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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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的山墙


  谢宜修像一张活动的照片,永远是一个表情。一堆人里有她跟没有她一个样。她也尽可能跟人群保持距离。上工下工,要么前面,要么后面,她总是一个人,跟大伙隔着一段路。在地里做事,她手脚不是最快的,也不是最慢的;不跟人拼命,也不挨懒拖沓。收了工,城里人的宿舍,男男女女放了羊,闹成一团,吵翻了天,她不看、不听、不加入,也不躲开,倾着头,一心忙自己的。她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洗洗曬晒,缝缝补补,收收捡捡。
  城里下放的女伢,一有机会就跟分场、总场的干部搭壳。像甘卫华那样胆大脸皮厚的,夜里一堆人围着一盏煤油灯听总场干部念文件,她紧挨干部坐着,直接就把手从桌子底下伸到干部胯裆里。
  谢宜修每次都坐在一圈人外面的暗影中,不管那一堆人又哭又笑,拍手顿脚,她都没有动静。散会,她从不头一个站起,等大家都起身了,才跟在一堆人中间走出去。连跟个人收入有直接关系的评工分,也听不到她的声音。评上多少是多少,从来不吵。评先进、入团、参加民兵,就更没有她什么事,没有人找她,她也不找人。她身上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寒气,让人不好接近。她也不接近别人。大家只隐约听说,她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手下有过千军万马。她身上那股寒气,应该是从父亲那里带来的。
  歇坡的时候,几个凑一堆共用一根竹烟筒轮流抽黄烟的老倌,偶然看到从面前走过的谢宜修,说:这女儿命苦,孤寡。
  谢宜修没有听见,听见了也像没有听见。
  好像是哪个事先写了剧本,三队也有一个这样的孤寡角色:张可凡,说是个男的,头发跟女的差不多长。荷包里永远搁把梳子,一有空就拿出来梳头,梳一把用巴掌拢一把,把个大披头搞得水亮,苍蝇站不住脚。两边的鬓角一直伸到腮帮子。脸刮得铁青。不管天怎么热,一身上下都包得丝风不透:衬衫领口和袖口决不解开;瘦裤腿把两条细脚杆子弄得像笔管;尖头皮鞋的鞋带绑得牢靠。
  张可凡害怕任何人碰他的东西,包括漱口缸子、牙刷牙膏、香皂剃刀、脸巾脚布;他的床铺不许有一个褶皱,床沿铺着一块浴巾,坐脏了随时换洗。有人走近他的床,他就心惊肉跳,生怕那块浴巾被污染。
  大家也就恰恰以此为乐:只要他走开一会儿,他那张床就被蹂躏得跟狗窠一样;一大块香皂没有几天就变成一小片;新买的牙膏转眼就不见,找了半天,原来在他床沿上的浴巾下面,已经被他自己坐扁了,牙膏都从针扎的孔里挤出;雪白的脸巾总是会闻到一股臭脚味儿;锃光瓦亮的漱口缸子盛满了骚哄哄的黄汤……他张口结舌,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这正是那班作案的火板儿想要的结果,他们躲在一边死命压抑着声音,笑得直不起腰。万般无奈,他就只好掏干净身上的零花钱,一个个向大家敬烟,敬烟时还点头哈腰。岂不知,越敬越倒霉。大家把他的孝敬当作奖赏,为了得到更多奖赏,就要让他倒霉更多。
  在三队,张可凡就是个笑话的代名词。老老少少都喊他“戳屎包”。
  用压泵喷雾除虫,让他负责供水。他双手抓着扁担,哆哆嗦嗦,前冲后仰。一担水好不容易挑到地头,已经晃出了多半,落地的时候,后面一桶忽然滑出扁担头,扁担失去平衡,飞起老高,他自己也往前栽个嘴啃泥。
  棉花地锄草,他的锄子只挖棉花,就是不挖草。队长朱瘌痢气得瘌痢头通红,大骂:你眼瞎了啊,指头粗的棉花秆你看不见?叫你锄草你锄棉花做什么?他被骂得双手发抖,小小心心地下锄,一挖,还是挖断了棉花秆。
  朱瘌痢当胸一掌把他推了个趔趄:
  你长这一头毛有什么用?还不如老子个××!
  张可凡抬眼看了看队长的瘌痢头,赶紧低了头。
  说你还上过大学?
  上过。
  那你说,你会什么?
  我会多来米花所拉稀多。
  张可凡嗫嚅。
  一棉花地累得贼死的人顿时一阵轻松:
  拉稀多!拉稀多!
  拉稀?还多?
  朱瘌痢很困惑:
  那你就蹲下,拔草,想拉稀就拉稀。
  给张可凡定的工分是四分半。最低的工分标准是五分。
  鬼都看不起张可凡。一有空他就只好去江边吊嗓子。
  江面很阔,对面一线山影,帆船像贴着水面飞的鱼鸟。张可凡“呃呃呃呃”的声音传得很远。江风刮过,听起来像喊冤、像号丧、像叫魂。
  听着张可凡狗不像狗叫、猪不像猪哼的怪声,坝头上走过的人都会丢一句:
  戳屎包。
  要过年了,城里人回家探亲,一个个大包小包:决算分红的花生、芝麻、黄豆、棉花,不多,也不值钱,但到了城里, 都是稀缺的宝贝。
  谢宜修居然是一大担,压弯了扁担。
  挑担的是吴老六!
  吴老六是二队队长吴毛俚房下的侄子。娘老子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等着再生两个女儿——洲上的大圆满讲究“五男二女”。生到吴老六,还是个带把的,懒得起名字。
  一家六个儿子,个个莽长莽大,赛似金刚。前面五个,都在外面成了家。老六是满崽,留在身边。
  吴老六不到二十岁就是二队拿满分十分的劳力。他说话做事都麻利,一阵风,快刀斩乱麻。队上人上工一条龙,下工一窝蜂,他永远在头里。在地里,从来没有人见他坐过。歇坡,一帮人嘻嘻哈哈、大话闹天,他瞪着眼睛莫名其妙,看一阵,径自拿起锄头或是扁担又去做事。场部下来蹲点的黄场长搞定额包工试点,按件计工,正对了他的路。他有用不完的力气,技术又全面,没有他拿不下滩的事,一天赚两三个人的工分。他生下来好像就是来做事的,一天到黑,吃饭睡觉之外,除了做事还是做事,跟人没有争执。若是你惹毛了他,那就莫怪。
  下半年,棉花收上来,各队把晒干的棉花装上牛车,送场里的轧花厂。吴老六赶着牛车,把摇摇晃晃的一大车棉花拉到接近轧花厂的坝头,被前面停着的一长串也是送花的牛车堵住了。他跳下车杠,跑到前面,看到下坝的斜坡口上,一辆满载的牛车,牛卸了轭,在斜坡上啃草。   哪个的车?
  吴老六喊了好几声,蹲在坝头抽烟的一个人回过头:
  我的。
  是三队队长朱瘌痢。
  车坏了?
  我要抽根烟。
  抽烟?堵许多车!
  我只能在这里抽!你看看下面。
  下面?
  你瞎眼了?墙上的字。
  坝下,轧花厂大车间的墙上顶天立地写着“严禁烟火”。
  换作是别个,会对朱瘌痢说:那你也莫堵在路头上啊,少走一脚多走一脚哪里不好停车?
  吴老六没有许多话:
  你抽你的,我把你车赶到下面去。
  说着就去牵牛,上轭头。
  莫动!
  朱瘌痢吼道。
  你讲不讲理?
  不讲理!怎样?
  朱瘌痢把烟头摔下,伸脚用力一蹍。他在场里的威风,哪个也不能挑战。
  有一年,各队壮劳力去江里起化肥,一帮人起哄打赌。朱瘌痢用嘴咬着两袋各一百公斤重的麻包,手倒背在身后,踏着没有起运的化肥,从船舱走上船头。船上别的人都停下来,憨了一样睁大眼睛张着嘴巴。反而是朱瘌痢本人显得轻松。
  朱瘌痢光着上身。鼓鼓凸凸的肉块,随着身子的弯曲、扭动、伸展,起起伏伏。在晃眼的阳光下,亮部和暗部都极为鲜明。都说,把这个蛮子钉进棺材,他可以从里面把棺材撑开。
  朱瘌痢走下船的跳板之后,并不沿着人们已经踏得十分坚实的那些坡度平缓的路径走,而是在那些错错落落的坍塌的江坎土块上笔直往上走,脚后跟响起一片碎土的滚落声。上了江坎,过了江滩,走到坝脚下,他也不像别人那样斜着走,仍是笔直上坡。
  一直走上大堤。
  站住,转过身。面对所有在坝下仰望着的人,然后,松开牙齿;然后,直起腰,露出雪白的几乎没有缝隙的牙齿。那牙齿,曾经有一次打赌咬断过八号铁丝。
  先是静默。随后是一片欢呼:
  “瘌痢!”
  “瘌痢!”
  “瘌痢!”
  这次打赌,朱瘌痢赢了三十个拳头大的麦粑、两斤红烧肉、一斤烧酒,他一口气吞个精光,之后还喝下去整整一水瓢米汤。
  那天吴老六也在,他从头到尾不看周围发生的事,天塌下来也跟他不相干。
  把轭头卸下来!
  朱瘌痢喊。
  吴老六跳上车,一抖牛绳。
  朱瘌痢冲过去,伸手一把扯下牛杠上的吴老六:
  下来!
  吴老六落地,“咚”的一响,稳稳站住。
  朱瘌痢当胸一把猛推吴老六。
  莫起手动脚。
  吴老六纹丝不动。
  朱瘌痢那一把像是推到了墙上,火了,又推一把。
  这一次吴老六抓住了朱瘌痢的腕子:
  真的假的?
  朱瘌痢挣了一下没挣动,又伸出另一只手。
  吴老六一并抓住:
  莫作死。
  朱瘌痢的脸由红变白,然后煞白,全身一软。
  从后面堵着的一长串跑过来赶热闹的众人,眼睁睁看着朱瘌痢栽在吴老六手上,霎时憨了:
  果然天下只有第七没有第一啊!
  但是,这样的事,不过是一种意外,而谢宜修跟吴老六搭上了壳,就不只是意外,而是出奇。
  吴老六把谢宜修一直送到班船上,把索子在扁担头锁紧,就下了船。船到县城码头,谢宜修照吴老六的叮嘱,坐着不动,等下船的人走差不多了,就见从码头上下来的一个跟吴老六一样的大块头走到船上,说,我是老五,来接你。
  老五是司机,跑长途货运,直接把谢宜修送回省城的家。
  若是一般的帮忙,没有这么周到的。
  正月,农事空闲,要做屋的人家就在这时开工。
  吴家城里的五兄弟都带着家眷回来了,他们各家早已做了屋,五幢屋在二队的屋场一字排开,一色的清水砖、黑棉瓦,齐齐的山墙比屋场所有的山墙都高。五幢屋的顶头,留了一大块屋墩给老六,做屋的料也是早就备好了,只等他订了亲就动工。
  满载做屋,特别排场。
  做屋、结亲、死,是江州人一生三件最大的事,皆不能敷衍。一家做屋,隊上家家出人帮工,这是习俗。城里下放的人则自便,愿来就来,不愿来不强求。二队探亲回来的城里人都来了,一是顿顿有鸡鸭鱼肉,油水厚;二是吴老六做屋,是跟谢宜修订了亲。
  事先一点口风也没有,平时又少有交道,见到在吴家忙忙碌碌的谢宜修,大家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好。
  做屋有许多仪式:奠基、挖墙脚、立门方、上梁、盖瓦,都要喝彩。其中上梁是高潮:
  各家帮工都到齐了,两个木匠把一根刨得鲜亮的中梁抬到了肩上,一人扛着中梁的一头,各自从两边的梯子往上爬。
  领彩的老鼠嘴举起手,龇开一口白牙:
  敲起锣来!
  嘿依!
  天上金鸡叫,地下凤凰啼,八仙云里过,正是上梁时啊!
  嘿依!
  此梁此梁,生在九龙山上,千人抬不起,万人也难扛,等到洪水涨,漂到码头上。贤东看中此木,买回做栋梁啊!
  嘿依!
  脚踏楼梯步步高,我为贤东摘仙桃。
  嘿依!
  两个木匠师傅每爬一级,老鼠嘴就喝一道彩,底下所有的人就跟着呼应一声。
  呼应的人都依列站在两边,像合唱队。两排之间的半空,横着那条梁。领彩的老鼠嘴站在梁下,操纵着众多的嘴巴,抬头喊一声,低头听一声。
  老鼠嘴每喝过一道彩,谢宜修就挽着一只竹篮给每个人分块麦粑或是发饼。她穿了一身当地老巴嫂腋下开襟的新棉袄,头上包了块手巾,举手动脚还是个城里人,一向板着的眉眼有了一些灵活。
  敲起锣来。   嘿依!
  手提贤东一只瓶,千两黄金巧打成。上打金狮来盖顶,下打莲花妤彩瓶。此瓶里面装琼浆,琼浆上梁祭神人。
  老鼠嘴举起一只酒瓶咕嘟咕嘟地猛喝了一气,唱:
  一家饮酒千家醉,一户开坛十里香。我今夸酒有四好:
  嘿依!
  一好婚姻喜事,二好置买田庄,三好迎宾待客,四好做屋上梁。
  嘿依!
  酒祭东,孔明借东风;酒祭西,七仙女做了凡人妻;酒祭南,好比芙蓉配牡丹;洒祭北,贤东好比刘玄德。
  嘿依!
  祭梁头,儿孙封侯;祭梁尾,荣华富贵;祭梁肚,开门发户。
  嘿依!
  自从今日喝彩后,大富大贵大吉祥!
  嘿依!嘿依!嘿依!
  ……
  仪式十分冗长,又单一繁复。队上的老职工倾着头,一心喝酒吃粑。城里来的人有些烦了。下放的人因为是吃白食,不好多嘴。先是吴老六一大帮侄子不肯安生,满屋子疯跑乱撞。嫂子们跟着坐不住了,嘀咕:不是要请戏班子的吗?
  老六安排好了。
  谢宜修说:
  一会儿请大家欣赏。
  除了吴老六,没有一个人想到谢宜修请来了张可凡。
  张可凡出现在屋场上的时候,所有人倒吸了口气,满场鸦雀无声,好像是给惊吓住了:
  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雪白的领口扎着鲜红的领结,笔管样的裤管下尖头皮鞋闪闪发亮。长发蓬松,大鬓角把涂了油彩的脸衬得格外神气,怎么看也不像那个天天被大家捉弄、当下饭菜、寻开心、造锅巴孽的戳屎包。
  喝吧,朋友们,美酒能使我们陶醉!
  喝吧,朋友们,把一切烦恼都丢开!
  张可凡扬起双臂,亮开嗓子:
  尽情地喝个痛快,
  把所有忧郁都忘怀!
  干杯!干杯!为一时的异想天开干杯!
  干杯!干杯!为瞬息即逝的幻想干杯!
  干杯!干杯!为昙花一现的欢乐干杯。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群中间,張可凡的样子很古怪,很可笑。但没有人笑。他的光彩照人,他的作古认真,他的全力以赴,震住了大家。
  老职工不晓得他唱的是什么,但是晓得一个人能发出农场喇叭里那样好听的声音不是容易事:难怪老是听他喊冤、号丧、叫魂。
  城里人有几个晓得他唱的是歌剧《茶花女》,吴老六二哥两口子都在大学教音乐:唱得还真不错!他们低声赞叹。二嫂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张可凡身边:
  喝吧,朋友们,别虚度了我们的青春!
  喝吧,朋友们,我们的生命由欢乐和爱情组成!
  明天会怎样,谁都难预见。
  无论多么美丽的花儿,
  鲜艳的日子也过不了几天!
  盼望,遐想,憧憬,都将是黄粱一梦……
  干杯……玻璃杯的叮当声,绝不会吓走爱神!
  二嫂绝对专业的对唱,让过了年继续下队蹲点的黄场长也拍起巴掌来。
  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
  是的,爱你的人是多么快乐。
  ……
  谁会爱我呢?我根本不知道。
  ……
  是我,我这是在劫难逃。
  ……
  那顿饭,从来滴酒不沾的张可凡连喝了几碗。碗是乡下的土碗,酒是州上的土烧,刚喝没什么事,后劲厉害。那天回到宿舍,他一通翻肠刮肚的呕吐,只差没有把肠子呕出来。呕吐完之后,就是一通号啕大哭,不晓得的人以为他刚死了娘老子。
  在酒桌上黄场长对张可凡交代:
  回去跟你们朱队长讲,就讲我讲的,调你去场文工团,回头去场办开个介绍信,这两天就去报到。
  黄场长说话的时候,不时扫一眼吴家城里来的五兄弟,很威严地清一下嗓子:
  不过,你要剪一剪头发,刮一刮鬓角,莫像现在这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这下好了,戳……张哥一步登天!恭喜恭喜!
  平时一口一个“戳屎包”地喊张可凡的那班人乱糟糟地端起酒碗,意外、眼红、真心真意,都有。
  最惊喜的是谢宜修。
  年前回去,才知道母亲已经住院两个多月了,大手术,自己硬熬着,不准上小学的儿子给姐姐写信。幸好护士马姨听说谢宜修也在江州,跟她儿子一个农场,格外照应。见到谢宜修就问知不知道她儿子张可凡?
  知道。
  谢宜修说。她还知道农场里谁都可以欺负张可凡,但她不能把这些告诉马姨。
  他太懦善了,一个人会很吃亏的。
  马姨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
  谢宜修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从小他就只喜欢唱歌,千艰万难考进了艺校,又给人家开除了。
  开除的原因是“调戏女同学”:进校第二年,学歌剧《茶花女》,有天晚上离开排练室,他看看走廊前后没人,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枝花,单膝跪下,拦在那个跟他演对手戏的女生面前,把人家吓得惊叫。那女孩儿特别求上进,刚写了入团申请书,觉得受了侮辱,直接去校长那里哭诉,伤心得像是被强奸了。
  他其实单纯得像个婴儿,一点坏心也没有。你们同事,要是帮得上就拜托多帮帮他。
  马姨瘦削白皙的手冰凉,小小心心地捧着谢宜修已经有些粗糙的手。好像谢宜修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谢宜修帮张可凡的忙,也就是做屋的那一次。张可凡正儿八经高唱一曲之后,大家不再喊他戳屎包了,连朱瘌痢都说:操,没想到我这里还卧虎藏龙。
  但张可凡没有照黄场长的调动去场文工团,因为他打死也不肯“剪一剪头发,刮一刮鬓角”。朱瘌痢不再难为他,让他在食堂灶前烧火,菜地浇水。后来被当作“外国特务”打断脚骨子是别分场人做的事。再后来他跟着大伴回了城。   农场有人在码头上遇见过张可凡。他拄着一根洋式的手杖,站在江堤的矮墙边抽烟,还是一头的长发,还是大鬓角,嘴里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洋味儿十足。见到熟人,他很客气。如果是个男的,就拉到僻静地方,递上一张名片,说:
  想要,就打上面的电话。
  名片后面,有几行四言八句儿:
  放下金绡帐,
  银钩钓情郎。
  摊上席梦思,
  接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钱,
  全凭腿一张。
  搂着说最爱,
  过后不认账。
  人一走,
  就冲凉,
  下一对哥姐做鸳鸯。
  二队一直没有回城的,除了省城孤儿院来的张社宝,就是谢宜修。某年有记者来采访,问她为什么嫁农民,她只回了一句:
  因为我不如农民。
  谢宜修跟着吴老六一直过得很享福,生了一堆儿女。她父亲被政府特赦释放后,吴老六把岳父岳母一块接来了江州,在屋场上山墙最高的那幢大屋里安享晚年。
  农场改制后,江州的青壮许多去了经济发达的外省。谢宜修跟吴老六商量,把抛荒的地都租下来,六兄弟贷款集资,盘下倒闭的轧花厂,一年后又办起纱厂,注册了江州棉业公司。
  这些都是后话,不赘。只简单交代一下两个人物的下落:一,朱瘌痢做了公司保安的头;二,去找过张可凡来公司的小剧团,张可凡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一脸恐怖:回江州?
  吴家人财两旺,州上人说:还真莫不信,那是得力他们家的山墙高。

蜜 桃


  甘卫华脸白得像石灰抹的,精瘦、窄长、薄嘴唇,为人尖刻,一张刀子嘴,从来不说人好话,说话一定伤人。跟她一批下放的男男女女,除了剃头佬潘伢儿,没有一个愿意接近她,她也一个都不放过:女的胸大的是没脑,屁股高的是“三翘”,眉眼活的一定做过婊子;男的不是太干瘪,就是太奶油,要不就是潘伢儿那样的长不大的憨包。潘伢儿有次歇坡在地里追蝴蝶,她说你跑给哪个看?这里哪个会看你?
  在大家的印象里,全农场甘卫华只说过一个人的好话,就是李部长。人前人后,她都一點不隐藏对李部长的仰慕:那才是十足的男人。
  场里还有劳改队的时候,李部长是管教。后来劳改队撤销,劳改犯留场就业,李部长转为新成立的场武装部的干部,再后来,当了部长。他个头不高,粗壮敦实,头和身子几乎是一小一大两个正立方体,打破这种方正的是胸前斜挎的驳壳枪背带,好比是从场部隔三岔五放的电影上走下来的游击队长。
  李部长总是一身灰制服,很容易跟群众打成一片。从场部出来,下队工作,要经过二队。他人很和气,只要见到地头有人,就会停下来跟大家聊几句。甘卫华每次都挤到他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管他说什么都鸡啄米样地点头。听说场部的干部都要分到各个分场蹲点,她伸手攀住李部长的驳壳枪背带,嗲声说:李部长应该来我们二队蹲点。李部长退后一步,摆脱她攀住驳壳枪背带的手,说:是是,我一定来。
  说话算数,我等你哟。
  本应是“我们等你哟”,甘卫华省去了“们”。全不顾周围人的白眼。潘伢儿忍不住咕哝:憨包!
  潘伢儿不怕得罪场部干部。这帮下放的人里,他出身最好:祖父那一代逃荒进城,传到他这一代,一直是做剃头手艺。他小学没有上完就出来跟老子学徒,几年后满师,在理发店做得好好的,看见甘卫华下农场,也跟着跑来了。也真是一物降一物,别人眼里甘卫华一无是处,潘伢儿就是服了她,像是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来给她做牛马。他们从小在一个巷子里长大,念书的时候,上学放学总是一路。长大了,稍通些人事,来往疏了。但潘伢儿一到学校放学的时候就心不在焉,隔着理发店的玻璃盯着外面,等着甘卫华的出现,一天没看见,心里就不是味儿。
  一见潘伢儿走神,同在店里做的老子就骂:你莫做梦了,她那么泼辣,丫鬟的命小姐的心,你吃得住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甘卫华根本就不把潘伢儿当回事,从来就不正眼看他。他长得一张娃娃脸,一个剃头佬,头发却遮住了半边脸。因为口臭,嘴里总含着薄荷糖,其实更难闻了。到了农场,一有空他还要给人剃头赚外快,这习惯也就保留着。他有事没事老往甘卫华身边凑,甘卫华闻着就想吐。
  甘卫华老子是二贩子,每天天亮前去郊区收菜,天亮在城里摆摊,跟工商税务的人捉迷藏。她自己从小特别要强,个子小,喉咙却大,动不动跟人吵架,嘴巴连珠炮一样响个不停。对方如果横不下心一巴掌拍死她,就只能是溜之大吉。老子在打击投机倒把运动中丢下一大家人突然没有了音信,老娘一个人扛不住,甘卫华只好退学,去一个民办小学代课,帮在国营菜场扫菜帮子的老娘养家。代课不到一个学期,校长知道了她老子的事,责怪介绍人之前没有讲清楚:教育是为政治服务的,对不起,这种人我们不好用的。
  街上的高音喇叭天天在播北方的一个城里女学生的光辉事迹:她不上高中,主动要求参加社会主义农业第一线建设,受到了中央领导的表扬,成了时代的楷模、青年的表率。这边居委会也在上门登记各家没有上学也没有就业的闲散人口,动员“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甘卫华特地跑到街道办事处,找到一把手,强烈要求下放,情绪激动得像是有人在威胁阻拦她:头可断,血可流,不达目的誓不休!
  街办主任笑起来:好好好,我们坚决支持你!不过就是下乡劳动安家,不需要断头流血。
  从街办出来,甘卫华扬眉吐气。之前不管走到哪儿,总有人跟在她后面叫“二贩子”。现在,她将要成为“时代的楷模,青年的表率”了,眉毛高了三尺。
  母亲从菜场下工回来,抱住她大哭。她扶住母亲的肩膀说:
  莫哭。这条巷子里,我回来时会活得比哪个都强!
  没有等到“回来”,甘卫华第二天就“活得比哪个都强”了:
  省城的大报小报都出现了她的名字;省城开欢送大会那天,因为许多人直到要动身了还是一百个不情愿,她的表现就尤其突出,省报记者专访了她,随后她的大幅照片还上了报纸。潘伢儿就是看了报纸,疯了样地跟着跑来江州的。   李部长真的来二队蹲点了。本来从场部到二队就一脚路,他完全可以住在场部自己的宿舍里,但他说既是蹲点,就应该跟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坚持住到了队里。农场给下放人员建的宿舍很宽裕,临时调整了一下,给他腾出了一个单间。
  除了场部有事,李部长每天都跟大家一起上工放工。吃过夜饭,大家就挤在他的房间里读报纸、学文件、谈理想。一张饭桌搁在中间,两边是单人床铺,以李部长为中心,其他人围着桌子,床上坐不下就站着。每次甘卫华都早早地在别人前面进去,大喊大叫着靠拢组织,紧挨李部长坐下。
  李部长说:对对,靠拢靠拢。
  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桌子周围都在暗影里。李部长把报纸凑到灯下,甘卫华则把头凑到李部长头边,越凑越近。暗中有人嘀咕:是要耳鬓厮磨啊?
  专心读报的李部长不熟悉省城的话,把“厮磨”听成了“什么”,问: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由此成了甘卫华的外号。
  来农场之后,甘卫华一直等着在省城欢送会上说过要追踪采访的记者。她家、她自己一直被人看不起,下农场让她成了新闻人物。这样的感觉让她上瘾。老子靠不上了,再找一个可以靠得上的人就是。现在她认准了李部长。都说他很快就要当场长了,就是不当场长,凭那把驳壳枪,他也是场里最有权的人之一。靠上他,她也就有了分量。
  甘卫华的心思再明白不过,她因此很孤立,下放的个个觉得她贱。男的骂女的就是:“你是什么什么啊?”女的回骂就是:“你娘才是什么什么!”
  对这些,甘卫华嗤之以鼻:这帮人,哪个敢说自己不贱。表面上骂,心里其实嫉妒;表面上正经,心里其实想坏没本事坏。她长大了,犯不着像先前那样遇事就发泼。
  白天,宿舍一般都不关门,李部长也一样,那把驳壳枪带在身上,房里也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甘卫华一有空就去给他洗衣浆衫。州上没有街上那样的自来水,都是去江里挑水。一担水从江里挽起,走过老长的江滩,再翻过大坝,挑到屋场,累死半条命。江水尽是泥沙,混浊得像黄浆,必须用明矾把水澄清了才能吃用。力气不够的人,洗衣服只能去坝外找有水的土塘。那些土塘是挖土筑坝留下的,下雨的积水,比江水清多了。甘卫华每次都要跑得老远,非找到她觉得最清的水不可。衣服洗净晒干了,又用茶缸子盛了开水当作熨斗,熨得平平整整。
  李部长先前当管教的时候,这些琐事都是劳改犯抢着做的。后来转到场部做事,换下来的脏衣服臭袜子就堆成一堆,等星期天老婆从市里来看他时一次性清理。甘卫华代劳,他觉得再好不过,给老婆省了事,也省了埋怨。每次甘卫华送来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儿的衣服,他并不特别感谢,随便说一句“就搁那”了事。甘卫华把这种随便看作对她的接受,满心欢喜,越来越没有顾忌。
  有一次读报的李部长读着读着“噌”一下忽然站起,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侧脸看一眼甘卫华:
  今天晚上就读到这里,大家回去休息吧。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一齐看定李部长身边若无其事的甘卫华,想象刚刚在桌子底下发生的事。
  第二天,李部长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把甘卫華喊到一边,很严肃地告诫她: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追求进步是好的,但要正正当当,不能动手动脚腐蚀干部,那是犯罪!
  甘卫华说:
  我不是腐蚀你,我是……我是喜欢你……爱你!
  李部长沉下脸,下意识地扶了一下驳壳枪的背带:
  这是什么话!
  真心话。
  胡闹!莫说我有家室,就是没有,我也有立场!
  甘卫华还要说什么,李部长甩手走了。
  在市剧团演戏的李部长太太带着他们的儿女在城里住,他在场里过单身日子,不会对一个黄花闺女——而且还是个省城学生——不动心,他说“腐蚀”,不过是装模作样,他到底还不摸她的底细。州上人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只要她不放手,一个大男人没有拒绝的道理。
  甘卫华依旧信心十足。
  半夜,忽然响起了军号。甘卫华头一个跑出了女生宿舍。
  几天前李部长就在会上说过,全场民兵要进行夏季训练,为了检验每个人的警惕性,具体时间不会事先通知。这些天甘卫华夜里一直睡不踏实,一有响动就醒了。有一次听见喇叭声爬起来,跑到外面才听清是农机修理厂加班的汽车喇叭。
  这次甘卫华没有搞错。一出门就看见许多人在坝头上跑,她赶紧跟上去。气氛很紧张,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咯噔”的脚步声。
  麦场上,先到的人已经按照李部长的口令站成了排,后到的依次排后。全体面对李部长。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李部长很威严地整了整驳壳枪的背带,喊了几声“立正”“看齐”之类,一手从身上摸出一张纸头,一手抓着手电筒照着那张纸头点名。
  点到名字的被要求出列,在最前面站成一排。甘卫华不记得自己是第几个被点到名字的,听那些名字,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要么是下放前有前科的街痞子,要么是她这种出身不好的。果然,李部长清了清喉咙,厉声说:
  喊到名字的,统统有——立正——稍息——解散!
  没有一丝风,四下里一片蛙声聒噪。三伏的夜晚,热得人像在蒸笼里。甘卫华却一阵阵发冷。军训是民兵的军训,她没有当民兵的资格!她忽然明白了李部长说的“我也有立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甘卫华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两天,身子一会儿像是塞进了大火熊熊的灶膛,一会儿像是掉进了寒气彻骨的冰窖。第三天头上清醒,全身透湿,像刚从水里捞起来。
  同屋的人都去上工了。宿舍的一长排平屋寂静无声。甘卫华摇了摇头,脑子特别清楚。她想不起两天来有人问过她的死活,她要真就这么死了,说不定就像条狗一样被拉到州尾巴的江滩埋了。忽然她闻到有一种气味,一种她曾经很厌恶的气味,薄荷味!
  揭开桌上的茶缸子,里面是半缸子薄荷糖。   就是说,潘伢儿来过。
  眼泪“唰”地流下来。不是感动,是可怜自己:这么大个农场只有一个潘伢儿还在乎自己的死活。
  她决不甘心。
  星期天,李部长太太照例来农场。
  甘卫华下了早工,吃过早饭,没有再下棉花地。从城里到农场的班船半上午到。她在宿舍门口等着,远远地看到坝头上出现李部长太太的身影,她轻飘飘地进了李部长的房间。
  李部长太太看见老公床上短褂短裤、赤脚光腿的甘卫华,抱着一本书,看得得味不过,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正要退出,床上的甘卫华懒懒地把书从脸前移开,又鲤鱼打挺一样弹起:
  哟,李姨来了。
  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李部长太太赶紧道歉。
  没有没有,这就是李部长的房间。
  甘卫华慌慌张张地下床,一面支支吾吾:
  今天天好,我想……想给他洗一下被褥。
  那你洗吧。
  李太太怔了一下,轉身走了。
  午饭前,甘卫华就给叫到场部。跟她谈话的是农场妇联冯主任:
  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老实说,跟李部长有没有关系?
  有。他是干部,我是职工,干群关系。
  有没有男女关系?
  有。他是男的,我是女的。
  你上过没上过他的床?
  上过。我们夜夜挤在一张床上读报。今天上午我还上过。
  你莫装糊涂。我是问你们两个有没有睡过觉?
  睡过。不止我们两个,哪个没有睡过觉?
  我说的不是睡觉,是……直接说吧,他有没有在你身上睡过?
  那又怎样?有一次我从市里回来,在班船上看见赵场长也睡在你身上。
  冯主任的脸一下煞白。有一次她跟赵场长从市里开会同船回来,赵场长的确是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场里早传得沸沸扬扬。
  你回吧。
  冯主任一扬手。
  甘卫华最后的回答,等于是承认了李部长跟她搞过。
  传说中,因为晓得赵场长的生活作风问题,上面要把他调走,让李部长接替。现在好了,李部长也当不成场长了。冯主任心下有点为赵场长幸灾乐祸。
  正在训练民兵的李部长被场办的蒋忠诚突然喊回场部,很是莫名其妙,一路上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当过兵的蒋忠诚始终不吭声。到了场部,场党委的桂书记已经在走廊上等他:
  回头你去下面卷铺盖回来吧。
  为什么?
  你这个点蹲得也太深入了。
  什么意思啊?
  去问你老婆,她在你屋里。
  无论李部长怎样赌咒发誓,李太太都不肯相信。男人借口蹲点,跟一帮城里下放的男男女女打得火热,她上几次来就有感觉,今天她的亲眼所见差不多就是捉奸在床了。
  场里许多人,尤其是二队的人,都觉得李部长很冤枉。李部长做人方方正正,做事一板一眼,从不邪头鬼脑,特别是没有一点架子。反过来,甘卫华看上去就是个白骨精,李部长吃了她的亏,很不值当。背后都对她指指戳戳。
  甘卫华那段时间很诡秘,有事没事就搭场渔业队的便船往对面的县城跑,头天去,二天回,从不跟队长请假,队长也懒得问。每次她回来,潘伢儿都在江边等她,问她,她理也不理。不久大家就看出,她肚子大了。
  原来,甘卫华这一趟一趟是去做检查。
  潘伢儿实在忍不住,揪住她:
  说,是哪个的?
  你管得着吗?关你什么事?
  甘卫华看也不看他。
  是不是姓李的那狗日的?

  甘卫华甩开他的手。第二天气昂昂地找到队长吴毛俚:
  这回我跟你请个假,我今天回省城,把小杂种打掉,怕是要住些日子。
  甘卫华这一走,把李部长往死里最后推了一把。
  李部长不但没有当上场长,场武装部长也给免了。李太太本来就忍受不了两地分居的日子,又不肯来农场,既然他早已有了外遇,趁这机会正好跟李部长离了婚。
  约莫年把以后,李部长的冤情水落石出:
  从农场去对面的县城,可以搭场渔业队的便船,从县城的码头又可以搭去市里的便车。一个流氓团伙长年霸在码头上,专门用上便车诱骗州上舍不得花钱坐班船的城里下放女孩。他们很看不起这些女孩,审问时交代说把她们搞到手比抓只鸡还便宜,最多一碗肉丝面就够了。最便宜的一个只用了一只蜜桃。
  她叫什么名字?
  办案的很好奇。
  好像……好像叫甘……对了,甘卫华。
  但是对李部长来说,一切都晚了:
  办完离婚手续没有几天,李部长病倒了。他后来的日子几乎就是在县、市、省里的医院进进出出,把两个正立方体熬成了两个三角立方体,直到不治。
  潘伢儿耐心等了几年,总算遂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把甘卫华娶到了手。因为多一门手艺,婚后的日子比一同下放的人滋润。高兴的时候,潘伢儿问甘卫华:想大肚子,何必跑去江对岸,我不是现成的吗?甘卫华说:让你上了,还有人会疑心李部长吗?
  没想到下放的人还有回城的一天,潘伢儿两口子回到了他们从小长大的巷子。
  早年国营的理发店已经解散,潘伢儿老子自己单干,潘伢儿回来,父子两个把老屋改成了剃头铺,名叫“天鹅发屋”,表明他老子当初骂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梦想成真。
  甘卫华老子在外面做了十几年盲流,回来光明正大地开了个肉菜小店。甘卫华不用另外去找事做,就在店里做账。   说起早年下放的故事,甘卫华感叹:没想到李部长那么一个大男人会那么不经事,还不如我们家这个到死也长不大的潘伢儿。

我恋爱了


  李部长出事以后,黄场长从南边公社调来场里当副场长,分管政工。听说二队那么复杂,决定亲自下去抓一抓。
  黄场长有点像老猴子。人瘦成一把筋,背驼着,脸极力仰着,颧骨很突出。走路步子不大,但总是精神抖擞,不时很响亮地喀一下喉咙。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格,老婆一直留在山里种田,给他养着老人和一大堆儿女。他有肺结核,长年咳咳喀喀,这回调来农场,才把上完初中的女儿黄梅子带到场里来做农工,就安排在场部边上的二队。父女两个好有个照应。
  在队上转了两天,观察了两天,也思考了两天,接受李部长的教训,黄场长决定,跟这帮下放人员不能馊亲热,要来硬的、狠的。头一次全队大会上,他特地严肃指出:城里下放的同志,现在已经不是客人了,场里不会一直客气下去,表扬也好,批评也好,都要跟老职工一样对待,一视同仁。接着宣布了几条:
  頭一条,刷墙。把屋场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墙面,都画上宣传画,写上大标语。
  二一条,夜校要夜夜上课,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三一条,公开场合,衣服该遮住的地方必须遮住。
  四一条,男女之间不可以随便摸摸捏捏。
  在下放人员里,条子是最扎眼的一个:人老长,像根坝头上挂高音喇叭的电线杆子,头发女人样的直拖到肩上,风一吹,旗样的在头上飘扬。上身褂子长到膝盖,满是五颜六色的油彩,大长腿上的大裤脚在地上扫得稀烂。那么长个人,走路还总昂着头,从不看人,除了跟省城来的“鸡屎分子”韩昕有几句话说,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傲气十足。老职工说起他就说那个“拗粪兜子”。
  条子老子是小学美术老师,想做大画家没做成,把希望寄托到了儿子身上。条子从小跟老子学画,到初中已经有了一点小名气。画人像,画一个像一个。毕业那个学期,特崇拜他的一个女同学把他邀到家里,让他给自己画人体。刚脱光,还没有摆好姿势,门窗就被人敲得山响。居委会几个老巴嫂早盯上了他们两个,领着派出所的警察把他们抓了个现行。
  离毕业没有几天,条子被学校开除了,成了社会闲散人员,每天背着画夹子去公园写生,画人像赚钱。画了两年,不让画了,居委会天天上门动员下乡。下乡之前,老子反复交代:种田可以,千万莫荒废了艺术。
  条子会画画,刷墙的任务就落到他身上。他不搭理人,做事倒是认真。每天天不亮,上工的钟一响,他就跟着大家起床,别人下地,他去屋场,爬上架子,画到别人收工,他跟着下来去食堂吃饭。有时候画得兴起,干脆把饭省了,在架子上一站一天。
  黄场长时不时来看一眼,每次都很满意。条子画的有年年看得到的“麦地金波”“棉海银花”,也有科学幻想的“飞播杀虫”“机器除草”……正是他心里想的口里说不出的。但是这种满意从不流露,他觉得对条子这样的“拗粪兜子”,决不能轻易表扬。他把二队这些下放人员的档案都仔细翻过一遍,条子家里不是依靠对象,本人又犯过大错,成分应属不高不低,对他的态度也就宜不冷不热。
  你能不能改一改?
  条子从架子上下来,黄场长说。
  哪里要改?
  条子眼睛看着刚画的墙面。
  我说的不是画,是你。
  我?
  条子回头俯瞰黄场长。
  头发,能不能叫潘伢儿剪短些?褂子,能不能换件干净合适的?特别是裤子,扫把一样。你这个样子把老职工的年轻人都带坏了,钟国宝不就是学你的嘛!
  条子看着黄场长的秃顶,嘴角一撇。
  怎么,不同意?
  黄场长仰面对着条子,用力喀了一下喉咙。
  无所谓同意不同意,这是我自己的事。
  条子说。
  黄场长噎了一口,忍住了:画画的只有条子一个。
  夜校是在屋场边一块空地上临时搭起的草棚,搭得很大,全队开会也可以用,但老职工大多喊不动,黄场长也就不强求,毕竟这帮下放人员才是工作的重点。每天收了工,不管多晚,吃过夜饭,黄场长就紧盯着,把宿舍的人一个个请进草棚。二十几个下放人员,加上钟国宝几个喜欢跟下放人员搭壳的老职工后生,男女各坐一边,草棚里显得空空荡荡。
  黄场长规定的课程跟先前的李部长没有大出入:读书、读报、读文件,只不过最后他的讲话每次都很长,但是不空洞,什么人、什么事,一个个、一件件,具体、精确:
  哪间宿舍我就不明说了,过了半夜,女同志房里还有男同志的叽叽咕咕。声音我是听得出的,就不在这里明说了,你们自己心里晓得就行,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不过,下回我就不客气了!
  还有,坝外的柳树林是防浪林,用来在汛期缓冲江水保护堤坝的,不是让人在里面浪荡胡搞的。我夜夜都会去巡查,有人给我撞见了,有人没有撞见。撞见了的以后不要再犯,没有撞见的不要得意,走多了夜路总要碰到鬼的——当然,我不是鬼,我是为你们好。
  桌上的煤油灯忽忽闪闪,从下往上照着从来不笑的黄场长。他不时很响亮地喀一下喉咙,仰着枯黄的脸,突出的颧骨挡住了眼睛,样子很阴森。
  想象着一只老猴子每天半夜蹑手蹑脚地贴到宿舍的窗户脚下,或是像个影子一样在坝外的树林子里飘来飘去,所有人都觉得背脊上有一条冰冷的蛇在爬,汗毛直竖。坐在最后一排的人老是扭头看身后,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地爬到背上来。草棚的门关不严,不时被夜风吹得叽嘎作响,一响人就吓得往起一跳。
  今天,我要讲一讲鸡矢同志的四言八句儿。
  黄场长用力清了一阵喉咙。
  鸡矢是韩昕的外号。他性格很孤僻,从来不跟各级干部搭壳,两只鬼灵精怪的贼眼总是瞪得老大,连李部长、黄场长这样的人都看得心里冒寒气。凡是有头有脸的事他都沾不上边。他也就拐子拜年就地一歪,正好没人打搅,一有空隙就翻书,一面竟异想天开地写起诗来。在棉花地里边锄草边搜肠刮肚,回来就边吃饭边爬格子……结果制造了一堆文字垃圾。因为老是写写画画,落了个“鸡屎(知识)分子”雅号,众人觉得“分子”多余,直接就叫“鸡屎”,他顺手拿它作了笔名。稿子寄到杂志社,有个编辑实在看不得,给他回了一封信:先不讲别的,光这个名字就一股臭味,哪怕改成个“鸡矢”也好些。他就改成了“鸡矢”。   黄场长说的鸡矢的“四言八句儿”,是他新写的诗,预备给条子抄到墙报上去的,先送了黄场长审阅。题为“我恋爱了”:
  我恋爱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你的笑容
  在熔岩一样的温度里
  理想被烈火点燃
  在我们中间,隔着时间和空间
  让我们创造丰收的激情无法相遇
  这有什么
  我要爬上空间的山峰去进入你
  我要涉过时间的水波去进入你
  我要在你滚烫的怀里徜徉
  让你把我最后的一滴血吸干
  你,灼灼其华,蜂歌蝶舞
  你,敞开胸怀,身披残冬
  喷薄最灿烂的光芒
  惊艳半壁江山
  我骑上春梦的快马
  让所有的惊艳兜着春风
  让一寸寸沃土永远失去荒草
  饱蘸春色,写意碧空
  柔软如初启的星光散开
  挺直了坚挺的画笔
  向绿色的棉林无限进入
  直抵垄沟的尽头
  在那里纵情歌舞
  在那里获得真正的自由
  当金属与泥土交接
  从土地到土地,从心到心
  一种生命的狂欢
  完成了挥霍
  “请你给大家讲讲,你写的是什么。反正我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怎么也读不明白。你那个‘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我们的自由莫非是假的?‘生命的狂欢’?还‘挥霍’?那不就是无法无天吗?横竖我听起来怪怪的,像是说胡搞的事。”
  黄场长把那几张纸头拿在手上,甩得哗哗响。
  这是韩昕自认为下乡以来写得最好的一首诗,写的是每天出工下地的感受:“恋爱”是爱农场,“摸索”是因为天黑,“笑容”“胸怀”都是说棉花地,“山峰”和“水波”是路上的坡坎和沟渠,“画笔”是锄子,“狂歡”是劳动,“挥霍”是形容奉献。但黄场长的神态和口气,明显不是要听他解释。他瞪着两只鬼灵精怪的贼眼,等着黄场长的下文。
  果然,黄场长喀了一下,接着说:
  你们下放是来改造思想的,要好好向州上的劳动人民学习。他们世世代代创造了无数的好文化,比方“五句头”山歌,是个人一听就懂,为什么不学?拿这些“鸡屎分子”的东西来吓哪个?
  煤油灯把黄场长的影子投射到背后的墙上和草棚顶上,黑压压地晃动。
  韩昕觉得那晃动有些滑稽。他不想辩白,很平静地说:
  我重写。
  农场的老职工,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哼几句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歌子或戏文。韩昕听着还真是喜欢,留心收集记录了不少。那些歌子或戏文,八九不离十,大多跟男女有关,而且大多质朴直白,一点不遮遮掩掩,拐弯抹角。黄场长说话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一首“五句头”《车水》:
  新打脚车四步头,
  架在大姐奶上头。
  日里车干姐的水,
  夜里车干姐的油。
  车得大姐乐悠悠。
  韩昕一眨眼就念出来:
  新打脚车四步头,
  架在农场渠上头。
  日里车干长江水,
  夜里旱地水如油。
  车得棉林乐悠悠。
  “你看看,劳动人民的水平多高,你那个‘恋爱’根本没法比,对不对?你虽说多认得几个字也不能不承认,对不对?”
  黄场长大声说。
  韩昕真诚地说:
  我承认。
  四下里响起窃窃的笑声。听过这歌子的并不止韩昕一个。钟国宝一来宿舍,他们就围着他,让他唱这类荤歌子。但能一眨眼就改得又时兴又像那么回事的,只有韩昕一个。条子在后面捅了捅韩昕,用伸出的一只大拇哥。
  大家说,对不对?
  黄场长提高声音问。
  对!
  底下齐齐发喊。
  不消说,这是对他工作能力强、水平高的最明白不过的反应。黄场长很欣慰地喀了一下喉咙。
  经过这段时间的艰苦努力,黄场长的工作的确收到了很好的效果。那帮下放人员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站有站样,坐有坐相,一个个乖溜了,至少当面看不到七颠八倒、伤风败俗的行为。在棉花地,只要场部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一响,他们就齐声跟着高唱,唱得热火朝天,豪情澎湃。
  到底年青,又是城里人,脑筋转得快,晓得好歹,说变就变了。
  有关这段工作的总结被一个省报记者拿到省报报道出来,被省里一位管农垦的领导看到,专门派了一个调查组,由市、县派的领导陪同,下来调查。二队屋场满墙的标语宣传画、下放人员宿舍里跟兵营一样的整洁,给了他们极为深刻的印象。最火爆的是座谈会:调查组传达了省领导的关怀后,让大家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他们带回去汇报,一定尽量满足大家。
  大家正默着,没想到甘卫华抢先站了起来。自从李部长因为她撤职丢官、家庭破裂,除了剃头佬潘伢儿像是捡回了被人抢走的宝贝,大家都离这个白骨精生怕不远。但她却表现得像是大家公推的代表: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因为我们恨不得一天能干完两天的活!
  从省里来的调查组和市、县陪同领导情不自禁地热烈鼓掌。黄场长和场里其他领导虽然知根知底,也跟着鼓掌。毕竟,甘卫华为农场争了面子。
  “希望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后来成为一句青年豪言壮语的经典,在国家级的青年报刊上大字通栏登出,广为流传。农场一下在全省、全国的农垦系统出了名。
  可惜,那句经典豪言壮语的发明权归了“江州农场一群朝气蓬勃的下放青年”,没有甘卫华什么事,她并没有因此再次成为新闻人物。她很后悔,当初应该说“我没有别的要求”,而不该说“我们”。
  看甘卫华那样不屈不挠,一而再再而三的白费苦心,不管别人说什么心里总是明明白白的韩昕好意奉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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