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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吃过晚饭，慧儿陪爸爸坐在门前乘凉。
爸爸躺在藤椅里，慧儿坐着板凳，依偎着爸爸。他闻到了爸爸身上特有的浓重味道。
天上没有月亮，有很多的星星。
慧儿只能看到不大的一片天空，因为前后左右的楼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家的房子在四面高楼的包围之中，像是处在井底。
慧儿意识到爸爸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话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妈妈了吗？
爸爸动了一下身子。慧儿说，爸爸，你要我帮你捶捶腿吗？
爸爸还是没有说话，侧过身去。藤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慧儿站起来，在爸爸的腿上轻轻捶着。他以为爸爸睡着了，偷偷地看了一眼爸爸的脸，却看见了他的泪。
慧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二
爸爸今天出摊，生意特别好。
来修鞋的是个熟人，和爸爸搭起了话。
大林啊，这是你儿子啊？上几年级了？
今年小学毕业了，就要上初中了。
成绩怎么样？
还可以。
慧儿朝爸爸看了看，心想，好就好呗，怎么说“还可以”呢？
爸爸从包里抽出一支烟来，递给那叔叔。
那叔叔又说，现在知道伢儿妈妈在哪里吗？
爸爸说，不晓得。
那叔叔说，唉，要是她不走，要不了几年，就得到孩子的力了，一家人该过得多好。
爸爸压低声音说，别说了，孩子听见不好受。
那人诡秘地笑了。爸爸说，这鬼东西机灵着呢，从不提他妈妈。我知道，他怕我难过。哪有孩子不要妈的？
那人走了，慧儿看爸爸的脸色不错，想问问他，昨天晚上怎么好好地就……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他不想让爸爸刚刚好起来的心情被他弄糟了。再说那也是个人的隐私啊。
慧儿感到好笑，他怎么就想到“隐私”这个词了。这好像是大人才说的话。是的，自己已经不小了，快成大人了。
三
今晚慧儿一个人在家。
爸爸去了上海，说是去找一个从收音机里听说的专家医生。
王鹏答应晚上来给慧儿做伴，慧儿吃了饭，洗了澡，就坐在门口等王鹏。蚊子不怀好意地在他身边嗡嗡地转来转去。周围的人家都已经吃完饭，钻进有空调的房间里去了。
到了九点多钟，王鹏还是没有来。
慧儿站起来，决定去找王鹏。
走到王鹏家楼下，他使劲地喊王鹏的名字。
王鹏从二楼的窗里探出头来，压低嗓子抱歉地说，我妈妈不肯……
另一扇窗户也开了，王鹏的妈妈探出头来，撂下一句冷冷的话，你回去吧，王鹏不去。说完，重重地关上窗子。
慧儿失望地一路狂奔回家。泪水如七月午后的暴雨，狂泻不止。
他从衣橱里找出了爸爸妈妈的结婚照，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妈妈。平时怕爸爸知道了难受，只能默默地克制着，今天他要把没有妈妈的岁月里的许多伤心事说给妈妈听。
四
爸爸不在，慧儿还是帮爸爸照看摊子。他将人家送来的鞋登记一下，把上面的灰尘掸去，等爸爸回来处理。
正在忙碌的时候，蔡老师出现在他面前，说，慧儿你明天到中心初中参加入学考试，这次总共招收两个实验班，六十名同学。
慧儿没有多问，只是惶惶地说，我去。
过了几天，成绩出来了，一共四百多人参加了考试，慧儿名列第二。但是，凡是进这个班的人还要交二千六百元赞助费，而且必须在第二天中午十一点之前就交，不交的就作放弃处理。
慧儿没指望了。爸爸在上海呢，即使他回来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况且爸爸要做手术呢！几乎从记事起慧儿就巴望着爸爸的腿能好，巴望着和其他同学一样，有一个体格健全的爸爸。可是爸爸的腿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有时疼起来几天都出不了摊。
第二天上午，慧儿从自家的园子里摘了些扁豆到菜场去卖。他将扁豆摆在地上，然后去拎一桶水来为扁豆保鲜。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蔡老师在他的摊位旁等他。蔡老师问，你怎么没去报名？
慧儿蹲了下去，没说什么。蔡老师知道他的难处，也就没多问，将他的扁豆都买了，说，你应该进实验班，不然你会后悔的。
蔡老师走了之后，慧儿反复地想着这句话，背着篮子，不知不觉走进了中心初中，看见交钱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
他咽了咽口水，默默地走出了大门。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坐着爸爸的摩托车，从慧儿身边疾驰而过。慧儿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他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的家伙。
五
爸爸回来了，慧儿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爸爸没有说治病的情况，慧儿也就懂事地不问。
晚上，慧儿用蒲扇赶走了帐子里的蚊子，安顿好爸爸。
爸爸没有睡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帐顶，一句话也不说。
慧儿抓住爸爸的胳膊，脸挨着爸爸的肩，觉得很幸福。
慧儿缓缓地摇着蒲扇，想把进实验班要交钱的事告诉爸爸，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干嘛又让爸爸心烦呢，什么班不都一样？只要自己努力就好了。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爸爸还是一言不发，慧儿估计他在为腿病发愁。他很想对爸爸说，腿好腿坏你都是我的爸爸啊。
一天下午，慧儿家来了两位客人，开着很气派的小轿车。
慧儿怯怯地看着两位不速之客。女客人微笑着问，你就是慧儿吗？
慧儿说是，忽然想到了妈妈。这该不会是妈妈和她现在的男人吧！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妈妈应该比她年轻，这人大概有五十多岁了吧。
那人说，你爸爸没有和你讲吗？
慧儿说没有。
那人又说，快把你爸爸找来，就说是上海的人来了。
慧儿找到爸爸，才知道他们就是给爸爸做检查的上海专家。
爸爸到家之后，也没和客人聊几句话，就让慧儿带着客人，去镇上最好的旅馆。在路上，慧儿问他们，我爸爸的腿怎么样了，能治好吗？
客人说，你很关心你爸爸嘛。
慧儿说，当然了。
客人说，要是治不好呢？
慧儿说，那也没办法，我会照顾他，他毕竟是我爸爸啊！
客人拍拍他的头，问他长大了想干什么。
慧儿说，做医生。
客人说，医学院可不好考啊。
慧儿说，我的成绩一直很不错哦。
两位客人笑了，说，那么希望你考到上海来。
回到家，爸爸让慧儿穿上上海客人带来的衣服。爸爸摸了摸慧儿的头说，原来我家的慧儿这么帅啊，等我有了钱，一定要让慧儿穿得漂漂亮亮的。
慧儿有点儿纳闷，这两个陌生人怎么对自己这么好呢？但是他没再多想。
六
半夜里，慧儿似乎听到轻轻的抽泣声。他坐起身侧耳细听，那声音又没有了，只听见窗下一片细细密密的虫鸣声。
慧儿进实验班的事终于落实了，在蔡老师和校长的极力争取下，他不但没有交二千六百元的赞助费，还得到了学校一千元的奖学金。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慧儿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流了好长时间。要知道这些天，这事儿一直压在他的心里，压得他好痛苦，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圆满的结局。
爸爸拍拍儿子的头说，好样的！儿子，下午我带你去一趟黄城玩玩吧。
黄城是这里的县城。每逢节日放完假，那些去了黄城，吃了肯德基的同学，便炫耀着黄城的繁华和肯德基的美味。这个时候，慧儿只能借故离开。
今天总算能体验一下了。他和爸爸逛了商店，乘了电梯，游了不收门票的仙鹤湾。在那里，他看见河里的小岛上竟然长着两棵茂盛的大树，便诗人般感叹起来，多顽强的生命力啊。爸爸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慧儿脸都红了。
他们终于进了慧儿向往已久的肯德基，当服务生说“欢迎光临”的时候，慧儿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服务员热情地向爸爸推荐套餐，他只要了两份汉堡和两份饮料。
慧儿高兴地吃着，爸爸将自己的那份汉堡留给他，只不太熟练地用吸管喝着饮料。无意中，爸爸看见，在他们的对面坐着快乐的一家三口。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迅速将目光投向落地玻璃窗外的世界。那里阳光明媚，游人自由而幸福。
七
开学之前，慧儿去了一趟上海，是爸爸让他去专家家取药的。
专家说既然来了，就多玩些日子，还给了钱让慧儿去逛逛书城。那地方可大了，书多得没法说，什么书都有，他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久了的旅人，看到了一汪湖水，猛地跳了下去，在里面畅快地游啊游啊，惬意极了。
专家家里除了夫妇俩和一个保姆外，慧儿没看到其他人。夫妇俩都对慧儿很好，但慧儿还是一心惦记着独自在家的爸爸。
记得临去上海那天，爸爸一直将慧儿送到车上，磨磨蹭蹭总不想下车。车开动后，慧儿扭过头看见了爸爸眼里的泪。这使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惴惴不安。
慧儿决定回家，明天就走。
专家执意要让他挑份礼物带走，而且说，如果慧儿不要，他就不高兴了。
慧儿想了想，说，那就给爸爸买一支拐杖吧！
专家听了哈哈大笑。
这是慧儿见到专家以来听到的他最爽朗的笑声。专家将车开到了一家残疾人用品商店，慧儿选了一支可以发出声音的拐杖，再也不用担心爸爸独自在家摔倒后没人管了。
去车站的路上，专家问慧儿，你喜欢上海吗？
慧儿点点头。
那你愿意生活在上海吗？
慧儿不好意思地笑了。怎么可能生活在上海呢，他的家又不在上海。
见慧儿不吭声，专家说，我想认你做我的干儿子，你愿意吗？
慧儿高兴地说，好啊。他这样爽快，倒不是因为有了一个专家干爸爸，而是想到如果他有干爸爸，就意味着也有干妈妈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深深渴望着母爱的，慧儿从来没有感受到被母亲爱抚的感觉。在考好了的时候，考砸了的时候，受了委屈的时候，如果有妈妈拍拍他的肩，给他赞赏，给他安慰，给他勇气，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慧儿这么想着，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车终于到了小镇。
一下车，慧儿就兴奋地直奔爸爸的摊头。然而他没有看到爸爸那亲切的笑脸。今天爸爸没有出摊。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爸爸又犯病了吗？
八
立秋过后，天渐渐凉了。马上就要开学了。可是此时的慧儿却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爸爸走了，不知现在飘落何处。
从上海回来之后，慧儿就再也没见到爸爸，爸爸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慧儿，爸爸要走了，爸爸是多么难过啊。可是爸爸不久就要瘫了，你有个瘸爸爸已经很不幸了，我不想让你再有一个瘫爸爸，拖累你一辈子，所以，爸爸决定走了。如果你理解爸爸的苦心，就一定好好念书，安心过日子，不要来找我。上海的“专家”其实是个商人，人很好。爸爸在收音机里听说他的儿子前年死了，他想领养一个儿子，就想到让你去。我去上海就是和他们联系的。他们上次专门来看你，对你很满意。这次爸爸让你去上海，是想让你也去他们家看看，也好让我从容地走。你在家里，爸爸狠不下心，迈不开步……原谅爸爸，听爸爸的话，到上海去，你将有一个更好的爸爸，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没看完爸爸的信，慧儿的眼泪就哗哗地掉下来了。他真恨当时怎么就没想想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专家”来看自己、陪自己玩、为自己买东西，这是多么不正常，还有那多次在夜里听到的压抑的哭声，怎么就没多想想……
真笨，他这样骂自己。
为了使自己的眼泪不再流出来，慧儿将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的水面上，几只野鸭无所事事地游来荡去，悠闲，自在。生着气的慧儿，抓起一把泥使劲朝它们扔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慧儿的主意定了。
他对自己坚定地说，慧儿是不会去上海的，不去。我要在家里守着，等爸爸回来。不管爸爸是瘫还是瘸，爸爸永远是慧儿的爸爸。
请爸爸原谅，让慧儿做一回不听话的孩子。
慧儿跪下了。
远处，一只狗儿突然叫了起来，拖着哭腔，发出悠长而悲怆的哀号。（插图：张小莹）
南京师范大学
吃过晚饭，慧儿陪爸爸坐在门前乘凉。
爸爸躺在藤椅里，慧儿坐着板凳，依偎着爸爸。他闻到了爸爸身上特有的浓重味道。
天上没有月亮，有很多的星星。
慧儿只能看到不大的一片天空，因为前后左右的楼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家的房子在四面高楼的包围之中，像是处在井底。
慧儿意识到爸爸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话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妈妈了吗？
爸爸动了一下身子。慧儿说，爸爸，你要我帮你捶捶腿吗？
爸爸还是没有说话，侧过身去。藤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慧儿站起来，在爸爸的腿上轻轻捶着。他以为爸爸睡着了，偷偷地看了一眼爸爸的脸，却看见了他的泪。
慧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二
爸爸今天出摊，生意特别好。
来修鞋的是个熟人，和爸爸搭起了话。
大林啊，这是你儿子啊？上几年级了？
今年小学毕业了，就要上初中了。
成绩怎么样？
还可以。
慧儿朝爸爸看了看，心想，好就好呗，怎么说“还可以”呢？
爸爸从包里抽出一支烟来，递给那叔叔。
那叔叔又说，现在知道伢儿妈妈在哪里吗？
爸爸说，不晓得。
那叔叔说，唉，要是她不走，要不了几年，就得到孩子的力了，一家人该过得多好。
爸爸压低声音说，别说了，孩子听见不好受。
那人诡秘地笑了。爸爸说，这鬼东西机灵着呢，从不提他妈妈。我知道，他怕我难过。哪有孩子不要妈的？
那人走了，慧儿看爸爸的脸色不错，想问问他，昨天晚上怎么好好地就……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他不想让爸爸刚刚好起来的心情被他弄糟了。再说那也是个人的隐私啊。
慧儿感到好笑，他怎么就想到“隐私”这个词了。这好像是大人才说的话。是的，自己已经不小了，快成大人了。
三
今晚慧儿一个人在家。
爸爸去了上海，说是去找一个从收音机里听说的专家医生。
王鹏答应晚上来给慧儿做伴，慧儿吃了饭，洗了澡，就坐在门口等王鹏。蚊子不怀好意地在他身边嗡嗡地转来转去。周围的人家都已经吃完饭，钻进有空调的房间里去了。
到了九点多钟，王鹏还是没有来。
慧儿站起来，决定去找王鹏。
走到王鹏家楼下，他使劲地喊王鹏的名字。
王鹏从二楼的窗里探出头来，压低嗓子抱歉地说，我妈妈不肯……
另一扇窗户也开了，王鹏的妈妈探出头来，撂下一句冷冷的话，你回去吧，王鹏不去。说完，重重地关上窗子。
慧儿失望地一路狂奔回家。泪水如七月午后的暴雨，狂泻不止。
他从衣橱里找出了爸爸妈妈的结婚照，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妈妈。平时怕爸爸知道了难受，只能默默地克制着，今天他要把没有妈妈的岁月里的许多伤心事说给妈妈听。
四
爸爸不在，慧儿还是帮爸爸照看摊子。他将人家送来的鞋登记一下，把上面的灰尘掸去，等爸爸回来处理。
正在忙碌的时候，蔡老师出现在他面前，说，慧儿你明天到中心初中参加入学考试，这次总共招收两个实验班，六十名同学。
慧儿没有多问，只是惶惶地说，我去。
过了几天，成绩出来了，一共四百多人参加了考试，慧儿名列第二。但是，凡是进这个班的人还要交二千六百元赞助费，而且必须在第二天中午十一点之前就交，不交的就作放弃处理。
慧儿没指望了。爸爸在上海呢，即使他回来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况且爸爸要做手术呢！几乎从记事起慧儿就巴望着爸爸的腿能好，巴望着和其他同学一样，有一个体格健全的爸爸。可是爸爸的腿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有时疼起来几天都出不了摊。
第二天上午，慧儿从自家的园子里摘了些扁豆到菜场去卖。他将扁豆摆在地上，然后去拎一桶水来为扁豆保鲜。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蔡老师在他的摊位旁等他。蔡老师问，你怎么没去报名？
慧儿蹲了下去，没说什么。蔡老师知道他的难处，也就没多问，将他的扁豆都买了，说，你应该进实验班，不然你会后悔的。
蔡老师走了之后，慧儿反复地想着这句话，背着篮子，不知不觉走进了中心初中，看见交钱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
他咽了咽口水，默默地走出了大门。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坐着爸爸的摩托车，从慧儿身边疾驰而过。慧儿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他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的家伙。
五
爸爸回来了，慧儿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爸爸没有说治病的情况，慧儿也就懂事地不问。
晚上，慧儿用蒲扇赶走了帐子里的蚊子，安顿好爸爸。
爸爸没有睡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帐顶，一句话也不说。
慧儿抓住爸爸的胳膊，脸挨着爸爸的肩，觉得很幸福。
慧儿缓缓地摇着蒲扇，想把进实验班要交钱的事告诉爸爸，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干嘛又让爸爸心烦呢，什么班不都一样？只要自己努力就好了。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爸爸还是一言不发，慧儿估计他在为腿病发愁。他很想对爸爸说，腿好腿坏你都是我的爸爸啊。
一天下午，慧儿家来了两位客人，开着很气派的小轿车。
慧儿怯怯地看着两位不速之客。女客人微笑着问，你就是慧儿吗？
慧儿说是，忽然想到了妈妈。这该不会是妈妈和她现在的男人吧！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妈妈应该比她年轻，这人大概有五十多岁了吧。
那人说，你爸爸没有和你讲吗？
慧儿说没有。
那人又说，快把你爸爸找来，就说是上海的人来了。
慧儿找到爸爸，才知道他们就是给爸爸做检查的上海专家。
爸爸到家之后，也没和客人聊几句话，就让慧儿带着客人，去镇上最好的旅馆。在路上，慧儿问他们，我爸爸的腿怎么样了，能治好吗？
客人说，你很关心你爸爸嘛。
慧儿说，当然了。
客人说，要是治不好呢？
慧儿说，那也没办法，我会照顾他，他毕竟是我爸爸啊！
客人拍拍他的头，问他长大了想干什么。
慧儿说，做医生。
客人说，医学院可不好考啊。
慧儿说，我的成绩一直很不错哦。
两位客人笑了，说，那么希望你考到上海来。
回到家，爸爸让慧儿穿上上海客人带来的衣服。爸爸摸了摸慧儿的头说，原来我家的慧儿这么帅啊，等我有了钱，一定要让慧儿穿得漂漂亮亮的。
慧儿有点儿纳闷，这两个陌生人怎么对自己这么好呢？但是他没再多想。
六
半夜里，慧儿似乎听到轻轻的抽泣声。他坐起身侧耳细听，那声音又没有了，只听见窗下一片细细密密的虫鸣声。
慧儿进实验班的事终于落实了，在蔡老师和校长的极力争取下，他不但没有交二千六百元的赞助费，还得到了学校一千元的奖学金。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慧儿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流了好长时间。要知道这些天，这事儿一直压在他的心里，压得他好痛苦，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圆满的结局。
爸爸拍拍儿子的头说，好样的！儿子，下午我带你去一趟黄城玩玩吧。
黄城是这里的县城。每逢节日放完假，那些去了黄城，吃了肯德基的同学，便炫耀着黄城的繁华和肯德基的美味。这个时候，慧儿只能借故离开。
今天总算能体验一下了。他和爸爸逛了商店，乘了电梯，游了不收门票的仙鹤湾。在那里，他看见河里的小岛上竟然长着两棵茂盛的大树，便诗人般感叹起来，多顽强的生命力啊。爸爸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慧儿脸都红了。
他们终于进了慧儿向往已久的肯德基，当服务生说“欢迎光临”的时候，慧儿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服务员热情地向爸爸推荐套餐，他只要了两份汉堡和两份饮料。
慧儿高兴地吃着，爸爸将自己的那份汉堡留给他，只不太熟练地用吸管喝着饮料。无意中，爸爸看见，在他们的对面坐着快乐的一家三口。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迅速将目光投向落地玻璃窗外的世界。那里阳光明媚，游人自由而幸福。
七
开学之前，慧儿去了一趟上海，是爸爸让他去专家家取药的。
专家说既然来了，就多玩些日子，还给了钱让慧儿去逛逛书城。那地方可大了，书多得没法说，什么书都有，他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久了的旅人，看到了一汪湖水，猛地跳了下去，在里面畅快地游啊游啊，惬意极了。
专家家里除了夫妇俩和一个保姆外，慧儿没看到其他人。夫妇俩都对慧儿很好，但慧儿还是一心惦记着独自在家的爸爸。
记得临去上海那天，爸爸一直将慧儿送到车上，磨磨蹭蹭总不想下车。车开动后，慧儿扭过头看见了爸爸眼里的泪。这使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惴惴不安。
慧儿决定回家，明天就走。
专家执意要让他挑份礼物带走，而且说，如果慧儿不要，他就不高兴了。
慧儿想了想，说，那就给爸爸买一支拐杖吧！
专家听了哈哈大笑。
这是慧儿见到专家以来听到的他最爽朗的笑声。专家将车开到了一家残疾人用品商店，慧儿选了一支可以发出声音的拐杖，再也不用担心爸爸独自在家摔倒后没人管了。
去车站的路上，专家问慧儿，你喜欢上海吗？
慧儿点点头。
那你愿意生活在上海吗？
慧儿不好意思地笑了。怎么可能生活在上海呢，他的家又不在上海。
见慧儿不吭声，专家说，我想认你做我的干儿子，你愿意吗？
慧儿高兴地说，好啊。他这样爽快，倒不是因为有了一个专家干爸爸，而是想到如果他有干爸爸，就意味着也有干妈妈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深深渴望着母爱的，慧儿从来没有感受到被母亲爱抚的感觉。在考好了的时候，考砸了的时候，受了委屈的时候，如果有妈妈拍拍他的肩，给他赞赏，给他安慰，给他勇气，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慧儿这么想着，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车终于到了小镇。
一下车，慧儿就兴奋地直奔爸爸的摊头。然而他没有看到爸爸那亲切的笑脸。今天爸爸没有出摊。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爸爸又犯病了吗？
八
立秋过后，天渐渐凉了。马上就要开学了。可是此时的慧儿却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爸爸走了，不知现在飘落何处。
从上海回来之后，慧儿就再也没见到爸爸，爸爸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慧儿，爸爸要走了，爸爸是多么难过啊。可是爸爸不久就要瘫了，你有个瘸爸爸已经很不幸了，我不想让你再有一个瘫爸爸，拖累你一辈子，所以，爸爸决定走了。如果你理解爸爸的苦心，就一定好好念书，安心过日子，不要来找我。上海的“专家”其实是个商人，人很好。爸爸在收音机里听说他的儿子前年死了，他想领养一个儿子，就想到让你去。我去上海就是和他们联系的。他们上次专门来看你，对你很满意。这次爸爸让你去上海，是想让你也去他们家看看，也好让我从容地走。你在家里，爸爸狠不下心，迈不开步……原谅爸爸，听爸爸的话，到上海去，你将有一个更好的爸爸，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没看完爸爸的信，慧儿的眼泪就哗哗地掉下来了。他真恨当时怎么就没想想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专家”来看自己、陪自己玩、为自己买东西，这是多么不正常，还有那多次在夜里听到的压抑的哭声，怎么就没多想想……
真笨，他这样骂自己。
为了使自己的眼泪不再流出来，慧儿将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的水面上，几只野鸭无所事事地游来荡去，悠闲，自在。生着气的慧儿，抓起一把泥使劲朝它们扔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慧儿的主意定了。
他对自己坚定地说，慧儿是不会去上海的，不去。我要在家里守着，等爸爸回来。不管爸爸是瘫还是瘸，爸爸永远是慧儿的爸爸。
请爸爸原谅，让慧儿做一回不听话的孩子。
慧儿跪下了。
远处，一只狗儿突然叫了起来，拖着哭腔，发出悠长而悲怆的哀号。（插图：张小莹）
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