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猫

来源 :海峡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upengzh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戴萍,女,香港大学硕士,曾任香港《明报》、《亚洲周刊》记者,出版过小说集《蛤蟆面具》与专栏集《完美主义的伤口》,1995年《微笑标本》获香港首届天地小说比赛大奖。
  
  《人猫》描写了一个香港女影星的成长和衰落过程,揭示了过于物质化的社会对人心灵和肉体的戕害。小说使人认识到资本主义的弊端,对祖国大陆年轻一代建立正确的人生观,有帮助作用。一位穷困而亮丽的女子,自从踏入香港演艺圈,生活跌宕不定。她,凭性感戏成名,又被市场淘汰,无论她逃去台港还是上海,或改行唱歌,担任导演,阴影一路跟随着她,她与不同男人恋爱,却沦为玩物。她,纠缠在自己的昔日情结中,一直弄不清楚身体与灵魂的关系,以及爱情与欲望,角色与本人等等。后来,复出演戏,她已失去一席位置。随年华渐逝,命运越发如风中落花般飘荡着。本刊选载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前4章,以飨读者。
  
  第一章 黑匣子
  
  那是一只黑匣子。
  当唐美鸽回忆起第一次和男角拍亲热戏,唯一的感觉便是它。
  黑匣子里有一种挤压的气味,有形又无形。她被它覆盖着,没有了呼吸。
  一群人在黑匣子外面,导演,场记,摄影师之类,还有母亲,在观望着她,而她正在男角的怀中,一手揉捏着胸前的扣子,“哗”,衣衫脱落了一部分,身体释放了一部分出来,胸部凉凉的,如被风冻住一般。她一下子就从少女跳到了成年。
  接下来便是全力与男角奋战。在西贡的一处池塘边,正在拍一出青春沉沦戏《玩偶年华》。
  “噗咚”,男角掉落在水花四溅中。也许是她反抗导致。
  忽地,男角从水中冒出头,一把抓住了她。
  她趔趄一下,也掉落下去。
  寒凉混浊的水,浸没了裸露的胸,又连同衣衫撕扯着她,还有小鱼或蛙类,穿过她和男角的互相纠缠而四下惊散。“好!”导演说着,指挥摄影师连续拍摄。她又陷到黑匣子里,黑匣子又像科幻片中的零度空间一类,将她挤压得奇形怪状的。
  “妈妈。”她挣扎着叫道。
  母亲冲过来,喝道:“停。”
  全场转向母亲。母亲说:“这样子是不是适当?”
  “什么适当不适当?”导演说。
  母亲说:“我想请问艺术尺度在哪里?”
  “你说呢?”导演一摊手。
  “我也是拍过戏的人,不要以为我什么也不懂。”母亲说,“你这人真有趣,非得往难堪里拍,女孩子总不能一点矜持都没有吧?”
  母亲过去拉她。她甩开母亲的手,“这是工作。”爬上岸,一工作人员将黑大衣披在她身上。
  一抬头,有一棵栀子花树,在艳阳天寂静地开放着短暂的花期。
  母亲是反复无常的。当初,正是母亲,将剧本拿到她面前。
  《玩偶年华》讲述的是一群中学生的反叛岁月。一个活得懒洋洋又无辜的少女角色与她颇为契合。不,她要更高一筹,她也反叛,不拘于课室,但反叛出一个可能的明星前程,而剧中人反叛的结果是沉沦,这是电影要点示的主题:
  青春的沉沦是美好的沉沦。
  母亲说:“你的好机会到了。”
  “我?行吗?”
  “当然!”母亲说,“我的女儿我还不知道吗?你从小就会演戏,又漂亮过林青霞。”
  当唐美鸽是个小女孩子时,就在内地剧团看母亲演样板戏《江姐》《长征颂》《东方红》,那时母亲是何等青春亮丽,而当她悄悄地模仿着母亲,唱道:“做人要做革命的人。”却又羞红了脖子。
  她的舞台不是那种的。
  在她的舞台中,她穿着白雪公主的裙子,周围满是男人,杨柳一般随着她的裙下之风摇摆不定。她跳古典舞和现代舞,让身体扭转出图腾般的意象。她是闪电般无可捕捉的,是划过世界的光。舞台又像岸,水中的男人在挣扎,发出沉溺的呼救,而一切与她无关。
  有人说,舞台是所有女人的生存依据。
  舞台又是抽象的,散落在人世百态的故事情节中,它属于电影。拍电影是与世界沟通的灵活多变的方式。
  然而,现实表演中,却要与衣衫发生争夺战。
  “只露胸部而已。”导演说,“条约不是写明的吗,不排除性感镜头。”
  那导演,母亲和他争吵不无道理,据说原是饮食评论作家,当香港三级片开禁,第一个冲杀进来,摇身一变为艺术家,在指挥色情戏时一本正经,鹳一样的目光令人眩晕打颤。
  回到家,母亲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想尽办法要占女孩子便宜。”
  唐美鸽说:“以后你不要去片场了,行不行?”
  “我要是不陪着你能放心吗?”母亲说。
  唐美鸽说:“那班人看见你都有一点害怕,私下叫我告诉你的。”
  “你是要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还是站在我的立场上?”
  “你害得人家不自在,知道不知道!”唐美鸽用身体抵住橱柜,“哗啦”一下子,一台面香水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倾倒下来。
  “你不是我生的吗?”母亲说,“哪天如果成名可怎么得了!”
  “都是你要我成这个名,来弥补你自己。够了,我快要疯掉了。”唐美鸽说。
  “你越来越像你爸。”母亲说,“我这一生造了什么孽,沾上你们两人?”
  母亲数落起来:“那个烂男人,多年来一分赡养费也不出,整个家都由我扛着……”唐美鸽捂着耳朵。
  母女间相克,不知是哪个算命先生说的。
  也许是她生下来不曾讨母亲欢喜,注定了她在上海老家的童年阳光一片混浊。那是七十年代,祖国大陆处在“文革”运动尾端。父亲,一位画家,在毛主席宣传画中运用西洋画技法,坚称这样更能突出伟人风范,被批为“资产阶级画家”。母亲与他划清界线。
  后来,父亲飞往加拿大定居。母亲也另嫁香港。上海老家剩下一个老外婆陪唐美鸽过活。
  当唐美鸽来到香港,已是半大的女孩子。
  迎接她的是一个陌生的家庭:母亲、后父,另一个同母异父的男孩。一家四口,挤在两室一厅中。后父因病去世之后,她才喘了一口气。
  尤其是找到表演之路后,她庞杂的青春期有了一点方向感。
  唐美鸽在银幕上见到自己,吓了一跳。
  是我吗?她说。脸庞大得不可思议,笑容傻气了一些,核心里是空的,肌肉有一点生硬,粉抹得像戴了防毒面具。她没有把握到角色的特点,表演感太强,不能成功地抽离自我。她和角色之间有一道鸿沟,角色的纯情嬉皮笼罩着她悲哀的影像。
  与生俱来的悲哀,在花团锦簇的青春后面。
  还有她在池塘边展示的胸部——导演运用栀子树洒下来的斑斑点点的带香气的阳光,从侧面拍摄,男角变成遮挡的道具,因此,看起来并不唐突。她松了一口气。
  这是自然而惊艳的效果。她还是不认识自己。
  她从来没有如此忍耐地面对自己的身体——虽然,在电影中展示只有三秒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的胸部,从侧面望去隐隐约约是石榴的轮廓,喜滋滋地挺立,有一点汗毛毕现的质感。幸亏摄影师没有同时拍摄她的面部表情。她正躲藏在男角的黑匣子里,默诵“爱情是心心相印”之类的语录。
  找不到自己的心。
  即便借助初恋的回忆也不行。
  她回想自己在陌生的身体和心之间来回穿梭的尴尬,也可以称“临场发挥紧张症”,突然,衣服脱落了下来,那是伪饰。当时确实是有一种快感的,她在剥除伪饰,宣示一种追根溯源的存在方式,在超越,或为自我灌注新的生命。
  观众满堂。她坐在最后一排,往前一望是黑压压的后脑勺。偶尔传出一声咳嗽,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咳嗽声,好像咳嗽也值得互相效仿,是含混的快感。
  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电影放映完毕,她用黑纱巾包住半张脸,溜出电影院。
  这是夜晚,飘着小雨,挨挨挤挤的广告灯箱在雨水中闪亮,将城市黯淡堕落的夜晚漂漂亮亮打捞起来。
  “你是谁?”她用上海口音喊道,试图确立一下现实感知。
  香港的夜晚不作响应。
  回到家,母亲将话筒交给她。
  电话中是经纪人兴奋的声音:“祝贺你第一部电影成功。”他告诉她,片子在香港及东南亚市场收益良好,唐美鸽的玉女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接下来好事接二连三,几家传媒要做访问,一打片商准备与她接洽新戏,也有广告公司等候摄影。这些都是一个明星的草图。“你开始走红了。”
  唐美鸽后脑勺一热,有一种毛绒绒黏糊糊的感觉。
  从头发中扯出一根透明的细丝,放在眼皮下仔细揣量。蜘蛛丝!
  显而易见,她刚才逛街时不小心撞上了它,穿过千丝万缕而浑然不知。
  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搜出她的几件内衣裤,勤勤恳恳地亲手在盆里搓洗着,弯着腰驼着背。唐美鸽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母亲停住动作,满手满脸是肥皂泡沫:“我反正闲人一个,这点事不费力。”
  “这是隐私权问题。”她冲进浴缸,将帘子“哗”地拉下。
  母亲说:“我是谁?什么隐私权不隐私权的!”
  她“哗”地拉开浴帘,一对小鸟般的乳房蹦了出来,气愤地抖动:“请你稍微尊重我一点不行吗?”
  “呵,戏才拍了一个,脾气倒是不小。”母亲说,“好,好,算我前世欠了你。”
  吵嚷间,唐美鸽用大毛巾裹着身体出来,恰巧和放学回家的同父异母弟弟撞个满怀,一呆愣,男孩子“啊”了一声,直勾勾地对着她,眼镜近乎脱落。唐美鸽将大毛巾往脖项提了提:“你这家伙鬼头鬼脑的,吓我一跳。”她说,大毛巾一边往下滑,胸部胡乱露了出来。事实是:越想遮掩越是什么也遮掩不住,简直招架不了弟弟正在变幻嘲笑的眼睛与大张的嘴巴。
  母亲说:“我说嘛,这么大的姑娘,该注意的地方不注意,不该讲究的地方倒穷讲究。”
  唐美鸽干脆将毛巾扯了下来,朝弟弟清明打去:“有什么好看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八辈子没见过是不是!”
  清明一闪身,和母亲擦肩而过,溜进了洗手间。
  唐美鸽戴上MD耳机听音乐,回想着弟弟的神情,好像她是长了三只乳房的怪物,不由咬紧嘴唇:“这个家住不得了。”那晕头晕脑却一点点变大的男孩子,简直是为刺探她的秘密而存在。最近,弟弟的嘴角长出一层茸毛,亦令她别扭难当。好像有一只老鼠在墙角窸窸窣窣地一掠而过,那是她的心情。
  她用衣袍将自己包藏得严严实实。蜘蛛丝还在身体某个部位蠕动,柔软绵长,无论如何也拉扯不断。
  
  第二章 赤裸羔羊
  
  台湾人赫世麟回忆起当初在《明星周刊》见到唐美鸽照片的情形:好像吹过一缕仙气。
  少女唐美鸽,漂亮得令人不辨方向,她的漂亮是从四面八方浸润而来,像春天草叶尖梢的那一滴露珠,令人想用手指捻碎了,既静止又流动,那是她的气质,你想拨开草丛看清楚她,却是徒然,她的形象不是直截了当的一种,而是隐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她和你又没有距离,因为,她就是这样将饱满亮泽的胸部捧给你,仿佛吹奏着晨起的小号曲,又像祭坛待宰的羔羊一样无辜,她的一缕薄纱几乎遮不住的形体既紧凑又舒展,每一个部位巧夺天工,眼睛,不,用“眸子”称呼更为合适,是波光潋滟的深潭,令人只想纵身一跳,死而后已。
  他向香港演艺圈的一位朋友打了电话。
  “想认识唐美鸽?包在我身上。”朋友说。
  于是,他和唐美鸽在香港一个晚膳场合见面。在座有一众人,唐美鸽姗姗来迟,真人不比画片逊色,而且多了一层世俗情态,反而更为生动。她坐在赫世麟身边,伸手可触,披一绘有熊猫图案的羊绒披肩,里边穿着黯淡的粉色衣裙,色泽与披肩互不协调,透露出敷衍之意。朋友向她介绍:台湾龙豹投资公司董事长赫世麟先生。她打了一个矫揉造作的呵欠,说:
  “好冷哦。”
  赫世麟眯着眼睛,没有响应,反而与周围人聊起天南海北。
  聊的是近期有一阵台风袭击台湾的情况,“我差一点来不了香港,飞机停开嘛。那台风好像要把人家刮到天上去,到处停电,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大树电线杆歪七倒八的,据说东港一些地方也发生百年不见的淹水,深到可以开战舰。”
  周围啧啧感叹。
  赫世麟转向唐美鸽:“来过台湾吗?”
  唐美鸽摇摇头,她对台湾一无所知。不过,从小以台湾纯情畅销作家琼瑶为偶像,因而印象不俗。
  “喂,你认识琼瑶吗?”唐美鸽问。
  赫世麟摇摇头,“琼瑶?有几次她托朋友说要认识我,我拒绝了,没功夫嘛,再说,老太婆一个,还拿纯情小说骗人,什么东西。”
  “呜哇。”唐美鸽说。
  “女孩子们中她的毒,可以理解。”赫世麟说,“说实在的,她已经过时了。那种女孩子嫁个白马王子的故事,你不觉得很无聊吗?现实中有几个白马王子?大部分男人还不是像我一样?”
  赫世麟兀地从公文包中掏出一枚蛤蟆面具,放在手中掂玩,又套在脸上。蛤蟆面具鼓凸着两只大眼泡。唐美鸽吓了一跳,众人“咭呱”大笑。
  “可怕是不是,丑陋是不是?”赫世麟说,“它就是我。”
  “为什么这样说?”唐美鸽道。
  “你以后就明白了。”赫世麟说,“现在回到琼瑶小说的话题上,她用虚假扮演真实,而真实是什么?很像这样一个面具。什么时候她的作品中能够出现一个蛤蟆样的男人,才算长进。当然,她不会这样做,我看她之所以坚持躲在水晶宫里编织虚伪故事的原因,就是摸透了你们这些女孩子的心理,女孩子一般是不接受蛤蟆面具的。”
  唐美鸽伸手帮赫世麟摘下蛤蟆面具,说:“送我?”
  “我不轻易送人礼物的哦。”
  “我要把它放在睡房里,和布公仔熊做伴。”唐美鸽娇柔地说。
  “这就对了,想来你的睡房一定布置得很有品味。”
  赫世麟,如今就在台北一所豪宅的卧室中,对着电视机画面发呆。这位被传媒称为“花花公子”的世家人物,有一张黝黑而奇特的蛤蟆脸,这一点不影响他追逐美女。对于他来说,美女在身边映现而形成鲜明对比的一瞬间是可爱的,一个个瞬间形成壮观的人生。如今,仿佛一只茶杯被倒空了——在唐美鸽的录像带面前。
  那女子简直在欺负你,他想,用性感的毒药。
  唐美鸽的毒药是甜的。
  回想见面时的唐美鸽,印象又模糊了,而影碟将她生动鲜明地保留着,供他仔细品鉴。影片中清晰的唐美鸽和印象中模糊的唐美鸽互为交叉,重重叠叠,构成巨大的光晕,核心里有一种他竭力想要破解的谜,也许是因为这一点,他对唐美鸽的兴趣,竟与恋爱一样真实。
  女人唾手可得,他与她们之间是功能性的连结。在他的生活中,每得到一个女人,便意味着一场跑步运动的告结,他不能停止跑步运动,从而维持一种生命状态。他的生命状态有一个水流定理,只有划开一部分水流,才能进入新的波浪中,他需要在源源不绝的新生活中游泳而精力倍增,这是他和女人的关系。
  唐美鸽是想望中可以栖息的女人窝巢,或许这是他一看到她便眼热的原因。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期:她可以挽救他,把生活的平庸像被子上的皱褶一样抹平,昭示了天堂的入口处,那里蕴藏着丰盛的人性内容。
  因此,看录像带时,变得有一点暴躁。
  唐美鸽正在沙滩上卖弄风情,一抹薄纱衣裙遮住见山见水的身材。
  他用遥控器令画面回转,固定,试想着让自己进入情境,变成男角。
  门开了,女友梅萍进来。
  梅萍是一位保险公司的高层职员,两人因工作关系认识,他向她买过一大笔保险费用,因此关系有一点倾斜。他们一起观看影碟。他将她放在床上,长驱直入,毫无障碍曲折,顺利得空空荡荡。梅萍说:
  “你今天兴致真高。”
  他说:“我认识她。”
  “谁?”梅萍疑惑地说,跟随他的眼神转向电视机,忽地发作了,“呵,原来是她呀,一副狐狸精的嘴脸,简直没羞没耻,一脱就大红大紫了,充其量不过花瓶一只,现在趁年轻赶紧卖一卖色相,很快就要卖可怜了。”
  赫世麟说:“不要嫉妒嘛,人家是不是如假包换的大美人,你说。”
  “故意气我不是?”梅萍质问。
  他越发透出快意:“不是每个女人身材都可以这么正,经得住长镜头短镜头考验。”
  “真无聊。”梅萍“嗖”地冲了出去。
  当唐美鸽想到赫世麟,便将蛤蟆面具把玩一番。
  蛤蟆面具,由带微小气泡的塑料板制成,球状玻璃充当眼睛,映出唐美鸽的倒影,奇形怪状,荒诞不经。有时候,唐美鸽朝它努一努嘴,怪笑一番。记忆中赫世麟的形象模糊不见了,只有蛤蟆面具,扮演着代言人的角色。
  她一点也不反感赫世麟的丑,相反,认为男人丑得有声有色,是现代派油画中的人像,夸张变形只是为了突出核心里的寓意。也许是见惯了身边细皮嫩脸人物,她喜欢男人有一种浑厚的气势,直截了当游戏人生的态度,而不是像殖民地教育出来的香港男人一样:将一颗淫心窝藏在里边,表面上却是谦谦君子。像赫世麟那样的男人,必定有着包容事物的能力与资格做底子的,她想。
  可是,老得可以做爸爸。
  当她飞去台湾参加赫宅的圣诞晚会的时候,这缺点便微不足道。
  相识一个月,她接到赫世麟的电话:“还记得那位送你蛤蟆面具的台湾佬吗?”她笑了。赫世麟邀请她参加圣诞晚会。
  她一进屋,宽敞大厅中一群红男绿女朝她注目,他们都是赫世麟的客人,她心虚了一下,让目光穿过他们,抵达四周橱柜中的古董,瓷器,玉器,青铜器,图画。它们沉寂地显示主人的尊荣与品味,在唐美鸽以往的生活中,还是在博物馆中见过类似的对象。
  既然东西是老的好,人为什么不呢?她想。
  “你来了!”赫世麟从人群中走过来说,“应该让司机接你。”
  “搭的士方便。”她说。
  她发现身上那件假皮外套过于廉价,于是说:“真热。”将外套敞开,露出鲜红紧身羊绒高领围脖衫,它将身材纤细地勾勒得一览无余,还有丝绒黑裙,活泼俏丽地短至膝盖。想起家中那件皮草,不知被母亲收到哪里,出门时找了半天也不见踪影。
  幸好,还有美貌可以镇得住场,于是一扬头,满脸飞扬的光彩令古典水晶吊灯温柔的灯光昏暗了一下。赫世麟拖着她四下介绍:唐美鸽,香港女影星。她看出来,人们有的知道她,有的不知道,态度含混。她的手握在赫世麟的手中是湿热的,那是赫世麟的汗水,带着热度和力量,令她稍微安心。
  一高瘦男子过来,将麦克风对准了他们。
  这是一间电视台的综艺节目主持人王非,也是赫家的老朋友。赫世麟向唐美鸽介绍,又转而对王非说:“叫你不要采访嘛,这是私人聚会。”
  “好,好,下不为例。”王非说,“可是,这么亮眼的女士从香港来,我怎么能够放过机会呢。”
  唐美鸽在麦克风前定了定神:“你们希望我说什么?”
  “新年祝愿罢了。”
  “哦,不要拍太多戏,好好休息一下,给自己一个放松机会。”唐美鸽转着眼珠说。
  “还有呢?”
  “找一个白马王子,你就等着我这句话,是不是?”唐美鸽含笑说。
  “不是我,是观众,谁让你这么美丽,你的私生活是大家饭桌上的佐料。”王非沉着地说,“我说,你很像一个人:茱丽叶·罗伯茨。”
  “呜哇,我喜欢她主演的《风月俏佳人》。”唐美鸽说。
  当时,港台地区正风靡这一部影片,它讲述富豪与妓女在交易过程中真心相爱,结局:富豪冲破俗见,迎娶茱丽叶·罗伯茨。一时间,男角理查·基尔变成少女偶像,也有人因此去夜总会一试运气。
  赫世麟身边一女人引起唐美鸽的注意,那是一张带着蛇蝎般冷意的脸,头发上别着一只铮亮的花型发夹。女人朝唐美鸽说:“哈,你当然喜欢《风月俏佳人》罗,一妓女无端端攀到了高枝。可惜生活中这样的例子太少。妓女就是妓女,嫖客就是嫖客,不然的话,世界岂不乱了套吗!”
  唐美鸽惊悸了脸色,转向赫世麟:“她是谁?”
  赫世麟将女人往后边拉了一下。女人喝醉也似将手中的鸡尾酒摇晃了一下,说:“我叫梅萍,你记住这个名字。我知道你,你的电影形象很好,比妓女高级得多。祝你有一个好前途。等着看吧。”
  唐美鸽抿嘴笑了笑,她将一只手插进丝绒黑裙的褶褶口袋中,傲然穿过一众人,从柚木楼梯往上走。稍顷,赫世麟跟上来,领着她参观各处房间,一起进入昏暗的书房。
  “不会生气吧,那个疯女人!”赫世麟低声说。
  她仍然笑说:“我欣赏她。你的前女朋友蛮有个性的。”
  突然,撩起衣服,珠蚌一般的胴体显露出来。
  赫世麟定晴一看,唐美鸽又置身衣服中,恶作剧地笑着,指点着门外说:“一堆人还在那边呢。你不去招呼他们吗?”
  他依依不舍地掩上门,下楼。
  这天的圣诞晚会上,唐美鸽再也没有露面。
  待晚会完结,他冲到楼上书房寻找唐美鸽——可是,灯亮着,躺椅上没有人呆过的痕迹,桌上的书原封未动。墙上,一张宫泽理惠的十八岁裸体艺术摄影照正在花桃木像框中迷醉地微笑。
  赫世麟再也忘不了唐美鸽真实的裸体,它沉浸在黑暗中,却炫亮了整个房间,构成神话的意境,线条如遥远的海岸线婉转凄凉。确实,她的裸体冲撞着他,是他的梦寐以求。不仅仅是裸体,它更属于一种特别的灵魂负载物。同时,他听到灵魂的呻吟,细小浪花一样,其间仿佛有一个痛苦的裂隙,合上了,世界才是圆形,是完整。
  
  第三章 友谊调味料
  
  有一段时期,亚珍和唐美鸽合租一处,见证了唐美鸽的风光。
  亚珍拍过电影,半红不黑,她与唐美鸽交往的过程是在友情和嫉妒之间来回颠簸的过程。那时,唐美鸽的影片接二连三上演,举手投足都是新闻,衣衫,进账,想不想嫁人之类,记者写了又写,花样翻新。当然,文字不及照片吸引,唐美鸽的形象总是在报纸抢眼的位置,呼之欲出,无论哪一期杂志封面找她担任模特,都出奇畅销,拍广告酬金是六位数字,娱乐公司排队朝她招手。有一次亚珍和唐美鸽相伴逛商店,即便唐美鸽架了大墨镜,还是引来围观。
  “真讨厌。”唐美鸽说。
  亚珍说:“好像我是专门来陪衬你似的。”
  “不要生气嘛,我请你去君悦酒店吃鱼子酱。”
  成名与否,到底不一样。亚珍分析:唐美鸽的条件她也不缺,为什么差别如此呢?她始终无法释怀。
  一起逛街的日子,有一种靡烂又无聊琐碎的欢喜劲儿,唐美鸽买的衣衫转眼堆满大包小包,全是大牌子,Cucci,Armani,Chanel,Costume-National。付钱时眼睛不眨一下。亚珍对她穿什么好看指指点点,自己一件也没买。
  过两天,她也穿上新装,惹来唐美鸽的大惊小怪:
  “什么时候买的?”
  她假装不在意地说,是找了一个男人陪同去店里,将事先看好的衣衫一件件挑出,男人自告奋勇掏出信用卡。
  “什么时候,我带你认识一下他?”亚珍说。
  那是一位常在女星圈中厮混的制衣工厂业主,已和亚珍谈过几次,希望结识唐美鸽。
  唐美鸽却不屑地说:“没必要了吧。”
  亚珍心里紧了一下,在唐美鸽面前,她总是显得小市民一般委琐,不登大雅之堂。
  但她相信自己比唐美鸽聪明,她的聪明就是:可以预先看透世情。唐美鸽这样的女人,看起来像一只花蝴蝶,却总不免有一天要栽落下来,亚珍凭她现实的小精明早已掐算到了这一点。她是在这个圈中扑腾过一阵的,明白她们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雄心万丈,实质上,不过是男人世界的祭礼以及待宰羔羊之类的角色。表面上看起来,是她们在挖掘世界,说到底还不是世界在挖掘她们,哪有一点怜香惜玉。
  愤世嫉俗地一想,又乐观起来。
  乐观,也是她略胜唐美鸽一筹的地方。
  亚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是在一部唐美鸽担任主角的片子里,扮演坏女人:与黑社会胡混,无恶不作,而唐美鸽是不染尘埃的女性形象。她,亚珍,要在影片中和男主角展示床上戏,弥补唐美鸽丢下的空缺。
  唐美鸽为保护形象,不愿意过分演绎性感,那么,亚珍便要在这方面下功夫,令导演满意。
  亚珍并不避讳床上戏,它是测试一个女星性感度的实验室,而性感度是当今女演员必备的条件。只是,片子拍完,一看,和拍摄时情况相距甚远,导演在内容剪接上删去了内心戏部分,只是强化床上戏,拍摄角度直露。这样一来,即便想将坏女人形象演绎得生动立体一些也不行,技艺无从体现。
  “上当了。”她说。
  何况,她暴露了自己一大弱点:胸部平乏,仿佛这也是为了衬托唐美鸽,唐美鸽是多么骄傲地带着她鼓胀的乳房到处走动,欲露欲隐的时装烘托着她。那也是性感,但是属于高一层次,而她亚珍只是大众粗糙感官趣味的垫脚石。
  友谊调味料又一次发酵变味,亚珍吞咽着它,说:
  “看,导演把你拍成怎样一个假象。”
  “当然,生活中的我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唐美鸽说,“观众要受骗,那是他们的选择。”
  亚珍说:“说真的,你还是有一手,在征服导演方面。”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是靠演技奠定的位置。”唐美鸽说。
  亚珍气恼地说:“你能说自己不是凭脸蛋身材吃饭吗?”
  “大家都吃这碗饭,何必呢?”唐美鸽说,“再说我对你也不错,你能拍上这部片子,就是我向导演推荐的你!”
  又一次将亚珍击败在无形尴尬之中。
  拍电影到一定时候,找一个男人做靠山,是女演员的议事日程。
  总之,做这一行的女人,整天跟身心打交道,不由自主便需要一个去处,那个去处一定要容纳自己在拍片中日积月累的对人生人性的体恤,一种因此而愈发空虚的情状:焦虑与渴盼。女演员背负着杂乱的角色,不能自圆其说,因此,注定在没有边际的生命追寻中备受磨折,这种情况下,男人确实可以安抚镇惊。
  这天是万圣节,亚珍与唐美鸽结伴去兰桂坊酒吧,碰见一位相识男人,互相打了招呼。
  男人是新冒升的性感女星叶卿卿的发型师男朋友。她们曾经找他修剪过一两次头发,女人在他手中千变万化,根本的面目却只有他明白,因此,他和经他修剪出来的女人是有一种温柔的默契的。大概是这一点,发型师们极易与明星堕入短暂情网。
  发型师说:“看了你们的电影。”
  “别提了,都是垃圾烂片。”唐美鸽喝得烂醉地说。
  “不要这么说。”发型师说,“你比以前表现成熟了一些。一显挂在最高枝头的果子,正好。”
  “接下来就要落地了不是?”唐美鸽说。
  “不见得。你看叶卿卿,红了又红,就是有观众缘。”发型师说。
  唐美鸽说:“她很精明哟,你拿捏得住她吗?”
  “危险。”发型师说,最近和叶卿卿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叶卿卿走红以来,情绪反复无常,和原来判若两人。女人看来真是稀奇古怪和永远填不满的动物。
  他拍了唐美鸽手背一下。
  第二天,一份报纸刊登花边新闻,“狗仔队”发现唐美鸽和叶卿卿发型师男友在酒吧约会,而此时叶卿卿在东南亚拍片,孤零零度过万圣节,由此推测:唐美鸽是第三者。唐美鸽大叫:
  “岂有此理,她叶卿卿是什么东西,值得我跟她较量吗?”
  亚珍说:“可别这么说。听说发型师的床上技艺不错的,跟剪头发差不多,尤其手部的机能,可以让女人高潮迭起,像大波浪卷发一样,身体其他方面也运用灵活,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句话没错哦。”
  唐美鸽仍喘气不平:“你去争他好了。”
  “说不定呢。”亚珍说,如果没有目前交往的制衣厂业主,她便会和叶卿卿一样选择发型师,从对头发受到打理的迷醉中,顺便滑入全身性欲望的河流。
  “我不像你。”唐美鸽说,“没有爱情是不行的。”
  “哦哟,你是不是有了一个说得上爱情的男人呢?”亚珍酸涩地说。
  “嗯。”唐美鸽承认。
  当她说出一个名字,亚珍一惊:
  “是他呀!在报纸见过照片,看样子就是不可靠的一类人。”
  亚珍认为,富豪和女星在一起以悲剧收场为多,女星一时的光影不过虚华事物,以肉体为堡垒,不是人生的奠基,终究要磨灭,而天文数字的财富后面的男人却往往贪新厌旧,虚华事物只可以暂时填充他们的心。他们之所以打下一片江山,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坚忍不屈的意志吗?一般女人恐怕斗不过他们,他们有的是钱做支撑,不怕失去什么,也不在乎得到。这就是悲剧的原理。
  “你倒研究得透彻。”唐美鸽说。
  “我是为你担心。”亚珍说。
  “正因为有一种危险性,所以格外刺激。”唐美鸽说。
  亚珍叹了一口气。
  若干年后的事实证实了亚珍的判断,也令她悟出一个道理:美貌女子更需要对人生寄予期望,而汽球般的人生期望是十有八九落空之物,因此,“美人薄命”这句老话,应验不误。
  
  第四章 恶心
  
  台北,唐美鸽再一次出现在那里。
  是为一家厂商拍摄汽车广告。她要穿黑色低胸泳衣,在一辆新款奔驰车前表演。摄制组一开始要求她穿肉色背心,她拒绝了,肉色背心是一个陷阱,在天光下跟没穿衣服类似。这套节目,本来是为叶卿卿构思,叶卿卿临时有事推脱,便由她接替着。
  记者在一旁追问:“介意不介意拾人牙慧?”
  “反正是为了工作,没关系。”她说。
  厂家推销的奔驰S600型号汽车停在立交桥旁,她要像恋人一样依偎在车门上,翘起长腿,姿态优雅万端,尽量显示出汽车流线型的腰身。她看到自己半裹在泳装中的胸部像两只半球型车灯。台北秋季正浓,一轮夕阳在西天缓慢下沉,那是她在香港的密集楼群中未曾留意过的景象。她面迎夕阳,在摄影机镜头里,便有着出奇不意的光影效果。
  简直是和夕阳融为一体,无论如何都是在夕阳的圈囿中,逃不出去的。
  “要发出憧憬美好生活的微笑,这是男人的奋斗目标:香车美人。”摄影师在一旁卖力地说。
  她裂开嘴角。
  “笑得自在一些,记住,你是汽车代言人。”
  一瞬间,满目夕阳都是碎金子的光芒。摄影师满意地按下了快门。
  她给赫世麟打了一个电话,相约在酒店见面。
  接下来,迅速离开一群完成工作准备去酒吧疯玩的同行,回到酒店。一开始,她换上一套带亮片的天鹅绒高腰短身上衣配黑色蕾丝边短裤,这样令她看起来隆重了一些,她换了一件又一件,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恰当描绘自己。最后,选择了一条红色吊带连衣裙——裙摆又宽又长,在暴露和遮掩间有一种平衡,胸部浅露,又被细部刺绣设计装饰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她给自己这个明媚又不失性感的形象打了八十五分。性感这样东西,她已习惯了与之为伍。
  响起敲门声。
  匆忙化妆,迎进赫世麟。
  “想我吗?”赫世麟说。
  她被卷进他怀里,尴尬和夸张的热情交融在一起,又有一点矫造的自我感动。
  “你穿得很密实。”男人说,解着她的扣子。
  她看到自己软弱无力的身体像塑料娃娃一样,仿佛捏一下都要哭叫一声。她跌倒在一处内心渴望的地方,有一个障碍物在那里,令她疼痛难当,视力模糊。眼前的男人似乎正与某类男人一样,贪婪地伸着舌头——与兽类无异。她伸手护住自己。
  “不。我还没有准备好。”
  “有什么关系嘛。”赫世麟说。
  “你太自信了,赫先生。”她说,“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实际上,她需要一个过程,婉转而玄机暗藏,有一点“诱敌深入”、“声东击西”的意思,最后来个出奇不意皆大欢喜之功,这样女人才有发挥的空地。
  她奋力挣脱出来。与男人出去吃饭。
  晚餐地点在“失乐园”,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面熟。”赫世麟说,“我去香港公干,碰见国语说得好的人自然感到亲切。”
  “然后就送我蛤蟆面具?”唐美鸽娇嗔地说,“不要忘了,您的蛤蟆面具还挂在我的卧室墙上呢,每天晚上看见它,都要做噩梦的。”
  “有那么可怕吗?”赫世麟说。
  “有一次,我梦见父亲的脸一块块掉了下来,露出一小堆泥巴。原来,他是一个泥巴雕像。”
  唐美鸽自然而然地和赫世麟谈起父亲。外边是深秋的夜,而酒楼温暖如春。
  “有趣。”赫世麟说。
  唐美鸽继续说:“然后,父亲一转头,又变成了你。”
  “是吗?”
  “总之,父亲又像是传说中的双面人,实在是难以解释。”唐美鸽说,“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他在加拿大。”
  “买一张机票飞过去不是容易的事吗?”
  唐美鸽茫然摇一摇头。
  侍应生端上一盘菜:梅子红烧肉,上面撒着葱花与红椒,红烧肉有肥有瘦,连带着肥红油亮的肉皮,猪肉毛孔粒粒可见,晶莹剔透,显而易见是一道惹人食欲的菜肴。唐美鸽用筷子送进口中,全身有一种酥酥麻麻的化解之感,这还不算,一股美味从舌尖渗透出来。
  “确实美味。”她说。
  “当然啦,我们用的是当天新宰的新鲜肉。”侍应生动地说。
  “哦?”她皱一皱鼻子说,“好像有一点腥味。”
  “不可能,我们老板很讲究,一定要选用三个月大的猪,做这道菜,猪的年龄十分重要,差十天半月都不行。为什么呢?乳猪刚长膘的身体没有病毒,清新爽滑,味道有一点像鱼类——你觉得是不是比一般猪肉鲜嫩得多?”侍应生说。
  唐美鸽不安地掠了一下头发:“这一道菜,实在不敢当。”
  邻桌有一位老头,正敞了领子朝这边张望,露出胸前黑茸茸的一丛毛,有一双阅尽人间事态的眼睛,充满血丝。“你好,姑娘。”趁赫世麟上洗手间的空档,老头朝她说,“我说,你很像《危险处女》的女主角。”
  《危险处女》是叶卿卿的成名作,叶卿卿凭扮演一位善于应付办公室性骚扰的女秘书走红亚洲。老人显然认错了人。
  唐美鸽好气又好笑,却不禁探问道:“你觉得演技如何嘛?”
  “Very exciting!Sexy!You,beautiful Chinese
  woman,is the most sexy thing on the world。”老头用英文说。
  “shit!”唐美鸽轻骂一句,朝侍应挥了一下手,结账,一俟赫世麟过来,便拉了他说:“走。”
  离开“失乐园”,赫世麟驾着奔驰轿车,带唐美鸽游转大街小巷。秋风中的台北,夜的底子透出一股温润,从千家万户亮着橙色灯光的窗户而来——想象中该有多少不愠不火的浪漫剧正在上演。这是适合恋爱的城市,外表看起来不如香港壮观,却是既生活化又亲切耐久。前面出现一条闪光的河。
  唐美鸽问起河的名称,答曰:淡水河。
  赫世麟开始述说身世:在祖国大陆出生,曾留学美国,是台湾成功的电子行业商家,近年将精力转向投资股市基金债券,颇有收获。离过婚,人称“花花公子”,对这个称呼,他既不反对也不认同。有一个理念:活着应该追求快乐的真谛。
  “快乐的真谛?”唐美鸽沉吟。
  “你以为是简简单单的概念吗?看一看周围有几个人达到真心的快乐,不容易啊。告诉我,这一刻你快乐吗?”
  唐美鸽望着车窗外:“这条河好可爱,好宁静啊!”
  赫世麟说:“一点也不。从前淡水河可没有这般污浊。那时,河岸一片荒地,有很多人家的简易竹棚,住着打渔人家。我的一个女同学就住在那里。有一段时间,放学后我就去找她,划舢舨,打渔,捞蛤蜊。不瞒你说,那是初恋。”
  “怎样结束的?”
  “有一天,先父将我结结实实打了一顿。你想一想,我带着屁股上的红肿,总不至于找她去吧?”
  “听起来渔家女蛮可怜的,按我说,她还不如做一条鱼自在。”唐美鸽说。
  “为什么?”
  “鱼可以做下酒菜,被你吃进肚里。”
  “哈,我要吃你这条鱼,等一下。”赫世麟说,发动引擎,车子轰鸣一声,复又前行。
  在河岸的街道拐弯处,有一颗老榕树。赫世麟停下车子,和唐美鸽拥抱。
  那个身体——他见过一次又思索过许多遍的身体,就横亘在可恶的衣裙下边,一个谜团,只等待他的解释,他一直在寻求的“快乐的真谛”一类东西,可能就在其间。这么一想,他便又兴奋起来,一味要向那天堂的入口处或出口处进军。
  女子的回馈有一点不尽人意,“我还没有准备好。”她又说。
  语音有一点委屈,反而撩起他一股子强壮的同情心。凭经验,同情心产生的蹂躏感一旦得以发泄,是过瘾的事。
  唐美鸽的美,他在杂志和录像带中早已领略。他喜欢它带抽象色彩的一部分,但似乎某种与生俱来的本性,不知是否与“生意人”有关,令他急于要将它化为具象事实,他的荷尔蒙体液等着万箭齐发,以便解决两人之间的亲近办法。身体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媒介,对于他来说,唯有以此为基础,才能进入精神意义的满足。
  唐美鸽不是容易的女人,显然,她一直想要他和她抽象部分重合的一部分。
  他因而有一点恼怒,不免放任,让纷乱的念头像屏幕一样掠过脑际,屏幕上是唐美鸽的脸与身体——它们在电影中构成吸纳万众的张力,游移不定,不断更替交迭,刺激他的受挫感。
  突然,唐美鸽弯下腰,竭力抑制着一脸苍白的倦意。
  她的痛苦表情来自肚腹间发出的“咕咕”声。“对不起。”她喘着气,翻找出一只塑料袋,跳下了车,冲向不远处一处垃圾桶,呕吐着。
  “可能是刚吃了那份梅子蒸红烧肉——”回到车中的唐美鸽思索地说。
  “没那么严重吧!”赫世麟说。
  “我惹你厌烦了吗?”唐美鸽说。
  他感到自己正在缩小:“我送你回酒店。”
  送完唐美鸽,赫世麟驾车路过一间闪烁着箔金招牌的夜总会“富豪之家”将车停下,大踏步进入。
  这间夜总会装修了一段时期,重又开放,果然焕然一新,四壁挂着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画作的复制品,女子的裸体肥硕巨大,灯光设备繁复,将辉煌掩映在黯淡里面,而黯淡是有层次有内容的,隐喻人心人性的不可捉摸。肉味从不同包间渗透出来,幽灵般的女子在其间穿梭。他找到一位旧相识:麦当娜。
  “麦当娜”本名是什么,他不知道。与她结识至今,她一直在这间夜总会坐台,因此,每次看到她,不免滋生一种熟悉的愉悦感。
  “麦当娜,今天晚上跟我回家吗?”他大声地说。
  麦当娜引领他到一包间,顺便将碟中西瓜用牙签挑了一块,送到他嘴中,说:
  “等一等。”
  然后招待另一位客人去了,撇下他,盯着电视上的“午夜悄悄话”节目。
  “富豪之家”是他固定出入的夜总会,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和渔家女有关——二十年前,正是在这里,有一个戏剧性的会面。
  当时,他从美国留学回来不久,妈妈为他点了一位小姐,两人一见,都呆了。初恋的回忆,因而结了一枚虫噬的果子。
  然而,渔家女没有转身走掉,而是和他一起在淡水河边的豪华酒店开了房。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尴尬不已的交合。凌晨,他将钱包送给她,她接过去,取了应得一份。
  他心里好像有一个机器齿轮戛然而止。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渔家女。
  前一段时间,他在街上人群中,发现一位和初恋渔家女十分相似的妇人面影,本来,他打算走上前去,确认一下,又抑制了这一冲动。
  “嘿,赫先生,你都好久没有来了呀。”麦当娜晃着丁丁当当的纯金足链走过来,为他斟了一杯酒。
  他和麦当娜的关系一直维持得不错,麦当娜是他填补女人空缺的一个固定对象。
  “不是装修吗?”他说。
  “我看你好像有心事,生意好不好?”
  “还好。”他说。手从麦当娜旗袍的开叉处伸进去。麦当娜刮了他的脸一下:
  “看你猴急的。”
  麦当娜迎合着他。他犹豫了一下,又畅通无阻了,面前浑然是唐美鸽的裸体,这一幻觉加速了他的动作,一泄如注没有问题。之后,他便又返回空虚中,填补空虚的仍然是唐美鸽的面影,那面影与麦当娜叠印在一起,令他几乎就要触碰幸福的边缘。无论如何,随着身体有了一个去处,他轻松地缓解了自己,那种一定要以唐美鸽为目标的念头也模糊下来。他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在唐美鸽身上发掘激情。她的肉体固然美妙绝伦,但都市的夜生活到处都是复制模本可供仿真试验。
  突然,麦当娜用拇指和食指勾成一个圆圈,勾勒处响出“啪”的一声。
  是他习惯的手势。当麦当娜认为事情已经完成,便用这个手势向自己也向对方示意,有一点玩游戏获胜或轻松下来的意思。
  麦当娜用另一只手摩挲了他的面颊一下,这也是习惯——亲近感的保持,是为了下一次相见维系纽带。手感略微干燥,带一点人性的亲昵。它是安抚一个男人放松之后的困倦的,十分适度,没有逾越一个界限。
  因此,麦当娜消失之后,他又恢复到没有障碍的状态。
  唐美鸽在酒店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上。凌晨,发现自己的手挣扎在床头柜的电话机上。
  也许是睡着时,仍然记挂着赫世麟可能打来的询问电话。
  电话机冷寂无声。她慢慢想起自己与赫世麟在一起时呕吐的生理现象。当时,压抑不住涌往喉头的恶心,也就顾不上有失大雅,那情景足以令追求者退却。不然的话,一个慰问电话是起码的。事实上,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是一旦接到电话,便用沉淀了爱的语气回馈他。
  醒后仍然处于懒洋洋遐思状态的声带,应该是略带沙哑的,那是她自我垂怜的表征,而自我垂怜是为着一种投射。她还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具体地渴望将自己投射在一个男人身上。她心底涌出一股热流。
  这一次不是呕吐的感觉,而是想吸纳什么,她饥肠辘辘。
  赫世麟有一种激起她回忆父亲的氛围,她一直都在寻求这样有着覆盖物感觉的男人——像他的奔驰轿车,无论外界如何嘈杂不清,道路如何险狭,它总是能够行驶出一条漂亮安全的弧线。况且,车内温暖度恰到好处,因为有冷暖吹风和恒温控制器。坐在真皮按摩椅上的她,不免有一种豪华的眩晕感。
  但她不能够响应他而找到自身明确的性欲中心。无论如何,呕吐得不是时候。
  直觉是梅子蒸乳猪肉惹的祸。也许,一直节食的身体已经不能消受肥腻。因此,接触到这一道菜便有一种忍无可忍的情绪。
  一直没有赫世麟的电话。
  她拖着行李走向机场,急急忙忙钻进登机厅。飞机起飞时,坐在靠窗位置的她,没有再看台北这座城市一眼。
其他文献
只是为了寻找一点点温暖。就这样不断地告别。始终找不到自己心里幻觉中的东西。它们就像旅行夜车上的乘客,起起落落,失散在未曾天亮的村庄。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夜车。很多年前,我去福建旅行,搭工厂的货车回家。那是庞大的车子,开起来轰隆轰隆地响。我和四个男人同行。他们轮换开车,且深夜上山路的时候,要提防抢劫者。这是真的事情。在开过一个道路曲折,树木茂盛的山岭时,他们议论这就是上次出事的地点。抢劫者把人杀掉
期刊
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和芮离开了我们打拼了十余年的繁华都市,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天目湖之畔的故乡。  在湖中一个尚未开发的小岛上,我们拥有了几间梦想已久的竹楼———运来南山的竹、南山的木,看着房子拔地而起一如见证一个生命的孕育成长,心里,是满满的富足。  然后,把搜集来的家乡人的文字作品搬了进去;然后,把寿眉、翠柏配着上等的紫砂壶摆了出来;然后,挂起了亲手缝制的布帘,还有芮的画,以及一帧帧隽永的图片
期刊
从宿舍到那间教室的路上,鸿奇怪地感到日光异常的耀眼,然而天却是阴的。雯就在那间教室。一想到这,鸿加快了脚步。  跨进教室时,海风正拐了个弯从窗户进去从门儿出来。鸿倒吸了口气:雯和宇正坐在同一排。有种不祥的感觉迅即在鸿的脑中停顿了一下。  昨晚鸿叫雯时,坐在旁边的宇就以一种莫名的眼光瞟了又瞟,手不自然地动着,带着躁意。正用心于一个女孩的鸿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鸿望了望教室,人满为患,只好坐在雯和
期刊
庞余亮,男,1967年3月出生,做过教师,曾经在《人民文学》《花城》《天涯》等刊发表诗歌小说若干,获得过诗歌奖和童话奖。    那天清晨,我那刚识了几个字的儿子赖在床上怎么也不肯起床。已经快六点半啦,我要上班呢。我掀开他的小被子,看见了他的小鸡鸡正像小玉笋一样亭亭玉立在那儿。我说,东东,要尿尿了吧。谁知这个小东西居然笑哈哈地说,爸,这叫金枪不倒九。我认为我听错了,他才六岁啊。我问他,你说什么你说什
期刊
和希是许多年的朋友了,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温暖。  关于怎样开始两个小女子的故事的那些年代久远的回忆早已模糊不清了。隐约只记得是一个普通的聚会。在一大堆单纯小女生谈起爱情一脸的顶礼膜拜时,希却一语惊人。她说她不相信爱情,她说对于人类她相信要有大爱,但是凡夫俗子的小恩小爱却最是恶俗。这在当时十五六岁正处于花季的那群女生中被惊为天语。于是她们开始对希顶礼膜拜。  而我,表情灿烂内心阴暗的另一个小孩
期刊
一    这年的东京终是降了些许冬雪。晨早向院中望去,庭院里的梅枝上积了一层薄雪,花尚未开放。天色还未亮彻,隐约能看见长廊尽头叔父房里昏黄的灯光。  我并不是孤儿,却也无父无母。据说他们多年前在动乱中过世,我便被远房亲戚收养。叔父待我客气,却终是寄人篱下。叔父提及我父亲在世时曾与京都一邻友订下婚约,将我许给了邻家长子。并说此事已人尽皆知,反悔不得。叔父称我已到婚嫁之年,于是在婶娘连日的催促下派人向
期刊
电话里A跟我谈到他遗失的初中毕业照,很想看看自己当年的样子。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我的幼儿园毕业纪念册,那时的自己那么小,那么有趣。初中和高中我都没有拍毕业照,没什么特殊原因,只是觉得不想把自己的脸凑在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中间罢了。有时候也认为这种念头有点“过”,甚至有点可恶。我觉得我的中学生活过得一点也不踏实,不舒服。  初中的时候很“坏”,整天浪荡,喝酒,瞎扯,尤其喜欢淋大雨,然后彻底地病一场,一
期刊
在外婆家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夏日使我的心恬静而又充实。  在闽北的一个小村里,潺潺的小溪打磨着一年又一年的岁月,记录着庄稼人的辛勤与汗水。那水时而溢满河床,时而干涸见底。爬满土地的南瓜藤上的叶子蓊蓊郁郁,小瓜夹杂在叶子里,点缀那一片绿色。全村最大最高的那棵橄榄树在溪边对岸的一座小山上,绿色的果子挂满枝头。  外婆家建在西边的山腰上,中间夹着一条蜿蜒而又平坦的马路,尽管黄土有时遮天蔽日,混沌一片,但弥漫
期刊
于晨,女,2004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已于《雨花》、《萌芽》、《青春》、《写作》、《鹿鸣》、《青年文学家》、《中国校园文学》、《花季雨季》、《作文通讯》等全国30多家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等一百多篇。作品曾两次被《中国少年文摘》转载,并获江西《读写月报》、江苏《少年文艺》2001年度优秀作品奖,入选《2002中国年度最佳大学生作品》和《大学生优秀小说选》。现在上海某出版社工作。     一直都无法
期刊
曲新志,男,山东莱西人。曾服役于兰州军区某部,退役后在央视某栏目任策划和总撰稿。现任某影视公司主编。    有时我也挑灯独立  爱和夜守住沉默  听风声呼啸于屋外  怀想一些远行人  ——艾青  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儿子早已酣酣地入睡。像往常一样,我照例检查过他的书包,看明天该带的课本是否都已备齐。还好,书和作业本静静地躺在书包里,一本也没落。再打开铅笔盒,几枝写秃了的铅笔长长短短地挤着,像一群顽皮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