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堂也有电话，很想问问孙道临：“你那边现在几点？”
　　
　　武康大楼的旧称是诺曼底公寓，在淮海中路的一个拐角上。1986年，中国唱片公司上海公司录制莎士比亚戏剧对白，我选孙道临读著名的《哈姆雷特》。
　　去诺曼底公寓送剧本。
　　按照地址上楼，偏就没有孙道临的那个单元。胡乱敲开一扇门，被告知，孙道临的单元要走另一架电梯。弄出这样的情节是因为诺曼底公寓的东楼是1930年后加盖上去的。
　　保姆来开门，孙道临提了眼镜链子跟出来。
　　他用手抚摩着朱生豪先生翻译的剧本，竟是有一些个伤感在里面的。
　　
　　他道：“第一次给哈姆雷特配音，30多岁，现在，我65了，还能吗？”
　　我说：“哈姆雷特也要老的呀。”
　　他沉凝片刻，道：“我要考虑。名著，不敢糟蹋的。”
　　我等。我只认他。
　　11岁的年纪，我在国泰电影院看电影《王子复仇记》。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配音便是孙道临。
　　哈姆雷特上场，孙道临的声音紧贴着也上来了，哈姆雷特靠着孙道临在呼吸，并且把魂灵也托付给了他。
　　表哥等上戏表演系的一拨孩子坐在位子上，身体躁动着，脸激动成一缸酒。
　　戏散了。戏瘾却被钩上来，一起到对面的老大昌西餐厅喝热可可。
　　那段日子里，不断地去孙道临的家。坐在他们家厨房的小凳子上。
　　当然是不敢催，只当是一个影迷，和他说他的电影，比如《永不消逝的电波》、《渡江侦察记》、《早春二月》。
　　终于等来孙道临的电话。
　　他说：“我无法拒绝这个剧本。”
　　晚上，孙道临一件浅灰的罩衣，颈上一条羊毛围巾，依然是《早春二月》里的萧涧秋，沾着一点子文艺雅癖。他下楼，骑上自行车，去衡山路的录音棚。横挎的书包里放一本新华字典，1966年的版本，咬文嚼字，不敢留一点瑕疵。
　　一直有这样的传说——孙道临是孝子，孙道临的母亲是越剧迷，每每母亲去戏院，孙道临必恭候在侧，情形很像他在《家》中演的长子觉新。
　　江浙一带的人，对越剧是有一点痴的，坐着洋车去听戏，是一种享乐。那时光越剧里走红的玉女有王文娟，电影《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给她扮起来，两弯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颊边态生着愁肠百结的酒窝，娇袭着一身病骨，唱罢《葬花》和《焚稿》，真真已是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忽的又在声声叫：“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兰花指颤颤地指过去，好像触到了孙道临的额头。
　　王文娟13岁进梨园唱戏，挣得头牌，是几度寒暑苦苦熬出来的，哪里舍得鸣鼓收兵回到后花园里去打理柴米油盐酱醋茶？虽是看上去依旧名花照水，实则韶华难留，转眼已是三十五六的人了。
　　边上自然有人撮合，都道：“蛮好蛮好，才子佳人”。最后哥哥妹妹走到一起，也算得一段香火缘了。
　　前些年，有人问起这段历史，王文娟用一口苏白抵挡：“老也老了，不要说了吧。”
　　孙道临、王文娟两人最是相像的，是彼此都与电影和越剧签了生死约，哪怕瞎了瘸了，亦是不肯言弃的。
　　春分前，王文娟在上海的剧院里演《红楼梦》，票价贵得吓人。
　　终于盼来大雪，孙道临带着《詹天佑》剧组去北方拍外景。
　　日历是有的，上面记着拍戏和排戏的日子，这场戏做完，又匆匆，赶去下一场。
　　电话打过去，经常是保姆在那边说：“出去了呀，不晓得什么辰光回来。”
　　如果天堂也有电话，很想问问孙道临：“你那边现在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