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纪年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ul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开启电脑想要工作,但隔壁装修的声音恼人。我听见钻凿的机器在运作,磁砖被撬起、打碎,然后是吭吭哐哐地将碎片扫在一处,重复不已。我听见沙石飞扬,细碎的粉末搭着风,从落地窗的小缝流进我的房里。
  这是一间具体而微的蜗居小宅,新粉刷的墙壁特别亮白,掩饰了旧公寓的实际年岁。书桌前的墙上贴满了各色纸片,有工作时间表、不知道该归入何处的随手札记、N次贴上写着的待办事项。白色纸片是减肥步骤:每日深蹲二十下。还有一些待买的书、随意的涂鸦,不知该不该丢弃又害怕被遗忘的,都被我焦虑地贴上墙,好似鲤鱼旗那样,轻轻摆动,每当起风的时候。
  或许一切被立为文字、标语,便是被遗忘的开始,就像小學教室中,黑板上方的标语一样,融入成为墙面背景的一部分,哪天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从纸片上墙开始,我便将与现实的记忆交托给墙面,所有的事件犹如泼洒在地的水银,一颗颗凝成晶亮的圆球,从心底悄然滚过,不留下痕迹。
  那些亲密与憎恨随着时光的沙漏,被捣碎、碾压,难以辨识原本的形貌。某些吉光片羽飘然远逝,留下恍恍惚惚模糊的光影似近似远地随风晃动。记不清离家多久了,仿佛还是上个月的事,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一个人的纪年,我的时光正似水流动着。
  各种梦境随风飘动在城市之中,我的处所空旷孤单,各式的纸片犹如招魂幡总是友善地挥动着,于是各样的梦境便来停驻歇息。这里是梦境的收容之所,夜里在我淡绿的被单上,孵出一朵朵殷红的鲜花。
  我习惯在睡前想想母亲,每当入梦她便前来相聚。这一天,四面墙有着彩色的印记,是某些回忆经过曝晒之后留下的残影。
  一年多前自家庭中逃离,那天炙热的阳光照得人出汗,我背着手提电脑匆忙慌乱的步伐,是恍然如梦二十多年家庭生活的最后一个画面。自此之后便只剩下电视收播后晶晶点点的残影,以及一些混杂着刺耳频率的噪音声。梦里我跟妹妹几次抱着赎罪的心情踏上台阶回家,数着面前无以计数的红砖头,交换一个眼神,只知道我们又要逃了。
  那个家仿佛建立在海滨的悬崖上方,纵使这里离了海岸好远,没有海只有雨,我仍然看得见浪涛日日拍打着房屋的根基,无论白天或是黑夜,无论关注或是忽视,都无法阻挡坚硬的花岗岩在日日的淘洗之下逐渐倾颓。
  从前是母亲带着我们逃,如今是我们逃离她,不断地逃离成为家族的宿命。小学毕业后妈妈就试着带我与妹妹们搬迁,但总躲不过海与水,我们一路奔逃,夜晚用一台小货车载着行李与三个女儿,逃离挫败的婚姻,父亲开着车紧紧跟我们到路底,我不知道该不该挥挥手示意再见,我目送着父亲的车子与我们相隔越来越远,他或许是想确定我们母女的安全,又或者想阻止这一切却无能为力,落寞地化作一个红色的小点,下一个转角,就看不见了。我们逃到一座新的岛屿,但迎向母亲的仍是离异的命运,几年后我们趁夜将行李托运、关上最后一盏灯、坐上飞机,回到这座雨水之城。
  海浪拍打着岩石,化为碎末,看似无害却又执着,拍凿出刻痕,一笔深似一笔。母亲脆弱的自尊,是崩落的岩石,自山头滚落,反扑至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那一天狂风卷起海水,绕着砖墙旋成一场暴雨,比以往都大,摧折了路树,封锁了整座城市。城市的秘密如陈年的污垢那般,从床脚和冰箱底下被雨水带出,流出家门,向排水沟汇聚。
  大雨中,水穿透墙壁,肆无忌惮地涌进厨房,一路蔓延至客厅,“我要搬家,我住不起这种大房子。”母亲一边大口地喘气,我的心不可抑制地怦怦跳。舀水溅起水花,在忙乱之间浸透了外衣,雨势却丝毫未减,屋内屋外没了间隔。淤积的水并不清透,一些早已遗失的瓶盖、小玩具,跟着水流浮动。
  “这里真像水上乐园!”我转身想告诉妹妹,然后我们会噗哧地笑出来,可惜她早在昨夜冒着大雨,带着一些简单的行李,在半夜一点搭着计程车离家,第一个出逃,“我不会再让妈打我了。”她说。
  不然她真该看看的,她可能会回我,“不然我们换上泳装来舀水好了?”
  如果我能够早先看出各样事物之间蛛丝牵引的关联,便能更早熟一些。路口的红灯时间特别长,人们往往等不及,一台接着一台踩紧油门穿越红灯,然后,再一同被困在前方五百米处的红灯号志,心虚似的等着绿灯。我总觉得这有所意味,却来不及细思,日复一日地跟着闯越、跟着围困。
  想念妈妈,怀念与她一起看电影的时光,通常是深夜,我们一家四口赶午夜场的电影。回程还可以买夜市的烤土司当消夜。地下室停车场十分空旷,孤立着一根根的大柱,四方的回音都清清楚楚,白色的墙上有着许多车身摩擦的黑印,绿色地板有着各式煞车的痕迹。母亲的高跟鞋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带我们坐上电梯来到五光十色的电影场。
  母亲不生我的气,也不处罚我了:还要逃吗?当她温柔地转向我,我几乎要衣不蔽体地被她看透,而且无处躲藏。逃了一年又三个月,记得是在她生日的前一周,我想留至她生日后,但妹妹说:“现在再不走就走不掉了。”我们以各式的理由拖延自己,一年又过一年,终于我离开了家,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我无法回答梦中的追问,如果母亲不再恨我,或者不再爱我,是否还有出走的理由?或者我只是执拗又自私地要斩断脐带?她的疯狂与偏执正合乎我的心意,一切都照着剧本在进行吗?我无法逃避自我的逼视。出走的那天早晨,我们去了邮局,忘了是办什么事,我趴在柜台上,她伸出手从后方将我的裤头往上拉高一点,动作利落,带有警示的意味。她常说为什么年轻人裤子都穿这么低呢?我心里已做好出走的打算,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碰触我了,心底有些凄然,好多这样的时刻,我便打消了离家的念头,可惜这次没有。
  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出走伊甸园之后,夜晚是我的白昼,我为自己添购了三盏灯,将暗夜照得白晃晃!要有生命,便有了生命。早已知道光线不足却执意添购三盆多肉植物,于是我看着它们茂盛,看着它们死灭。这个空间曾经存在的第二种生物是一小盆鱼,久了他们提着行李离开了。“再见了!”它们摆摆尾鳍这么说。   当我将食指放在唇前,轻呼一声“嘘”,万籁顿时寂静无息。常在梦境之中睁开眼,在黑暗中逐渐认出书柜与衣橱摆设的位置,看着房间由漆黑到逐渐能辨识,像迷雾逐渐散去。夜晚与清晨的交界,各式的梦境偶尔会穿透这里,频率仿佛暗夜路经的车辆引擎声,一刻钟一次,因为常自梦境中醒来说“这里是哪里?”于是那些过路的梦境认为这个处所不属于我,大方地在此处驻足歇息。
  “你真的那么怕我吗?”记得母亲说过这句话,便呜咽起来。关于这个片段有着各式零碎的记忆,各种不同的场景,但我总是拼凑不起来,她是在什么情况之下用这种悲伤的心情吐露这几个字,这句话时常回荡在耳际。
  直至昨天骑车行经地下道,将近十二点空旷的柏油路上,偶有几台汽车从身旁闪过,几支路灯随着我的车速往后倾斜,在挤压的空间之中,我恍惚想起了半年前看的电影。
  “你真的那么怕我吗?”
  幽魂娜娜苍白着脸,血红色的眼泪从眼眶中溢出,于是她放开了与她阴阳两隔的丈夫。这是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我记得在那光亮的银幕之前,观众低头啜泣,或许触碰了内心深处的伤口,而且说不定是和电影情节无关的,与我相仿!母亲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这些情节来自于梦境交杂的想象,在暗夜随风而来,与孤单的记忆交融,汇成一条安静的浅流,凿入我生活的孔洞。
  离家之后短暂地到一间意大利餐厅打过工。每日每日,将两锅煮熟的意大利面条,称重分装,面条的湿度分秒流逝提醒我,时光正如看不见的水气,纷纷杂沓地跌出指缝间。机械式的重复,我进入专心的境地,隐遁至充满效率又利落的工作节奏中,神情看来严肃,但内心的清醒却无异于散步。我遥想着从前欢乐的片段,甚至恣意增添一些想象的情节,像是用修图软件为照片上的人物放上皇冠或兔耳朵那样,一些自娱的小花招,久了甚至对于自己更改过的记忆,确信不移,真伪难辨?
  还有许多的梦。
  梦里常常会有一整片干涸的土地,祈雨似的张着龟裂的大口对着天。“你有没有神经病?要不要去看精神科?为什么把指甲咬成这样子?”妹妹出走之后,母亲几乎崩溃,她越是逼视我,我越是退缩,把手跟脚藏在棉被里。
  把指甲往更深处剥去,像云母一样,一层一层地剥落,指尖一阵麻麻地疼,过了半秒,血液才从碎缝间渗出,若是放着,一阵子再看也就干了。疼痛总是没有想象中巨大,更多的是苍白。
  在梦境里经历一场逃杀,土地的水气全被蒸腾,一望无际的荒地,大阳光灼伤肌肤,热得人心烦。叛军抬起了一辆汽车上街示威,接着一拥而上将车窗击破,开始一场屠杀的嘉年华,我被绑缚着等待处决,用一种现实生活中没听过的语言,与那位皮肤黝黑的行刑者交谈,你刀够利吗?请砍一刀就好!我们百无聊赖地等死和行刑,仿佛只想脱离这块干旱之地。
  惊醒的我濡湿如一只从锅里新捞出来的水饺,胎衣包裹着我,动弹不得。一整日地心悸惊慌,我如游魂般踏入骑楼间的神坛收惊,那是我从前不相信的事物,现在也不信,只是需要有个人告诉我“没事了”,仿佛整场噩梦才有完结。当道士要我在金纸上写上地址火化时,我迟疑了许久,只有用记忆中各处的地址,拼凑出一个勉强像样的句子。搬迁变动的生活我甚至无法记诵租屋处的地址,甚至公寓中还有些纸箱未拆,一个个堆叠于墙角,靜待下一次的移居。
  这里镇日下着雨,空气里有一股罐头的锈味。这城市的雨仿佛从远古就开始下起,山在很近却不是伸手可及之处,城市是一个盛满雨水的大凹盆,好几年前与妈妈刚搬进新家时,有一只迷路的斑鸠,从窗台上飞进刚装修好的屋子里,这里可能是它常来的地方,在我们迁入之前。它知道这里有人住!便从此不再来了。还有什么事也是如此?我被那场梦吓得想不起来了。
  傍晚时分,传了一则简讯给母亲,“我很想念您”。
  “不要总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她回传。
  我走进浴室将洗手槽装满热水,倒入道士给我的艾草叶,拧湿毛巾擦洗全身,在水气氤氲之中,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带着一些炽热、干燥还有雨滴的气味。看不见的水蒸气,将像飞花散逸到各处,散逸出浴室塑胶门的百叶气孔,鱼贯而入地依附在墙上的纸条上、柔软的被褥上,还有一些沿着窗缝散逸而出的,不知要停在何方。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7年5月号)
其他文献
O:许子东 口:陈彦瑾  口:您和刘以鬯先生都是上海人,我注意有报道说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用上海话交谈了很长时间,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O:那个时候三联书店要我编一套《香港短篇小说选》,我接手后就去拜访几个重要作家,有刘以鬯、西西,还有其他一些人。当时刘以鬯是《香港文学》的主编,我就到他的编辑部去。我们见面感觉很亲切、很温暖。我们用上海话讲了好几个小时,他讲他原来在上海怎么开始喜欢文学,跟姚
感恩节后,圣誕节前,自然美东地区总要降雪。事先,西北风跑来开路,把千林黄叶收拾干净,把千家万家的大衣从衣箱里抖出来,把老公寓的暖气锅炉修好,把汽车换上雪胎,也拂乱了异国游子的千虑万念,注入一腔冬愁。  我已三十多年没见过平地上的雪景,当大雪压下来时,我是忧郁之中有兴奋,而兴奋终于压倒忧郁。来此地后见到的第一场雪不大,地面浅如敷粉,恰可把人迹印上石板路。第二场雪十分壮观,雪花如帘如幕在窗外深垂,整天
雨天撑伞:捉迷藏  为一场演讲准备讲义  觉得应该加上  两张脸书当红图片  狗狗回頭与黑人问好  明明每天都看到  要用的时候找不到雨天撑伞:妙方  有时候伞会忘在捷运  有时候伞会忘在客户那里  有时候伞会忘在公家机关  所以最好的办法  是把伞忘在家里雨天撑伞:开示  梦里那人在悠闲的下午  跟我说诗的美感  然后告诉我  我不是那个路线雨天撑伞:使命感  你花一辈子的时间  跟他在一起  
蔡丽双,一级作家、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现任香港文联主席、《香港文学报》社长、《香港文艺报》总编、香港作家联会名誉会长等职。出版有诗歌、散文、散文诗等作品集九十多部。其中,《星光下的情怀》获冰心散文奖、《比翼云天》获中国首届长诗金奖、《温泉心絮》被评为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集、《求索》被希腊国际艺术协会评为优秀诗歌集,多首(篇)新诗、散文诗和散文入编《人学语文》课本,多篇寓
一  讨论新移民作家张惠雯的写作,我想到的第一个词是“中产写作”。与相当多移民作家更多依靠海外传奇景观吸引读者不同,张惠雯的作品并不依赖于“世界”景观的展示而宁愿聚焦人物内心的细微波澜。这应该与她对“世界人”“世界性”的不同理解有关。在与作家林森的一次对话《把爱人放在爱边界之前,那你也是世界人》中,林森说:“如果没有记错,我们第一次见面是2009年,当时我们一块参加《中国作家》在内蒙古乌审旗的一个
“日子太快了,21世纪刚一眨眼就是20年!”一边开车一边感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国男人,頭发枯细如草,却戴着一副瓶底厚的近视眼镜,他叫王大海。  2019年12月18日,美国南部的盖尔维斯顿岛,阳光依然酷烈,远处是吞云吐雾的墨西哥海湾。目光疲惫的王大海开着他那辆破旧的邦地亚克老爷车在一片古堡幽灵的住宅群里慢慢地行驶,探寻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这个王大海,出国前在北方的一所大学教中文,20年前跟着
傍晚出去散步  傍晚出去散步  半路突然犹豫不决  因为,想起家里  小仙女兰花今晚要开了  傍晚出去散步  看见白月亮卡在树梢  我多走几步,它就被风放出来  只不过,比童年时慢多了  傍晚出去散步  看见钟法路的汽车排成蜗牛  我走到江滨看流水落花  手里也拉着一只蜗牛  云水谣印象  青山被白云从大地取出来  羊咩咩搏动的小心脏啊  我相信,万物无辜,众生自愿  我祈愿,爸爸妈妈收到我的信 
陈小手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
野 台  最初的电影并不是在电影院里看的,而是野台。做醮酬神搬演的以大戏为主、布袋戏为辅;私人还愿常放映电影,大家乐、六合彩盛行时,签中明牌,一演五天七天,甚至长达半个月的也不少见。  埤仔头、下旬尾、顶番婆,离竹围仔步行一刻钟内可到的所在如有露天电影,几名平日玩在一起的伙伴便相约着去看。若是冬天,出门前母亲会帮忙将外套扣子扣到第一颗;若是夏天,甚至会随身带一卷蚊香。  有回不知怎么的我落了单,独
《桥边小说》是汪曾祺最为独特的一组小说。他把《桥边小说》交给《收获》发表,应该是精心考虑过的。比如,他把修改过的《异秉》交给家乡的刊物《雨花》发表,《大淖记事》交给《北京文学》发表,《岁寒三友》交给《十月》发表,都是有过掂量的。投其所好,或者是明珠明投吧。  《桥边小说》其实由三个短小说组成,之前他也有类似的方式,比如《故里杂记》《故里三陈》,但专门在小说题目上标明小说的还是第一次。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