,将狗狗体会的当时的人物、天气、味道、感觉写得传神,准确;她更注意到这部由花甲老人描摹出的童年旧事不是成长小说,而是“还原小说,回到原处的我,那里,万物皆备于我”,“那时没有时间,一刹那同时深邃地包含着过去,现在,未来;那时也不分空间,人、地、天通通浓密地交织在一处”。
  她除了分析文本,也对涉及的自然地理、历史掌故、人文脉络做足了功课。更重要的是,她能透过文字看到作家的真面目。她说,“黄永玉的真面目中,有着笑的影子”,那“不是幽默的笑,不是‘爱’的微笑,是放诞,是大笑,是笑谑”。她甚至将笑谑分了类:“春天来了,来得很认真”是一种;“说起四舅要来放电影,大人们一阵恐慌,孩子们却喜欢得不得了。‘放雷公炮竹都不怕,还怕看电影?这妈个屁的大人!?’”是另一种,芳菲看出笑谑其实是大秩序的一部分,这秩序名之曰“无愁”,其构成是自然、四季和人,勾连是劳作。
  一个作家及其作品能被人用心理解内在的脉动是多大的幸运。芳菲对研究对象的眉眼、皱纹等很多细微之处都用心领略,行笔不急不缓,有一种和时下常见的文学评论不同的节奏、方法、视点和抱负,自然引向了不同的结果。难怪她的《心如明镜台》让刘醒龙惊叹:“一位叫周毅的(后来才知道是《文汇报》的,也是陈思和教授门下的才女)写过一篇《心如明镜台》的长文,谈我的小说,开篇就提出一个很让鄂地文人不得不服气的雅称:江汉作家群。虽然素昧平生,她却仿佛参与了我的小说写作过程,甚至对一些只我自己才清楚的细节的如何出现,都有精到的判断。让人叹为观止。”是的,芳菲是周毅的笔名。周毅不单能读懂某一位作家,她好像有独门武功,经其注目的作家作品像给打了道光,在闪光中,读者看到了门径。
  周毅有和作家交心的态度、被感动的准备,也有难得的清醒。否则,她不可能说出这样振聋发聩的话:“大约是在张爱玲《倾城之恋》之后,那种‘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城市都颠覆了’的轻佻的因果论甚为流行,本来要说的无常,失去广阔深邃的内涵,变成逃脱责任,自我欣赏的戏话而已。像刘醒龙这种对复杂因果的尊重,谦逊已很难看到,他的好多作品都像是对那种简单因果论的逆反。”她更进一步指出,逃脱的那个责任“不是那要救国救民的责任,而是人作为智性生物对自己智性的责任。她以为,由于缺乏现成逻辑的复杂,世界正离人远去”,这是刘醒龙大部分写作面临的基本背景。因此,刘醒龙的作品常是关于‘事实’的作品,同时又是关于‘无限事实’的作品”,“刘醒龙用写实压抑提问,压抑对个人抚慰的窃窃私语,推迟人精神的对象化”。
  周毅看中细节,但她也能时刻地跳出来,并未迷失在文字的丛林里,而能鸟瞰森林全貌,画出森林地图。不然,她不能自信地作出这样的判断:“能够毫无造作地描写善,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一桩奇迹,而刘醒龙又一次地显示了这个奇迹。”带着真心会晤作家和作品,时时获得感动,甚至“由《凤凰琴》带来的感动是长久的”。周毅很感性,不单靠悟性,文学研究者出身的她有认真的研究态度和学养,她看眼前的对象,也找到参照物,借此才能感觉到“刘醒龙的写实达到了地狱般的力量”。直接表达出猜想和感受常常是她接近分析对象的开始,然后,摸着最触动自己的东西走下去,带着穷尽真理的倔强,看透前世的执拗。于是,她从刘醒龙的《圣天门口》里杭家和雪家互不往来的黑道和白道大势力,联想到诗意和志怪的传统,更看到“人性中最根本而又常常被人忽略的因素是什么呢?是傲慢,每个人都是傲慢的,所以我们才有那么多的轻蔑”。
  她也和作家交心,在评论中自然又坦然地吐露心曲。如关于笔名“芳菲”,自白是在内心有危机的一段时间请一个朋友取的,“这个无名无姓荒唐柔弱的名字,总让我想起一段彷徨特殊的日子”,以至碰到人问缘由,就含糊搪塞,“但是一直坚持用下来。用着用着,有时也生出一些信心出来……我是在意这个名字所包含的弱小的、‘非我’的提示的”。   周毅分析的作家还有韩少功、懿翎、潘向黎及借周毅任主编的《文汇报笔会》平台成名的李娟等。
  周毅从复旦大学文学硕士毕业后一直从事媒体工作,这在《过去心》的篇什里也反映出来,她能捕捉热点话题,比如《三月,从茨威格到徐静蕾》、《咦,马悦然》等,书中还有一些作家访谈录。但周毅到底是带了文学研究者的底气来做媒体的,她的访谈就有一种少见的厚度和深度。比如《没人能走到自己的恐惧跟前》里,开头就提刘亮程“通驴性”,又尖锐地发问:“你写过你的妻子,还有少量涉及人间温情的作品,可老实说,这些作品和你其他作品相比显得很一般,你怎么看待这些人间的温情?人和树、风相比,哪一个更容易理解……”周毅有一篇让人交口称赞、广为传扬的《杨绛先生百岁答问:坐在人生边上》,估计因为发表时间稍后,收在当代上海记者丛书,周毅新闻作品集《往前走,往后看》里。
  《过去心》的另一重要部分是对《文汇报》“笔会”研究。周毅写出了《笔会》自创刊的1946年7月到2006年一个甲子的年谱,考证出一些事实。如《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文,副题为《傅雷与〈文汇报〉因缘考录》,说到傅雷给“笔会”写的美术批评《没有灾情的灾情画》。1946年7月13日,创刊不久的《文汇报》笔会副刊刊登了司徒乔灾情画展专版,柯灵、唐弢等齐声叫好。那一年,司徒乔到鄂、湘、贵等五省考察战后民生,用画笔纪录,被看作珂勒惠支等艺术精神在中国的体现。周毅提醒我们读傅雷,傅雷说:“……我们凡人总不能因为一组毫无表情的脸庞上写着灾民二字,便承认他们是灾民。正如下关的打手,我们不承认是苏北灾民一样。悲天悯人的宗教家,不能单凭慈悲而成为艺术家。终使司徒先生的同情心大得无边,凭他那双手也是与描绘‘寸寸山河,寸寸血泪’(司徒先生语)风马牛不相及。抛开灾情不谈,就算是普通的绘画吧,素描没有根底,色彩无法驾驭,没有构图,全无肖像画的技巧,不知运用光暗的对比,这样,绘画还剩些什么呢?”
  周毅评道:“文中言动于中的急迫,直面而来”,傅雷知道,叫好是为了人情,“‘吓,又是人情!’……为何要让这种风气进入文艺界呢?”周毅打了个让人莞尔的比方:“阅读这样的文章同时也会有一种历史的天窗忽然被打开的透亮感。”周毅也把历史的天窗给读者打开了。
  至于“笔会”年谱,看似简单,其实梳理和考证也尽显眼光,颇费心血。更重要的,从未有过的笔会年谱,给文学和历史等多方面的研究者提供了新线索、新材料。
  “过去心”不可得,也并不刻意在未来寻找知音,但我觉得,这是一颗难得的心。有意从事文学研究和媒体工作的人都该把这本书作为学习的范本?!书里有真知灼见,有对人和世界的悲悯,有催人前行的力量。透过这颗心的搏动,看小说,看人物,看事件,能得到多方启迪,特别是能看到一个观察、理解和欣赏世界的方法,一个用心,而不光是用眼睛和大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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