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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格萨尔》是我国藏族人民集体创作的一部伟大的英雄史诗，也是世界最长的英雄史诗，更是一部内容丰富，卷帙浩繁的“活史诗”，至今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桑珠（1922-2011）是西藏著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在其病逝后，西藏自治区根据他生前留下的《格萨尔》说唱材料，整理成45部丛书，并开展了汉译工作，从2016年开始由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陆续出版。《格萨尔》史诗具有散韵结合，说唱结合的特点。在史诗的韵文中，有一类是对人和事物的赞颂之辞，也叫“赞词”。本文以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s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汉译丛书第七部《赛马称王》中的一首有代表性的马赞为例，具体分析该赞词的语言特点与结构特点，以期概括出《格萨尔》史诗中“赞词”这一类型的韵文所具有的普遍风格特点。
关键词：《格萨尔》史诗；赞词；特点
卷帙浩繁的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是我国藏族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也是藏族数千年口头传统和口传文学的集大成。《格萨尔》史诗主要采用说唱的方式，千百年来由说唱艺人口口相传流传下来，至今仍然是一部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活史诗”。史诗《格萨尔》的语言和结构是很有特点的，由于它主要由说唱艺人采用说唱结合的方式讲述流传，所以史诗结构也是散韵结合的。其中散文是用来“说”的，类似于讲故事；韵文则大多是穿插于故事中的“歌”，是用来“唱”的。在这些“歌词”中，有一类是对人和事物的赞颂之辞，也叫“赞词”。其语言风格和结构特点甚为鲜明。通过分析赞词的语言、结构特点，当可以窥见整部《格萨尔》史诗的风貌之一斑。
一、《格萨尔》史诗及本文所依据之译本概况
《格萨尔》是我国藏族人民集体创作的一部伟大的英雄史诗，也是世界上最长的英雄史诗，是藏族数千年口头传统和口传文学的集大成。它内容丰富，卷帙浩繁，其手写本、木刻本文献数量就多达200多部，近千万诗行，超过了希腊史诗和印度史诗的总和。史诗的主人公格萨尔王本是神子，为了拯救苍生，受众神指派下界，做了岭国的君王。格萨尔智慧非凡，神通广大，一生抑强扶弱，南征北战，最终完成了降妖除魔，安定三界的使命而返回天界。《格萨尔》是目前世界上最长的史诗，也是至今还活着的史诗，是一部包罗万象的藏族古代社会百科全书，也是藏族文学的灿烂瑰宝。
《格萨尔》史诗是通过世代民间艺人的口耳相传而形成的民族共同记忆。历史上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大多出身于社会最底层，大都目不识丁，以四处游吟为生；但他们无师自通，有着超强的记忆力，有的能说唱几十部甚至上百部作品。他们思维敏捷，词句精妙，经过他们演说的史诗充满瑰丽多彩的艺术神韵，令听者叹为观止。桑珠（1922-2011）是西藏著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他是一位被人津津乐道的奇人，目不识丁，却能说唱50万诗行。桑珠是西藏丁青县人，他过去曾和其他很多说唱艺人一样云游四方，以说唱《格萨尔》史诗为生。1984年，桑珠和其他十余名民间艺人一起受聘于西藏社会科学院，并与他们一起合作，参与抢救《格萨尔》史诗的工作。桑珠是一个极富说唱天赋的艺人，说唱《格萨尔》从不人云亦云，而是对史诗有自己透彻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1991年，他被国家民委、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社会科学院四部委联合授予“《格萨尔》说唱家”称号。而后，他又被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并被学术界誉为“语言大师”和“国宝级人才”。
桑珠于2011年病逝后，西藏自治区根据他生前留下的《格萨尔》说唱材料，整理成45部丛书。目前，藏文本的《<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丛书45部（48本）已基本整理和出版完毕。这套丛書的问世，不仅创造了世界史诗领域个体艺人说唱史诗最长的纪录，而且填补了迄今还没有整理和出版过单个艺人全套《格萨尔》说唱本的历史空白。
《格萨尔》史诗是藏族人民宝贵的文化财富，也是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财富。近年来，西藏自治区组织开展了史诗《格萨尔》的藏译汉项目，其所依据的底本，就是45部藏文本《<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丛书。该丛书的汉译版本于2016年由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出版第一部《天界篇》，至今仍在陆续出版发行。本篇论文所依据的文本，就是这套《<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汉译丛书的第七本《赛马称王》。
二、《格萨尔》史诗中赞词的语言与结构特点——以森姜珠姆所唱的“马赞”为例
《格萨尔》史诗具有散韵结合，说唱结合的特点，一般散文是用来“说”的，类似于讲故事；韵文则大多是穿插于故事中的“歌”，是用来“唱”的。散文讲述故事情节，而韵文则是故事中的人物根据情节发展需要，在故事中所吟唱的歌。这些“歌”，按照类型划分，有倾诉心曲之歌、祝祷和呼唤神灵之歌、用于揭示预言和训诫的道歌、用于赞美人或事物的赞词、用于发誓的誓词等等。其中赞词是一种比较典型的韵文类型。按赞颂的对象来划分，有山赞、马赞、酒赞、青稞赞等等，不一而足。本节选取《<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汉译丛书第七本《赛马称王》中一首森姜珠姆所歌的马赞，具体分析它在语言和结构上的特点。这篇马赞语言华丽，结构完整，在《格萨尔》史诗的众多赞词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因此，通过分析这篇马赞的语言、结构特点，我们可以从大体上领略史诗中“赞词”这一类型的韵文在上述两方面的特点，因为史诗中所有赞词的范式大体上是相同相近的，故可以说这些特点具有普遍性。
（一）《赛马称王》中森姜珠姆所唱的马赞
《赛马称王》是《格萨尔》史诗中很受欢迎的一部，主要讲述了主人公觉如（格萨尔王少年时期的名字）十二岁时，他的叔叔超同心术不正，自恃其部落强大，欲抢夺岭国大王之位，可是又怕别人说他别有用心，于是他决定举办岭国所有人皆可参加之赛马大会，企图以夺得比赛头筹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当上岭国的大王。此时，觉如得到神的预言，让他去参加赛马大会，坐上岭国国王的宝座。觉如得知预言后，积极为赛马做准备，在莲花生大师、天母果萨和神女化身的森姜珠姆等人的帮助下，这个十二岁的少年骑着一匹赤黄色的神马，在赛马大会上降服了所有对手，拔得了头筹，成为了岭国的大王和森姜珠姆的丈夫。莲花生大师为其举行灌顶，赐予了“格萨尔王”的名号，岭国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马是古代游牧民族离不开的好伙伴，《格萨尔》史诗中有许多与马有关的赞颂之辞。在《赛马称王》一部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马赞，当属第十二章中，森姜珠姆对少年格萨尔所唱的马赞。对觉如倾心爱慕的女子森姜珠姆和觉如的母亲果萨根据神的预言启示去捕获“天神赤黄马”以备觉如参加赛马大会。这赤黄马乃是有天神血统的宝马，森姜珠姆把被捕获的神马的笼头交到觉如手中时，为觉如解说“天神赤黄马”的“善好征象”，于是“唱了一首概括马赞之歌”：
阿拉歌是歌之母亲，敬献给母亲尊胜白度母！
智慧空行母长寿女，向长寿之神做祈祷！
今天珠姆做赞马，请不要散乱，迅疾来临做助伴！
人世间的大骏马，说征象齐全是吉祥八相齐全。
赤黄野马头顶的毛纹，腿之四蹄、尾巴以上，善好征象皆齐全。
此地情况你若不知道，
噶·嘉洛的下方驻牧地，雨水丰沛的山谷福运牧园。
姑娘我的名字叫森姜珠姆，请听我歌，阿觉，幸福的觉如啊！
若说赤黄马的出身来源，
最高头顶的这个高耸相貌，犹如神圣上师手持宝瓶，
毛发顶端到下端，犹如孔雀尾翎相。
那右旋白海螺的脑壳，内部盛满了甘露水。
身体头顶的权位比山更高，是具有权命的勇士的坐骑。
观看最上面的额头时，犹如小宝瓶系着铜镜，是具有预知未来神通的骏马。
美丽的眼睛中装饰着星辰，是能够明察不分何方的四大洲的吉祥标志。
黑色的眼睛睫毛浓密齐整，犹如黑毛牦牛满园的牲畜圈。
眼中白眼珠呈现雪山颜色，犹如白绵羊羊群成群结队。
鼻孔犹如铜长号口开阔，犹如众神保护的佛法兴盛一样。
上腭犹如金汁书写的经卷，《甘珠尔》《丹珠尔》蕴藏于心中。
下颚犹如银汁书写的经卷，佛法的加持自然出现获得。
顶鬃犹如天空之柱，寿命、权位高而长。
上半身犹如狮子跳跃，犹如公狮的鬃毛茂密增长。
下半身犹如层叠的大帐篷，善飞技艺能够跨越高空。
驮负脊柱骨的弯力广大，具有大步奔跑如法轮转动的速度。
尾巴比堆积的经函还要密厚，利益众生的事业做到最后。
四蹄犹如白海螺上旋，犹如铁橛喜欢敲打平滩，预示佛法事业教导兴旺。
外表各种毛纹齐聚，犹如白色灵鹫雄鹰的尾翎。
具有凌空飞行大鹏的毛纹，洁白仙鹤的翎管之技艺，
洁白狮子的口水，毛峰赤黄的野牦牛的心力，
耳朵上五种姓佛，赐予灌顶、加持自然获得。
与此马相同的马没有，耳朵上三种装饰齐全的马。
不需要更多马之赞美辞，
少年觉如一生的马匹，业缘命定之马。
愿寿命、尊贵之躯平等一致！
愿人与马永不分离！
金桶、银桶中安排好牦牛奶、绵羊奶和山羊奶，
愿甘露不断长流！
金盆、银盆内安排好白米、谷物和葡萄等，
愿各种饮食源源不断！
骏马头顶上围挂的这条白哈达，
愿珠姆做一生的陪伴人！
愿成为骏马真正之主人！
今天献给少年觉如，
愿成为此生之坐骑！
这首马赞语言特色鲜明，结构完整，可以说是整部《格萨尔》史诗中马赞的“代表作”。我们将在下一小节中分析这首马赞在语言和结构上的特点。
（二）珠姆所唱马赞的结构特点
通读上文的这首马赞，可以看出，这篇赞辞有自己独特的结构。从第一句“阿拉歌是歌之母亲”到“请不要散乱，迅疾来临做助伴！”是这篇马赞的开头，也是向神灵祈祷的祷辞。实际上，在《格萨尔》中，几乎每一篇韵文都是以祷辞开头的。这些祷辞主要是祈求诸佛菩萨和众神灵的护佑。《格萨尔》史诗描绘了一个神与神话的世界，人们要做一件事之前，总要先向神灵祈祷。甚至说唱艺人在正式开始说唱《格萨尔》史诗之前，也要念一段祝祷辞，祈求包括格萨尔大王在内的众神诸佛给予加持和护佑。根据汉译《<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文本资料，在桑珠说唱《赛马称王》一部之前，所念祝祷辞的全文为：
祈请神圣上师、本尊、佛和菩萨、空行勇士、空行母、护法神、守护神、战神、威玛、格萨尔大丈夫顿珠！
祈请岭国三十位英雄、英雄中的英雄七位豪杰、豪杰中的豪杰被称作鹞、雕、狼的三位俊杰！
祈请九十九位近空行勇士、十三位大主管空行勇士、大力五部空行母、神圣上师之子英雄、圣地战神、空行母、护法神、守护神、本尊等神众降临！
现在从我之风、脉、明点三者自动升起的相续中，讲说那意中常常萦绕、心中常常显现、且思中经常想起之、岭国之主雄狮大王救护六道轮回中众生事业的伟大、奇异之传记。
这篇祝祷辞用了三个小自然段来排列众神诸佛的名号，让人目不暇接。由此可见，以对众神灵祈求护佑的祝祷辞作为开头，是《格萨尔》史诗中韵文的主要结构特点之一。
在上文提到的珠姆所歌之马赞中，祝祷辞之后，“人世间的大骏马……善好象征皆齐全”几句，是这篇马赞的“总括”，点明此篇赞辞的赞颂对象是“赤黄野马”，总述其全身上下“善好象征皆齐全”，是一匹宝马。下文“此地情况你若不知道……请听我歌，阿觉”这几句点明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歌唱者“我”的名字，这就类似于写小说的人，先在开头交代“时间地点人物”诸要素。这短短几句话，已经把这几个要素都交代清楚了：今天，在“噶·嘉洛的下方”，“我”森姜珠姆要为觉如唱一首赞颂赤黄野马“善好征象”的赞歌。
紧接着，“请听我歌”之后，就是对前文所述之马的“善好征象”进行具体的、详细的描写。这就犹如一篇文章，“总述”完了，接下來便要展开详细的分述了。从“若说赤黄马的出身来源”到“与此马相同的马没有，耳朵上三种装饰齐全的马”，数十诗行，分别从头、额、眼、鼻、上下颚、鬃毛、脊背、尾巴、四蹄、毛纹、耳朵等不同的具体部位详细地对马进行刻画和描写，细致入微，生动传神。实际上，这一段可以说是这篇马赞的主体部分。 后文“不需要更多马之赞美辞”到“愿成为此生之坐骑”一段是这篇赞辞的结尾，表达的是歌唱者的诸多美好愿望，这恰与开头祈请众神护佑的祝祷辞形成了首尾呼应的结构。
总之，从结构上看，这篇马赞颇有些像“总分总”的三段式作文，以祝祷辞起头，接下来总括，交代时间地点和歌唱者的身份姓名，然后中间的主体部分分述神马身上的具体部位如何“完美”，刻画细致。最后以歌唱者的祝愿收尾，与开头的祝祷辞首尾呼应。这可以说是一篇结构清晰完整的赞辞，是《格萨尔》史诗赞辞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篇。笔者通过细读发现，史诗中许多其他的赞辞（山赞、酒赞等）在结构和格式上与这篇马赞也都基本相同。许多其他类型的“歌词”韵文，也都是遵循这种“三段式”的结构。
（三）珠姆所唱马赞的语言特点
谈这篇马赞的语言特点，主要是针对马赞的主体部分——描写神马各个部位的40余诗行而言的。
首先，这一部分大量采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如“右旋白海螺的脑壳”、“额头犹如小宝瓶系着铜镜”、“顶鬃犹如天空之柱”等，及其生动形象。这样一匹具有天神血统的宝马，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用“眼睛黑又亮”“鬃毛浓又密”这种“白描”手法，读者（听众）或许会觉得索然无味，至多会觉得这马是一匹“好马”而不会觉得这是“神马”，因为这样的白描手法根本无法体现出这匹马与普通的良马不同的“神异”之处。但是，加上如文中的比喻之后，读者（听众）便有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天神之马”谁都没见过。但是“白海螺”“宝瓶”“铜镜”这些都是藏族人日常能够经常接触到、经常见到的东西。说“马的脑壳像白海螺”，听众自然会在脑海里想象出这样一个形状的脑壳。马的其他部位也以此类推，都是用人们熟悉的日常事物来做喻体，这样的比喻铺排既把神马的形象“直观”地展示在了读者（听众）脑海里，又给他们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读者（听众）很快就能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在脑海里构建出自己的“赤黄野马”形象。
其次，马赞中对马各个部位的细致描写和生动刻画，表现出了浓厚的生态文学观念。在《格萨尔》史诗中，灌注了藏族人敬畏自然、尊重自然的生态观。《格萨尔》中，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连人的灵魂都有寄灵之所。因此，藏族人一直都懂得尊重自然，敬畏生灵。他们把自然界的动植物也看做与他们一样，和他们“平等”的生灵，诸如马、牦牛、羊等人们生产生活中离不开的动物和牲畜，更是被藏族人视为好伙伴，他们对这些整日与他们形影不离的伙伴有非常细致的观察。在上文的这篇马赞中，用了数十诗行，从马的额头到马的四蹄、尾巴、鬃毛甚至睫毛，如此生动细致的刻画描写，如此丰富的比喻铺排，没有长期认真细致的观察，是做不到的。这也体现出藏族文学独具特色的浓厚生态文学观念。这种特点在类似的山赞、湖赞等赞辞中也均有体现。
三、结语
笔者认为，《格萨尔·赛马称王》中珠姆所唱的這篇马赞，结构完整、语言华丽，可堪称作《格萨尔》史诗中赞词的代表。其语言特点和结构特点也是《格萨尔》史诗中“赞词”这一类型韵文风格特点的代表。读罢这篇马赞，一匹非同凡响、世间独有的天神之马的形象在笔者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参考文献：
[1] 拉巴群培.藏族文学史.上册[M].民族出版社，2006.
[2] 吴伟耿予方.西藏文学[M].五洲传播出版社，2002.
[3] 赛马称王.白玛朗杰总编，李连荣，娘吾才让译.《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汉译丛书[M].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17.
作者简介：赵婉婷（1994—），女，黑龙江大庆人，在读硕士，研究方向：民汉文学。
关键词：《格萨尔》史诗；赞词；特点
卷帙浩繁的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是我国藏族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也是藏族数千年口头传统和口传文学的集大成。《格萨尔》史诗主要采用说唱的方式，千百年来由说唱艺人口口相传流传下来，至今仍然是一部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活史诗”。史诗《格萨尔》的语言和结构是很有特点的，由于它主要由说唱艺人采用说唱结合的方式讲述流传，所以史诗结构也是散韵结合的。其中散文是用来“说”的，类似于讲故事；韵文则大多是穿插于故事中的“歌”，是用来“唱”的。在这些“歌词”中，有一类是对人和事物的赞颂之辞，也叫“赞词”。其语言风格和结构特点甚为鲜明。通过分析赞词的语言、结构特点，当可以窥见整部《格萨尔》史诗的风貌之一斑。
一、《格萨尔》史诗及本文所依据之译本概况
《格萨尔》是我国藏族人民集体创作的一部伟大的英雄史诗，也是世界上最长的英雄史诗，是藏族数千年口头传统和口传文学的集大成。它内容丰富，卷帙浩繁，其手写本、木刻本文献数量就多达200多部，近千万诗行，超过了希腊史诗和印度史诗的总和。史诗的主人公格萨尔王本是神子，为了拯救苍生，受众神指派下界，做了岭国的君王。格萨尔智慧非凡，神通广大，一生抑强扶弱，南征北战，最终完成了降妖除魔，安定三界的使命而返回天界。《格萨尔》是目前世界上最长的史诗，也是至今还活着的史诗，是一部包罗万象的藏族古代社会百科全书，也是藏族文学的灿烂瑰宝。
《格萨尔》史诗是通过世代民间艺人的口耳相传而形成的民族共同记忆。历史上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大多出身于社会最底层，大都目不识丁，以四处游吟为生；但他们无师自通，有着超强的记忆力，有的能说唱几十部甚至上百部作品。他们思维敏捷，词句精妙，经过他们演说的史诗充满瑰丽多彩的艺术神韵，令听者叹为观止。桑珠（1922-2011）是西藏著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他是一位被人津津乐道的奇人，目不识丁，却能说唱50万诗行。桑珠是西藏丁青县人，他过去曾和其他很多说唱艺人一样云游四方，以说唱《格萨尔》史诗为生。1984年，桑珠和其他十余名民间艺人一起受聘于西藏社会科学院，并与他们一起合作，参与抢救《格萨尔》史诗的工作。桑珠是一个极富说唱天赋的艺人，说唱《格萨尔》从不人云亦云，而是对史诗有自己透彻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1991年，他被国家民委、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社会科学院四部委联合授予“《格萨尔》说唱家”称号。而后，他又被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并被学术界誉为“语言大师”和“国宝级人才”。
桑珠于2011年病逝后，西藏自治区根据他生前留下的《格萨尔》说唱材料，整理成45部丛书。目前，藏文本的《<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丛书45部（48本）已基本整理和出版完毕。这套丛書的问世，不仅创造了世界史诗领域个体艺人说唱史诗最长的纪录，而且填补了迄今还没有整理和出版过单个艺人全套《格萨尔》说唱本的历史空白。
《格萨尔》史诗是藏族人民宝贵的文化财富，也是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财富。近年来，西藏自治区组织开展了史诗《格萨尔》的藏译汉项目，其所依据的底本，就是45部藏文本《<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丛书。该丛书的汉译版本于2016年由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出版第一部《天界篇》，至今仍在陆续出版发行。本篇论文所依据的文本，就是这套《<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汉译丛书的第七本《赛马称王》。
二、《格萨尔》史诗中赞词的语言与结构特点——以森姜珠姆所唱的“马赞”为例
《格萨尔》史诗具有散韵结合，说唱结合的特点，一般散文是用来“说”的，类似于讲故事；韵文则大多是穿插于故事中的“歌”，是用来“唱”的。散文讲述故事情节，而韵文则是故事中的人物根据情节发展需要，在故事中所吟唱的歌。这些“歌”，按照类型划分，有倾诉心曲之歌、祝祷和呼唤神灵之歌、用于揭示预言和训诫的道歌、用于赞美人或事物的赞词、用于发誓的誓词等等。其中赞词是一种比较典型的韵文类型。按赞颂的对象来划分，有山赞、马赞、酒赞、青稞赞等等，不一而足。本节选取《<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汉译丛书第七本《赛马称王》中一首森姜珠姆所歌的马赞，具体分析它在语言和结构上的特点。这篇马赞语言华丽，结构完整，在《格萨尔》史诗的众多赞词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因此，通过分析这篇马赞的语言、结构特点，我们可以从大体上领略史诗中“赞词”这一类型的韵文在上述两方面的特点，因为史诗中所有赞词的范式大体上是相同相近的，故可以说这些特点具有普遍性。
（一）《赛马称王》中森姜珠姆所唱的马赞
《赛马称王》是《格萨尔》史诗中很受欢迎的一部，主要讲述了主人公觉如（格萨尔王少年时期的名字）十二岁时，他的叔叔超同心术不正，自恃其部落强大，欲抢夺岭国大王之位，可是又怕别人说他别有用心，于是他决定举办岭国所有人皆可参加之赛马大会，企图以夺得比赛头筹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当上岭国的大王。此时，觉如得到神的预言，让他去参加赛马大会，坐上岭国国王的宝座。觉如得知预言后，积极为赛马做准备，在莲花生大师、天母果萨和神女化身的森姜珠姆等人的帮助下，这个十二岁的少年骑着一匹赤黄色的神马，在赛马大会上降服了所有对手，拔得了头筹，成为了岭国的大王和森姜珠姆的丈夫。莲花生大师为其举行灌顶，赐予了“格萨尔王”的名号，岭国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马是古代游牧民族离不开的好伙伴，《格萨尔》史诗中有许多与马有关的赞颂之辞。在《赛马称王》一部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马赞，当属第十二章中，森姜珠姆对少年格萨尔所唱的马赞。对觉如倾心爱慕的女子森姜珠姆和觉如的母亲果萨根据神的预言启示去捕获“天神赤黄马”以备觉如参加赛马大会。这赤黄马乃是有天神血统的宝马，森姜珠姆把被捕获的神马的笼头交到觉如手中时，为觉如解说“天神赤黄马”的“善好征象”，于是“唱了一首概括马赞之歌”：
阿拉歌是歌之母亲，敬献给母亲尊胜白度母！
智慧空行母长寿女，向长寿之神做祈祷！
今天珠姆做赞马，请不要散乱，迅疾来临做助伴！
人世间的大骏马，说征象齐全是吉祥八相齐全。
赤黄野马头顶的毛纹，腿之四蹄、尾巴以上，善好征象皆齐全。
此地情况你若不知道，
噶·嘉洛的下方驻牧地，雨水丰沛的山谷福运牧园。
姑娘我的名字叫森姜珠姆，请听我歌，阿觉，幸福的觉如啊！
若说赤黄马的出身来源，
最高头顶的这个高耸相貌，犹如神圣上师手持宝瓶，
毛发顶端到下端，犹如孔雀尾翎相。
那右旋白海螺的脑壳，内部盛满了甘露水。
身体头顶的权位比山更高，是具有权命的勇士的坐骑。
观看最上面的额头时，犹如小宝瓶系着铜镜，是具有预知未来神通的骏马。
美丽的眼睛中装饰着星辰，是能够明察不分何方的四大洲的吉祥标志。
黑色的眼睛睫毛浓密齐整，犹如黑毛牦牛满园的牲畜圈。
眼中白眼珠呈现雪山颜色，犹如白绵羊羊群成群结队。
鼻孔犹如铜长号口开阔，犹如众神保护的佛法兴盛一样。
上腭犹如金汁书写的经卷，《甘珠尔》《丹珠尔》蕴藏于心中。
下颚犹如银汁书写的经卷，佛法的加持自然出现获得。
顶鬃犹如天空之柱，寿命、权位高而长。
上半身犹如狮子跳跃，犹如公狮的鬃毛茂密增长。
下半身犹如层叠的大帐篷，善飞技艺能够跨越高空。
驮负脊柱骨的弯力广大，具有大步奔跑如法轮转动的速度。
尾巴比堆积的经函还要密厚，利益众生的事业做到最后。
四蹄犹如白海螺上旋，犹如铁橛喜欢敲打平滩，预示佛法事业教导兴旺。
外表各种毛纹齐聚，犹如白色灵鹫雄鹰的尾翎。
具有凌空飞行大鹏的毛纹，洁白仙鹤的翎管之技艺，
洁白狮子的口水，毛峰赤黄的野牦牛的心力，
耳朵上五种姓佛，赐予灌顶、加持自然获得。
与此马相同的马没有，耳朵上三种装饰齐全的马。
不需要更多马之赞美辞，
少年觉如一生的马匹，业缘命定之马。
愿寿命、尊贵之躯平等一致！
愿人与马永不分离！
金桶、银桶中安排好牦牛奶、绵羊奶和山羊奶，
愿甘露不断长流！
金盆、银盆内安排好白米、谷物和葡萄等，
愿各种饮食源源不断！
骏马头顶上围挂的这条白哈达，
愿珠姆做一生的陪伴人！
愿成为骏马真正之主人！
今天献给少年觉如，
愿成为此生之坐骑！
这首马赞语言特色鲜明，结构完整，可以说是整部《格萨尔》史诗中马赞的“代表作”。我们将在下一小节中分析这首马赞在语言和结构上的特点。
（二）珠姆所唱马赞的结构特点
通读上文的这首马赞，可以看出，这篇赞辞有自己独特的结构。从第一句“阿拉歌是歌之母亲”到“请不要散乱，迅疾来临做助伴！”是这篇马赞的开头，也是向神灵祈祷的祷辞。实际上，在《格萨尔》中，几乎每一篇韵文都是以祷辞开头的。这些祷辞主要是祈求诸佛菩萨和众神灵的护佑。《格萨尔》史诗描绘了一个神与神话的世界，人们要做一件事之前，总要先向神灵祈祷。甚至说唱艺人在正式开始说唱《格萨尔》史诗之前，也要念一段祝祷辞，祈求包括格萨尔大王在内的众神诸佛给予加持和护佑。根据汉译《<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文本资料，在桑珠说唱《赛马称王》一部之前，所念祝祷辞的全文为：
祈请神圣上师、本尊、佛和菩萨、空行勇士、空行母、护法神、守护神、战神、威玛、格萨尔大丈夫顿珠！
祈请岭国三十位英雄、英雄中的英雄七位豪杰、豪杰中的豪杰被称作鹞、雕、狼的三位俊杰！
祈请九十九位近空行勇士、十三位大主管空行勇士、大力五部空行母、神圣上师之子英雄、圣地战神、空行母、护法神、守护神、本尊等神众降临！
现在从我之风、脉、明点三者自动升起的相续中，讲说那意中常常萦绕、心中常常显现、且思中经常想起之、岭国之主雄狮大王救护六道轮回中众生事业的伟大、奇异之传记。
这篇祝祷辞用了三个小自然段来排列众神诸佛的名号，让人目不暇接。由此可见，以对众神灵祈求护佑的祝祷辞作为开头，是《格萨尔》史诗中韵文的主要结构特点之一。
在上文提到的珠姆所歌之马赞中，祝祷辞之后，“人世间的大骏马……善好象征皆齐全”几句，是这篇马赞的“总括”，点明此篇赞辞的赞颂对象是“赤黄野马”，总述其全身上下“善好象征皆齐全”，是一匹宝马。下文“此地情况你若不知道……请听我歌，阿觉”这几句点明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歌唱者“我”的名字，这就类似于写小说的人，先在开头交代“时间地点人物”诸要素。这短短几句话，已经把这几个要素都交代清楚了：今天，在“噶·嘉洛的下方”，“我”森姜珠姆要为觉如唱一首赞颂赤黄野马“善好征象”的赞歌。
紧接着，“请听我歌”之后，就是对前文所述之马的“善好征象”进行具体的、详细的描写。这就犹如一篇文章，“总述”完了，接下來便要展开详细的分述了。从“若说赤黄马的出身来源”到“与此马相同的马没有，耳朵上三种装饰齐全的马”，数十诗行，分别从头、额、眼、鼻、上下颚、鬃毛、脊背、尾巴、四蹄、毛纹、耳朵等不同的具体部位详细地对马进行刻画和描写，细致入微，生动传神。实际上，这一段可以说是这篇马赞的主体部分。 后文“不需要更多马之赞美辞”到“愿成为此生之坐骑”一段是这篇赞辞的结尾，表达的是歌唱者的诸多美好愿望，这恰与开头祈请众神护佑的祝祷辞形成了首尾呼应的结构。
总之，从结构上看，这篇马赞颇有些像“总分总”的三段式作文，以祝祷辞起头，接下来总括，交代时间地点和歌唱者的身份姓名，然后中间的主体部分分述神马身上的具体部位如何“完美”，刻画细致。最后以歌唱者的祝愿收尾，与开头的祝祷辞首尾呼应。这可以说是一篇结构清晰完整的赞辞，是《格萨尔》史诗赞辞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篇。笔者通过细读发现，史诗中许多其他的赞辞（山赞、酒赞等）在结构和格式上与这篇马赞也都基本相同。许多其他类型的“歌词”韵文，也都是遵循这种“三段式”的结构。
（三）珠姆所唱马赞的语言特点
谈这篇马赞的语言特点，主要是针对马赞的主体部分——描写神马各个部位的40余诗行而言的。
首先，这一部分大量采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如“右旋白海螺的脑壳”、“额头犹如小宝瓶系着铜镜”、“顶鬃犹如天空之柱”等，及其生动形象。这样一匹具有天神血统的宝马，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用“眼睛黑又亮”“鬃毛浓又密”这种“白描”手法，读者（听众）或许会觉得索然无味，至多会觉得这马是一匹“好马”而不会觉得这是“神马”，因为这样的白描手法根本无法体现出这匹马与普通的良马不同的“神异”之处。但是，加上如文中的比喻之后，读者（听众）便有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天神之马”谁都没见过。但是“白海螺”“宝瓶”“铜镜”这些都是藏族人日常能够经常接触到、经常见到的东西。说“马的脑壳像白海螺”，听众自然会在脑海里想象出这样一个形状的脑壳。马的其他部位也以此类推，都是用人们熟悉的日常事物来做喻体，这样的比喻铺排既把神马的形象“直观”地展示在了读者（听众）脑海里，又给他们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读者（听众）很快就能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在脑海里构建出自己的“赤黄野马”形象。
其次，马赞中对马各个部位的细致描写和生动刻画，表现出了浓厚的生态文学观念。在《格萨尔》史诗中，灌注了藏族人敬畏自然、尊重自然的生态观。《格萨尔》中，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连人的灵魂都有寄灵之所。因此，藏族人一直都懂得尊重自然，敬畏生灵。他们把自然界的动植物也看做与他们一样，和他们“平等”的生灵，诸如马、牦牛、羊等人们生产生活中离不开的动物和牲畜，更是被藏族人视为好伙伴，他们对这些整日与他们形影不离的伙伴有非常细致的观察。在上文的这篇马赞中，用了数十诗行，从马的额头到马的四蹄、尾巴、鬃毛甚至睫毛，如此生动细致的刻画描写，如此丰富的比喻铺排，没有长期认真细致的观察，是做不到的。这也体现出藏族文学独具特色的浓厚生态文学观念。这种特点在类似的山赞、湖赞等赞辞中也均有体现。
三、结语
笔者认为，《格萨尔·赛马称王》中珠姆所唱的這篇马赞，结构完整、语言华丽，可堪称作《格萨尔》史诗中赞词的代表。其语言特点和结构特点也是《格萨尔》史诗中“赞词”这一类型韵文风格特点的代表。读罢这篇马赞，一匹非同凡响、世间独有的天神之马的形象在笔者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参考文献：
[1] 拉巴群培.藏族文学史.上册[M].民族出版社，2006.
[2] 吴伟耿予方.西藏文学[M].五洲传播出版社，2002.
[3] 赛马称王.白玛朗杰总编，李连荣，娘吾才让译.《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汉译丛书[M].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17.
作者简介：赵婉婷（1994—），女，黑龙江大庆人，在读硕士，研究方向：民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